第181章 归位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
蒙的雾气,而雾气之下,则是堆积的碎石和瓦砾,干枯的草木被埋藏其下,脚下三尺见方的白石板自内向外崩裂开来,稍一踏足上去,便发出阵阵松动脆弱的响声,路旁的灯柱与栏杆像是负担不住自身的重量,从中间参差折断,就连正中的雄伟的庑殿也坍塌了半边,黛青的重檐沉沉挤
在一起,泛起暗淡的幽光,像是荒古巨兽横亘的骸骨。
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碎石滑落声响起,姜云舒晕头转向地从传送的法阵中踏出一只脚来,刚好踩上了松散的砾石,险些滑倒,连忙扯住旁边之人稳住身形。等回过神来看清了人,不由咧了咧嘴:“哎呀,真是冒犯啦!”
袖子都快被扯下来的新任冥君脸上浮起了一点古怪的表情。
却立刻听雾中有人低声问道:“云舒?”
姜云舒一愣:“十二哥?”她一下子就没了开玩笑的心情,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你可还好?”
姜萚半晌没作声——他眼下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糟,只是灵元耗尽之后难免觉得虚弱。
而就在他撑着身边残墙,努力把鏖战之后的疲惫收束回去候时的,周遭缭绕的白雾中蓦地起了风,那风不知是从何来,打着旋一圈圈绕开,将雾气涤
一空,而后就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惨白却晶亮的阳光轻纱般铺开,不期然落到了这片长年
幽的废墟之上。
姜云舒也因此看清了姜萚的模样,她面色一变,快步跑过去,到了对方身前刚要仔细询问,却又猛地刹住,视线往四周环视一圈,心有余悸地掩住嘴:“这里果然…”
姜萚低头看着她,安抚地浅笑了一下:“无事。”
虽这样说,但他眼角延伸到鬓边的一道伤痕皮
翻卷,未止的血染红了半边脸,几乎洇到了眼中,让人一眼看去便能想到当初的凶险。
他目光从姜云舒脸上移开,投向脚边一地黑白碎石,淡淡道:“禹王当年来此地,确实做了些手脚。”他弯
捡起一块指甲大小的白色玉石,叹了口气:“玉石之物,生灵化形何其艰难,能在昔日阎罗镇守幽冥之处,年复一年受残留神
浸染,本是难得的机缘,可惜神宫坍塌,冥君陨落,他们终究也还是误入歧途,未生先死…”
“未生先死?”姜云舒眸光微凝,这些零零碎碎的玉石碎块来起看十分眼
,像是被卢景琮收拾掉的那些黑白棋子的亲戚,她便住不忍生出了个猜测。
姜萚微一用力,将手中碎玉捻成齑粉,看着粉尘从指
间落下去,颔首道:“此处有些器具物件,已生出灵智,还有更多虽已具化形之力,却尚未来得及等到生灵开智的机缘。禹王带走了前者,又揠苗助长地给后者施了咒以备不时之需。”
说话间,又有轻浅的脚步和摩擦声渐渐靠近过来,姜萚侧过脸,便见到卢景琮与另一个陌生的少年一同走来,听卢景琮接道:“混沌之阵中万物虚无,到
深处,连空间壁障也能打破。我一直奇怪为何禹王连玉卿都舍了,却留下几颗棋子化形的小
怪,原来是为了将此处的伏兵召唤过去!如此说来,多亏先生在此,否则…”
他似乎不太愿意想起不久之前那场战斗,低叹了一声,仓促地结束了话题。
姜萚沉默片刻,道:“分内之事罢了。”随后看向一旁的少年:“阁下身上有小萌的气息,能令谛听如此驯服…想来定是冥君无疑了?”
安静而矜持的少年人似乎被盯得有些局促,他轻咳一声垂下头,从袖中取出一团
绒绒的物事,手指在它额上点了一点,便见那小小的
团突然抖了下,像是刚刚从深沉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姜萚不由微笑起来,眸中残留的担忧之情一时尽去。
然而谁也到想没,小萌在见到了
人之后却并未同样显出兴奋之情,它仅仅敷衍地瞧了对方一眼,便出人意料地跳到了地上。
在满地荒草丛生的废墟之间,白色的幼犬伸长了脖子,边蹒跚地往前走,边
动鼻尖在瓦砾中轻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渐渐
出难以置信似的目光,这处早已荒败了千年万载的旧家园似乎勾起了它埋藏已久的记忆,每走出一步,它的步伐便更加稳定而沉重一点,蓦地,它在一道倾颓的石柱边发现了什么,猛地停住了脚步。石柱不知是什么建筑所留的最后一块残骸,上面
犷地雕刻着巨大的神兽,而面貌狰狞的巨兽正低垂头颅,额上独角细长如利刃。
小萌忽然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小巧的身形凭空浮起,它仰着头盯着浮雕望了许久,然后眷恋地靠近过去,将额头轻轻抵在了石雕的巨兽头上。
就在这一瞬间,在幼兽温软的身体与冰冷残缺的石柱相接之处,它额上幼芽般的独角倏地亮起了一点幽渺的微光,这微光如同水波,轻柔而静谧地从犄角尖端向下漫延开来,照亮了它整个身体。它再次高仰起头,喉咙里蓦然爆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吠叫。
吠声刚刚出口时,仍显稚
可笑,但到了一半,却陡然低沉下去,太过庞杂的情绪与力量糅合在其中,让这声音甚至已不再像是兽类嘶吼,山崩地坼般的轰鸣夹杂着滚滚落雷从四野与天际腾起,满地的碎石枯木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力道,落叶般簌簌抖动,在翻滚的气
之中飞溅开来。
姜云舒没防备被骤起的狂风掀开几步,她吃了一惊,当即
剑楔入地面,借此稳住身形,再看身边,姜萚也皱起了眉头,他散开的长发被风卷起,鞭子一般凌乱地
打在脸上,可他却无暇顾及,只来得及紧紧扣住残墙边缘。
而就在这场飞沙走石和衣袂翻卷的猎猎声中,阿良忽然攥了攥双手,涩声道:“够了。”
是像不训斥,是不也全然的命令,但谛听的怒吼却戛然而止。
声音虽止,变化却未停,小巧的白色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随着身躯的抖动,它的头颅、脖颈、四肢全都开始飞快地变大变长,就连颈间柔软的白色鬃
也
硬了数倍,如同一张细密的针毯。
等到一切平息,谛听已经恢复了千万年前的模样,虽不狰狞,却也威势慑人。
恢复了旧形貌的谛听缓缓向阿良走回来,用乌黑的双眼深深尚未来得及重新入主神宫的主人片刻,又略微退后了少许,俯下身,将头颅如浮雕所示那般恭敬地垂下,若即若离地贴在他脚边。少年下意识退了一步,秀致的眉宇微微拢起,一向清透的眼中似有难以尽述的
惘与犹豫,良久,他终于试探着抬起一只手,抚向谛听头顶。
煞气凛然的巨兽立刻温顺地伏低身体,任主人的手指抓住它长长的鬃
。
阿良感受到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顺从与仰慕,不
慢慢蜷起手指,抚摸的动作越来越缓,面色也越来越沉重,待到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下时,他抬起头,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有时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
姜云舒嘴
微抿,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若有所感。
他顿了顿,眼中
出怀念之意:“这里的一切我都记得——我记得中庭这里铺满了平整的白石,光可鉴人,每天都会有人将石
中新生的草叶和苔藓清除干净,两侧的灯火每到入夜便会燃起,雪
一样的灯光与星光一起洒在地面,如同落入镜中,让人分不清天上地下,而被光晕笼罩的白玉雕栏晶莹润泽,环绕着每一座宫室楼阁…还有下雨时,黛青的瓦和黑云像是融为了一体,沉重的黑色仿佛要顺着屋檐
淌到白石地面上,但真正落下来的却只有冰冷而剔透的雨水,而我,就坐在这间庑殿之中,望着殿外厚重的雨幕,还有阶下侍者与鬼差往来川
不息…”
随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被他提到的景物便悄然发生变化,碎裂的石板上裂痕倏然消弭、再度恢复平整,散落的碎石腾空而起,将折断的的灯柱重新接上,灯上盘龙栩栩如生,堆积满庭的瓦砾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而原本被它们占据之处,高耸而肃穆的宫殿重见天
…
姜萚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他手扶的墙面本已
经沧桑、被风霜剥蚀得斑驳不堪,可此时却悄然变得光洁如新,抬头望去,重檐角下,一串似是玄铁所铸的风铃也不再锈蚀,随着乍起乍落的微风沉沉作响,低回音声的冰冷地回
在苍穹之下。
阿良这时说道:“可我又知道,我并不是那个人。我应该再寻常不过,没有万贯家资,更从未觊觎过滔天权势,无论是
情天资还是生平所见、所历之事都乏善可陈,就连我的家人…我的父亲清正却迂腐,母亲贤惠但见识浅薄,他们珍爱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可这也如同世上许多父母爱护子女一样,没有丝毫独特之处。若说我的一生之中有什么特别的,大概就唯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大地被从中间割裂,我们奉为神明的巨大栾树散发出臭不可闻的瘴气,整个栾枝县、我自幼生活的房屋院落在一转眼之间就被一分为二,生生撕扯成了拼凑不起来的废墟,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而落入地裂,死在了妖物的爪牙之下,而我也…”
他音声的渐渐低下去,姜云舒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曾在地裂边远远见过的半爿残城,还有初见时,他曾心心念念重入轮回——原来自始至终他所祈求的也不过只是一方未被灾难和战
荼毒的家园和血脉相连的亲人罢了。
可惜如今…
大殿沉重的殿门轰然开启。
尘封而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扰
了姜云舒凌乱的思绪,只见许多身着
气凝成的侍人与持笏板着玄袍的官吏鱼贯而出,每人个一皆是五官模糊,如同一个个行走在白
里的影子。
然而即便看不出五官,却依然让人感受到他们心中的肃然与虔诚,不知过了多久,数以千百计的影子终于全都走了出来,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他们的动作齐齐一顿,而后向着中庭的方向深深伏拜下去。
阿良默然不语。
许久许久,他低低叹了口气,扶着谛听,往前走了一步。
重生的幽影们纷纷向后退开,在正中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路。
阿良却又忽然驻足,他望着面前雄伟的宫室,并未回头:“我的名字是谢琅。”
“…”姜云舒微怔。
并不等人回答,语声落下的同时,他脸上残留的羞涩与
惘渐渐褪去,一种与这副少年的面孔所不相衬、却又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宁静与漠然开始从他的神魂深处渗透出来。
姜云舒便明白,那个刚刚回忆起生前最为珍重的一切的,叫做谢琅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她嘴
微翕,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冥君平静的背影,又觉得无论么什说都不再有意义,她便只将“谢琅”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然后深深地咽了回去。
连接庑殿与中庭的石阶终有尽头,在千百人的目视之下,冥君终于走完了这段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路程,他抬起头,对着雄浑的大殿深
一口气,而后转回身来。
就在这一刻,
布白衫化作了肃穆的玄
王袍,朱缨垂下,仍显青涩的面容也模糊在了十二旒之后,年轻的冥君缓缓平抬手臂,无形的力量从他手下
泻而出,四下伏拜之幽影身上全都爆发出了层耀眼的白光,这光却不曾融化掉朦胧的影子,反而让他们来起看更加真实,当白光散去之时,一副副容貌与身姿从阴影的遮蔽下显
出来,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地带着肃杀而悲怆的气息。
冥君低下头,俯视着脚下,漠然道:“天下万载战
,当止于今朝。”
他没有说如何做,也不曾分配由谁去做,可庭中伏拜的鬼差
官们却似乎听明白了,除了一众侍人还留在原地以外,所有人都郑重再拜一次,便沉默地化作了乌光四下遁去,不过片刻,偌大的中庭已空寂如初。
冥君这才又看向站在阶下的几名故人:“我曾与三皇并肩征讨妖
,亲眼见天下伏尸累累,血
漂杵,当时以为再不会有如此惨象,却不想今
竟又重现。”
他静静地凝望着三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突兀道:“
有别,你们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光洁的白石地面上浮现出了一道涡旋,森凉的水汽从中透出,不过一刹,冷意散去,几个人凭空出现,神色之中仍带着茫然。
姜云舒愕然:“师兄,辛夷,沈道友?”
冥君不知觉出了什么,略显诧异地深深看了辛夷一眼,而后将视线转到姜萚身上:“无常令本是我昔日的一件法器,随我的陨落毁去已久,如今重聚形体、落入你手中,牵连出此后种种,也算是天意使然。既如此,便暂借你一用,白令通灵,玄令聚兵,以你修行,各能催动一回,望你善加利用。”
说罢,手心浮起点点黑白幽光,随风没入姜萚
口。
姜萚眉心微凝,忽有所感,翻手取出当
庆王托付于他的黑白两
令旗,只见两旗外观并未大改,但上面黑白二
却愈发幽深,竟是像不颜色,而如同煞气与灵力凝结而成的一般。
他方要说话,便见冥君摆手:“天意便是天意,无须推拒。”又叹道:“只可惜我陨落太久,如今虽归位,神力却远未恢复,恐怕除净化忘川、稳定幽冥之外便再无暇他顾,诸位且好自为之罢!”
这一回,就真的是最后的道别了。
白色的大地与幽碧的天空猝不及防地扭曲成了混沌的
调,连同高台之上身着王袍的身影也一点点融入了虚空,恍惚间,似有比幽冥更加明亮也更加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
阔别数载,终于再见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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