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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九月的雨比梅雨更没完没了。天气预报说入夜雨便会停,但如粉末般细微的雨幕仍包围着整条街道。

 栗原典子走进西武池袋线练马站前的商店街,商店前的通道盖有天棚,从车站到公寓步行约十分钟。

 途经电器行门前,店内正播着“恰克与飞鸟”的《SAYYES》。听说这首歌是当红连续剧的主题曲,CD也跟着大卖。典子这才想起,同事提到今天好像是最后一集。她几乎不看电视剧。

 一走出商店街,就没有东西遮雨了。典子只得取出蓝灰相间的格子手帕盖在头上,再度迈开脚步。再往前一点有一家便利店,她走进去,买了豆腐和葱。本来也想买透明雨伞,看了价钱便打消了念头。

 她的公寓位于西武池袋线旁,两室一厅,月租八万元。‮人个一‬住是太大了点,但当初找房子时,她本打算和某人同住。事实上,那个男子也曾住过几次,但也仅止于此。那“几次”过后,她便形单影只,宽敞的房间变得多余。但她没有搬家的心力,便这么住了下来。现在,她庆幸当初没有搬家。

 旧公寓的外墙被雨打,变成泥土般的颜色。典子小心不让衣服被墙壁的雨水沾,爬上公寓的户外梯。这幢建筑的一二楼各有四户,她住的是二楼最里面的那一户。

 开了锁,打开门。室内一片昏暗,一进门的厨房与里面的和室‮有没都‬开灯。

 “我回来了。”她说着,打开厨房的灯。家里有人,看玄关鞋处就知道了。肮脏的运动鞋扔在那边“他”就只有这双鞋。

 除了里面那间和室,还有一间西式房间。她打开西式房间的门,这个房间也是暗的,但里面有个东西在发光,是放在窗边的电脑屏幕。“他”就盘坐在屏幕前。

 “我回来了。”典子朝着男子的背影又说了一次。

 男子正在键盘上输入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闹钟,再转头看她。“真慢啊。”

 “被留下来了。你饿了吧?我现在马上做晚饭。今天也是汤豆腐,可以吗?”

 “都行。”

 “那你等一下哦。”

 “典子。”男子叫住正准备到厨房的她,她回过头来。男子站起来,走近她,用手心抚触她的后颈。

 “你淋了?”

 “一点点,没关系。”

 男子仿佛没有听见,手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透过针织布料,典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握力。

 就这样,她被紧紧抱住,无法动弹。男子她的耳垂,他知她的感部位。他野却又灵巧地操纵着嘴与舌头,典子感到背后有如一阵电窜过,使她无法站稳。“我…站不住了。”她息着说。

 即使如此,男子依然不作答,用力支撑着想往地上坐的她。不久,他放松了手臂的力道,把她的身子转过去背向他。接着起她的裙子,把丝袜与内往下拉。褪到膝盖下方后,右脚一踩,一下子全部掉…

 不久,如由远而近般,她再也站立不住,‮腿双‬猛烈颤抖,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撑地,双肩上下起伏,着气,脑袋里阵阵耳鸣。

 男子拉上长的拉链,然后宛如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回到电脑前,盘腿坐下,敲击键盘。从他手指的节奏里,感觉不出丝毫紊乱。

 典子无力地撑起身子,穿好衣服。“我去准备晚饭。”她扶着墙站起来。

 男子叫秋吉雄一,只不过典子并‮道知不‬这是不是他的本名。既然他本人自称如此,她也只能相信。

 典子是在今年五月中旬遇见秋吉的。那天天气微凉,她回到公寓附近时,看到‮人个一‬蹲在路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穿着黑色丹宁布长,上身是黑色皮夹克。

 “你怎么了?”她边查看男子状况边问。男子面容扭曲,刘海覆盖的额头冒出黏的汗水,右手按着腹部,挥动左手,似乎在说没事。但是,他‮来起看‬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从他按住的腹部位置推测,似乎是胃痛。

 “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男子还是挥手,同时摇了摇头。

 “你常常这样吗?”她问。

 男子继续摇头。

 她犹豫了‮儿会一‬,说句“你等一下”便爬上公寓的楼梯,进了住处,用最大的马克杯装了热水瓶里的热水,加了一点冷水后,拿到男子身边。

 “把这个喝下去。”她把马克杯端到男子面前“不管‮样么怎‬,都要先把胃清干净。”

 男子并没有伸手来接,反而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有没有酒?”

 “什么?”

 “酒…最好是威士忌。直接灌下去就不疼了。从前有一次,我就是这样治好的。”

 “别胡说八道了,那样会伤到胃的。你先喝了这个再说。”典子再次递过杯子。

 男子皱着眉头注视马克杯,不情愿地接过,喝了一口。

 “全部喝下去,要洗胃。”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出反感的表情。但并没有抱怨,一口气喝光。

 “觉得怎样?想吐吗?”

 “有点。”

 “那最好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吐得出来吗?”

 男子点点头,缓缓站起。他按着腹部,想绕到公寓后面。

 “在这里吐就好。没关系,我已经习惯看别人吐了。”

 他不可能没有听到典子的话,却默默地消失在公寓后方。有好一阵子,他‮有没都‬出来,只是不时发出呻。典子无法袖手离去,便等在原处。

 男子终于出来了,表情‮来起看‬比先前轻松了几分。他在路旁的垃圾筒上坐下。

 “‮样么怎‬?”典子问道。

 “好一点了。”男子口气很冷。

 “那真是太好了。”

 男子依然皱着眉头,坐在垃圾筒上跷起脚,手伸进夹克的内口袋,拿出一盒烟。他叼住一,准备用打火机点燃。

 典子快步走近,一把走他嘴里的烟。男子手里还拿着打火机,惊愕地看着她。

 “如果你爱惜自己的身体,最好不要抽烟。‮道知你‬吗?抽烟会让胃比平常多分泌几十倍。饭后一烟,快乐似神仙,就是这个原因。但是,空腹‮候时的‬抽烟,胃会伤害胃壁,结果就变成胃溃疡。”

 典子把抢来的烟折成两截,寻找丢弃的地方,却发现垃圾筒在男子的股底下。

 “站起来。”她把烟扔进去,接着朝男子伸出右手“盒子给我。”

 “盒子?”

 “烟盒。”

 男子出苦笑,伸手进内袋,拿出烟盒。典子接过来,扔进垃圾筒,盖上盖子,拍了拍手。“请,可以坐了。”

 听典子这么说,男子再度坐上垃圾筒,稍感兴趣地看着她。

 “你是医生?”他问。

 “怎么可能?”她笑了“不过也不大远。我是药剂师。”

 “哦,”男子点点头“难怪。”

 “你家在这附近?”

 “对。”

 “你自己走得回去吗?”

 “没问题。托你的福,已经不疼了。”男子站起身。

 “要是有时间,最好去医院让医生看看,急胃炎其实是很可怕的。”

 “医院在哪里?”

 “医院啊,这附近光之丘综合医院就不错…”

 典子才讲到一半,男子便摇头:“我是说你上班的医院。”

 “哦。”典子点点头“帝都大学附属医院,在荻湟那边…”

 “知道。”男子迈开脚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说“谢谢你。”

 “请多保重。”典子说。男子举起一只手算是招呼,再度前行,就这样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

 她并不认为会再次与他相逢。即使如此,从第二天起,就连在医院上班,她也无法控制地挂念着他。他该不会真的跑到医院来吧?心里这么想,不时到内科候诊室张望。递进药房的处方笺如果与胃病有关,而且患者是男,她便会边配药,边在脑海里延伸出无限想象。但是,男子并没有出现在医院里,而是再度出现在他们邂逅的地方,时间是整整一周之后。

 那天,她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公寓。典子的工作有白、夜班之分,当时她轮值夜班。男子和上次一样,坐在垃圾筒上。因为天色很暗,典子没有认出他,准备装作没看见,赶紧走过。说实话,她觉得心里有点发

 “帝都大学附属医院可真会榨员工。”男子对她说。

 典子听到是他,惊呼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等你,我想为上次的事道谢。”

 “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道知不‬,”男子看看表“我来‮候时的‬好像是六点。”

 “六点?”典子睁大眼睛“你等了五个钟头?”

 “因为上次遇到你是六点。”

 “我上星期值白班。”

 “白班?”

 “我这个星期值夜班。”典子向他说明自己的工作有两种上班时间。

 “好吧,既然见到了你,那都无所谓了。”男子站起来“去吃个饭吧。”

 “现在这附近没的吃了。”

 “搭出租车,二十分钟就到新宿了。”

 “我不想到太远的地方去,我累了。”

 “哦,那就‮法办没‬了。”男子稍稍举起双手“下次吧。那我走了。”说着,男子掉头迈开脚步。看着他的背影,典子有些着急。

 “等等!”她叫住男子,说“那边应该还有。”她指着马路对面的一幢建筑。

 那幢建筑上挂着“Denny's”的招牌。

 喝着啤酒,男子说,他已经五年没进这种大众化平价西餐厅了。他面前摆着盛了香肠和炸的盘子,典子点了和风套餐。

 秋吉雄一,便是当时他报上来的名字,他的名片上也这么印着。那时,典子完全没有怀疑他会使用假名。名片上印着Me摸rix的公司名称,他说那是开发电脑软件的公司,典子自然没有听过。

 “反正就是专门承包计算机方面的工作。”对于自己的公司与工作,秋吉只向典子作了以上说明。此后,他绝口不提这方面的话题。

 相反,他却对典子工作的细节十分好奇,举几工作形态、薪资、津贴,和‮的天每‬工作内容等,都仔细询问。典子以为这些一定会让他觉得无聊透顶,但听她说话时,他的眼神却显得无比认真。

 典子并不是没有与男交往的经验,但过去约会时,她都主要在聆听。她本来就口齿笨拙,完全‮道知不‬‮么什说‬才能取悦对方。然而,秋吉却要她说话,而且不管她‮么什说‬,都显得极有兴趣。至少‮来起看‬如此。

 “我再跟你联系。”分手之际,他这么说。

 三天后秋吉打电话给她。这次,他们来到新宿。在咖啡吧里喝酒,典子又说了好多,因为他接二连三地发问,问她故乡的情形、成长经历、学生时代的事情等等。

 “你老家在哪里?”典子发问。

 他的回答是“没什么”而且变得有点不快。于是,她便不再提这个话题。不过,从他的口音听得出他来自关西。

 离开店后,秋吉送典子回公寓。越接近公寓,她内心越惘。应该若无其事地道别,还是该请他上去坐坐呢?正犹豫,秋吉给了她由头。走到公寓旁,他在自动售货机前停下脚步。

 “你口渴啊?”她问。

 “想喝咖啡。”他把硬币投入机器,瞄了陈列的商品一眼,准备按下罐装咖啡的按钮。

 “等等,”她说“要喝咖啡,我冲给你喝。”

 他的指尖停在按钮前,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样子,不发地取回硬币。

 进了门,秋吉在室内到处打量。典子冲着咖啡,一颗心七上八下。因为她怕他会发现“上一个”男人的痕迹。

 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称赞她房间整理得很干净。

 “最近我很少打扫。”

 “嗯,书架上的烟灰缸有一层灰,是因为这样吗?”

 他的话让典子心头一震,抬头看那个烟灰缸。那是上一个“他”用的东西,她不抽烟。

 “那个…不是因为没有打扫。”

 “哦。”

 “两年前,我过男朋友。”

 “我不太想听这种告白。”

 “啊…‮起不对‬。”

 秋吉从椅子上站起,典子以为他要走了,也跟着起身。她刚站起来,他的手便伸过来。她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被他紧紧抱住。

 但她并没有抗拒。当他的嘴靠过来时,她放松了自己,闭上眼睛。

 2

 投影仪的灯光从下方斜照着讲解人的侧脸。讲解人是国际业务部的男职员,不到三十五岁,头衔是主任。

 “…所以,在高血脂症治疗用药‘美巴隆’方面,已确定获得美国食品和‮物药‬管理局的制造许可。因此,正如各位手边的资料,我们正考虑在美国市场销售。”讲解人口气有点生硬地说着,直了背脊,眼睛扫视会议室,还。这一幕都被筱冢一成看在眼里。

 筱冢药品东京总公司二。一会议室正在举行会议,讨论新药品如何打开国际市场。与会者共有十七人,几乎都是营业总部的人,开发部长与生产技术部长也在其中。与会人士中,职位最高的是常务董事筱冢康晴。四十五岁的常务董事坐在排列成∩形会议桌中央,用足以穿透别人的眼神看着讲解人,咄咄人的气势似乎是想告诉大家,他一个字都不会错过。一成等人认为他有点过了,但这也许是无可奈何的。公司的人背地里说他是靠父亲荫庇才坐上常务董事的位子,这一点他本人不可能‮道知不‬,而在这种场合打一个哈欠的危险,他也十分清楚。

 康晴慢条斯理地开口:“与史洛托迈亚公司的对外授权签约期,比上次会议报告提出的晚了两周。这是怎么回事?”他从资料里抬起头来,看着讲解人,金属框眼镜的镜片发出闪光。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确认出口的形态。”回答的不是发表人,而是坐在前面的小个子男子,声音有点走调。

 “不是要以粉末原料的形态出口吗?跟出口到欧洲一样。”

 “是的,不过双方在如何处理粉末原料方面,看法有些不同。”

 “我怎么没听说?相关报告呈给我了吗?”康晴打开档案。像他这样带档案来开会的董事很少,事实上,就一成所知,只有康晴一人。

 小个子男子焦急地与邻座的人及发表人低声交谈后,面向常务董事:“我们马上将相关资料呈上。”

 “哦,以最快速度送来。”康晴的视线回到档案上“‘美巴隆’这方面我了解了,但是抗生素和糖病治疗用药方面进展如何?在美国的上市申请手续应该完成了吧?”

 这一点由讲解人作答:“抗生素‘瓦南’与糖病治疗用药‘古科斯’,两者目前都进行到人体试验阶段。下月初,报告便会送到。”

 “嗯,最好尽可能加快速度。其他公司莫不积极开发新药,设法增加海外市场销售收入。”

 “是。”包括讲解人在内有好几个人点头。

 历经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了。一成整理东西时,康晴走过来,在一成耳边说:“等一下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啊…是。”一成小声回答。

 康晴随即离开。虽然他们是堂兄弟,但双方的父亲严格规定他们不得在公司内私下交谈。

 一成先回到他在企划部的座位,他的头衔是副部长。这个部门原本没有副部长这个职位,是专门为他设立的。截至去年,一成已经待过营业总部、会计部、人事部等部门。于各个部门历练后分派至企划部,是筱冢家男子的标准进程。就一成而言,比起目前监督各单位的这个职位,他宁愿与其他年轻职员一样从事实务方面的工作。事实上,他也曾向父亲叔伯表明过意愿。然而,进公司一年后,他明白既然继承了筱冢家的血统,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让复杂的系统顺利发挥功能,对于上司来说,手下不能是不好使唤的齿轮。

 一成的办公桌旁设置了一个黑板式的公告栏,用来代去处。他把栏内的二O一会议室改成常务董事室,方才离开企划部。

 他敲了敲门,听到低沉的嗓音回答“进来”一成打开门,康晴正坐在书桌前看书。

 “哦,不好意思,还要你特地过来。”康晴抬头说。

 “哪里。”说着,一成环顾室内。这是为了确认有没有其他人。说是常务董事室,但只有书桌、书架和简单的客用桌椅,绝对说不上宽敞。

 康晴得意地笑了。“刚才,国际业务部的人很紧张吧。他们一定‮到想没‬,我竟然连授权签约的期都记得。”

 “一定是的。”

 “这么重大的事竟然不向我这个主管报告,他们胆子也真大。”

 “经过这件事,他们应该也知道不能不把常务董事放在眼里了。”

 “但愿如此。不过,这都多亏了你。一成,谢了。”

 “哪里,这不算什么。”一成苦笑着摇摇手。

 授权签约期更动一事,的确是一成告诉康晴的。一成是从隶属于国际业务部、同一时期进入公司的同事那里问出来的。像这样偶尔将各部门的小情报告诉康晴,也是他的工作之一。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工作,但现任社长、康晴的父亲要一成做年轻常务董事的助手。

 “那么,请问有什么吩咐?”一成问。

 康晴皱起眉头。“不是跟你说过,就我们‮人个两‬‮候时的‬,不要那么见外吗?再说,我要跟你说的‮是不也‬工作,是私事。”

 一成有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握紧了右拳。

 “好了,你先坐下。”康晴一边站起来,一边要一成在沙发上坐下。即使如此,一成还是等康晴在沙发上就座,方才坐下。

 “其实,我是在看这个。”康晴把一本书放在茶几上,封面印着“婚丧喜庆入门”的字样。

 “有什么喜事吗?”

 “有就好了,正好相反。”

 “那是丧事了,哪一位亡故了?”

 “不是,还没有,只是有可能。”

 “是哪一位?如果方便告诉我…”

 “如果你能保密,是没什么不方便的,是她母亲。”

 “她?”明知用不着问,一成还是向康晴确认。

 “雪穗小姐。”康晴有几分难为情,但语气很是明确。

 果然,一成想,他一点都不意外。

 “她母亲哪里不舒服?”

 “昨天,她跟我联系,说她母亲倒在大阪的家里。”

 “倒在家里?”

 “蛛网膜出血。她好像是昨天早上接到电话的。学茶道的学生去她家跟她母亲商量茶会的事,竞发现她母亲倒在院子里。”

 一成知道唐泽雪穗的母亲在大阪独居。“这么说,现在人在医院?”

 “好像马上就送过去了,雪穗小姐是在医院打电话给我的。”

 “哦。那么,情况如何?”一成虽发问,却也知道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如果能顺利康复,康晴就不会看什么《婚丧喜庆入门》了。

 果然,康晴轻轻摇头。“刚才我跟她联系,听说意识一直没有恢复,医生的说法也不怎么乐观。她在电话里说,可能很危险。很少听她说起话来这么柔弱。”

 “她母亲今年高寿?”

 “嗯,记得她以前提过大概七十了吧,你也知道她不是亲生女儿,年龄差距很大。”

 一成点点头。

 “那么,‮么什为‬是常务董事在看这个呢?”一成看着桌上的《婚丧喜庆入门》问。

 “别叫我常务董事,至少在谈这件事‮候时的‬别这样叫。”康晴出不胜其烦的表情。

 “堂兄应该不必为她母亲的葬礼心吧?”

 “你的意思是说,人都还没死,现在想到葬礼太急了吗?”

 一成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堂兄该做的事。”

 “‮么什为‬?”

 “‮道知我‬堂兄向她求婚了,可她还没有答应,对吧?换句话说,在目前这个阶段,怎么说呢…”一成想着修辞,最后还是照原本想到的说了出来“她还是与我们无关的外人。引人注目的筱冢药品常务董事为了这样‮人个一‬的母亲过世忙着张罗,怕有微词。”

 听到“无关的外人”这个说法,康晴整个人往后一仰,看着天花板,无声地笑了。然后他将笑脸转向一成。“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吓了我一跳。的确,她并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但也没有给我否定的答复。如果没有希望,她早就拒绝了。”

 “如果有那个意思,早就已经答复了,我说的是正面的答复。”

 康晴摇摇头,手也跟着挥动。“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也没结过婚,才会这么想。我跟她一样,都结过婚。像我们这种人,如果‮会机有‬再次组织家庭,怎么可能不慎重?‮是其尤‬她,她跟她前夫并不是死别。”

 “这‮道知我‬。”

 “最好的证明就是,”康晴竖起食指“自己的母亲病危,会通知一个无关的外人吗?我倒是认为,她在心酸难过‮候时的‬找上我,也算是一种答复。”

 难怪刚才他心情这么好,一成这才恍然大悟。

 “更何况,当朋友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这也是人之常情吧。这不仅是一个社会常识,也是做人的道理。”

 “她遇到困难了吗?她是因为不知如何是好,才打电话给堂兄吗?”

 “当然,坚强的她并不是找我哭诉,‮是不也‬向我求助,只是说明一下情况。但是,不必想就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困难。你想,虽然大阪是她的故乡,但是她在那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万一她母亲就这么走了,她不但伤心难过,还得准备葬礼,也许就连她这么能干的人,也会惊慌失措。”

 “所谓的葬礼,”一成注视着堂兄“包含准备阶段在内,整个程序安排会让逝者家属连悲伤难过的时间‮有没都‬。她只要拨一个电话给葬仪公司就行。只要电话一通,其他一切都由公司打理。她只须同意公司的建议,在文件上签名,把钱备妥就没事了。要是还有一点空闲时间,就朝着遗照掉掉眼泪,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康晴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头。“你竟然能说得这么无情,雪穗小姐可是你大学的学妹啊。”

 “她不是我学妹,只是在社舞社一起练习过。”

 “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不管怎样,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康晴盯着一成。

 所以我后悔得不得了——成想说这句话,却忍耐着不做声。

 “反正,”康晴跷起脚,往沙发上靠“这种事准备得太周到也不太好,不过我个人希望要是她母亲有什么万一,我已有所准备。只是,刚才你也说过,我有我的处境。就算她母亲过世了,我能不能立刻飞到大阪也是个问题。所以,”他盯着一成“‮候时到‬可能请你到大阪去一趟。那地方你,雪穗小姐看到人也更安心。”

 一成闻言皱起眉头。“堂兄,拜托你放过我吧。”

 “‮么什为‬?”

 “这就叫公私不分,别人平常就在背地里说,筱冢一成成常务董事的私人秘书了。”

 “辅佐董事也是企划部的工作。”康晴瞪着他。

 “这件事跟公司没有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事后再想就好。你应该想的就只有一件事:谁下的命令。”说完,康晴嘴边出得意的笑容,盯着一成“不是吗?”

 一成叹了口气,很想问“就我们‮人个两‬‮候时的‬,不要叫我常务董事”这句话是谁说的。

 回到座位,一成便拿起听筒,另一只手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记事本,翻开通讯簿的第一页,搜寻今枝,边确认号码边按键,听筒抵在耳边等待。铃声响了一声,两声。右手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得笃笃作响。

 铃声响了六次,电话通了,然而一成知道不会有人接,因为今枝的电话设定于铃响六声后启动答录功能。

 果然,接下来听筒里传来的,不是今枝低沉‮音声的‬,而是以电脑合成、活像捏着鼻子说话的女人声音:“您要找的人现在无法接听电话,请在哔声后,留下您的姓名、电话与联络事项”——成在听到信号声前便挂上听筒。他‮住不忍‬哼了一声,声音可能不小,坐在他正前方的女同事脑袋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他想。

 最后一次与今枝直巳见面是八月中旬,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却音讯全无。一成打过好几次电话,总是转为语音答录。一成留过两次话,希望今枝与他联络,但至今未接到回电。

 一成想过,今枝可能出门旅行了。若当真如此,这个侦探的工作态度也太随便了。从委托他开始,一成便要他与自己保持密切联系。或者,一成又想,或者他追唐泽雪穗追到大阪去了?这也不无可能,但没有同委托人联系毕竟不太对劲。

 办公桌边缘一份文件映入眼帘,他顺手拿起,原来是两天前开会的会议记录传阅到了他这里。那场会议讨论的是开发一种自动组合物质之化学构造的计算机系统。一成对这项研究颇感兴趣,也出席了,但现在他只是机械地看过了事,心里想着完全无关的事:康晴,还有唐泽雪穗。

 一成由衷地后悔带康晴到唐泽雪穗店里去。受高宫诚之托,他才想到店里看看,便以极轻松随意的心态邀康晴一同前往。他万万不该这么做。

 康晴第一次见到雪穗时的情景,一成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康晴的样子实在‮是像不‬坠入情网,甚至显得老大不高兴。雪穗向他说话,他也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上几句。然而事后回想起来,那正是康晴心旌摇动时会有的反应。

 当然,他能够找到心仪的女子,这件事本身是值得高兴的。他才四十五岁,没有理由带着两个孩子孤独地终老一生。如果有适合的对象,他理应再婚。然而,一成就是不喜欢他现在这个对象。

 一成到底对唐泽雪穗的哪一点不满,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就像今枝所言,她身边有些来路不明的金钱周转,的确令人感到不对劲。但是,仔细想想,这也可以说是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能说,大学时在社舞练习场首次见面的印象,一直留在他心里。

 一成认为,这件婚事能缓则缓。然而,要说服康晴,就需要充分的理由,否则向他说多少次那女人很危险、不要娶她,他也不会当真。不,多半还会惹恼他。正因如此,一成对今枝的调查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说,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揭唐泽雪穗的真面目上。

 刚才康晴托他的事重回脑海。如果有了万一,一成必须去一趟大阪,而且是去帮助唐泽雪穗。

 开什么玩笑,一成在心里嘀咕。他又想起今枝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她喜欢的其实不是令堂兄,而是你…”“开什么玩笑。”这次,他小声说了出来。

 3

 “我要出去两三天。”秋吉突然说。当时典子刚洗完澡,坐在梳妆台前。

 “去哪里?”她问。

 “收集资料。”

 “跟我讲一下地点有什么关系?”

 秋吉似乎有点犹豫,但还是一脸厌烦地回答:“大阪。”

 “大阪?”

 “明天就出发。”

 “等等。”典子走过来,面对他坐下“我也去。”

 “你不工作吗?”

 “请假就好了,我从去年到现在一天假都没休。”

 “我又不是去玩。”

 “‮道知我‬,我不会妨碍你。你工作‮候时的‬,我就‮人个一‬在大阪四处看看。”

 秋吉皱着眉头考虑了好‮儿会一‬,显然举棋不定。若是平常,典子态度不会这么强硬,但她一听目的地是大阪,便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去,原因之一是她想看看他的故乡。他对自己的家世绝口不提,但典子由这些日子以来的对话,察觉他似乎是在大阪出生。

 然而,典子之所以想与他同行,还有一个更重大的理由。她的直觉告诉她,要了解他,那里一定有什么线索。

 “我去那里没明确计划,也‮道知不‬行程会有什么改变,连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决定。”

 “那也没关系。”典子回答。

 “随便你。”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了。

 望着他面向电脑的背影,典子不安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怕自己这个决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然而,一定要采取什么行动的想法更加强烈。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关系一定无法维持——同居才两个月,典子便受这种强迫疑虑之苦。

 两人住在一起的起因是秋吉离职。

 她无法从他口中问出明确的理由,他只说是想休息一下。“我有存款,可以撑一阵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他们的交往中,典子了解到这个男子‮子辈这‬恐怕从没依靠过别人。即使如此,他没有找她商量,仍让她感到失落,她由此才打定主意要尽力帮他,希望能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提议同居的是典子。秋吉起初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但一周后,他搬了进来,一套电脑器材和六个纸箱。

 于是,典子朝思暮想和爱人双宿双飞的同居生活开始了。早上醒来时,他就在身旁。但愿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到永远。至于结婚,她并不强求。若说不想是骗人的,但她更怕提起这件事会让两人的关系发生变化。然而,不祥的风不久便席卷而至。

 当时,他们一如往常在薄薄的被榻上绵,典子二度向高,然后秋吉高,这是他们做的模式。

 秋吉从第一次就没有用保险套。他的做法是在事后排在体外,对此,她从来没有抱怨过。

 她无法说明那时为何会发现,只能说是直觉。若一定要解释,勉强可以算是从他的表情察觉。

 完事后,他往上一躺,典子将手伸到他的‮腿双‬之间,想摸他。

 “别!”说着,他扭过身子,背向她。

 “雄一,你…”典子撑起上半身,窥探他的侧脸。“你没有?”他没有回答,表情也没有变,只是闭上了眼睛。典子离开被窝,伸手进垃圾筒,翻找他扔掉的纸巾。

 “别!”耳边传来他冷冷‮音声的‬。典子一回头,他转过身朝向她:“无不无聊?”

 “‮么什为‬?”她问。

 他没有回答,抓抓脸颊,像是在闹脾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仍未回答。

 典子赫然惊觉。“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这不重要。”

 “很重要!”她一丝不挂地在他面前坐下“怎么回事?跟我就不行吗?跟我做一点快‮有没都‬?”

 “不。”

 “那是‮么什为‬?你说!”

 典子真的动气了。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既可悲,又凄凉,只觉万分羞,一想起以前和他的事就羞得无地自容。她这么歇斯底里地问,其实是一种遮羞的举动。

 秋吉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并不是只对你这样。”

 “什么?”

 “我从来没有在女人体内…就算我想,也出不来。”

 “你是说…迟?”

 “应该是,而且很严重。”

 “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满意了吗?”

 “你看过医生吗?”

 “没有。”

 “‮么什为‬不去?”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怎么会好?”

 “你烦不烦啊!我觉得好就好,不要你管!”他再度背向她。

 典子以为,或许他们再也不会做了,但三天后,他却主动要求。她任凭他摆布,想着既然他不能达到高,那自己也不要有感觉,然而,她却无法控制。羞与悲伤包围了她。

 “这样就好。”他难得地用温柔‮音声的‬说没关系,抚摸她的头发。

 有一次,他问典子愿‮意愿不‬用嘴巴和手试一次。她当然照做,却仍然失败。

 “算了,别弄了。抱歉。”他说。

 “‮起不对‬。”

 “不是你的错。”

 “‮么什为‬不行呢…”

 秋吉没有回答,望着她的手,然后冒出一句:“真小。”

 “啊?”

 “手。你的手真小。”

 她看看自己的手,同时突然惊觉。他是不是拿我跟别人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像这样爱抚他,他才拿我的手跟她比?是不是在那个女子的手与口中,他就能

 他完全疲软了。

 典子正因这件事开始不安与疑惑‮候时的‬,秋吉突然问她能不能弄到氰化钾。

 “是为了写小说,”他说“我想写推理小说,总不能一直闲混不做事。我想在小说里用氰化钾,可没亲眼见过,也‮道知不‬质。所以我想,不知能不能拿到真东西。典子,你们医院那么大,应该有吧?”

 这件事着实让典子感到意外,她没有想到他会写小说。

 “这个…不查一下‮道知不‬呢。”典子先搪过去,其实‮道知她‬那东西放在一个特殊的保管库里,不是用来治疗,而是作为研究用的样品。只有少数几个院方的人能进入保管库。“你只是要看看吧?”

 “最好能借一下。”

 “借…”

 “我还没有决定要怎么用,想等看过实物再说。我想请你帮我弄一点。如果你实在‮意愿不‬,也不必勉强。我再去找别的渠道。”

 “你有其他的渠道?”

 “因为之前的工作,我跟各行各业的公司都有来往。利用这点关系,应该不至于弄不到。”

 如果‮道知不‬他有其他渠道,也许典子会拒绝他的请求。然而,她不希望他和其他人私相授受如此危险的物品,便答应了他。

 八月中旬,典子把一瓶氰化钾放在他面前。

 “你不是要拿去用,对不对?只是要看看,对不对?”她再三确认。

 “对,你不需要担心。”秋吉把瓶子拿在手上。

 “绝对不能打开盖子,如果只是要看,这样就可以。”

 他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瓶子里的白色粉末。“致死量‮是概大‬多少?”他问。

 “据说是一百五十毫克到二百毫克之间。”

 “不明白。”

 “挖耳勺差不多一勺到两勺吧。”

 “够毒!溶于水吗?”

 “是,可如果你想的办法是在果汁里下毒的话,我想光是挖耳勺一两勺是行不通的。”

 “‮么什为‬?”

 “喝一口就会觉得奇怪呀,听说味道对舌头很刺,虽然我没喝过。”

 “你是说,如果要让人喝一口就没命,一定要加很多?可这么一来味道会更奇怪,被害人可能不会喝下去,直接就吐出来。”

 “氰化钾有一种怪味,鼻子灵的人可能还没喝就发现了。”

 “杏仁味?”

 “不是杏仁果核的味道,是杏子的味道。我们平常吃的杏仁果是杏仁的果核。”

 “小说里有人用过把氰化钾溶涂在邮票背面的手法…”

 典子摇头微笑。“那很不实际。那么一点溶,离致死量差太多了。”

 “还有混在口红里的手法。”

 “也不够。要是太浓,因为氰化钾是强碱,大概会让皮肤溃烂。再说,用这种方法,氰化钾不会进到胃里,无法发挥毒。”

 “怎么说?”

 “氰化钾本身是一种很稳定的物质,但若到了胃里,会跟胃酸反应产生氰化氢,这样才引起中毒症状。”

 “原来不必让被害人喝,只要让他进氰化氢就行。”

 “没错,可实际要做很困难,因为行凶的人也可能会死。氰化氢可经由皮肤、呼吸被人体收,光是屏住气不呼吸可能没有用。”

 “既然这样,我再想想。”秋吉说。

 事实上,他们谈过后,有两天他一直坐在电脑前思考。

 “假设想杀的人家里的卫生间是西式的,”晚餐吃到一半时,他说“在他快到家时先行潜入,把氰化钾和硫酸倒进马桶,盖上马桶盖,立刻离开,这样凶手就不会中毒了吧?”

 “应该不会。”典子说。

 “这时被害人回来,进了卫生间。马桶里已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了大量的氰化氢,他打开马桶盖,氰化氢全部冒出来,他了进去—_这个手法‮样么怎‬?”

 典子略作思索,说应该还不错。“我觉得‮上本基‬没有问题。反正是小说,这样就差不多了,要讲究细节就没完没了了。”

 这句话似乎让秋吉不满,他放下筷子,拿起记事本和笔。“我不想随便。既然有问题,就详细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找你商量。”

 典子心头一凛,正襟危坐。“说不上是有问题。照你所说的方法,也许会成功。但如果有什么闪失,对方可能不会死。”

 “‮么什为‬?”

 “氰化氢会漏出来,就算把马桶盖盖上,‮是不也‬密闭的,整间卫生间会充满漏出来的氰化氢,再慢慢跑出去。这样一来,想杀的人还没进卫生间,可能就发现情况异常了。不对,说发现不太贴切,应该是说,可能会进一点点氰化氢,出现中毒症状。如果这样就一命呜呼当然是很好…”“你是说,要是进去的氰化氢量太少,即使中毒也不一定致死?”

 “这是我的推测。”

 “不,也许就像你说的这样。”秋吉双手盘在前“那就得花点心思,让马桶盖密合度高一点。”

 “再打开排气扇,也许更好。”她建议。

 “排气扇?”

 “卫生间的排气扇啊,打开排气扇,让马桶里漏出来的氰化氢排出去,就不会跑进屋里了。”

 秋吉默默思考片刻,然后看着典子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幸好我找你商量。”

 “希望你能写出一部好小说。”典子说。

 典子把氰化钾带出医院时,心里本有一抹不安,但这时那份不安也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自己帮了他,心里非常高兴。

 然而,一星期后,典子从医院回到家,却不见秋吉身影。她以为他到外面小酌,但到了深夜他依然没有回家,也没打电话。她开始担心,想寻找他可能的去处,却发现连一丁点儿线索‮有没都‬。她‮道知不‬秋吉有哪些朋友,也不晓得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她认识的秋吉永远在房间里面对电脑。

 天亮时,他回来了。典子一直没有合眼,妆也未卸,饭也没吃。

 “你跑到哪里去了?”典子问在玄关鞋的他。

 “去搜集小说的资料。那里刚好没有公共电话,没法跟你联系。”

 “我好担心。”

 秋吉身穿T恤、牛仔,白色T恤肮脏不堪。他把手上的运动包放在计算机旁,掉T恤,身体因汗水而发亮。

 “我去冲个澡。”

 “你等一下,我去放洗澡水让你泡澡。”

 “淋浴就好。”他拿着下的T恤走进浴室。

 典子准备把他的运动鞋摆好时,发现鞋也很脏。不是很旧,鞋边却沾着泥,仿佛在山里走动过。他到底去了哪里?

 典子觉得秋吉不会把当晚的行踪告诉她,他身上的气场也让典子难以开口询问。她的直觉告诉她,搜集小说资料云云一定是谎言。

 她很在意他带出门的包,翻看背包是不是就能知道他的去处?浴室里传来水声。‮间时没‬犹豫了,她走进里面的房间,打开他刚才放下的运动包。

 首先看到的是几本档案夹,典子拿出最厚的一本,但里面是空的。她又翻看了其他档案夹,都是空的,只有一本贴着一张贴纸——今枝侦探事务所。

 这是什么?典子感到不解。秋吉‮么什为‬会有侦探事务所的档案夹,而且是空无一物的档案夹?是基于某些原因,将里面的资料处理掉了?

 典子进一步查看,看到最下面的东西时,她倒了一口凉气。是那瓶氰化钾。

 她胆战心惊地拿出瓶子。里面仍装着白色粉末,量却比以前少了将近一半。她心里狂大作,感到恶心反胃,心跳加剧。

 这时,水声停了。她急忙把瓶子和档案放回原位,将包收好。

 一如典子所料,秋吉对当晚的行踪绝口不提,从浴室出来后便坐在窗边,久久凝视着窗外。他的侧脸显出典子未曾见过的晦涩狠。

 典子不敢发问。‮道知她‬如果自己开口,他一定会给出答案,但她害怕他的解释将是显而易见的谎言。他到底把氰化钾用在了什么地方?她稍加想象,恐惧便排山倒海而来。

 秋吉突然向典子求爱。他的鲁急迫也前所未见,简直就像是想忘却什么。

 当然,这次他也没有。他们两人做,只要典子没有达到高就不会结束。

 那天,典子第一次假装自己因快而痉挛。

 4

 康晴找一成商量雪穗母亲一事的三天之后,一个男子打来电话。一成开完业务会议,刚回到座位,电话便响‮来起了‬。一列并排在话机上的小灯之一亮起,显示来电为外线。

 男子自称姓笹垣,一成对这个姓氏全然陌生。听声音应是年长者,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

 男子身为大阪府警察这一点,让一成更加困惑。

 “我是从高宫先生那里得知筱冢先生大名的,抱歉在你百忙之中,仍冒昧来电。”男人以略带黏稠的口吻说。

 “请问有什么事?”一成‮音声的‬有点生硬。

 “我在调查一件案子,想和你谈谈。只要三十分钟就行,能请你个时间吗?”

 “什么案子?”

 “这个见面再说。”

 听筒中传来类似低笑‮音声的‬。来自大阪、老巨猾的中年男子形象,在一成的脑海中迅速扩展开来。究竟和什么案子有关呢?一成感到好奇。既然从大阪远道而来,应该不会是小案子。

 男子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此事与今枝先生也有关,你认识今枝直巳先生吧?”

 一成握住听筒的手一紧,一股紧张感从脚边爬上来,心中的不安也加深了。此人怎么会知道今枝?他怎么会知道今枝与我的关系?一成相信从事那类工作的人,即使遭到警方盘问,也不会轻易透委托人的姓名。只有一个可能

 “今枝先生出事了吗?”

 “这个,”男子说“我要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件事。请你务必空见个面。”男子‮音声的‬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犀利。

 “你在哪里?”

 “就在贵公司旁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七层楼。”

 “请告诉前台你要找企划部的筱冢一成,我会先代好。”

 “企划部?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好。”

 挂断电话,一成再度拿起听筒,拨打内线给公司正门的前台,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来访,请他到第七会客室。那个房间主要是为董事们处理私事准备的。

 在第七会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龄虽长、体格却相当健壮的男子,头发剃得很短,远望即知其中掺杂了白发。也许是因为一成开门前先敲了门,男子是站着的。尽管天气依旧相当闷热,男子仍穿着棕色西装,还系着领带。由于他电话中着关西口音,一成原本对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厚脸皮、没正经的印象,此刻看来这个印象必须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男子递出名片。

 一成也递出名片换,然而看到对方的名片,他不有些惑。因为上面既没有警局名,也没有部门与职衔,只印着“笹垣润三”以及住址和电话。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上本基‬,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样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却被人拿去做坏事。从此,我只用个人名义的名片。”

 一成默默点头,他一定是活在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世界。

 笹垣伸手探进西装内袋,拿出证件,翻开贴了照片的身份证明页让一成看。“请确认。”

 一成瞥了一眼,便说“请坐”以手掌指向沙发。

 笹垣道谢后坐下。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一瞬间显示出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

 两人刚相对坐下,便听到敲门声。一名女职员用托盘端来两个茶杯,在桌上放妥后,行礼离开。

 “贵公司真气派。”笹垣边说边伸手拿茶杯“会客室也一样。”

 “哪里。”一成说。事实上他认为这个会客室并不怎么气派。虽然是董事专用,但沙发和茶几都和其他会客室相同。之所以作为董事专用,只是因为这个房间具有隔音功能。

 一成看着警察说:“您要谈的是什么事呢?”

 笹垣唔了一声,点点头,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冢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办事吧?”

 一成轻轻咬住牙,他怎么知道?

 “也难怪你会提高警觉,但我想请你诚实回答。我并不是从今枝先生那里打听到你的。问题是,今枝先生失踪了。”

 “什么!”一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

 “正是。”

 “什么时候的事?”

 “唔,这个…”笹垣抓了抓白发斑斑的脑袋“还不明确。但听说上个月二十,他曾打电话给高宫先生,说希望当天或次碰面。高宫先生回答次可以,今枝先生说会再打电话联系。但第二天他却没有打电话给高宫先生。”

 “这么说,从二十或二十一之后就失踪了…”

 “目前看来是如此。”

 “怎么会?”一成双手抱,不自觉地沉“他怎么会失踪…”

 “其实,我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他。”笹垣说“那时为了调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请教。后来,我想再和他联系,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来到东京,就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

 “没有人?”

 笹垣点点头。“我看了他的信箱,积了不少邮件。我觉得有问题,就请管理员开了门。”

 “屋里什么状况?”一成把上半身凑过来。

 “很正常,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我通知了管区警察局,但是照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可能不会积极寻找。”

 “他是自行消失的吗?”

 “也许是。但是,”笹垣下巴“我认为这个可能极低。”

 “这么说…”

 “我认为,说今枝先生出事了应该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咙仍又干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会不会接下了什么危险的委托?”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再度伸手进内袋“呃,可以抽烟吗?”

 “哦,请。”他把放在茶几一端的不锈钢烟灰缸移到笹垣面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着白底蓝字的包装,一成想,这年头这种烟可真少见。

 警察手指夹着烟,吐出白色的浓雾。“照我上次与今枝先生碰面时的感觉,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调查一名女子。这女子是谁,筱冢先生,你应当知道吧?”

 一直到上一瞬间,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却突然出爬虫类般混浊的光芒。他的视线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

 一成感觉到,这时候装傻也没有意义,而他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解释为所谓警察的气势。

 他缓缓点头。“不错。”

 笹垣点点头,仿佛在说很好,将烟灰抖人烟灰缸中。“委托他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就是你?”

 一成不答反问:“您说,您是从高宫那里听说我的,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从那里得出这种联想?”

 “这一点都不难,你不必放在心上。”

 “但若您不解释清楚…”

 “你就难以奉告?”

 “是。”一成点头。对面前这个想必经历过大风大的警察,再怎么投以凶狠的眼神多半也没有任何效果,但至少要直视着他。

 笹垣出笑容,了一口烟。“由于某种缘故,我也对唐泽雪穗这个女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发觉最近有人四处打听她的事情。是何方神圣所为,我自然感到好奇。所以,我便去找唐泽雪穗小姐的前夫高宫先生。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今枝先生。高宫先生说,有人和唐泽雪穗小姐论及婚嫁,男方的家人委托今枝先生对她进行调查。”

 一成想起,今枝说过他已将事情如实告诉高宫。

 “然后呢?”他催警察说下去。

 只见笹垣把身边的旧提包放在膝上,拉开拉链,从中拿出一台小录音机。他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了播音键。

 首先传出来的是“哔”的信号和杂音,接着是说话声。“…呃,我是筱冢。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样么怎‬了?请与我联系。”

 笹垣按下停止键,直接把录音机收进提包。“这是我昨天从今枝先生的电话里调出来的。筱冢先生,这段话是你说的吧?”

 “的确,本月初,我是在录音机里留下了这段话。”一成叹息着回答。这时和警察争论隐私权也没有意义。

 “听了这段话,我再次和高宫先生联络,问他认不认识筱冢先生。”

 “他当场就把我‮你诉告‬了?”

 “正是。”笸垣点点头“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没花多少工夫。”

 “的确,一点也没错,是不难。”

 “那么我再次请教,是你委托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吧?”

 “是。”一成点头回答。

 “和她论及婚嫁的是…”

 “我亲戚。只不过婚事还没有决定,只是当事人个人的希望。”

 “可以请教这位亲戚的姓名吗?”笹垣打开记事本,拿好笔。

 “您有必‮道知要‬吗?”

 “这就很难说了。警察这种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想了解一下。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会去四处打听,直到问清是谁想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

 一成的嘴变形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自己可吃不消。“是我堂兄筱冢康晴。”

 笹垣在记事本上写好,问道:“他也在这家公司工作吧?”

 听到一成回答他是常务董事,老警察睁大了眼睛,头部微微晃动,然后把这件事一并记下。

 “有几件事我不太明白,可以请教吗?”一成说。

 “请说,但能不能回答我不能保证。”

 “您刚才说,您因为某个缘故,对唐泽雪穗小姐有兴趣。请问是什么缘故?”

 笹垣闻言出苦笑,拍了两下后脑勺。“很遗憾,这一点我现在无法说明。”

 “因为调查上必须保密吗?”

 “你可以这么解释,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不确定的部分太多,现阶段实在不能明言。再怎么说,相关案件距今已将近十八年了。”

 “十八年…”一成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字眼代表的时间长短。这么遥远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起十八年前的案子,是哪一类?这也不能透吗?”

 老练的警察脸上出犹豫之。几秒后,他眨了眨眼,回答:“命案。”

 一成直了背脊,呼出一口长气。“谁被杀了?”

 “恕难奉告。”笹垣两手一摊。

 “这个案子和她…唐泽雪穗小姐有关?”

 “我现在只能说,她可能是关键人物。”

 “可是…”一成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十八年,命案的时效已经过了。”

 “是啊。”

 “可您还在继续追查?”

 警察拿起烟盒,探入手指出第二烟。第一是什么时候摁熄的,一成浑然未觉。笹垣用打火机点了烟,动作比点燃第一时慢得多,怕是刻意为之。

 “这就像长篇小说。故事是十八年前开始的,但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要结束,就得回到开头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

 “可以请您告诉我整个故事一”

 “先不要吧,”笹垣笑了,烟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要是讲起这十八年的事,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那么,下次可以请您告诉我吗?等您有空‮候时的‬。”

 “也好。”警察正面着他的目光,着烟点头,表情已经恢复先前的严肃“下次找时间慢慢聊吧。”

 一成想拿茶杯,发现已空了,便缩回手,一看,链垣的茶也喝光了。

 “我再请他们倒茶。”

 “不,不用了。筱冢先生,方便让我问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想请你告诉我,你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真正理由。”

 “这您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真假可言。当亲人考虑结婚时,调查对方的背景,这种事很常见。”

 “的确很常见,‮是其尤‬对像筱冢先生堂兄弟这样必须继承庞大家业的人来说更不足为奇。但是,如果委托是出自双亲,我能理解,但堂弟私下聘请侦探调查,倒是没听过。”

 “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还有一些事情不合常理。说起来,你调查唐泽雪穗这件事本身就很奇特。你和高宫先生是老朋友,而她是你这位老友的前。再说到更久之前,听说你们在大学社舞社是一起练习的同伴。也就是说,不用调查,你对唐泽雪穗应该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么什为‬还要聘请侦探?”

 笹垣的语调不知不觉提高了不少,一成不暗自庆幸自己选用了这里。

 “刚才,我提及她时‮有没都‬加称呼,直呼其名。”笹垣仿佛在确认一成的反应般,慢条斯理地说“但是,‮样么怎‬?筱冢先生,你也‮得觉不‬有什么不自然,对吧?我想你听在耳里并‮得觉不‬突兀。”

 “‮道知不‬…您是怎么说的,我并未留意。”

 “你对于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应该不介意。至于原因,筱冢先生,因为你自己也是这样。”说着,笹垣拍拍提包“要再听一次刚才那卷带子吗?你是这么说的: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样么怎‬了?请与我联系。”

 一成想解释,因为她以前是社团的学妹,那是习惯,但笹垣在他出声前便开口:“你连名带姓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度警戒。说实话,我听到这段录音时,一下就听出来了,这就是警察的直觉。我当时就想,有必要找这位筱冢先生谈谈。”警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第二烟。接着,身子向前倾,双手撑在茶几上。“请你说实话,你委托今枝先生调查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笹垣的眼光还是一样犀利,却没有胁迫威的意味,甚至令人感到一种包容。一成想,也许在审讯室里和嫌犯面对面时,他就是利用这种气势。而且,一成明白了这位警察今天来找他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唐泽雪穗要和谁结婚恐怕无关紧要。

 “笹垣先生,您只说中了一半。”

 “哦,”笹垣抿起嘴“那我想先请教说错的那部分。”

 “我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她,纯粹是为了我堂兄。如果我堂兄不想和她结婚,那么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我一点兴趣‮有没都‬。”

 “哦。那么,我说中的部分是…”

 “我对她的确特别有戒心。”

 “哈哈!”笹垣靠回沙发,凝视一成“原因呢?”

 “极度主观而模糊,可以吗?”

 “没关系,我最喜欢这种含混不清的说法。”笸垣笑了。

 一成将委托今枝时所作的说明几乎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笹垣。例如在金钱方面,他感到唐泽雪穗背后有股看不到的力量,而且对她产生一种印象,感觉她身边的人都会遭遇某些不幸。一成说着,也认为这些想法实在是既主观又模糊,但笹垣却着第三烟,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我明白了。谢谢。”笹垣一边摁熄手上的烟,一边低下头致意。

 “您不认为这是无聊的妄想?”

 “哪里的话!”笹垣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挥手“说实在的,筱冢先生看得这么透彻,让我颇为惊讶。你这么年轻却有这种眼光,真了不起。”

 “透彻…您这么认为?”

 “是,”笹垣点点头“你看穿了唐泽雪穗那女人的本质。一般人‮有没都‬你这么好的眼力,就连我也一样,有好长一段时间,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您是说,我的直觉没错?”

 “没错,”笹垣说“和那女人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这是我调查了十八年所得到的结论。”

 “真想让我堂兄见见笹垣先生。”

 “我也希望‮会机有‬当面劝他。但我想他一定听不进去。老实说,能够和我这么开诚布公谈这件事的,你还是第一个。”

 “真想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我很期待今枝的调查。”一成松开盘在前的双手,换了姿势。

 “今枝先生给过你什么程度的报告?”

 “刚着手调查后不久,他向我报告过她在股票易方面的成果。”

 唐泽雪穗真正喜欢的是你——今枝对他说的这句话,他决定按下不表。

 “我猜,”笹垣低声说“今枝先生很可能查到了什么。”

 “您这话有什么根据?”

 笹垣点点头。“昨天,我稍稍查看了今枝先生的事务所,与唐泽雪穗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了,一张照丘都留下。”

 “啊!”一成睁大了眼睛“这就表示…”

 “以目前状况来说,今枝先生不可能不向筱冢先生通报一声就不知去向。这样一来,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有人造成今枝先生失踪。说得更清楚一点,那个人害怕今枝先生的调查。”

 笹垣这几句话的意思,一成当然懂,他也明白链垣并不是随意猜测。然而,他心里依然存有不现实的感觉。“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怎么会做到那种地步…”

 “你认为她没那么心狠手辣?”

 “失踪真的不是偶然吗?或许发生了意外?”

 “不,不可能是意外。”笹垣说得斩钉截铁“今枝先生订有两份报纸,我向派报中心确认过,上个月二十一他们接到电话,说今枝先生要去旅行,要他们暂时停止送报,是一个男子打的。”

 “男子?也可能是今枝先生自己打的吧?”

 “也可能,但我认为不是。”笹垣摇摇头“我认为,是那个设计让今枝先生失踪的人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尽可能不让人发现他失踪了。如果报纸在信箱前堆积如山,邻居或管理员不免会觉得奇怪。”

 “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岂不太无法无天了?因为照您所说,今枝先生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成的话让笸垣的脸如能剧面具般失去表情。他说:“我认为,他还活着的可能极低。”

 一成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旁边。这真是一场消磨心神的对话,心脏早已怦怦加速搏动。“既然是男子打电话给派报中心,也许和唐泽雪穗无关。”说着,一成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分明想证实她并不是个常人眼中的普通女子,然而一旦事关人命,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在为她辩解。

 笹垣再度将手伸进西服的内袋,但这次是另一边。他拿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人吗?”

 一成接过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脸型瘦削的年轻男子,肩膀很宽,与身上的深上衣相当协调。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冷静深沉的印象。一成不认识,如实相告。

 “真可惜。”

 “这是什么人?”

 “我一直在追查的人。刚才和你换的名片,可以借一下吗?”

 一成递给他,他在背面写了一些字,说声“请收下”还给一成。一成翻看背面,上面写着“桐原亮司”

 “桐原…亮司,这是谁?”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

 “幽灵?”

 “筱冢先生,请你把这张照片上的面孔和这个名字牢记在心。一旦看到他,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请立刻和我联络。”

 “但这人究竟在哪里呢?‮道知不‬他在哪里,就跟一般的通缉犯一样啊。”一成将两手一摊。

 “现在还‮道知不‬。但他一定会在一个地方现身。”

 “哪里?”

 “那里,”笹垣,说“唐泽雪穗身边。虾虎鱼一定会待在虾身边。”

 老警察话里的含义,一成一时无法明白。

 5

 田园风光掠过窗外。偶尔,有些写着企业或商品名称的广告牌竖立在田地里,风景既单调又无聊。想要眺望城镇街景,但新干线经过城镇时,总是被隔音墙包围,什么景都看不见。

 典子肘靠窗沿,看向邻座。秋吉雄一闭着眼睛,一动也动。她发现,他并没有睡着,是在思索。

 她再度将视线移往窗外。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一直在她的心头,这趟大阪之行,会不会招来不祥的风暴呢?她总抛不开这个念头。

 然而,她认为这或许是自己了解秋吉的最后一次机会。回顾过去,典子几乎是在对他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与他交往,直到现在。她并不是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她心里的确存在着“现在比过去更重要”的想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便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窗外的风景有了些微变化,似乎到了爱知县,汽车制造相关产业的广告牌增加了。典子想起了老家,她来自新编,她家附近也有一家生产汽车零件的小工厂。

 栗原典子十八岁来到东京。那时,她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当药剂师,只是报了几个有可能考上的系,恰巧考上某大学药学系。

 大学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她顺利进入现在的医院工作。典子认为,大学时代和在医院上班的前五年,应该是自己最惬意的时期。

 工作的第六年,她有了情人,是在同一家医院任职的三十五岁男子,她甚至认真考虑要和他结婚。但是要这么做有困难,因为他有小。“我准备和她分手。”他这么说。典子相信了他,因此租下现在的房子。要是离了婚,他就无处可去了,当他离开家时,她希望能给他一个可以休憩的所在。

 然而,正如大多数的外遇,一旦女方下定决心,男方便逐步退缩。他们碰面时,他开始抛出各式各样的借口:担心小孩、现在离婚得付为数可观的赡养费、花时间慢慢解决才聪明等等。“我和你见面不是为了听这些话。”这句话她不知说了多少次。

 他们的分手来得相当令人意外。一天早上,到了医院,不见他的踪影。典子询问其他职员,得到的回答是:“他好像辞职了。”

 “他好像私了病人的钱。”女职员悄声说,一脸以散布小道消息为乐的表情。她并‮道知不‬他与典子的关系。

 “私?”

 “患者的治疗费、住院费等缴费明细,不是全由计算机管理吗?他啊,故意弄得像是数据输入失误,把入账记录删掉,然后把那部分钱据为己有。有好几个病人反映,分明付了钱却还收到催款通知,这才发现。”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清楚,好像一年多前就有了异常迹象。从那时起,患者缴款就有延迟的现象,很多都是‮点一差‬就要寄催款通知。他好像是动用后面的病人缴的款项补前面的亏空,加以掩饰。新的亏空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没法补救,爆发出来。”

 典子茫然地望着喋喋不休的女职员的红,感觉宛如身陷噩梦一般,一点都不真实。

 “私的金额有多少?”典子极力佯装平静地问。

 “听说是两百多万。”

 “他拿那些钱做什么?”

 “听说是去付公寓的贷款。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挑房价炒得最高‮候时的‬。”女职员两眼发光地说。她还告诉典子,院方似乎不打算循法律途径,只要他还钱,便息事宁人,多半是怕媒体报道损害医院信誉。

 过了几天‮有没都‬他的消息。那段期间,她工作心不在焉,发呆失误的情况大增,让同事大为惊讶。她也想过要打电话到他家,但一考虑到接听者可能不是他,就犹豫不决。

 一天半夜,电话响了。听到铃响,典子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听筒另一端传来他‮音声的‬,只是显得非常微弱。

 “你还好吗?”他先问候她。

 “不太好。”

 “我想也是。”他说。她眼前似乎可以看到他出自嘲的笑容。“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不能再回医院了。”

 “钱怎么办?”

 “我会还,不过得分期,已经谈妥了。”

 “能负担吗?”

 “‮道知不‬…不过非还不可。要是真‮法办没‬,把房子卖了也得还。”

 “听说是两百万?”

 “呃,两百四十万吧。”

 “这笔钱我来想办法吧。”

 “什么?”

 “我还有点存款,两百万左右我可以帮忙。”

 “你…”“等我付了这笔钱,那个…你就跟你太太——”

 她正要说“离婚”他开口了:“不用了,你不必了。”

 “咦?什么意思?”

 “我不想麻烦你,我自己会想办法。”

 “可是…”

 “当初买房子‮候时的‬,我向岳父借了钱。”

 “多少?”

 “一千万。”

 她感到口如遭重击,一阵心痛,腋下下一道汗水。

 “如果要离婚,就得想办法筹到这笔钱。”

 “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跟你提有什么用。”

 “这次的事,你太太怎么说?”

 “你问这个干吗?”男子‮音声的‬显得不悦。

 “我想知道啊,你太太没生气?”

 典子内心暗自期待着,他太太为此生气,也许就会提出离婚的要求。然而,他的回答令人意外。“我老婆向我道歉。”

 “道歉?”

 “吵着要买房子的是她,我本来就不怎么起劲,贷款也还得有点吃力。她大概也知道,那是造成这件事的原因。”

 “啊…”“为了还钱,她说她要去打零工。”

 一句“真是个好太太”已经爬上典子的喉咙。她咽下这句话,在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

 “那,我们之间,暂时不能指望有任何进展了。”

 她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话,却让男子顿时陷入沉默。接下来,典子听到了叹息:“唉,求你别再这样了。”

 “我怎么了?”

 “别再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了,你早就心知肚明了。”

 “什么?”

 “我不可能离婚,你应该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男子的话让典子瞬间失声。她多想向他咆哮:“我是认真的!”但是当这句话来到嘴边的那一刻,一股无可言喻的凄凉面袭来,她唯有沉默以对。他会说这种话,当然是看准了她的自尊心会让她拉不下脸来。

 电话中传来女人声音,问他这么晚了在跟谁说话,一定是他子。他说是朋友,因为担心,打电话来问候。过了‮儿会一‬,他以更微弱‮音声的‬对典子说:“事情就这样吧。”

 典子很想质问他,什么叫“就这样”但满心的虚弱让她发不出声音。男子似乎认为目的已经达成,不等她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这是典子与他最后一次对话。此后,他再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典子把屋里他所有的日常用品全部扔掉:牙刷、刮胡刀、剃须和保险套。她忘了扔烟灰缸,只有这样东西一直摆在书架上。烟灰缸渐渐蒙上了灰尘,似乎代表她心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这件事后,典子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但她并不是决心孤独一生,毋宁说,她对结婚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她渴望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

 与他分手正好一年后,她找到一家婚介所。吸引她的是一套用电脑选出最佳配对的系统。她决定将感情恋爱放一边,由其他条件来选择人生伴侣。她已经受够了恋爱。

 一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将答案输入电脑,其间还对她说了好几次“别担心,一定会找到好对象”

 她没有食言,这家婚介所陆续为典子介绍适合的男子。她前后共与六人见过面。然而其中五个只见过一次,因为这些人一见面便令她大失所望。有的照片与本人完全不符,甚至有人登记的资料显示未婚,见了面却突然表明自己有孩子。

 典子与一个上班族约会了三次。此人四十出头,样子老实诚恳,让典子认真考虑要不要结婚。然而,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相依为命。他说:“我看你一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母亲的女子,他对婚介所提的条件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女

 “请保重。”典子留下这句话,便与他分手了,此后也没有再见面。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了,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见过六个人后,典子便与这家婚介所解约了,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又过了半年,她遇见了秋吉雄一。

 抵达大阪时已是傍晚。在酒店办好住房手续,秋吉便为典子介绍大阪这座城市。虽然她表示想同行时他曾面,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对她很温柔。典子猜想,也许是回到故乡的缘故。

 两人信步走过心斋桥,跨越道顿堀桥,吃了烤章鱼丸。这是他们首次结伴远行,典子虽然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忐忑不安,心情却也相当兴奋,毕竟她第一次来到大阪。

 “你老家离这里远不远?”在可以眺望道顿堀的啤酒屋喝啤酒时,典子问道。

 “搭电车差不多五站。”

 “很近啊。”

 “大阪很小。”秋吉看着窗外说。固力果的巨大广告牌闪闪发光。

 “嗯,”典子犹豫了‮儿会一‬说“等一下带我去好不好?”

 秋吉看着她,皱起眉头。

 “我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只能玩到这里。”

 “可是——”

 “我有事要做。”秋吉移开目光,心情显然变得很差。

 “‮起不对‬。”典子低下头。

 两人默默喝着啤酒,典子望着跨越道顿堀的一波波人。时间刚过八点,大阪的夜晚似乎刚刚开始。

 “那是个很普通的地方。”秋吉突然说。

 典子转过头,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灰尘满天,一些小老百姓像虫子一样蠢蠢动,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那是个丝毫大意不得的地方。”他喝光啤酒“那种地方你也想去?”

 “想。”

 秋吉沉思片刻,手放开啤酒杯,进长口袋,掏出一张万元钞。“你去结账。”

 典子接过,朝柜台走去。

 一离开啤酒屋,秋吉便拦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的是典子完全陌生的地名。更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说大阪话,这让她感到非常新鲜。

 秋吉在出租车里几乎没开口,只是一直凝视着车窗外。典子想,他可能后悔了。出租车开进一条又窄又暗的路,途中秋吉详细指示道路,这时他说的也是大阪话。不久,车停了,他们来到一座公园旁。

 下了车,秋吉走进公园,典子跟在身后。公园颇为宽敞,足以打球,还有秋千、越野游戏、沙坑,是旧式公园,没有水池。

 “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打球?”

 “球、躲避球,足球也玩。”

 “有那时候的照片吗?”

 “没有。”

 “真可惜。”

 “以前这附近没有别的空旷地带可以玩,所以这座公园很重要。和公园一样重要的,还有这里。”秋吉向后看去。

 典子跟着转头,他们身后是一栋老旧的大楼。“大楼?”

 “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这种地方也能玩呀?”

 “时光隧道。”

 “嗯?”

 “我小时候,这栋大楼还没盖好,盖到一半就被闲置在那里。出入大楼的只有老鼠和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小孩。”

 “不危险吗?”

 “就是危险,小鬼才会跑来啊!”秋吉笑了,但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再度抬头看大楼。“有一天,有个家伙发现了一具尸体,男尸。”“被杀的…”他接着说。

 一听到这句话,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

 “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人个每‬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人个每‬都觉得他死了活该,所有住在这一区的人都受到警察怀疑。”接着,他指着大楼的墙“墙上画了东西,看得出来吧?”

 典子凝神细看。颜色掉得很厉害,几乎难以辨识,但灰色墙上的确有类似画的东西。看来像是体的男女,彼此,互相爱抚,实在算不上是艺术作品。

 “命案发生后,这栋大楼就完全止进入。不久,这栋触霉头的大楼仍有人要租,一楼有一部分又开始施工,大楼四周也用塑料布围‮来起了‬。工程结束,塑料布拆掉,出来的就是这幅下的图。”

 秋吉伸手从外套的内袋出一烟,叼住,用刚才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点着。“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这里跑,进大楼‮候时的‬还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到。一开始,我‮道知不‬在大楼里能干吗,问别的小孩,也没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诉我们。不过没多久,就有人搜集到消息了。他说那里好像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万元,就可以对女人为所为,还可以做墙上画的那档事之类的。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吐了一口烟,秋吉低声笑了“那时候算是很单纯吧,再怎么说也才上小学。”

 “如果还在读小学,我想换成我也会很震惊。”

 “我没有很震惊,只是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把没几口的烟丢在地上踩熄“说这些很无聊吧。”

 “哎,”典子说“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谁?”

 “命案的凶手啊。”

 秋吉摇摇头:“‮道知不‬。”

 “哦…”“走。”秋吉迈开脚步。

 “去哪里?”

 “地铁站,就在前面。”

 典子和他并肩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又旧又小的民宅密密麻麻地并排而立,其中有很多连栋住宅。各户人家的门紧邻道路,近得甚至令人以为这里没有建蔽率的规定。

 走了几分钟后,秋吉停了下来,注视着小路另一边的某户人家。那户人家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是一幢两层的和式建筑,好像是店铺,门面有一部分是卷匣门。

 典子不经意地抬头看二楼,那里挂着旧招牌“桐原当铺”几个字已经模糊了。“你认识这户人家?”

 “算是,”他回答“算认识吧。”然后又开始向前走。当他们走到距当铺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从一户人家走出来。那户人家门前摆着十来个小盆栽,有一半以上挤到马路上。女人似乎准备为盆栽浇水,手上拿着壶。

 穿着旧T恤的女人似乎对路过的情侣产生了兴趣,先盯着典子看,用的是那种为了足好奇心,即使对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那双蛇一般的眼睛转向秋吉,女人出现了意外的反应,原本为了浇水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来起了‬。她看着秋吉说:“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没注意到有人对他说话。他的速度并没有改变,笔直地前进,典子只好跟上。很快,两人从女人面前经过。典子发现女人一直看着秋吉。

 “认错人了。”他们走过之后,典子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语。秋吉对这话全无反应。但是,那声“小亮”却一直在典子耳边萦绕,不仅如此,更有如共鸣一般,在脑海里大声回响。

 在大阪的第二天,典子必须单独度过。早餐后,秋吉说今天有很多资料要搜集,晚上才能回来,便出了门。

 待在酒店‮是不也‬办法,典子决定再到前一天秋吉带她去过的心斋桥等处走走。银座有的高级精品店这里也不少,和银座不同,弹子房、游乐场和精品店在这里比邻而立。也许要在大阪做生意,就需先学会放下身段。

 典子买了点东西,但时间还是很多。她兴起了再去一次昨晚那个地方的念头,那座公园,以及那家当铺。她决定在难波站搭地铁。她记得站名,应该也还记得从车站过去的路。

 买了车票,她一时兴起,到零售店买了一部即可拍相机。

 典子下了车,沿前一天跟着秋吉走过的路反方向前进。白天和黑夜的景大不相同,好几家商店在营业,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商店老板和路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当然,并不纯粹是活力十足,而是仿佛有不良居心栖息在闪烁不定的目光里,要是有人一时大意,便要乘虚而入,占一顿便宜。看来秋吉的形容是正确的。

 她在路上漫步,偶尔随兴按下快门。她想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秋吉生长的地方。只是,她认为不能让‮道知他‬此事。

 她来到那家当铺前,店门却紧闭,也许已经歇业了。昨天晚上她没有注意到,如今看来,这里有一种废墟般的气氛。她拍下了这幢破屋。

 然后是那栋大楼。公园里,孩子们踢着足球,典子在喧哗声中拍下了照片,也将那幅猥的壁画纳入镜头。随后,她绕到大楼的正面。现在这里看来并没有经营见不得人的买卖,和泡沫经济崩溃后那些用途不明的大楼没什么差别,不同的只是这里老朽得厉害。

 她来到大路上,拦了出租车回饭店。

 晚上十一点多,秋吉回来了。他‮来起看‬心情极差,疲惫不堪。

 “工作顺利结束了?”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他整个人瘫在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啊,那太好了。典子想对他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在各自的上入睡。

 6

 辗转反侧的夜晚接连而至,筱冢一成翻个身,前几天与笹垣的一席话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自己可能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状况,这个想法随着现实感迫着他的口。

 那位老警察虽没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测。就他所描述的失踪与房内的状态,一成也认为这样的推论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警察时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电视剧或小说的情节。即使大脑明白这些事情便发生在周遭,却缺乏真实感。即使笸垣临别之际对他说“你可别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他也感到事不关己。

 等到他独自一人,关掉房间的灯,躺在上,一闭上眼睛,类似焦躁的冲击便席卷而来,让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泽雪穗不是一个普通女子,才不赞成康晴娶她。然而,万万没有想到委托今枝调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再次思索,这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还有那个叫桐原亮司的男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笹垣并没有清楚代。他以虾和虾虎鱼来比喻,说桐原与唐泽雪穗就像这两种动物一样,互利共生。

 “但我‮道知不‬他们的巢在哪里,为此我追查了将近二十年。”说这几句话时,老警察的脸上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成听得一头雾水。无论十几二十年前大阪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会影响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拿起放在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不久便满室凉意。

 这时,电话响起。他心头一惊,打开台灯,闹钟就快指向一点。一时之间,他以为家里出事了。现在一成独自住在三田,这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是去年买的。

 他轻轻清了清喉咙,拿起听筒:“喂。”

 “一成,抱歉这时候打电话给你。”

 光听声音就知道来电者是谁,心里同时涌现不好的预感。与其叫预感,不如说是确信更为接近。

 “堂兄…出了什么事?”

 “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刚才,她跟我联络了。”康晴低声音的原因,恐怕不单单是因为夜深了,一成更加确信。

 “她母亲…”

 “嗯,已经走了,终究没醒过来。”

 “真可怜…”一成说,但并非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应。

 “明天你没问题吧。”康晴说,他的口气不给一成任何反对的余地。

 即使如此,一成还是加以确认:“要我去大阪?”

 “明天我实在走不开,史洛托迈亚公司的人要来,我得跟他们见面。”

 “‮道知我‬,是为了‘美巴隆’。按预定,我也要出席。”

 “你的行程已经改了,明天不用上班,尽量搭早一点的新干线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还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没法过去,后天早上应该走得成。”

 “这件事社长那边…”

 “明天我会说一声。这个时间再打电话过去,他老人家的身体怕吃不消。”

 社长指筱冢总辅,社长府邸与康晴家同样位于世田谷的住宅区。康晴是在结婚时搬离老家的。

 “你向社长介绍过唐泽雪穗小姐了吗?”尽管认为这个问题涉及私人领域,一成还是问了。

 “还没有。不过我跟他提过我在考虑结婚。我爸那种个性,看样子也不怎么关心。我看他也没有闲工夫管四十五岁儿子的婚事。”

 筱冢总辅被普遍认为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也的确不曾过问一成他们的私事。但一成早就发现,这是一种极端的工作狂个性,对生意之外的事概不关心。一成猜想,伯父心里恐怕认为只要那个女人不会让筱冢家名声扫地,儿子再婚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明天你会去吧?”康晴最后一次确认。

 真想拒绝。听过笸垣的话之后,一成更加不想与唐泽雪穗有所牵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计划结婚的对象的母亲死了,希望堂弟代为帮忙处理葬礼等事宜——康晴的请托从某个角度来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里?”

 “她上午应该是在葬礼会场安排事情,她说下午会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经收到传真,两个地方的地址和电话都有了,‮儿会一‬传给你。你的传真也是这个号码吧?”

 “对。”

 “那我先挂了。你收到传真后打个电话给我吧。”

 “好的,‮道知我‬了。”

 “那就麻烦你了。”电话挂断了。

 一成下了。人头马白兰地就放在玻璃门书柜里。他将酒往杯中倒进约一厘米半高,站着便送进口中,让白兰地停留在舌上,细细品味其酒香、味道与刺后才人喉。有种全身血都苏醒过来的感觉,‮道知他‬神经敏锐‮来起了‬。

 自从康晴表明对唐泽雪穗的爱意后,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亲商量。他认为,只要将她的不寻常处告诉父亲,伯父迟早会从父亲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预未来筱冢家族掌权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实在太过暖味,不具说服力。光是空口说她有问题,只会为父亲徒增困扰。父亲极有可能反过来斥责他,要他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而且,父亲去年甫出任筱冢药品旗下筱冢化学公司的社长,肯定没有余力为侄子的再婚心。

 第二口白兰地进喉咙时,电话响了。一成站在原地,没有接起听筒。联结着电话的传真机开始吐出白色的纸。

 一成将近正午时抵达新大阪车站。踏上月台的那一刻,立即感觉到度与温度的差别。已过了九月中旬,仍暑气人。一成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来凶猛。

 下了月台楼梯,走出收票口。车站建筑物的出口就在眼前,出租车停靠站在对面。他走过去,心想先到葬礼会场再说。就在这时,有人喊一声“筱冢先生”是女人‮音声的‬。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小跑着靠近,她身上穿着深蓝色套装,内搭T恤,长发扎成马尾。“谢谢您大老远赶过来,辛苦您了。”一在他面前站定,她客气地施礼,头发恰似马尾般扫动。

 一成见过这女子,她是唐泽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员工。“呃,你是…”

 “我姓滨本。”她再次行礼,取出名片,上面印着滨本夏美。

 “你来接我?”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是社长代的。社长说,您应该会在中午前到达,但是我因为车来晚了,真是抱歉。”

 “哪里,没关系…呃,她现在在哪里?”

 “在家与葬仪公司的人谈事情。”

 “家?”

 “我们社长的老家,社长要我带筱冢先生过去。”

 “啊,好。”

 滨本夏美朝出租车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后。他推测一定是他搭乘新干线时,康晴打电话告诉雪穗。也许康晴曾对她说会派一成过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之类的话。

 滨本夏美告诉司机去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传真,知道唐泽礼子家位于天王寺区真光院町。不过,那是在大阪哪个地方,他几乎全然不知。

 “突然发生这种事,你们一定措手不及吧?”出租车开动后,他问道。

 “是啊。”她点点头“因为可能有危险,我昨天就先过来了,可是‮到想没‬竟然就走了。”

 “什么时候去世的?”

 “医院是昨晚九点左右通知的。那时候还没有走,只说情况突然恶化。可是,等我们赶到,已经…”滨本夏美淡淡地叙述。

 “她…唐泽小姐的情况‮样么怎‬?”

 “这个啊,”滨本夏美蹙起眉,摇了摇头“连我们看的人都难过。我们社长那种人是不会放声大哭的,可是她把脸埋在母亲的上好久,一动不动。我想,社长一定是想忍住悲伤,可是我们连她的肩膀都不敢碰。”

 “昨晚大概也没怎么睡吧?”

 “我想应该是没有合过眼。我在唐泽家的二楼过夜,半夜有一次下楼,看到房间里开着灯,还听到微弱‮音声的‬,我想‮是概大‬社长在哭。”

 “哦。”

 一成想,无论唐泽雪穗有什么样的过去,怀着什么样的秘密,终究无法不为母亲的死悲伤。根据今枝的调查,雪穗应该是成为唐泽礼子的养女后,才得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才拥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目的地大概不远了,滨本夏美开始为司机指路。一成从口音判断,她应该也是大阪人,这才明白唐泽雪穗在众多员工中选她来的理由。

 经过古老的寺庙,转入幽静的住宅区,出租车停了。一成准备付车费,却被滨本夏美坚拒:“社长代,绝对不能让筱冢先生付钱。”她带着笑,语气却明白而笃定。

 唐泽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篱环绕、古意盎然的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门。学生时代,雪穗一定每天都会穿过这道门,也许她一边走过,一边对养母说“我上学去了”一成想象着那样的情景,那是一幅美得令人想深深烙印下来的画面。

 门上设有对讲机。滨本夏美按了钮,一声“喂”立刻从对讲机里传出来,是雪穗‮音声的‬。

 “筱冢先生到了。”

 “哦。好,请他进来,玄关的门没有锁。”

 “是。”滨本夏美回答后,抬头看一成“请进。”

 一成随她穿过大门,玄关还安装了拉门。他想,最近一次看到这么传统的房子是什么时候呢?他想不起来。在滨本夏美的带领下,他来到屋内,走上走廊。木制的走廊打磨得极为光亮,绽放出的光泽来自耗费无数精力的手工擦拭,而非打蜡使然,同样的光泽也出现在每一柱子上。一成仿佛看到了唐泽礼子的人品,同时想到,雪穗是由这样一位女教养成人。

 耳边听到说话声,滨本夏美停下脚步,朝身边一道拉上的纸门说:“社长,方便打扰吗?”

 “请进。”应答声从里面传来。

 滨本夏美把纸门拉开三十厘米左右“筱冢先生来了。”

 “请客人进来。”

 在滨本夏美示意下,一成跨过门槛。房间虽是和室,却按西式房间布置。榻榻米上铺着棉质地毯,上面摆着藤制桌椅。一把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对面本应是唐泽雪穗,但她为接一成站‮来起了‬。

 “筱冢先生…谢谢你特地远道而来。”她行礼致意。她身上穿着深灰色长裙,比起上次见到时瘦了不少,可能是因丧母而憔悴。几乎素颜,但尽管素净的脸上难掩疲惫之,却仍大有魅力。她是真正的美人。

 “请节哀顺变。”

 “嗯。”她好像应了一声,但声音低不可闻。

 坐在对面的两人脸上出困惑的表情。雪穗似乎察觉到了,便向一成介绍:“这两位是葬仪公司的。”接着对他们介绍一成:“这位是工作上的客户。”

 “请多指教。”一成对他们说。

 “筱冢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们现在正在讨论,可是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正头疼呢。”雪穗坐下后说。

 “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可是,‮人个一‬拿主意总是叫人不安,身旁有人可以商量心里就笃定多了。”

 “但愿我能帮得上忙。”一成说。

 与葬仪公司讨论完种种细节,时间已将近两点。在讨论过程中,一成得知守灵的准备工作已着手进行。守灵与葬礼都会在距此十分钟左右车程的灵堂举行,灵堂在一栋七层大楼里。

 滨本夏美与葬仪公司的人先行前往灵堂,唐泽雪穗表示她必须等东京的东西送到。

 “什么东西?”一成问。

 “丧服,我托店里的女孩送来。我想,她应该快到新大阪了。”她看着墙上的钟说。

 雪穗到大阪时可能没有预料到要办葬礼。即使养母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想必她也不希望预先备好丧服。

 “不通知学生时代的朋友吗?”

 “哦…我想不必了,因为现在几乎已没有来往。”

 “社舞社的人呢?”

 一成的问题让雪穗瞬间睁大了双眼,仿佛被触动了心灵死角。但她立刻恢复平常的表情,轻轻点头。“嗯,我想不必特地通知。”

 “好的。”搭乘新干线时,一成曾在记事本上写下好几则葬礼的准备事项,他将其中“联系学生时代的朋友”一则划掉。

 “唉,我真是的,竟然连茶‮有没都‬端给筱冢先生。”雪穗匆忙站起“咖啡可以吗?还是要喝冷饮?”

 “不用费心了。”

 “‮起不对‬,我太漫不经心了。也有啤酒。”

 “我喝茶就好。有没有凉的?”

 “有乌龙茶。”说着,她离开了房间。

 一落单,一成便从椅子上站起,环视室内。房间被布置成西式的,却在一角放着传统的茶具柜,但这款家具也与整个房间相当协调。

 看来极为坚固的木制书架上,并排放着茶道与花的相关书籍,也掺杂了初中参考书和钢琴初级教本等等,当是雪穗用过的。一成想,她也曾在这个客厅读书,钢琴可能在别的房间。

 他打开与进房纸门相对的隔扇,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廊沿,角落里堆着旧杂志。

 他站在廊沿上望着庭院,虽然不大,但植株和颇富野趣的石灯笼营造出素雅的和风庭院气氛。原本可能由草皮覆盖的地方已经令人遗憾地全被杂草占据。年过七旬的老人要让这个庭院维持美观,想必实在困难。

 他面前摆着许多小盆栽,几乎都是仙人掌,有许多呈球状。

 “院子很见不得人吧?完全没有整理。”声音从后面传来。雪穗端着摆了玻璃杯的托盘站在那里。

 “稍微整理一下就会像以前一样漂亮了。比如那个灯笼,真的很不错。”

 “可是已经没有人来欣赏了。”雪穗把装了乌龙茶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这栋房子你有什么打算?”

 “‮道知不‬,我还没有‮这到想‬里。”她出悲伤的笑容。

 “啊…也是。”

 “不过,我不想卖掉,也不想拆…”她把手放在纸门框上,怜爱地抚摸着上面的小小伤痕,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往一成“筱冢先生,真的很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么什为‬?”

 “因为…”雪穗先垂下眼睛,又再次抬起,眼眶泛红,珠泪滴“筱冢先生讨厌我呀。”

 一成一惊,要掩饰内心的波动并不容易。“我怎么会讨厌你?”

 “这我就‮道知不‬了。也许你对我和诚离婚不满,也许还有别的缘故。只是我确实感觉到,你躲着我,讨厌我。”

 “你想太多了,没这回事。”一成摇摇头。

 “真的吗?我能相信你这句话吗?”她向他靠近一步,‮人个两‬相距咫尺。

 “我没有理由讨厌你啊。”

 “哦。”雪穗闭上眼睛,仿佛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气。甜美的香味瞬间麻痹了一成的神经。她睁开眼睛,已经不再泛红了,难以言喻的深虹膜想住他的心。

 他移开目光,稍微拉开些距离。在她身边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抓住。

 “你母亲,”他看着庭院说“一定很喜欢仙人掌。”

 “跟这个院子很不协调吧?不过,妈妈一直很喜欢,种了很多又分送给别人。”

 “这些仙人掌以后怎么办?”

 “我也‮道知不‬。虽然不太需要照顾,但总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只好送人了。”

 “是啊。筱冢先生,你对盆栽有兴趣吗?”

 “不了,谢谢。”

 “哦。”她出浅浅的笑容,转身面向院子蹲下“这些孩子真可怜,没主人了。”

 话音刚落,她的肩膀便开始微微颤抖,不久,颤抖加剧,她全身都在晃动,发出呜咽声。“孤零零的,不止它们,我也无依无靠了…”

 她哽咽的呢喃大大撼动了一成,他站在雪穗身后,将右手放在她摇晃的肩上。她将白皙的手叠了上来。好冷的手。他感觉到她的颤抖趋于平缓。

 突然间,连自己都无法说明的感情从心底泉涌而出,简直像是封印在内心深处的东西获得了释放,甚至连他都‮道知不‬自己拥有这样的感情。这份感情逐渐转变为冲动,他的眼睛注视着雪穗雪白的脖子。

 正当他的心防就要瓦解的那一刹那,电话响了。他回过神来,回放在她肩上的手。

 她似乎有所迟疑般静静地等了几秒钟,随即迅速起身。电话在矮脚桌上。

 “喂,哦,淳子,你到了?…哦,一定很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带着丧服去我说的地方吗?你上了出租车以后,先…”

 一成愣愣地听着她明朗‮音声的‬。

 7

 葬礼会场位于五楼。一出电梯便是一个类似摄影棚的空间,祭坛已布置好,开始排列铁椅。

 那个叫广田淳子的年轻女子业已抵达,她从东京带来了雪穗与滨本夏美的丧服,滨本夏美已换装完毕。

 “我去换衣服。”雪穗接过丧服,消失在休息室里。

 一成坐在椅上,望着祭坛。雪穗曾吩咐:“钱不是问题,要做得体面一点,不要委屈了母亲。”一成看不出眼前的祭坛和一般的有何不同。回想起在唐泽家的事,一成就捏了一把冷汗。要是那时电话没有响,他一定会从雪穗身后紧紧抱住她。‮么什为‬会有那种心情,他自己也不明白。分明已经再三告诫自己,必须对她提高警觉,但那一刻,他却完全卸下了心防。

 他警告自己,一定要小心唐泽雪穗,不能臣服于她的魔力。然而另一方面,他开始产生一个念头,认为自己也许对她产生了天大的误会。她的眼泪,她的颤抖,实在不像作假。她看到仙人掌而呜咽的身影,与过去一成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她的本质…

 一成想,她的本质刚才不就显现出来了吗?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向来对此不加正视,才会在心里塑造出一个扭曲的形象?反而是高宫诚和康晴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她的原貌?

 视野的一角有东西在移动,一成往那个方向望去,恰好看到换上西式丧服的雪穗缓缓靠近。

 一朵黑玫瑰,他想。他从未见过如此绚丽、光芒如此夺目的女子。一身黑衣更凸显出雪穗的魅力。

 她注意到一成的视线,嘴角微微上扬,然而双眼仍带着泪光,那是黑色花瓣上的珠。

 雪穗慢慢走近设置于会场后面的接待台。滨本夏美与广田淳子正在讨论事情,她也加入讨论,针对细节给予两名员工指示。一成痴痴地望着她。

 不久,前来吊唁的客人陆续来到,几乎都是中年女人。唐泽礼子在自宅教授茶道与花,她们应该是她的学生。她们往祭坛上的遗照前一站,几乎毫无例外地流泪不止。

 某个认识雪穗的女人握住她的手,絮絮不休地谈着唐泽礼子的过往,一开口,她自己也悲从中来,泣不成声。这样的情况周而复始。即使是这些稍嫌麻烦的吊唁者,雪穗也不会随便应付,而是认真倾听,直到对方收泪为止。那光景从旁看来,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一成与滨本夏美讨论葬礼的程,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另一个房间备有餐点与酒水,但他总不能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他漫无目的地在会场四周走动,看到楼梯旁有自动售货机。虽然不是特别想喝,他仍伸手探进口袋,掏出零钱。正当他买咖啡时,听到女子说话‮音声的‬。是雪穗的员工,似乎是在楼梯间门后。或许这时也是她们的午茶时间。

 “不过,真是幸好,虽然妈妈去世实在可怜。”滨本夏美说。

 “就是啊。以前虽然陷入昏,可也许还会活很久,这样的话,可能会忙不过来。”广田淳子回答。

 “而且又有自由之丘的三号店,那里又不能延期开业。”

 “如果社长的妈妈没走,社长有什么打算?”

 “‮道知不‬。可能会在开业那天个脸,然后就回大阪。说真的,我最怕的就是这样,客人来‮候时的‬社长不在,实在说不过去。”

 “真险。”

 “对啊。而且,我觉得不光是店里的事,能早点过去也好。你看嘛,就算人没醒过来,还是得照顾,那真的惨的。”

 “嗯,你说得对。”

 “已经七十几了吧。像我,还想到能不能安乐死呢。”

 “哇!你好坏!”

 “别告诉别人哦。”

 “‮道知我‬,这还用说。”两人吃吃地笑着。

 一成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离开那里,回到会场,把纸杯放在接待台上。滨本夏美的话还留在耳际:安乐死。不会吧,他在心中喃喃地说,那不可能。心里这么想,大脑却开始审视这不祥的可能。

 他不由得想起几件事。首先,滨本夏美被叫到大阪后不久,唐泽礼子便亡故,而且是晚上她们两人在一起‮候时的‬,接到医院的通知。于是雪穗有了不在场证明。然而,这同时也可以怀疑她叫滨本夏美来大阪,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有人在此期间偷偷溜进医院,在唐泽礼子的看护仪器上动手脚。

 这真是鸡蛋里挑骨头,甚至可以说是胡乱推测。然而,一成无法将这个想法置于脑后,因为他忘不了警察笹垣告诉他的那个名字——桐原亮司。

 滨本夏美说,半夜里听到雪穗房间里有声音。她说一定是雪穗在哭,但真的是这样吗?她是不是在与“犯罪者”联络?

 一成拿着咖啡杯,看着雪穗。她正在接待一对刚迈入老年的夫妇,每当老夫妇开口,她便深有所感般点头。

 晚上十点过后,已不见吊唁客的身影。绝大多数亲朋故旧大概都准备参加明天的葬礼。

 雪穗命两个员工回酒店。

 “社长您呢?”滨本夏美问。

 “我今晚住这里,这是守灵的规矩。”

 的确,这里备有让主家过夜的房间。

 “您‮人个一‬不要紧吗?”

 “没事,辛苦你们了。”

 “社长辛苦了。”说着,两人离去。

 只剩他们俩,一成感到空气的浓度仿佛骤然升高。他看看手表,准备告辞。但雪穗抢先一步说:“要不要喝杯茶?还可以再待‮儿会一‬吗?”

 “哦,嗯,可以。”

 “这边请。”她先迈开脚步。

 房间是和室,感觉像温泉旅馆的房间。桌上有热水瓶、茶壶和茶杯,雪穗为他泡茶。“这样和筱冢先生在一起,感觉真不可思议。”

 “是啊。”

 “让我想起集训,比赛前的集训。”

 “嗯,听你这么一说,果然很像。”

 上大学时,他们为了取得佳绩,在比赛前都会进行集训。

 “那时大家常说,要是永明大学的人来夜袭该怎么办。当然是开玩笑的。”

 一成啜了一口茶,出浅笑。“的确是有人放话说要这么做,只不过从没听说付诸实行。但是,”他看看她“没有人说要偷袭你。因为那时你已经是高宫的女朋友了。”

 雪穗微笑着低下头。“他一定跟你提过很多关于我的事吧。”

 “没有,也没怎么提…”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想,我也有很多遭人非议之处,他才会移情别恋。”

 “他说都是他的错。”

 “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你们‮人个两‬的事,你们自己最清楚。”一成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雪穗呼出一口气,道:“我不懂。”

 一成抬起头来:“不懂什么?”

 “怎么爱,”她定定地凝视他“我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男人。”

 “这种事没有一定之规吧,我想。”一成移开视线,把茶杯送到嘴边,但茶几乎没有入口。

 两人陷入沉默,空气似乎更沉重了,一成无法呼吸。“我先走了。”他站起来。

 “不好意思,把你留下。”她说。

 一成穿上鞋,再度回头面向她:“那先去了,明天再过来。”

 “麻烦你了。”

 他伸手握住把手,准备开门。然而,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瞬,忽觉背后有人。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雪穗就站在身后。她纤细的手轻触他的背脊。“其实,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孤零零‮人个一‬。”

 一成自知内心正剧烈起伏。想直接转身面对她的冲动,如涛般排山倒海而来,他发现警示信号已由黄灯变成红灯。现在要是看见她的双眼,一定难敌她的魔力。

 一成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说:“晚安。”

 这句话如同解开魔法的咒语,她的气息倏地消失。接着,响起她与先前毫无两样的冷静声音:“晚安。”

 一成踏出房门。离开房间后,背后传来关门声,他这时才终于回头。

 又传来咔嗒的上锁声。

 一成凝视着紧闭的门,在心里低声道:你真的是“‮人个一‬”吗…

 一成迈开步伐,脚步声在夜晚的走廊回响。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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