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长大之后仍然傻里傻气的纯洁和正派,常常让我觉得是这世道仅有的剩余。在中学和大学里她始终是好学生,念大三时她还当过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她天生乐于助人,热心社会活动,不惜为这些零零碎碎的活动耽误学习。我窃想也许她本来就不太喜欢学习本身。她念的是心理系,有时候她会在上课时溜回宿舍睡大觉,不过这倒也没有妨碍她顺利毕业。她毕了业,进了四星级的凯伦饭店,后来就一直固定在销售部。在那儿得卖房,单凭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客户是不够的,得主动出击寻找客源。她的目标是京城的合资、独资企业以及外国公司的代表处,她须经常在这些企业的写字楼里
窜,登门入室,向人家推销凯伦的客房,并许以一些优惠条件。凯伦的职员把这种业务形式统称为“扫楼”听上去倒是有一种打击一大片的气势,扫视或者扫
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简直想不出白大省拿什么来作为她“扫楼”的公关资本,或者换个说法,白大省简直就没有什么赖以公关的优势。她相貌一般,一头
硬的直短发,疏于打扮,爱穿男式衬衫。个子虽说不矮,但是
长腿短,过于丰
的
股还有点下坠,这使她走起路来就显得拙笨。可是她的“扫楼”成绩在她们销售部还是名列前茅的,凭什么呢白大省?难道她就是凭了由小带到大的那份“仁义”么?凭了她那从里到外的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
我领教过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们B城一所军事指挥学院参加封闭式的大学生军训。军训结束时,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先别回北京,在B城留两天,到我家来住。那时我刚结婚,幸福得不得了,我愿意让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认识我对她说过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应,在电话里跟王永姐夫长姐夫短的好不亲热。我们
她进门,给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时候在驸马胡同南口买冰镇汽水的时光,我还特意买来了小肚,这曾经是我和白大省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妈也赶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军训使白大省黑了,也结实了。话题由此开始,白大省就对我们说起了她的军训时光。毫无疑问她是无限怀恋这军训的,她详细地向我们介绍她的天每活动,从早晨起
到晚上睡觉,背包怎么打,
彩服怎么穿,部队小卖部都卖些什么,她们的排长人怎么怎么好,对她们多么严格,可是大家多么服他的气,那排长是山东人,有口音,可是一点儿也不土,你们道知不他是多么有人情味儿啊,别以为他就会“立正”“稍息”“向右转”就会个匍匐前进,就会打个
什么的,那个排长啊,他会拉小提琴,会拉《梁祝》,噢,对了,还有指导员…
整整一顿饭,白大省沉浸在对军训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见眼前的饭菜,看不见我特意为她买来的小肚,看不见她的姨父姨妈,看不见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见我们明快、舒适的新家。除了军训、排长、指导员,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仿佛她身在何处、与谁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只要能允许她讲她的军训,她也会万分
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卫生间洗澡时,我给她送进去一块浴巾,谁知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了一声。我隔着门问她怎么啦怎么啦,她也不答话。儿会一,她红头涨脸、眼泪汪汪地出来了,她说我你诉告吧,我现在见不得绿颜色,什么绿颜色都能让我想起部队,想起解放军。话没说完,她把脸埋在那块绿浴巾里又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们排长的军服似的。
白大省这种不加克制的对几个军人的想念,实在叫人心烦,也使她看上去显得特别浑不知事。我不想再听她的军训故事,我也担心王永不喜欢我的这位表妹。第二天早饭后我提议和白大省上街转转,她还道知不B城什么样呢。白大省答应和我一起上街,可是紧接着她就问我附近有邮局么,她说她昨天夜里给排长他们写了几封信,她要先去邮局把信发出去。她说告别时她答应了他们一回去就写信的,她说要说话算数。我说可是你还没有回到北京啊,她说在当地发信他们不是收到得更快么——唉,这就是白大省的逻辑。幸亏不久以后驸马胡同发生了一系列变化,然不要她对亲人解放军的思念得持续到何年何月啊。
先是我们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经瘫痪了三年。姥姥一直跟着白大省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妈生活,可是因为姨父和姨妈80年代初才从外地调回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我的记忆里,她指责、呲打白大省的时间也就最长。特别当她瘫痪之后,她就把指责白大省当成了她生活中一项重要的乐趣。她指责的内容二十多年如一
,无非是我从小就听惯的“笨”呀、“神不守舍”什么的,而这些时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壮工似的把姥姥从
上抱上抱下给她接屎接
候时的。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鸣从不伸手帮一帮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几个舅舅每月寄给姥姥的零花钱,姥姥全转赠给了白大鸣。白大鸣什么时候往姥姥
前一栖乎,姥姥就从枕头底下掏钱。有一次我对白大省说,姥姥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偏心眼儿,看把白大鸣惯的,小少爷似的。再说了,他要真是小少爷,你不还是大小姐么。白大省立刻对我说,她愿意让姥姥护着白大鸣,因为白大鸣小时候得过多么那病。可怜的大鸣!白大省眼圈儿又红了,她说你想想,他生下来不长时间就得了百
咳;两岁候时的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做了小肠疝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
;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岁他被同学撞倒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十一岁…十三岁…么什为这些倒霉事儿都让大鸣碰上了呢,么什为我一件都没碰上过呢,一这到想些我心里就一阵阵地疼,哎哟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这番诉说叫人觉得她一直在为自己是个健康人而感到内疚,一直在为她不像她的弟弟多么那灾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我再说下去几乎就成了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了,尽管我一百个看不上白大鸣。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几次都背过气去。我始终在猜想她哭的是什么呢,姥姥一生都没给过她好脸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却是姥姥的一万个好。有一回她对我说,姥姥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太太。那会儿,70年代末,商店的化妆品柜台刚出现指甲油候时的,白大省买了一瓶,姥姥就说,你得配着洗甲水一块儿买,不然你怎么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样重要。她又去商店买洗甲水,售货员么什说洗甲水,没听说过。白大省对我说,哼,那时候她们连洗甲水都道知不,可是姥姥知道。你说姥姥是不是
见过世面?我心说这算什么见过世面,可我到底没说,我不想扫白大省的兴。我只是觉得人个一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后,姨妈的单位——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又分给他们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属于教师的安居工程。全家作了商量:姨父姨妈带着白大鸣搬去新居,驸马胡同的老房留给白大省。从今往后,白大省将是这儿的主人,她可以在这儿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或女),永远永远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业区,这是招人羡慕的。白大省就在这时开始了她的第二场恋爱(如果十岁那次算是第一场的话)。那时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学都知道她有两间自己的房子。有时候她请一些同学来驸马胡同聚会,有时候外地同学的亲戚朋友也会在驸马胡同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母亲来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这儿住了半个月。后来,郭宏就和白大省谈恋爱了。郭宏是大连的家,这人我见过,用白大省的话说“长得特像陈道明或者陈道明的弟弟”这人话不多,很机灵,凭直觉我就觉得他不爱白大省。可我怎么能说服白大省呢,那阵子她像着了魔似的。你只要想一想她怀念军训的那份
情,就能推断出在这样的一场恋爱里她的情感会有怎样的爆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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