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
上。
娘的
上被子叠得齐齐整整。他走近看了,见
单、枕头、褥子都洗得极是干净。拉开那被头看,才发现被子也是拆洗了的。再看那木板箱子和桌桌凳凳,都是擦抹过的,连窗条
都擦得净极。走进自己的屋去,被褥不仅洗了,他那几件
夏衣服也都从哪儿拿了出来,洗晒后叠在
头。还看见他的一条
子,翻地时磨烂了膝盖,现在那膝盖上的补丁方方正正,是一种
织蓝布。再翻那衣服边上,发现放了一块三角帆布,帆布的边都用新布包着
了,针角细密得委实少见,只有蓝四十给他纳过的一双鞋底,才有过那样
密的针角。那帆布的三个角上,钉了三
长绳,一看便知,帆布是为了防止用锨干活时磨烂
膝做的护布。这是外乡人这次来村里干活带来的发明,他们有许多人右
腿上都戴着这样的护布,一条绳子系着
带,另两角上的绳子对栓在膝上,这样那
子就再也磨不烂了。司马蓝提着那护布看了,心里热辣辣动了一下,放下护布,跑到厨房,看那中药包已经不在案上,全部放在了案板上空的篮里。他取下篮子数了,仍然是三吊九包。
不消说,过去的七
,娘没有熬这中药。用脚踢开灶前的的柴堆,药罐和药渣,都还如故原封。司马蓝从灶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当中,想太阳都到了村头,娘也该从坟地走将回来了。司马蓝从家里出来,往坟地那边的梁路上望着。
司马蓝开始往坟地走去。
走到那梯田指挥部的门前时,他的脚步淡了下来。
卢主任,人马真的要撤了?
该农忙了,对起你们三姓村了。
你不是说走以前要提我为村干部吗?
我媳妇病得要死要活。
让我姑重去待奉好吗?
这三几个月我在这孤孤单单,吃不好,睡不香。
你不让我当村长,我就给你跪下了。
你们村该
足了。
你看看我的腿吧,刚成人就长成了树皮。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村儿,你们凭空得了多少好处哟,二百多亩地都翻过了…
梁道上的阳光透明而刺眼,从头顶晒下来,竹刺一样竖着扎进头顶和肩上。司马蓝的脑里像生了一团火,烧烤得黄烂焦疼,把浑身的血水都煮得沸沸腾腾的滚开着。他漫无目的的往村外对面的梁上走,过河时把袄
下来披在肩膀上,爬上梁时回身眯看着远处梯田地的外乡人把在棚帐拆下来,把锅、缸、柴禾朝着车上装。看看那些挑着铺盖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高高大大的壮劳力,在村口集合着,像一群牛要集体从耕地里散开去。他看见杜柏把一件行李放到了一个
人的车子上,在门口和娘司马桃花道了别,高高兴兴和那外乡人一道走出村,要到镇看他的父亲去。蓝柳
和蓝杨
,在帮着外乡劳力从家往门口抬东西,一件一件往车子上装,装高了又用绳子捆起来。走出村坐在山
上,还能看见蓝百岁的家。蓝百岁一动不动,在院里抽烟晒
头,撤出村的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不时地抬头去望着。几
不见,蓝百岁似乎瘫老了,头发苍白如落了一层雪,人才三十几岁,却宛若五十余岁了。村人们说他是为卢主任要把外乡人撤走老了的。其实呢,只有司马蓝知道他是为了啥儿老的。那时候真该砍了他的头,司马蓝想,砍了头我就是村长了。可又想,他也是为村里翻土换地费尽心血才老的,他那样绵绵弱弱,窝窝囊囊,就因为他有心让村人活过四十就让他当村长,实在是催着他老呢,催着他死呢。坐在梁上,倚着柿树仔细地望,就看见蓝四十把衣服洗了,正在往院里的树枝上晒,陈红旧蓝,如了土旗。他想起他们两家约定今年就让他们成亲时,便有些后悔那一天狠命地打她了。司马蓝想她还会和我成亲吗?还愿意做我的媳妇吗?他痴痴地盯着蓝家院里的蓝四十,看她晾完衣裳又端着一个木盆,挎着一篮被褥下河了,她好像要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洗掉似的,那篮和盆把她的
都
弯了。司马蓝一直盯着蓝四十,可他又了见看卢主任在指挥部院里站着,正有人把他的办公桌往门外车上抬,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去梁道上送儿女回来,往指挥部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和卢主任说话,径直往她家里吗去了。司马蓝的心砰叭一响,如一间黑屋的门窗被人一脚踹开,光线咣咣当当冲进去。
他站来起了,三下两下把棉袄穿好了。
他要回村找姑姑司马桃花去。
司马桃花正在生火做饭,炊烟从灶房袅袅升起,青白色的丝线
向天空。司马蓝下了梁子,过了沟河,又爬上山坡。过河时他看见蓝四十正在洗衣裳,他在下游站了站,没言没语又走了。到村里时候,有许多外乡人和他点头说话。他说你们不用急着装车,你们就是拉着回到家里也还要拉着东西返回来。外乡人说你做梦去吧,打死我们都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信呀?不信了你们走着瞧。就进了姑姑司马桃花家,叫声姑后,便倚在门框上看姑烧火,看姑切菜,看姑擀面,最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姑的灶下,看姑一拉一推地
她的风箱。灶房里暖暖和和,有浓浓的火气在盘旋
动。司马蓝就那么坐着,姑不问他,他就不说话儿,沉默得岁岁月月,没有休止。最后到饭快将好了,他说表妹竹翠不在?姑说和她哥一块去镇上看你姑夫了。他就说:
“姑,卢主任也要走了。”
司马桃花的手僵在风箱把上:“他走他的。”
司马蓝说:“村里只有你能把他留住哩…姑。”
司马桃花的手在风箱把上僵了一会,又起身揭开锅盖搅着。
“留他干啥?人家家又不住在咱村。”
司马蓝脸上
了一层兴奋。
留住他就能留住外乡人,就能把咱村那二百多亩梁地全都翻整一遍呢。”
司马桃花又坐下来烧火了。
“我没那个能耐。”
司马蓝把嗓门抬高许多,
“你有那能耐,全村人只有你有那能耐。”
司马桃花没有立刻说啥儿,她依旧把风箱
得叮叮当当。从门框像门一样方方正正倒塌过来的阳光,在风箱声停下的空隙,发出细微如水
样的金色响动。有小虫在
光中飞舞,宛若颗粒的小球在半空金晃晃地滚。司马桃花不言不语,仿佛看不见侄儿司马蓝就坐在她的身边,只管把面条下进锅里,只管用筷子在锅里转动,只管把
上脸的热气吹到一边儿。司马蓝的目光盯着她的忙手,一会到锅口,一会到案上,一会到柴堆。等得急了,他就说姑呀,到想没你这样不见情义,姑夫去公社扫院做饭,将来也可以把表弟表妹寻个差事领出去,这样你们一家喝外边水,吃外边粮,虽还活不过四十,可却至少能活过半世常人的日子,不用在村里受这死罪的折磨,就是三十几岁死了,也算没有白来人世一场,可我呢?鹿和虎不都是你的亲侄吗?就不管不看了?那么小就让他们累死累活翻地?要三年五年村里的土地翻不完,赶不上吃新土粮食得了喉病呢?
司马蓝说:“我娘快死了,还把新袄借给你,可她喉疼两个来月啦。”
司马桃花抱着柴禾不动了。
司马蓝说:“你为了全村,其实是贞洁的事情哩。”
司马桃花啥也不看,把柴禾抱到灶下,往灶里
了一把,一脸木然地
着风箱冷冷说:“我昨夜、前夜、大前夜都去了。卢主任不再喜爱我了,说让你姑夫去公社已经对起我啦,已经还过我的情份啦。”
司马桃花这样说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被火映得又红又亮,像透明的珠子用她的睫
系在那。司马蓝忽地看见,姑姑的眼角有了犁沟一样的纹络,那纹络里的尘灰又和日子一样深厚。他猛地发现,姑姑也老了,老得仿佛村中央的皂角树样没有生气了,他姑姑当初的那一点秀
,则完全是因了母亲的那件红袄。如今她
了那袄,苍老就无所顾忌地冲在她的脸上了。
他说:“你去时候该把我娘的袄穿上。”
她忙着自己的活儿:“想留了外乡人也不难。”
他问:“咋留?”
她说:“换人个一去。换没成亲的黄花闺女去,最秀气的人去。”
他问:“谁呢?”
她说:“四十是不要你的订婚媳妇,就最该她去。她长得轻巧水灵,她爹又是村长,村长家闺女不去谁去?”
司马蓝默了许久:“她不是我的订婚媳妇了,七天前我把她打了一顿哩。”
司马桃花看着司马蓝的脸:“你表妹竹翠瘦小,不是卢主任喜欢的人哩,要是我会让她去的。”又说“四十要去待奉了卢主任,我就让你表妹嫁了你。”
从姑姑家里出来,村街上已经有人端起饭碗。他听见弟弟司马鹿唤母亲吃饭音声的,从村子的上空
云一样飘过来,又急切切地朝别处飘过去。母亲还在坟地没回来。他想昨夜要果真是母亲去了坟地,眼下也该回来了,
光从头顶笔直地照进村落里,村街的地面上有
厚的热气向上升。司马蓝在那热气中站一阵,没有顺着司马鹿的叫声回家去,而是朝村下的河沟走去了。
司马蓝在山坡上碰到了蓝四十。她刚从河边走上来,右胳膊挎了满满一竹蓝绿的单子,红的被面,左胳膊里夹了木盆,木盆里放了零碎的洗物,正低头费力地往山上走着,了见看司马蓝,她便立在小路的中央不动了。
他说:“我来接你哩。”
她用力把篮挎得更紧些,
“蓝家和你司马家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默看她一阵说:“我卖过一次皮子后,全村的姑娘求我去娶呢,我来是对你说我要合铺成亲了,我表妹竹翠早就想要嫁我呢。”
蓝四十不再说啥儿,脸上滑过一层白色,在路上站了一会,默默地朝山上爬去了。他看见她走着时,身子再也没有先前那样直,背深深地朝前弯过去,两条腿一边走着,一边要往一块辫。司马蓝望着她的背影,以为他的话像冷水一样浇在了她身上,就追了几步唤着说,想给我成亲也可以,趁公社卢主任还没走,你去待奉他两天,让他把外村人全都留下来,把咱村的地全都翻一遍,今年家家户户就能吃上新土的粮食了。
她听了司马蓝的话,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淡了脚步,待他把话说完,没回头就又把步子加快了。
四
司马蓝的母亲杜菊上吊了。
在司马笑笑的坟前吊死的。司马鹿是在过了午饭许久在山梁上寻找母亲时看见昏黄的
光里有一点红色在彤彤地燃烧着。他朝坟地走过去,可没到坟地他就看清了是父亲司马笑笑的坟前吊着人个一,心里轰隆一响,想那一定是娘哩,就果真是了娘。他看见父亲坟前还没有小碗
的柏树
弯了,那吊着的人的双脚耷拉在脚地上。他小心着朝坟地跪过去,当坟地的草绊了他一下,点一差把他绊倒在一个坟头时,他立马转身跑回来,一路上留下了他青紫
的叫:
“我娘上吊啦!”
“我娘上吊啦!”
“我娘吊死在我爹的坟上啦——”
他的唤声
打着村子的树木,房屋、牲畜和
狗家禽们。没走的外乡人,听到这唤声,脸上硬了青色,坐着站来起了,站着的朝村街上跑了过来。三姓村人听了这话,先是愣着,后来就说喉疼了也犯不上上吊呀,地不是都翻了一半吗?熬着也许就吃到新粮了,村长媳妇不是二年前有些喉病,吃了自留地的新粮食喉就不疼了,就熬活过来了。
司马蓝刚刚爬上山坡就听到弟的唤叫声。那当儿他的目光还在蓝四十的后背上,听到司马鹿的叫,他先把目光收回来,随后撒腿就往山梁顶上跑。脚步穿过村落时,像
针从棉被上穿过去,无阻无挡,把村街上
狗惊得怪叫着往自己家里窜。谁家的母
没有躲开他一脚绊上去,就把那
踢到一面山墙上,那
当场就血浆浆地摔死了。追上四十时,蓝四十已经惊呆在路边,她望着飞跑过来的司马蓝,忽然叫了一声蓝哥,还想说啥未及说出来,司马蓝就对她说是你爹那头猪把我娘害死了。然后脚步也不淡一下,穿过村街,跑到了山梁上。
司马蓝到坟地时候,那棵小柏树已经彻底弯下来。他母亲双脚是站在坟前的,弓着的树身上,崩裂的树皮
出惨烈的白。司马蓝以为他可以像昨夜一样看见父亲依旧坐在坟头的坑凹边,然到那儿后,他却连父亲的影子也没见。把母亲从树上卸下来,那棵树弹了一下重又直起了。把母亲扶在肩头上,去看那凹坑的坟边,他了见看父亲坐过的一个很深的
股痕。看他的脚下边,又了见看他昨儿夜里下脆时的两个膝盖儿。于是他就想,
母亲上吊的也许是父亲吧。又想也许是母亲自己想上吊,她不是把红袄早就穿到身上了,不是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吗?从坟地到梁上,司马蓝穿过一片麦地,抄捷径朝着梁路上走。空旷的田地里,已经开始泛起了浓烈的青色,小麦苗不断从他脚下被他踩出白亮亮的
。修过的梯田地,在青色中,像从湖中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红浑的水。司马蓝说,娘,你怎么能说死就去死了呢?喉病只要有中草药,也许能维持半年呢,半年一年一过,不是就可以吃到新土的第一季粮了吗?你和蓝百岁的事我不是没有声张吗?我回家了你为啥还要上吊呢?该上吊的是他蓝百岁,而不是你哟娘。他说活着该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觉,手能摸,眼能看,耳能听,嘴能说,可是死了呢?人死了还能干啥儿,还能说话吗?还能做事吗?还能冬天到门口晒
头,夏天到梁上吹西风吗?司马蓝想,世上千好万好的事,还有啥儿比活着更好呢?更为实在呢?
司马蓝问,娘,我爹对你说难听话了吗?
爹他向来心宽如海,他能说你啥儿哟。
再说,三姓村人本来就活不过四十岁,寿限短得一筷子长,你再去上吊不是憨傻是啥呢?死了有啥好?死了啥儿也没了,连尸体、衣裳、棺材,三年五年就成土成灰了,骨头还要被虫蛀下许多蜂窝似的
,最后成灰白色的粉末埋在地下边。头发最耐沤,三五十年在地下还是黑的一撮儿,可人没了,不能吃饭了,不能穿衣了,不能和人说话了,就是用刀砍、用针扎、也
不出一滴血,叫不出一声疼,要那一撮沤不烂的头发有啥用?司马鹿和司马虎领着村人们从村子跑了来,像赶狼一样的脚步声,浑浑浊浊在梁道上
起
涌着。蓝百岁和蓝四十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汗水雨水样瓢泼而下,每一滴都在路上砸下一个窝。司马蓝抬头瞟了一眼村人们,想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
,然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云彩一样飘失了,再有云彩是不也生前那块了。你么什为就不明白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哩?娘哟,司马蓝叫了一声说,你就是像姑姑司马桃花那样,只要是活着都比死了好。司马桃花姑姑不是活得有滋有味吗?不是还把姑夫杜岩送到了公社里,姑夫知道了姑姑和卢主任的事,不是对村人笑了笑,说合算呢,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你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你和姑那样活着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你比姑姑长得好,你比姑姑大一岁,可看上去比姑小两岁。姑是穿着你的红袄才侍奉了卢主任。姑把红袄还给了你,卢主任就不再喜爱姑姑了。你这样死了还不如活着去侍奉卢主任,眼下卢主任把外乡的劳力撤走了,上千劳力哟,已经走了一半啦,三朝五
就哗哗啦啦走光了,像房屋倒塌样,梯田工程半途而废了。那修过的二百亩梯田,只是把土鳞叠来起了,地面平整出个大模样,可真正翻地换土——把二尺地下的新土翻上来,把地面的旧土埋到地下去,多半都还没有开始哩。这上千劳力一走,把村里的几百亩地翻一遍,少说就是五年六年。五年六年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得喉死症。然这上千劳力留下来,也就是卢主任一句话,也就是设法让卢主任留下来。卢主任没别的奢好,吃穿都不甚讲究,想让他留下来,也就仅是有好的女人去侍奉侍奉就是。可眼下谁去侍奉他?既然不想活了,何不侍奉了卢主任,由他领着人马把村里土地换完田土再说死活呢?司马蓝想,娘呀,你毕竟是村里这些寡妇中长得最好看的哟,毕竟姑穿的红袄还是你的哟,你去侍奉了卢主任该多好,可你却去待奉了蓝百岁。蓝百岁比起卢主任他算啥儿哩?他就是村长又能怎样哩?司马蓝回头望了一眼娘,娘的头发盖在她脸上,又飘在司马蓝的肩前。司马蓝看见娘的头发梢上,分开了许多枯干的小叉,像开着微粒似的小花,他想起村人说的,男人死前在一夜之间要花白头发,女人死前是在一夜间头发开花。
司马蓝想,娘是在许多
前就想到要死的,想就是我司马蓝这七天住在家里不走,不把她和蓝百岁的私情捅破开,她也照样有一
会这样上吊的。娘毕竟是有羞
的人。
司马蓝想:死就死吧,说娘,鹿弟虎弟我会好好照看他们的。说我会当村长,会给咱家分村里最好的新翻地,会让鹿弟虎弟挑娶最好的媳妇哩,会让他们都活过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
司马蓝背着娘从麦地到了梁上。
司马鹿和司马虎就领着村人赶来了。人群七零八落一片把他们母子围起来。
司马虎问:“哥,娘没救了?”
司马鹿说:“身子都硬了。”
村人们道:“早点鹿该把她卸下来再往村里去唤人。”
司马鹿就把头埋在
前,仿佛是他害死了娘,疚愧从脸上土坯样掉在村人们面前,灰尘扬扬腾腾地飞起来。
司马蓝说要怨该怨我哩,我这几天要不到梁上替人家看车子工具,娘也不会因为喉疼就上吊去。又说,鹿,快来把娘背着,换我歇儿会一。司马鹿便赎罪似的忙不迭儿上前,从司马蓝肩上把娘的胳膊接下来,往自己肩上扛时,发现手扶着娘的胳膊,像扶了两
软绳子,心里旋过一阵风
,把耳朵贴到娘的嘴前,他听到娘的喉咙里有细微哗哗音声的,如水从堵死的山
挤过来一样翁啦翁啦,声音遥远而清晰。司马鹿把耳朵猛地从娘的嘴前拨起来,脸上漾
着透亮的红色:“娘还活哩!”他说“你们听听,喉咙里的有声音
来
去。”
村人皆都怔了,面面相觑。
司马鹿把娘放在地上,说:“你们听听呀!”
司马蓝抢一步上前听了,脸上咚地一下腾起了浓稠的红光。
司马虎上前听了,半哭半笑地把自己扔坐在地上,不停摸着娘的手。
有村人上前听了,往坟地那儿的小柏树瞅去,脸上半惊半呆的喜悦厚下一层儿。
又有个村人听了,直起身悠然地
起自己的衣裳擦汗,笑得和装出的一模样。
这时司马桃花走来了,把杜菊抱在怀里,说你总得看着孩娃们成完了家再走呀。最后蓝百岁慢慢地从外边走进人群,老了许多的脸上,越发地苍老木然,使他整个人儿都成了一把土灰。蓝百岁看着司马蓝,似乎想要动手做些啥儿事,可却瞟瞟村人,把目光移到别处了。蓝百岁从司马蓝的目光里挣出身子来,把头勾在怀里,小心地试着往前挪了两步,看司马蓝没有重新把头扭过来,就蹲下拉起司马蓝娘的另外一只手,泪水哐哐咚咚掉在她的手背上,滚进她火红的袄袖里,嘴里呢呢喃喃说,你活过来就好,活过来我今年准定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要不想法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蓝百岁才算起不对了你,那当儿我蓝百岁当着全村人们的面死在你面前。司马蓝娘听了这话,就有泪拌着她喉咙响亮音声的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眼角上。
司马蓝娘又活了过来,就又活了几年,直到几年以后,她果真死在儿子司马蓝亲手用苇子为她编的席棺里,她还说我那时候死了该多好,早死几年我少受人世多少罪。那时候你们再晚到儿会一我就死了呢,再或那棵柏树稍微
一点,能多擎我儿会一我也就过到了人世那边去,就过上了天堂的日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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