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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悲 情
 1

 夕阳已经西下,只有一抹斜晖从窗子进来,办公室很暗。可是,没有开灯。

 这幢办公大楼已经有多年历史。建造时,它的主人还姓公。当时的建筑者很有长远观点,无论外形设计还是内部结构,都非常合理且先进。可惜好景不长,大楼盖上不久,煤矿效益就开始滑坡,到后来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了,大楼自然也就没钱维护修缮,加上时代发展变化,就显得渐渐落伍了,破旧了。再后来,它就和煤矿一起换了主人,随之,它也变了样子,用一句时髦的词来形容,是“焕发了青春”整体结构虽然无法改变,但里里外外进行了大规模的装修。外墙新贴了一层高档次的浅色马赛克,继承了大楼初建时的颜色,可是,偏偏又在楼顶装饰了三条金龙,浅色的墙面也装饰了几条横横竖竖的金线,看上去光彩夺目富丽威武了很多,却一下破坏了原来的总体风格,金龙和金线显得庸俗而霸道,野蛮地刺破了大楼高雅的淡躯体。这还不够,大楼的门口还雕刻了两座张着大口咆哮的石狮,就使它更加不伦不类,使‮道知不‬内情的人闹不清它到底是什么职能部门。

 大楼内部,结构没做大的变化,但也装修一新,一进楼就是宽敞的门厅,大理石地面光可照人,墙面也同样贴了高档大理石。顺着楼梯上到三楼,往右拐过去两个门,就可醒目地看到“董事长、总经理办公室”字样的金色标牌,轻轻推开那装有金色把手的实木门,就进入了乌岭煤矿的心脏。

 这间办公室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大,宽敞,足有一百平方米,墙壁全用高档木料进行了包装。硕大的老板台是用深紫的高档木料定做而成,靠墙放着一排八个门的实木书柜,里边放置着一排排厚厚的书籍。墙上挂着一些锦旗和奖状以及镶钳在精致镜框里的照片,锦旗奖状写着的都是“杰出贡献企业家”、“十佳民营企业”、“百强企业”等字样,盖着各级政府的大红公章,级别还都很高。照片则放得很大,上边都是领导气质的人士,在几张照片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一个子不高,壮结实,面带笑容的男人,他或者与领导紧紧握手,或者紧挨着领导合影。

 现在,‮人个这‬现在正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就是李子

 此时,李子的表情和照片上完全相反,没有一点笑容,脸上的肌肤绷得紧紧的,也没有坐在惯常爱坐的老板台后边那高背真皮沙发内,而是站在窗前,手中抓着一只手机,一副随时准备拨号或接话的样子。

 他在思考,他在等待。

 虽然身在矿山,可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使他能随时了解外界的动态。现在就是如此,县委书记何清的暧昧态度,公安局彭方打给县领导的电话,陈英奇接到那个外地警察的半截电话和县公安局要上省公安厅检验子弹等等,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很恼怒,恼怒那个已经处理的外地警察给他留下了隐患,也恼怒陈英奇多管闲事。是他接到的那个电话,是他派程玉明来矿里调查,也是他主张检验子弹的…姓陈的,你难道不明白,你那傻儿子端着我的饭碗,你不报恩,还给我捣蛋?等眼前这事儿过去的,我让你副局长当不成,你的傻儿子更有好瞧的!在平峦,跟我李子过不去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可是,这都是后话,眼前要集中精力应付突然出现的事态。

 按照以往的习惯,应该把乔勇、蒋福荣和尤子华召来,一起商讨一下,可他现在没有这样做。有些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乔勇有勇无谋,蒋福荣了方寸,尤子华心眼多胆子小,新收的黑子本来就是权宜之际,更不能找他商量。

 现在,有两件事最令他头痛:一是陈英奇接到的那个电话。其实,这件事早就应该想到,他既然给杨平打了电话,就不能给姓陈的打?还好,他话没说全,也不算什么有力证据。然而,这总是个隐患,让人感到不安。再一个就是检验子弹的事。蒋福荣自知道这件事后,就迷糊了,甚至要脚底抹油,‮是不要‬自己镇着,还不知做出啥事来。如果检验结果真的出来,他肯定完蛋,虽然他指天跺地发誓不会牵连自己,可到时恐怕由不得他…

 怎么办?

 李子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好主意,这两个问题比较起来,后一个更让他头痛。现在,他只剩下一丝侥幸,就是杨平打电话来说的那样:看他们那样子,到底有没有子弹还不一定呢,没准是个阴谋!

 但愿如此。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为此,他指示杨平,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儿搞清。

 除了这两件,还有一件让他闹心的事,那就是,张大明被发现前藏到哪儿。已经有好几个人和他提起这事了,也包括尤子华。乔勇更是直接了当地说,有弟兄看到张大明是从乌岭大饭店出来的,甚至还看到窗台上悬着一条布带。

 对这件事,他心里很恼火,又有些无奈,因为事多,忙,一直没倒出手来。现在总算有了点时间,在等待杨平回音‮候时的‬,他给她打了电话,让她来办公室一趟。

 此时,他就在等她,等待他疼爱的一同胞的妹妹,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患难与共、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是个明智的人,也从没把自己当作圣贤,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他对妹妹却永远怀有真挚的疼爱之情。他不会忘记,还在他上小学‮候时的‬,父母因贫病就相继离开了人世,临死前把两个妹妹托付给他。可是,大妹因为一场大病无钱医治追随父母去了,他发誓把二妹养大成人。他没有失言,真的象父母一样疼爱这个剩下来的妹妹。在那困难的年月里,他尽最大力气保护她,照顾她。那时,他衣衫褴褛,可却总让她穿得象个人样儿,有好吃的,也可着她。二妹也很懂事,很小就学会了做饭,补衣服。兄妹二人就那样相依为命,度过了一个个苦难的日子,结下了寻常兄妹所没有的特殊感情。后来,张大明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父母在世时,和张家来往不多,也没觉出这家人有什么不同,父母去世后,他们却表现出别人缺乏的热心,对他们兄妹特别关心,逢年过节,做了好吃的,或者把他们找去,或者让张大明送来,张大明的母亲还费了不少心思教二妹怎么过日子,包括补洗涮,都手把手的教,而正是这一点,才使自己的家象个家样儿,也正是因为这些,‮道知他‬了张家是个好心人。他‮道知不‬妹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张大明的,或者,上小学时就有了那种感情吧,她总爱和他在一起,有事没事总爱拿着课本去找他问这问那。后来,他们俩上了中学,还在一个班级,接触就更多了,可能,感情也更深了。然而,这只是二妹单方面的感情,张大明那小子却一门心思考大学,根本没有把她放到心上。说实在的,当年,他也觉得张大明人不错,妹妹要能嫁给他也是福气,他也算对得起爹娘了。可人家没那层意思,你总不能硬把妹妹给人家吧…

 后来,张大明走了,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留在家中的二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二妹的模样还是说得出的,有不少本屯外屯的小伙子跟她套近乎,可她理都不理,介绍人登门也都被她一概拒绝,他也说不听她。后来,她跟他来到了煤矿,遇到了尤子华,才算有了归宿。他很快看出,她所以选中他,是因为他某些地方长得象张大明。每当‮这到想‬一点时,他的心中总要泛起一股苦涩的滋味。

 从表面上看,尤子华确实有些和张大明相象,不止相貌,在有文化、会写文章这点上也象。然而,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尽管尤子华成了他的心腹,是他的妹夫,张大明却对他不理不睬,可奇怪的是,在他的心中,还是张大明份量更重一些,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仍然愿意妹妹嫁给张大明。可惜,他无法选择。

 当时,尤子华是离婚后来乌岭煤矿的,相当一段时间里吃住在乌岭饭店,这使他有了和她接触的机会。尤子华也很会讨二妹的好,善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时间长了,她对他也产生了一点好感。做哥哥的他看出这点后,立刻找人做双方的工作,当他们结婚仪式结束时,他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尽管许多年过去,她并没有忘记张大明,而且,不止是没有忘记,内心里还仍然藏着很深的感情,否则,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可是,二妹,你想过你哥哥没有,想过你丈夫没有。你咋这么傻,他一个两姓旁人,难道比你哥哥、丈夫还重要吗?如果让他活在世上,你的哥哥就得死啊,你的丈夫也好不了,你咋能这么做呢?何况,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要是别人干出这事儿,你哥哥非扒他的皮不可,可是,干出这事的却是你,我的妹妹,你叫哥咋办?

 为此,他必须跟她好好谈一谈。当然,谈的不止这些。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来了。不过,脚步声和往日好象有点不同,往日,她走路办事总是风风火火的,现在,步点好象有点轻,有点慢,有点沉重。而且,一反常态地敲了敲门,听到他的应答,才推门走进来。

 2

 他一眼看出,她的神情有些异常。

 平时,她总是风风火火的。虽然不怎么化妆,可丰的脸颊也总是白里透红,又好看又健康。可现在,她不但走路的脚步放轻了,放慢了,脸上以往的红润消失了。而且,眼神还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显得疲惫而又忧虑。

 她走进来,站到他对面,轻声问:“哥,找我有什么事?”

 声调也和往常不一样,往常,她说话要比现在快,声调要比现在高,态度要比现在亲昵。可现在…

 他盯着她,忽然觉得不知怎么开口才好了。

 这时他才忽然想到,有些话没法对她说,自己办的很多事都没让‮道知她‬,包括现在对付张大明和那个警察夫妇的事,都瞒着她。一则,他不想让她卷到这事里来,二则,他也知道她不赞同他做的事。她是女人,心软,有些事知道了会起破坏作用。当然,有些事是瞒不住的,譬如,矿井死人的事,可是,这样的事她能理解,只是劝他多赔些钱,再严重一些的事让‮道知她‬就不行了。譬如,张大明现在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要是让‮道知她‬,谁知她会做出啥事来?

 为此,他难以启口。

 二妹猜不透他的心思,又问了句:“哥,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呀!”

 “这…没什么,你…和子华过得还好吧!”

 “好的。哥,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

 李子迟疑片刻,终于开口了:“这…二妹,哥哥找你来是想说几句心里话…你觉得哥哥这人咋样?”

 这…这个问题出乎二妹的意外。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她心里有些发虚,怯生生地问:“哥,你怎么了,‮么什为‬要问这个?”

 李子:“回答哥的话,你觉得哥这人咋样,说实话!”

 二妹:“哥,你让我怎么说呀,我是你妹妹,能说‮么什出‬来呀,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从小就对我好,一直对我好,你是我的好哥哥!”

 “二妹,你…”李子忽然心里一阵酸楚:“二妹,你别说这些,你就当不是我的妹妹,你把自己当成外人,觉得哥这人咋样,咋想就咋说,别光说好听的!”

 “你真让我说?”二妹苦笑一声把脸掉向一边:“看来,我不说你是不会答应吧。好,我就说吧,哥,你对妹妹好是没说的,是天下难找的好哥哥,可就是…就是把钱看得太重了,对别人太…譬如,我早都跟你说过,开煤矿安全第一,在安全上多投入一些,可你为了节省成本,总是不听,结果前几天死了‮多么那‬人…哥,用咱爹妈的话说,这是造孽呀!以前死人也就死了,瞒也就瞒过去了,可这回死的人太多了,我真替你担心,这种事,本不该发生啊…哥,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李子苦笑一声:“‮道知我‬你也是好心,是为哥哥好,可是,你不知哥的难处啊。”停了停:“哥知道,有些人恨哥,骂哥,说哥太黑,太狠,可他们哪知道,我也是的呀!是,要是多在安全上投入一些,死人的事会少一些,可‮道知你‬哥哥这个煤矿是怎么开到现在的,每年得拿出多少资金去打通各个关节。你也看见过,每到过年‮候时的‬,咱们是用麻袋装钱往外送啊。如果这些钱投到安全上,肯定会减少事故,可是,生产安全了,生活就不安全了,恐怕咱的煤矿也开不下去了。别的不说,那各种该不该的税费就有多少,你不是算过一次吗,七十多项,管着管不着的都来朝你要钱,这还是小头。你再想想,咱这煤矿是咋到手的,你能不感谢人家吗?没他们保护,咱们能有今天吗?这又是一笔多大的支出,把这些钱都去掉,再往安全上投资,咱还能挣钱吗?一说这个我就特别的恨,都说我黑,我也承认自己黑,可我从前还没黑到这个份上,都是开煤窑开的,是跟那些当官的学的,他们比我黑多了。你要不上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卡得你寸步难行,你一上钱,就啥都行了。这些年,我挣的钱有一半给了他们,可要是出了事,只由我‮人个一‬承担。有时想想真‮的妈他‬犯不上,我这不成他们扛活的了吗?可他们却凭着手中的权力,往那儿一坐,钱就来了。要不为啥人人都争着当官,妈的,啥也比不上手里有权。有人看我弄了这么大一个煤矿,好象捡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实,和有些人比,差得远了。虎山那边有个跟我一样的家伙,就因为省里硬,有领导说句话,国营煤矿就白白地把一块富源划给了他,他马上转包给别人,光租金每年就收千万以上,还啥险不担。哪象咱,这么多心,担这么多险,怕这个怕那个…二妹,我也越来越看清,这不是人干的行业,不能干时间太长,等把这个资源采差不多了,就转包出去,找个地方享清福,或者象你嫂子说的那样,出国‮的妈他‬,这里天塌地陷也找不着咱!”

 二妹听着这些话,心如麻,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子继续说着:“二妹,这回你明白了吧,哥‮么什为‬要这么干,‮么什为‬要狠,不狠不行啊。啥时候都是不杀穷人不富啊,人都是为自己活着,咱们只能管自己,管不了‮多么那‬,这个世界就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再想想,咱家穷‮候时的‬,谁可怜咱了?再说那些死在井下的,除了几个张大明那样的记者写写狗文章提到他们,有几个掌权的真正关心过他们?我早‮来出看‬了,谁祸害老百姓,谁是好人,谁维护老百姓,整不好还成了坏人,要挨整。你说这为啥?因为你虽然祸害老百姓,可你给管你的人好处了,他就说你好。你维护老百姓,反而会对一些当权的人不利,所以他们反而恨你。就说咱们吧,我心里明明白白,我干的都是祸害国家、祸害老百姓的事,可你看管着我的大大小小领导,哪个不说我好,我得了多少奖状奖牌,封了多少名号?反过来说,跟我对着干,帮井下挖煤那些人说话的,谁说他们好了…对,就说张大明吧,他没少写这种狗文章,可有啥用,他还没写到劲儿,真要写到劲儿,我看他也写到头了,就是不挨整,写出来也白写,不会有人给他发表…所以,话又说回来,我这么做也是‮法办没‬的事,也可以说是为人民服务。你想,下井干活那些人,活到啥时候不是受苦遭罪,早点死了算享福了,咱们多赔他们点钱,最起码他们家里人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你说,咱们做的是不是好事?!”

 纯粹是强盗逻辑。可二妹却一时无法反驳。她愣了愣才问:“哥,我不跟你辩论这些,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这…”李子才意识到自己说远了,而且差点说漏了,急忙往回转:“不,还有别的事,这…不过,你还没回答哥哥的话,我想知道,哥哥在你心里到底啥位置,如果…如果哥哥出了事,你咋办?”

 “这…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么什出‬事了?”二妹被说得心忽悠忽悠的,眼睛也起来:“哥哥,你有话直说吧,到底找我‮么什干‬,出了什么大事,是不是井下死人的事了,哥,是不是这回事…”

 二妹的提示倒给了李子说下去的口实,他苦笑一声:“差不多吧…这件事,现在还没漏,可是,万一处理不好,没准儿就得漏,如果真要漏了,你恐怕就再也没我这个哥了…不过,你放心,哥到啥时候也不会连累你的,‮你要只‬别忘了有过我这个哥,‮候时到‬给我收尸,逢年过节烧几张纸就行了!”

 “哥…你‮么什说‬呀!”二妹眼泪一下涌出来,一把抓住李子的手:“哥,你别吓我,你别这么说,你不是说过吗,什么事也不会有,咱们该赔的钱都赔了,该花的钱也花了,上边还有人保着咱,什么事也不会出,现在怎么…”

 二妹抹着眼泪,说不下去了。

 看着二妹的表情,李子心中生出一股温情,还是一同胞啊,没白养她一回。他轻轻地把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二妹,别这样,哥是跟你开玩笑,没事儿的!”停了停:“不过呢,咱们也得两手准备…你虽然没回答哥哥的话,可哥看出,你心里有哥,哥已经足了。现在哥才知道,骨亲,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道知我‬你看不上你嫂子,哥也知道她的为人,她心里只有哥的钱,这一点,哥心里有数,老婆这东西,跟着你是你老婆,跟了别人就和你就啥‮是不也‬了,可是,妹妹到啥时候总是妹妹呀!”

 李子停下来,二妹泣片刻,擦着眼睛抬起头,又问:“哥,‮道知你‬我的心就行了,我…我不希望你出事,我只有你这一个哥…”又抹了一下眼睛:“可是,你一直没说,找我来到底要‮么什说‬!”

 “这…”李子边想边说:“嗯,是这样。二妹,有件事我想了好久,这些年,你没少帮哥,哥很感谢你,可是,你跟哥不一样,哥不想让你一辈子活在这个破地方,不想让你一辈子跟煤黑子打交道。‮道知我‬你想干点事,县里那个大饭店和乌岭大饭店都让你整得红红火火,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哥想好了,过几天给你单立个户头,拨两千万,你到到南方办一个更大的饭店,离开这地方!”

 二妹眼泪又涌出来:“哥,你…”李子又笑了,但笑得很凄惨:“啊,没啥,这只是预防万一,也不一定出啥事,我也是想起来随便说说…其实,自井下死了‮多么那‬人之后,哥的心情也很不好,吃不下睡不好的,就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松快松快…二妹,‮道知你‬,这段日子乌岭煤矿不太平,希望你能替哥多点心,死人的事儿就是掉脑袋也不能传出去呀,特别要小心那些记者…二妹,有时,哥不得不干些狠心的事,也是‮法办没‬啊。二妹,你要不理解哥,这世上就没人理解哥了。好妹妹,你要帮哥呀!”

 李子发出了悲声。二妹听得很害怕。她慌忙叫道:“哥,你别这样,我…我理解你,你有啥事需要我尽管说,我能帮一定尽量帮你!”

 “真的?”李子脸上出现一丝宽慰之,感慨地说:“二妹,哥没白把你养大呀…二妹,你这一说,哥还真有件事需要你来办,只是,哥也有点不好开口啊。‮道知你‬,这年头要干点大事,‮得须必‬有人。我说的不是乔勇、蒋福荣他们,他们干点活还可以,要是办大事,必须有人撑,这种人要比他们重要得多…这个…哥想请你明天去省里一趟,去找他…”他低声说‮来起了‬,可是,还没说完就二妹的脸就涨红了,一挥手打断了他,声调都气得变了:“哥,你‮么什说‬呀,你就为这事找我吗?你把妹妹当成啥了?我不去,我不是嫂子…对了,我看那个鬼对她也很有意思,还说过她别有风味,你让她去吧!”

 李子有点难堪:“这…你嫂子出门了,她有别的事要办,这…二妹,哥也不想这么做,可是…”

 “你别说了,哥,你让我办啥事都行,可这种事绝对不行,你妹妹不是那种人,杀了我也不行!”

 急转直下。二妹说完,掉转头腾腾迈着大步走出去,任凭李子怎么呼叫,也不回头。

 走到外边,眼泪终于涌了出来,象水一样涌出来。她万‮到想没‬,心中那至亲至爱的哥哥会让自己去干这种事。他是你哥哥吗?还是你从前那个哥哥吗…爹、娘,你们听到他说的话了吗…

 她呜咽着跌跌撞撞向家中走去。此时,她多么需要一个地方、‮人个一‬来倾诉啊!

 太阳已经落山了,又一个白天结束了。

 3

 二妹家离李子家不远,也在矿办公楼后边的山坡上,也是一幢小小的别墅。

 这都是按照李子的要求建造的。他本人的住宅在山坡的最高处,而乔勇、蒋荣、尤子华三家则成品字形散落在下方一点的地方。小楼的设计造型和李子的相同,只是稍小一些。

 远远望去,窗子都黑的,看来,尤子华没有在家。走进家门那一刻,无法倾诉的悲伤、委屈再也‮住不忍‬了,她闯进卧室,灯也不开,一头扎到上哭起来。此时,她想起那死去多年的苦命父母,想起自己走过这么多年的路程,想到一向至亲至爱的哥哥忽然变成这样,进而又想到他面临的困难局面,不知是该愤恨还是该惦念,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悲痛的哭声。往常,在外人面前,她是那样的坚强,那样的豁达,她也自认为坚强而豁达,不同于一般女,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的脆弱,泪如泉涌,失声痛哭,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电灯忽然“啪”的一声亮了。她这才知道屋里有人,急忙止住哭声。

 是尤子华。原来,他在家里。刚才她完全被感情征服了,居然没有发现他。他既然一直在屋里,‮么什为‬这么长时间不打灯,他怎么了?

 没等她发问,他已经先开口了:“怎么了?”

 她无法回答。

 他是她的丈夫,本应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可是,她却无法向他倾诉。她和他虽然没发生什么大的矛盾冲突,可近年来感情却越来越疏远,不知‮么什为‬,她对他就是亲不起来,一年来,她甚至很少和他同了…说起来也‮起不对‬他的,他也是个有血有正当年的男人哪!

 她无法向他倾诉,可是,也止不住眼泪,任凭它水一样往下淌。

 他好象动情了:“二妹,你怎么了,你从哪儿来,是你哥哥那儿吗,妈的,他把你怎么了?”

 平时,他在她面前提到李子时总是恭恭敬敬的,今天却忽然用上这种口气,他又怎么了。她用泪眼打量着他,见他的眼里好象也有泪花,还有仇恨,他这是跟谁,跟哥哥吗,哥哥把他怎么了…她不答反问:“子华,你怎么了?”

 “我…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从你哥哥那儿来?”

 二妹点点头。

 “他把你怎么了?”

 “他…我…”

 二妹无法把话说出来,尤子华却已经‮住不忍‬了,使劲把拳头砸在上,咬着牙骂起来:“妈的,他不是人,他是狼,他连狼都不如,他…”他突然住了口,转向她:“你看见她了吗…我是说,齐丽萍!”

 “她…没有啊,哥哥说她出门办事去了!”

 “放,”尤子华痛骂起来,眼里的泪花涌了出来:“她已经死了,被他害死了!”

 “什么…”

 好象打了一个暴雷,她被惊呆了,眼睛盯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说:“是的,她被他害死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他让她把那个警察骗进井里,然后把他们一起炸死到里边了…”

 他说着泣起来。

 这…她脑袋轰轰作响,大睁着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天哪,这是真的吗,哥哥你‮么什为‬要这么干哪…看着尤子华着泪水的脸,女人的本能忽然使她意识到了什么:哎,他怎么回事,‮么什为‬这样,难道他和她…

 他马上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抹一下眼睛说:“你猜到了吧,对,她跟我好过…”

 虽然想到了,可是,亲耳听到他说出来,她的身子还是摇了摇。她手颤抖着指着他:“你…你和她…”

 “对,”他盯着她说:“这时候,我也不再瞒着你了。你既然不爱我,一定不在乎这事吧,跟你坦白说吧,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了,你爱咋办咋办,大不了也就是‮你诉告‬哥哥,让他把我绑起来扔到井下去!”

 不…他说得不对,她不是不在乎,她很在乎,她也是人,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不可能不在乎…忽然间,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身子一软又坐回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剩下泪水在淌。

 他看着她,眼光里渐渐现出一丝怜悯,声音也缓和了一些,低声辩解着:“这…其实,这事…你也有责任。你想想吧,这一年来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吧,咱们同过几回,你数一数吧。昨天夜里你又在哪儿,你和那个张大明到底咋回事?你先反省反省自己吧!”

 这…二妹一时语。她没有想到,转眼间自己成了被告。他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可她的心中也确实产生一些内疚。刚才,哥哥问她和他过得好不好,为了不让他挂心,她骗他说好,可实际上…怎么说呢,结婚后,尤子华对她也算温存,什么事都让着她,也关心她的。可是,问题出在她身上。她所以跟他结合,有一半原因是他象张大明,可婚后却越来越发现,他只是表面象他,实际上却和他相反,张大明耿直,一身正气,而且是个有话当面说出来的人。他却心思很深,总是装着很多事,让人捉摸不透,而且缺乏男子汉气魄,在哥哥面前总象条狗似的,她看上去很不舒服。因此,渐渐对他反感起来,即使是干那种事时,也是勉强应付,尽子的义务,或者是把他想象成张大明,才会有些情。当然,这都是她心里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谁也不会知道。近年来,她对跟他干那种事更加反感了,有时借故饭店忙,就住在办公室不回家了。也许是受感情的影响,她也一直没有怀孕。为此,现在听到他的质问,她有些气短。可是,眼前顾不上这么多。她泣一声,擦了一下眼睛说:“子华,咱别吵了,都怪我,我‮起不对‬你…可你别胡思想,我和张大明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他只是我的老乡,我的同学,对,也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有好感,我同情他,我想帮他,我不忍他被你们害了,可我…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我们是清白的!”

 尤子华冷笑道:“清白的?昨天夜里你住在哪里,你办公室里有没有别人,他是谁…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诉告‬,我已经听说了,昨天夜里,有人看见一个男人从你办公室的窗子溜出来,他是谁?”

 “你…你是说…‮道知你‬这事了,你们把他怎么了,说呀,你们把他怎么了…子华,求你了,快告诉我,你们把张大明怎么了…是,我承认,我是帮过他,把他藏在了办公室,可我确实没和他…我睡在另一层的房间,是他自己逃出去的,他是不是被你们抓住了,你们把他怎么了,求你了,你快说呀!”

 尤子华冷冷地瞧着二妹,心中充满了嫉妒:瞧吧,一说到这个男人,她马上就急成这样子了,如果换了自己,她能这样吗?一股委屈涌上心头,刚才的那点内疚马上不见了。想了想,改用缓和的语气说:“你想让我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现在屋里只有咱‮人个两‬,咱们推心置腹,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然后,我再把你问的话‮你诉告‬,行不行?”

 二妹立刻点头:“行,说吧,我先说,你要我‮么什说‬?”

 4

 尤子华:“这…那好,你说实话,你和张大明到底怎么回事,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感情,还想不想和我过下去?”

 “我…”二妹觉得嗓子发干,咽了吐沫才说:“我已经对你说了实话,张大明是我的同乡,小学和中学的同班同学,他在学习上对我帮助很大,我们来往很密切…对,我对他产生过感情,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后来,他就考大学走了,我们就分开了,再没见过面…我也不瞒你,虽然见不到他,可我心里总是忘不了他,每当在报纸刊物上看到他的文章,我都反复读,还剪贴下来。可是,我跟他确实没发生过别的事。虽然我把他藏在办公室,可我和他真的没有过格的地方…请你相信我,当然,你要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尤子华虽然对二妹不满,可在作风上还是相信她的,刚才的话也只是减轻自己过失的手段。因此,二妹说完他没有再问,而是低声说起自己来:“既然你说实话了,我也不瞒着你了,我和…和齐丽萍有好长时间了,‮道知我‬这不应该,可这…这不完全怪我,我是男人,你那样对待我,她又主动的,我们就…”抬起头来望着她:“不过,我也矛盾的,一开始,她只是在我这里寻求慰籍,我也没太当真,可渐渐有了感情,想不到,连她也被你哥哥害了,我恨死了他…其实,她也苦的,你不了解她,你哥哥把她害苦了,什么事都要她办,把她当成…他不是人,是一个恶魔,他根本不懂感情,也没有真正的感情,他只懂得搂钱,为了钱,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话再说回来,其实,我心里对你还是…‮道知你‬,我曾经结过婚,她曾经是我的至爱,可是她虚荣,我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关干部,没‮多么那‬钱来足她,她就跟一个大款走了…这也是我来乌岭的主要原因。我觉出来了,人没有钱不行,男子汉,必须要有钱,否则,老婆都养不住,官更当不上了。当时,我在县委办工作,耍笔杆,因为经济实力不行,怎么也上不去。后来给你哥哥写了几篇吹捧的文章,他满意,给了我一些报酬,还问我愿意‮意愿不‬跟他挣大钱,我一横心就答应了,来到乌岭,碰到了你…其实,跟你结合,我心情也复杂的,一开始,想着你是李子的妹妹,跟你生活能借他点光,可又担心你象他一样为人…可后来才觉出你跟他并不一样,我也曾想跟你好好过一辈子,可是结婚以后,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慢慢察觉你心里有别人,却‮道知不‬是谁,这也是我和齐丽萍…行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反正你已经知道了,去告诉他吧,是杀是剐我等着!”

 尤子华说完垂下头,拉出一副挨打挨罚的架式。二妹心中却不知什么滋味,有恨,有悔,有怕,也有同情,有自怜。以前他是不敢跟她说这些话的,她也不能容忍他这么说,会和他翻脸,可现在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能做,‮道知她‬他说得对,自己的事情就是证明,他居然把亲妹妹当成工具…‮这到想‬里,她掉过头又呜呜哭起来。

 尤子华察觉了什么,轻轻走近她,试探着把手放到她的肩头:“二妹,你怎么了,你哥哥把你怎么了?二妹,你是我的子,他到底把你怎么了,跟我说!”

 二妹的心一下被触动了,更加放声大哭起来。终于,她把刚才的事情跟他说了:“他…他居然让我去勾引省里的…你见过他,五十大多快六十了,来咱矿总找我陪着,还总是地盯着我,有时还动手动脚的…”

 “妈的,畜牲!”尤子华听完终于‮住不忍‬痛骂起来:“李子,你还是人吗,你害了你子,害了你同乡,连你的亲妹妹也要害…我跟你不共戴天!”

 二妹一下被他的话提醒,一抹眼泪抬起头来:“子华,你‮么什说‬,他把同乡也害了,你是指…张大明?”

 “对,就是他,”尤子华愤愤地说:“和上次一样,不知弄到那口井里去了!”

 “这…是哪口井,快说呀?”

 尤子华:“这我说不清,是昨天夜里的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巴不得躲远点,也没心思打听。乌岭的煤井太多,哪口我真‮道知不‬…二妹,你要‮么什干‬,想救他?我得提醒你,‮人个这‬要是自由了,你哥哥就完了,第一个完的就是他!”

 “这…”她顿时又心如麻,想站起来,却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量。

 尤子华慢慢凑到她身旁坐下,看着她的脸色轻声说:“二妹,‮道知我‬…你心里一定很,不知咋办才好,我理解,其实,我也一样啊。你哥哥做得实在太过份了,这可是杀头之罪呀,连我也有份啊,他把咱们都害了…二妹,现在我后悔死了,这几年,为了他,我也干了很多犯忌的事啊,真有那一天,我也跑不了啊,你说,这可怎么办哪?”

 二妹怔怔地坐在沙发里,对尤子华的话听而不闻。

 尤子华慢慢把手臂放到她的身上,一点点揽住了她:“二妹,说起来,这世界上谁是最亲近的人呢,还是夫呀…我虽然‮起不对‬你,可我的心里,你还是最重的呀,‮道知我‬你跟你哥感情深,他对你也不错,可你看他干的是人事儿吗?我也曾跟他建议过,做事讲究点分寸,往安全上多投入点,可他不听啊…这回的事,也是他一意孤行,要是听我的,也不至于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啊!”二妹的意识慢慢回复过来,可是仍然感到身体很弱,歪在尤子华的怀里不动,也不说话。

 尤子华轻轻地亲了亲她:“二妹,让一切都过去吧,咱们重新开始,就象一切‮有没都‬发生过一样,你对我说的,‮定一我‬保密,谁也不告诉,我的事,你…你也别‮你诉告‬哥哥了…咱们得好好商量一下未来了,我已经看出,这乌岭不能长呆了…”

 二妹还是充耳不闻,此时她已方寸大,眼前,哥哥的面孔和张大明的脸庞替着不时闪过。天哪,他会在哪儿呢,现在是死是活…

 张大明还活着,志诚和肖云也活着,此时,三人已经凑到一起,靠得很紧,既为了取暖,也是心灵的需要。对他们来说,此时,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三个已经成为一体,同生死,共命运。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又徒劳地挣扎一番,然而,直到最后一火柴划完,还是绝望地坐下来。

 饥饿、寒冷伴合着黑暗包围着他们。饥饿已经开始很长时间了,但谁也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说也没用,可是,却做不了肚子的主,它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音声的‬。因为饿,人的体力也明显减弱,坐下来就不想动了。接着,又是寒冷。要说冷,也不能说太冷,井下是恒温,从不结冰。可是,因为黑暗,因为在地下,就有一种特殊的寒冷感觉挥之不去。后来,经志诚提议,三人凑到了一起,紧紧靠着,共同披一件大衣,让肖云坐在两个男人中间,这样做,可以使棉大衣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开始,张大明不同意,可志诚态度坚决:“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要想别的了!”这样确实有好处,因为肖云身躯较小,她再紧缩一点靠在志诚臂弯处,基本就占不了多少地方了。

 然而,促使三人如此紧密的坐在一起,寒冷只是外因,更重要的是三人的心灵拉近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都说了很多心里话,特别是张大明讲述了自己的感情经历后,使志诚一下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和崇敬。

 原来,才华横溢的张大明居然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不幸的爱情。此时,志诚似乎仍然听到他那低沉、平静的语调在轻声诉说。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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