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儿的服务员不大讲究,一大早门也不敲就进来重手重脚地打扫房间。我被吵醒后便躺在蚊帐里看导游图。服务员走后我起来穿衣。卫生间还是没水,我把所有龙头拧开,出门去寺闲逛。旅行车又拉来一批新到的游客,寺前空地十分热闹。我在一家早早开门的旅游商场买了两盒香烟,又回到饭店。刚进房间便听到水龙头哗哗响,忙进卫生间关住溢出水来的浴盆龙头,刷了牙洗了脸,照镜子时我才发现,才游一次泳,就晒黑了。第二天胡亦穿着睡衣睡
睡眼惺松地跟进来,爬上我的
四肢摊开躺下,控怨老太大打呼噜,早上外面又吵,没睡好。“还睡呀?”“嗯。”她睁眼冲我笑一下,哼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写字台前翻看今天的本地报纸,吸烟。过了会儿,听到身后
的弹簧响。回头看,她睁着眼看着我:“要喝水。”我倒了一茶杯水端过去。她在我手里呢嘟呢嘟喝了阵,惬意地叹口气,又倒下去抱着
巾被闭上眼。
“你笑什么?”她问。“你睡觉跟小孩似的。”
“哼。”她用鼻子高了声,脸藏进
巾被里。
我继续看了会儿报纸,她在
上开始翻来覆去地折腾,
巾被都耷拉在地毯上。“睡不着就起来吧。”她生气地坐起来,赤脚下了地,也不梳头不洗脸,问我昨天买的李子呢,要吃。“
我告诉她在脸盆里。她去卫生间端出脸盆,蹲在地上挑挑拣拣地吃。“劳驾,把脸洗了去。”
她不理我,啃着李子,眼珠骨碌碌转着冲我翻白眼。我把脸盆踢进
底下:“不洗脸不让吃了。”她沉着脸瞪我,嘴里还在嚼着。我好言说:“怎么能不刷牙洗脸吃东西呢?这不卫生,又没人跟你抢,这些李子都是你的。”她转身往卫生间走,拉着长音不满地说:“多么那事,跟妈似的。妈!”她回头对我做了个怪脸,进了卫生间。
等我想起来,跑进卫生间,她已经刷得满嘴牙膏沫了。
“你怎么用我的牙刷。”
“用用怎么啦?”她含着牙刷说“又用不坏。”
“我有肝炎。”“那怕什么。”她转脸继续对着镜子刷牙。“我不怕。”
“传染上可是你的事,我不负责。”
“没要你负责。”胡亦洗漱完,梳好头,新鲜干净地出来,忘了李子,跳上写字台坐着,手扶着桌沿,晃
着长腿问我今天么什干。
“先去逛庙,下午再游泳。”
外面阳光强烈,我不怕晒,就光着头走。胡亦有个凉帽,忘了戴,不时把手捂在额头上。她额头很宽耸,据说这种人聪明。“怕晒黑了不漂亮?”我边走边问。
“才不是呢。”胡亦嗔我一眼“晒得烫。”
她掀起短短的刘海让我摸,我一摸,乐了,果然烫手。
我们先在小街一个小姑娘的店里吃了
汤饺子,(这岛上的饮食风味是南北大串法),然后沿着石板山路去一个最有名的尼姑庵。这庵原是东汉末年一个弃官修行的道士的炼丹
。后来造了庵,以道士的名号做了庵名,还把这道士供在了观音旁边,这种兼容并蓄的大度精神还表现在庵里僧尼共存。当然,凡夫俗子尼姑是不理的。遇有轻浮男子试图搭讪,那些十八九岁的小尼姑便连忙摇手低放大,口中喃喃念动真经。庵中有大量年轻尼姑,个个相当虔诚,在香烟缭绕的圆通宝殿里,我们见到一个瘦嶙嶙的小尼姑在慈详的观者塑像前立起跪下,一丝不苟,连续几个小时地磕着头,青黄的脸上洋溢执
的神态。令人眼前身后事如奔马
尽涌上来,恍闻天外雷声隐隐传来。几个时髦青年趴在蒲团上扣头如捣蒜,诚惶诚恐。“你不磕吗?”我问胡亦。
“不。”她放肆地说“磕它干嘛,迷信!”
“陪我磕磕。”“不”她一口拒绝。我转身出去买了把香,燃着在菩萨前拜了拜,青烟袅袅地
在香炉上。胡亦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去,深深地俯首。站起来对胡亦说:“走吧。”
“你信佛?”走出殿门,胡亦问我。
“不,我只是不想在神明前无礼。”
走出山门高高的门槛,我们又置身在幽幽曲曲的山路。一旁是石砌的护山墙,荫如伞盖的大树。一边是苍郁的松林,陡峭斜下去的山坡,林隙可见远处接青天的碧海。“你害过谁呀?”我蓦地停住脚,胡亦笑问“这么小心翼翼。”“你就那么…问心无愧?”
“当然啦。”她一昂首“我从未起不对过谁,都是人家起不对我。”“寡妇抱着夜壶哭——”我对警惕地望着我的胡亦说“我不如你。”“这是个笑话吗?”她乜着眼犹疑地问。
“不是。”我对她说“你没发现我从不开玩笑。”
“我早就发现你是个贬味的人了”她大声说“我最讨厌乏味的人!中国人怎么都那么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妈没劲!”“小姑娘说话别带脏字。”我提醒她。
“我她妈乐意带。”胡亦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谁想管我,这不行那不行的,就跟谁能千年万世地活下去似的。”
“怎么谁都想管你了?”我笑着问。
“可不是吗。”她数着手指头告诉我“爸爸妈妈哥哥,老师团干部里的积极分子,谁都管我。这些人有没有自己的事?怎么就象专为谁为别人活着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不让我一人出来,偏一人出来!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那么随便?”她乐了,点点头,象一只神气活现的鸟。
山路尽头出现了光秃秃的顶峰。顶峰崖边突兀地屹立着一块巨石,摇摇
坠,千年不坏,人站在下面势危如泰山
卵。这是岛上一个奇迹。在善男信女们眼里,这巨石是上苍神力使然。攀上巨石,风声呼啸,脚下山峰尽小,人如立于青天之下,万物之上。极目千里,海天浑然,云在静静疾走,
在无声奔
,似能感到地球、天体的运动;似能跳到早已消逝在地平线外面的过去年代的人、物。绰绰约约,虚渺飘忽,历历在目。“你看到了吗?”我问站在旁边拼命用手护住头的胡亦。
“什么?”她不解地顺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你看到什么了?”“使劲看。”“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定睛再看,蔚蓝的天空上,白云象被孙大圣定住的飞驰仙女,一动不动。
海则如冷却了的玻璃
。凝固成厚重的一块,渐次透明,反
出温莹的光泽。列岛、船只、错落有致,浑如一个个巨型盆景。
“没了。”我说。“什么没了?你看见什么了?”胡亦着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楼?”“说不清。”“你别故弄玄虚了。”她央求我“告诉我看见什么了。”
“下去吧。”我说。“我不。”她说“你不让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么也没看到,开个玩笑。你不是说我乏味吗。”
“可是一点也不幽默。”她象个哭了鼻子也没多吃成冰
的孩子那样失望,满怀怨恨“这不是开玩笑,这是骗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连我说出“你说得对,谁也不能千年万世活下去。”这样明显讨好的话,也没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们回旅馆吃的午饭。饭后我们各自回屋休息。
我睡了一觉醒来,庭院,各个房间静悄悄的。我早晨把药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这时怎么也拧不开了,我垫上手帕拼命拧。忽听胡亦迭声喊我。她脸红扑扑地从外面跑进来,坐在我的沙发上
气,还带紧张地往窗外望。
“怎么啦?”我问。“我刚才自己出去了,去海边。”
我把药片含在嘴里,往杯里倒水。
“碰到
氓了!”她大声说。
我看看她,伤紧闭着嘴,直到用水把药片送去,才张口说:“是吗?”“是吗!你怎么一点没有正义感。”她十分委屈“就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该这么无动于衷。”
我又喝了几口水,问她:“什么
氓?”
“小
氓,两个他们跟了我一路。”她大惊小怪地说“吓坏我了。”“怎么你了吗?”“怎么也没怎么,说了很多难听话。”
“说的什么?”“说我嘴大。”她脸红了“说我下雨不用打伞。”
我笑了。“你还笑。”她也难为情地笑了。“真差劲。”
“他们那么说也没什么恶意,是概大喜欢你。”
“道知我!”“知道你还生气。”“道知我你把我当小孩!”
“没有。”“就有!你上午对我的态度就象对小孩,跟我打哈哈,一点不尊重我。”
“没人不尊重你。”我安慰她“你当然是大人。”
“那人个两就不尊重我。我嘴大额头大我自己知道,他们干么在大街上说我。你帮我打他们。”
“什么?”我说“你叫我干这个。”
“嗯,考验你。”“好吧。”我想了想说“去看看。”
胡亦高兴得一跃而起,我叫她等等,去卫生间换上游泳
。她问我是不是在
里掖了刀,我说是。
在小镇的街上,胡亦指给我看那两个正巧在买西瓜的“
氓”是两个文绉绉的青年,有一个还戴着眼镜。他们看见我和胡亦过来,就冲这边笑。我也冲他们笑笑,往前走去。
“你不么怎打他们?”“我打不过。”我跟胡亦说“我刚才是换游泳
,不是掖什么刀。”她气坏了,转身要跑开。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对她说:“为以你用刀扎人象开玩笑那样随便吗?不能对别人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挣开我跑了。我独自走到海边,
了衣服游进去。海水在我四周闪着焊花般的耀眼光芒,柔软的水波从我头上后背滚滚而下,我有力地划着水,向蓝得没有一点瑕疵的、绸缎的般的大海
进。游了一阵,我四肢伸开躺在海面上眯眼享受着阳光的照耀,随波漂浮。一个小小的人头出现在岸方向的蓝色的波涛中,越来越近,我认出是胡亦。她游到我身边,鬓挂满亮闪闪的水珠,向我击出一掌飞溅的水花。我竖起来,踩着水,她也踩着水,腼腆地笑着说:“我又来了,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你生气了?”“我也没有。”她大声说。
“往前游吧。”我对她说。她点点头,我们一起向大海纵深游去。“喂,我觉得你象算命先生。”
“什么?”我游慢了点,等她上来“我不会算命,和尚会。”
“我说你象个算命先生,那么诡秘,话里
藏玄机。”
“你象什么?”我不太喜欢她对我的这种看法,换成仰泳,瞧着她。“我象人呗。”一股小
到她脸上,她闭了下眼和嘴,又纷纷张开。“人什么样?”“瞬息万变,唯恐天下不
。”
“譬如…”“譬如,”她笑嘻嘻地抢着话头说“刚才我真恨你,转念一想。又不恨了。”我停下来,有点
吁吁。她游上来靠住我,我托着她胳膊踩着水。她快活地
息着扒住我的肩膀说:
“没准以后我还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我,天知道。不象你算命先生,老那么沉着,有条不紊。”
我松了手,她沉下去,儿会一浮出来,咳嗽着抹去脸上的水:“你想害我呀。”“我们游得太远了。”我环顾四周海面,已经出了海湾,那尊仰躺的巨大观音脸上的白塔绿荫已十分清晰。
“没鲨鱼,渔民说了。”
“有暗
,去年已经淹死了人个一。”
我们涉水上岸,长的
翻卷着,滚动着。水花犹如无数拥挤跳跃攒动的自鼠群,冲上来,化作一滩滩水沫,渗入砂下。沙滩变得
润褐黄。
傍晚,我们正在街边挑选玩常一件两个接吻小孩的有趣瓷像。古寺晚祷的钟声响了,一下接一下,沉闷悠远,小镇上空梵音萦回飘
。我们循着钟声一路走进寺院,已经昏暗了的大雄宝殿中,一个身披红黄两
袈裟的长老领着上百个黑衣和尚在佛像前做着诵经晚课。长老在一名小僧的搀扶下,连连拜倒。分立两旁的汗
浃背的和尚一手摇扇,一手掌拜,在领诵僧的带领下,整齐嘹亮地哼哦。佛脸在摇曳的烛火中闪耀着慈爱的光环,微阂的慧眼俯视着顶礼膜拜的人们,又似视而不见。大雄宝殿后面小殿里别是一番景象。五彩灯泡明灭着,三个峨冠博带、法衣斑斓的和尚坐在佛前壁台上,吹着电风扇,嗯啊吗吧地边唱边舞动法器。一班小和尚敲击着镲钹木鱼伴奏,声调仰扬顿挫,重复循回,就象唱着一首古老的叙事诗。
我和胡亦各求了一支竹,上面各是一句旧诗。我那上面写的是:“
雨断桥人不渡”
她那上面写的是:“无端隔水抛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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