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6-9
六、宁萱的信
亲爱的廷生:
今天,转眼就是我们通信一周年了。去年今
,我们还是陌生人;今年今
,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你在山区奔跑候时的,我却在水边戏水。我是我弟弟的"司令",他永远都跟随着我。有时候,真想童年再来一次,我们互相进入对方的童年。那么,我们在一起去玩,弟弟怎么办呢?你告诉过我,也有一个弟弟,那么就干脆让两个弟弟一起玩吧。
对你来说,矿区的生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写矿区生活的,我高中时读这部小说,感动得
下了不少的泪水。我能够想象出井下生活的危险、枯燥与乏味,在幽暗的坑道中,必须让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小小的太阳。心灵会发光,就不必恐惧黑暗了。
这两天,我正在读一些关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文字。
阿赫玛托娃描写了那恐怖肆
的年代,那个时代诗人如同乞丐。曼德尔施塔姆家里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被一个专门打小报告的人占有了。后来,他们干脆就被扫地出门。
夫
俩人坐在大街上,丈夫对
子说:"应该学会改变职业。我们现在成了乞丐。"
子回答说:"乞丐在夏天日子好过一些。"
阿赫玛托娃听到曼德尔施塔姆朗诵的最后一首诗是《基辅街头…》。其中有这样忧伤的句子:
你还没有死,还不是孤独一人
暂时还有乞丐女友
你可以欣赏壮丽的平原
黑暗、寒冷和暴风雪
无论日子如何艰难,
子娜嘉一直跟丈夫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寄居在阿赫玛托娃家,当主人刚刚在沙发上铺好被褥,曼德尔施塔姆就躺在上面睡着了。娜嘉坐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丈夫入睡。
阿赫玛托娃到外边办完事回来,曼德尔施塔姆醒来,向她朗诵了这首诗。阿赫玛托娃重复了一遍。曼德尔施塔姆说了声"谢谢"又睡着了。
后来,就是被捕并"发配"边疆。夫
之间断绝了音讯。
曼德尔施塔姆从被害的地方只发出过一封信,是写给弟弟亚历山大的,因为他无法跟
子联系上。在信中,曼德尔施塔姆伤心地询问道:"我亲爱的娜嘉,她在哪里?"他还要求给他邮寄御寒的衣物。亲人给他寄了个包裹。
包裹给退了回来,收件人已经不在人世。
曼德尔施塔姆既是悲惨的,又是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自始至终爱他的
子。亲爱的廷生,我也愿意做你的"乞丐女友",与你一起面对暴风雪,有了你,不需要一
火柴我也能够感受到温暖。
俄罗斯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你写过很多有关俄罗斯的文字,你和你的朋友摩罗、王开岭等人,都是有浓厚的俄罗斯情结的人。吸引你们的,显然不仅仅是那片广袤的原野和浓密的森林,而是那一颗颗在苦难中挣扎、却始终不屈服的心灵。说到底,更是那些美丽、温柔而无比坚强的俄罗斯女
——你们的那点心思还能够瞒得过我?
不过,那样的女
并非只有俄罗斯才有,我不就是吗?
新疆诗人北野有一首诗歌,名叫《致一位俄罗斯小姑娘》: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金黄头发的俄罗斯小姑娘
既然普希金已在决斗中身亡
既然莱蒙托夫又被高加索
放
既然叶赛宁的红色手风琴已经绝响
既然伊凡·阿列克谢叶维奇·蒲宁已客死他乡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白桦树般的俄罗斯姑娘
当你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哼着滴血的船歌
我在黄河呜咽的地方
背着青砖和白骨,修筑王的城墙
我和你乌拉尔的兄弟一样悲伤
请接受一个异乡人的诗句吧
你青春无比的俄罗斯姑娘
晚钟已经敲响
落
把草原烧得一片金黄
额尔奇河正穿过我的心向你涌淌
我虽然不能用你的祖先的语言歌唱
可我的方块字和你俄罗斯的星星一样闪亮
他的诗句里,有一种痛入骨髓的悲哀。这些诗句,看上去仿佛与中国没有太大的关系,然而仔细品味的话,每一句都是在写中国。你也有许多写俄罗斯的文字,道知我,你写俄罗斯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否则,你何必如此痛彻肺腑地关注那个遥远的国度?
与俄罗斯一样灾难深重的中国啊,你何时才能够拥有与俄罗斯一样高高耸立的白桦树?
只是,北野的最后一句判断太乐观了:方块字真的能够像俄罗斯的星星一样亮晶晶吗?
亲爱的廷生,给我们的爱情染上俄罗斯的色彩吧。我就是那个远道而来的俄罗斯的姑娘。
一辈子都爱你的萱
两千年六月二
七、廷生的信
小萱儿,我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去了檀柘寺。今年,我却去了北京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川底下。
"川底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村庄。它像一个小小的城堡,也像一处世外桃源。村民们都还居住在明清时代的建筑里,青石板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时光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里失去了威力。不像城里,一年、甚至一个月,街道和房屋就变了一个模样。
我在村子里呆了三天,这才回到学校。读到你的来信,这才惊觉:我们相识已经一年了,长,还是短?
你在信中谈到俄罗斯,谈到曼德尔施塔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有着挥之不去的俄罗斯情结。我仰望俄罗斯,是想去俄罗斯寻找温暖。
一般人也许感到不可理解:俄罗斯冰天雪地的,那里怎么会温暖呢?要寻找温暖,理应去热带地区,去一年四季繁华似锦的东南亚。
然而,我指的温暖不是大自然的温度,而是心灵的温暖。俄罗斯有多么那高贵的、滚烫的心灵,多少年来,他们都像篝火一样温暖着我。
你看出了我们那一点小小的"心思"。是的,我们曾经渴慕俄罗斯的男
,因为在他们身边有多么那伟大的女
。现在,我不羡慕他们了,因为你来了,你就是从俄罗斯降临的小姑娘,你就是北野诗歌里的小姑娘。
萱,我想永远拥抱你,让我们互相温暖对方,让我们的肌肤像水草般互相
润。除了小时候被父母和外公外婆抱以外,好多年了,我没有拥抱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拥抱过。我的身体、我的肌肤、我的灵魂一直处于饥渴和干涸的状态。直到遇到你,沙漠中终于涌出一眼泉水。
我想拥抱你,想拥抱天下所有的人,孤儿和寡母,乞丐和罪犯,爱我的人和恨我的人。这种愿望我早就萌发过,直到与你相遇,它们才不可抑制地凸显了出来。我发现了我肌肤的饥渴。
有时,北京出现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当我行走在校园那金黄的银杏树下、小心翼翼地踩着厚厚的一层树叶候时的,所有烦恼与不满都神奇地烟消云散,心情好得仿佛是没有一丝阴影的湛蓝的天空。
这时,我感到好像步入某个爱情影片中的美好场景,我忽然有一种冲动,一种想拥抱所有人、并让所有人拥抱在一起的冲动…当然,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会怀着一种悲凉的幸福感抑制住这种"超现实"的冲动,然后再继续平静地往前走。因为,即使在以狂放著称的北大校园里,这样的行为也是惊世骇俗的。也许会被别人容忍,但很难被别人理解——最多人们会以为是艺术家在做"行为艺术"。
在一个以"酷"为时尚的时代,以诗人奥登"爱就是天堂"的论调来作为生活与艺术的坐标,也许不合时宜。如果将这种"温情"的观念引入行为艺术的操作,更是一种接近迂腐的冒险。然而,我身边有两位年轻的艺术家就作了这样的冒险,他们策划了一个名为"拥抱
"的行为艺术——不,他们的做法已经超越了一件行为艺术。
我高兴参加他们的这个活动。他们就是我的好朋友、前卫艺术家高氏兄弟。
高氏兄弟认为,似乎人们已达成共识:行为艺术是以"酷"、"狠"乃至暴力方式为时尚趣味与竞技指标。诚然,残酷与暴力常常是有力量的,它产生刺
并可能会使我们感到震惊——而艺术恰恰是需要震撼力的。如果这种震惊效果不对他者的生命构成危害,他们愿意相信以残酷和暴力为手段的艺术是有理由的,他们甚至愿意作这样善意的理解:这是对现实中的残酷与暴力的反映与否定。但是,他们也认为,当行为者仅仅以残酷与暴力的方式哗众取宠候时的,显示出来的则必然是弱智的行为者对残酷与暴力本身的畸形
恋和其才能的匮乏。
今天,艺术家们越来越刚硬、强悍和无情。这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高氏兄弟说:"我们需要转身眺望。"
前两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上午九点钟。我们将近一百名"志愿者",租乘三辆大巴前往川底下村,实施名为"拥抱二十分钟的乌托邦"的行为计划。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我也匆匆赶去了。我本来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但这不是"热闹"。
志愿者中有一些是老朋友,更多的是陌生的新朋友。第一次被邀请参与公共
的行为艺术,我不免心存疑问:"拥抱"何以成为"艺术"?毕竟,在中国,人们没有拥抱的习惯。拥抱一般被视为西方人的礼仪或是恋人之间的私密化行为。
果然,到了预先选定的村头空旷的场地之后,人们依然显得心存疑虑、不知所措。人们各自站开,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高氏兄弟不得不对这个行为的意义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解释。他们两人当场做了一次拥抱"示范",又分别拥抱了许多男女朋友。他们试图让大家明白:拥抱——无论与同
还是与异
,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令人难为情。实际上,既然我们都有爱与被爱的
望,那么我们人个每心中肯定也都蕴藏着拥抱他人与被他人拥抱的
望…渐渐地,大家进入了状态,按照自由组合的原则,大家各自选择了自己的拥抱对象。
他们希望大家选择异
拥抱,但最终由于习俗的制约,许多人还是选择了同
。一百多人散落地站在一起,第一次以艺术的名义、更以爱的名义——爱是高于艺术的,先后分别在道路旁、在小河边上,有节奏、有秩序地拥抱在一起。先一对一对地同时拥抱十五分钟,然后是大家拥围在一起拥抱五分钟。
我很快进入情景之中。苍天在上,我们沐浴着阳光伫立在沉郁的大地上,浑黄的河水默默地从我们身边
向遥远的天际…人个一与另人个一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像兄弟、像姐妹、像情人一样——那一刻,我们是纯洁而美好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仿佛第一次显得如此和谐,如此地老天荒。
二十分钟沉寂的时刻,拥抱者们闭目倾听着彼此的心跳…一种超日常的复杂感受与体验,成为记忆永远的馈赠。
我们在村庄里住了三天,吃住都在村民的家里,他们只收取很少的费用。没有特别的招待,他们把我们当着家里人一样。
今天,我们驱车回到城市的中心。大家集合在停工的一处高层建筑之中,又一次感受了拥抱时彼此的心跳。从郊外到城市,场景的转换使拥抱的现场气氛由静穆、美好转而为哀婉与沉郁。
高氏兄弟告诉我,这是他们"拥抱行动"的第一次演练。他们希望这个行为将来能在更多的公共空间中实施——在农村、工厂、学校、闹市、广场,甚或军队、监狱…他们说,无论男女老少尊贵卑微,也无论何种职业何种身份——让我们拥抱吧!让我们的生命在拥抱的瞬间摆
权力与金钱的奴役,超越人与人的对立、竞争、怨恨以及一切施
、受
的权力关系。
这次活动让我想起了很小候时的读过的一个童话故事:
从前,从前,有一个悲伤的天使,他悲伤是因为他只有一只翅膀,不能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一个和他一样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因为了解彼此的寂寞,他们不
拥抱在一起。他们的翅膀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就在这时,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飞来起了。
我们都是单翼的天使,唯有彼此拥抱,才能飞翔。
我对高氏兄弟的努力抱以深深的敬意。当爱的光辉一再被旧意识形态的伪善、痞子文化的调侃以及世人的谎言所亵渎、消解候时的,我们确实需要重新唤起爱的意识与
望,让我们在拥抱中学会爱——因为,我们应当相亲相爱,否则就会死亡。
宁萱,我的爱人,我们曾经拥抱过,我们还将长久地拥抱。
下次,会机有我让你见一见高氏兄弟,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永远属于你的廷生
两千年六月八
八、宁萱的信
我最亲爱的廷生:
真是遗憾,我没有能够参加你们的那次"拥抱行动"。
高氏兄弟决非那种哗众取宠的"艺人",从你的描述之中,我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有信仰的人。《神父们的伦理学》中这样说过:"美好、力量、财富、荣誉、智慧、
足、孩子,属于那些懂得怎样正确生活的人们,属于这个世界。"拥抱和相爱,都是走向正确生活的道路。
既然我们的相识已经一周年了,那么这封信里,我要你诉告一个"秘密"——我们么什为会相识的秘密。
我们的相识,没有父母的命令,也没有媒人的穿针引线——如果硬要找出一个媒人来的话,那就是你的女处作《火》。
我曾经隐隐约约地你诉告,那本书不是我去书店买的,而是通过别的渠道读到的。
其实,在去年六月份之前的几个月里,我就在大小书店里看到了《火》。但是,我一直没有拿起来翻看。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看书首先看封面,我要求书的封面应当精美细腻,或者素雅大方。而《火》的封面,不知什么原因,设计得花里胡哨的,我很不喜欢。再加上封面上那些故作惊人之语的广告语,更让我反感——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书商的点子,与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然而,那时我并道知不幕后的情况。于是,便犯了"以貌取书"的错误。好几次,我都与《火》失之
臂。但是,该认识的朋友总会认识的,该喝到的甘泉即使在沙漠中也能喝到。有一种神奇的缘分,像一
看不见的丝线牵着我们。当我们还一无所知候时的,以后的一切都已被安排好了。
那是去年六月二
的下午,我下班回到宿舍里,觉得很无聊。本来想找同屋的女孩一起去逛街,但她早已同男朋友一起出去了。
我便下楼随便逛逛。我们住在一个庞大的小区里。这个新型的居住小区,一切服务设施应有尽有,几乎可以做到足迹不出小区,够能就
足生活中所有的需要。对我来说,却有一个需要
足不了——我是个书虫,我需要一家小小的书店。但是,小区里一直没有书店,也许这里都是来去匆匆的工作一族,他们哪里有时间买书和看书。
前几天,我突然发现对面一楼的角落上,辟出一间小屋,开张了一个小书店。蓝色的招牌,设计得很精美别致,上面用艺术字很醒目地写着"晓兰书屋"。这个名字却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
那几天,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进去看看。今天,算是偷得浮生半
闲,我便走进去,心里想:真好,就在身边开张了一家小书店,再也不用走很远的路去找书了。
果然,这是一间不错的小店,虽然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样子,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中央的架子上还放着磁带和CD。每一点空间都充分利用起来,却又错落有致。书架还安装着滑轮,可以轻轻地推动。从书店的装修中可以看出,主人一定是个有品位的人轻年。
店里一直播放着罗大佑当年的校园歌曲,音量很小,若有若无。除了歌声,店里一片宁静,三两个顾客各自在静静地看书。
我想,店主一定是一个罗大佑的歌
。
左边的架子上,张贴着有小纸条标明,这是供出卖的书;右边的架子上的小纸条则标明,这是供出租的书。两边的书泾渭分明。这种租书与卖书、图书与音乐混合的小店,以前我真还没有见过。
那天,我不想买新书,只想租一本轻松的小说回去消磨时间。小时候,我非常喜欢租书看。那时,我一般去租连环画,如《铁臂阿童木》、《丁丁历险记》之类的。一拿回家,便跟弟弟抢着看。后来,在大学里,也偶然租几本爱情小说读,可是读了几本就厌倦了——一样生硬的故事情节、一样矫情的语言风格,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
一般供出租的书,大多是言情和武侠的小说,这家书店也不例外。我对这两类书都缺乏兴趣,便东翻一下西翻一下,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同学,你想看什么书?我能帮你的忙吗?"忽然,有人在背后问我。是年轻男
音声的,嗓音很浑厚。
"同学",这是一个久违的称呼,既亲切又有点陌生。那天,我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牛仔短
,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还在念大学的女生。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他的皮肤有点苍白,脸上棱角分明,像是一个体育明星。
立刻,我就为我的这个比喻感到后悔了:他坐在轮椅上。现在虽然是六月的天气,他的腿上还搭着薄薄的
毯。
他向我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说:"我是这家书店的主人阿明。小店刚刚开张,还请多多关照。"
"我想找点有意思的书看看。"我告诉他,我不喜欢那些流行读物,希望能够找到一两本"与众不同"的好书。
"喏,这本,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的。"阿明把轮椅向前摇了几步,手指在我右边的书架上的一格闪电般地一掠,立刻从中间准确地
出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你猜猜,这是一本什么书?你能猜得到吗?
你一定猜不到——我定睛一看,正是那本好几次与我擦肩而过的《火》。
"这是一本好书,"阿明把书递给我说,"这本书我最喜欢看。你看,它都已经被翻破了。我这里,其他都是刚刚买回来的新书,言情啦,武侠啦什么的,只有这本是我自己收藏的旧书。本来我舍不得拿出来,但后来想,让更多的朋友读到它,才算是不辜负它呢。"
我把书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这本书都快要散架了。我犹豫了一下,不忍伤害阿明热情的眼光,便
了二十块钱的租金,让阿明登记好名字,便拿着回家了。
回到宿舍里,我泡上一杯浓浓的红茶,抱着姑且一读的态度,躺在
上读起来。这一下,就再也放不下了。这就是古人说的"手不释卷"。
整整一个通宵,我读完了你的这本《火》——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能够读到的,一个字不漏。天黑了,然后天又亮了。我统统道知不。我完全沉浸在这本书所创造的一个独特的世界当中。
晚上我甚至没有出去吃饭,只是简单地冲了一杯果珍,啃了一个面包。
这本书确实很旧了,许多地方都有折角的痕迹,中间的书脊还有松动,有几页早已不知所踪。还好,它不是一本小说,否则的话,中间丢失一部分情节,还不让读者牵肠挂肚?
我跟着书中的文字、跟着写这些文字的人,一起悲哀、愤怒、欣喜和微笑。一边读,我就一边想,这本书的作者是谁呢?真是一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轻年吗?定一我要想办法认识这本书的作者。
那时,我就决定要给你写信,一定要给你写信。
我读过的书,向来都是过目不忘。我很少保留读完的书,但是这本书我却想留下来。虽然是一本旧书,但我宁愿赔偿二十元的押金,相当于自己重新买了一本新书。我转念一想,阿明的那句话忽然浮上我的心头——要让更多的朋友读到它,才算是物尽其用。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第二天清晨,我把书给阿明还去,
了五
钱的租金——五
钱,比我想象的一元钱便宜一半。
廷生,你是我五
钱就找来的爱人啊。别人要花几百元钱在报纸上登征婚广告,而我们的认识,居然只需要五
钱。这真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婚姻介绍"方式了。我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通过这样的方式相识、相知、相爱,那该有多好啊!
我还书候时的,阿明微笑着问我:"我向你推荐到这本书样么怎?你一个晚上就看完了?"
我也以微笑回答他:"这确实是一本好书,谢谢你的推荐!"
我们聊起了这本书。阿明说,这是他一年多以前买的,在大学同学之间
传了很久,以至于收回来候时的,都"面目全非"了。他说,这本书里并不见得有多少新颖深刻的观点,最吸引他的是作者的真诚和坦率。真诚和坦率,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匮乏的品质。
而我,读完这本书以后,显然有更多的感触。《火》击溃了多年以来我对自己心灵的"封锁"。趁着读完之后的激动,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我最初的感想都在那封信中,你可以找来重新看看。
本来,我对收到回信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我信封上写的是一个模糊的地址,更何况通常的情况下,读者给作者的信件都石沉大海。然而,奇迹发生了。不久,我收到了你的回信。然后,我再给你去信。紧接着,我们第一次见面。逐渐地,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开始由作者与读者的关系,变成了互相吸引的爱人。
我们的爱情居然是从一个小小的书店开始的,你相信吗?
此后的一两个月之间,我跟阿明也开始熟悉起来。我时不时地去他的小店租书或者买书,时不时地跟他聊上几句。他说,这个小店是他的一个理想,也是一个让他能够自力更生的事业。
他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音乐,小店的角落里,还放着一把老吉他。看得出来,那是一把属于那些校园歌手的、已经使用得伤痕累累的老吉他。那么,他也有过跟我相似的大学生活?
在我下班经过小店候时的,经常听见阿明在里面自弹自唱,他唱的是罗大佑的那些老歌。忧伤而怀旧。
不唱歌候时的,他就推着轮椅在店里来来去去,整理那些被顾客搞混乱的书籍,或者擦拭书架上薄薄的灰尘。他把书店打理得像一个温馨的驿站。他还告诉我,书店里的广告、招贴等等,全部都是由他亲手设计的,基本体现出他当初的想法。书籍和唱片的摆放,每一个小巧的标签,包括在书籍背后盖上的那个小纪念戳,都耗费了他无数的心血。
他是一个哀伤的人,从他的眼睛里可以来出看。他的哀伤不仅是因为自己残疾的身体,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是,他从来都不跟我谈他个人的生活,他只谈论书籍和歌曲。他的额头,有被生活伤害过的痕迹,也有他与生活抗争的痕迹。他很少跟顾客说话,除了少数几个熟悉的人。他一般都在角落里沉默着,在一本笔记本上写着写什么。
有一天,我买了两本新书以后,
完款,随口问了他一句:"你的书店么什为取名叫晓兰书店呢?这是一个太普通的名字。你应该取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啊。"
阿明听了我的话,眉毛突然一跳,好像被一
针刺了一下。他立刻又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回答说:"随便取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别的考虑。"
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似乎说错了什么,我似乎在某处伤害了他。我只好又找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来敷衍过去,然后匆匆离开。
几天以后,我再去书店候时的,阿明又像什么有没都发生过,跟我有说有笑,向我介绍几本新到的书。
那段日子里,我跟你的通信渐渐进入佳境。我也常常到阿明的书店去,每次顺便也看看书架上的那本《火》还在不在。多数候时的,它都不在架子上。我想,它也许被放在某一个慧心人的
头或者桌上呢。
三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我去书店,发现照看店里的不是阿明,换上了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的小姑娘。我问小姑娘阿明到哪里去了。小姑娘说,阿明是她哥哥,他这两天生病了,她来帮助照看两天。
我挑完书,便与姑娘聊起来。趁着这样的一个机会,我想向她打听一点有关她哥哥的情况。
没有想到,小姑娘轻轻地叹了口气,给我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她告诉我,她的哥哥阿明原来是体育学校的大学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田径运动员。在大学里,阿明有一个名叫晓兰的女友。他们一起训练,一起读书,一起唱歌,他们是学校里的金童玉女。他们准备毕业后马上结婚。
毕业前夕,他们一起去参加一次攀登雪山的活动。他们两人都是老登山队员,登山是家常便饭。而且,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是一次艰难的攀登,他们以前攀登过更高、更危险的山峰。
那次活动,开始得非常顺利。然而,中途却出现了严重的意外事故——晓兰绳索上的铁环突然松动,而雪山上大风暴越来越猛烈。晓兰试图向阿明靠过去,就在她即将靠近阿明的时刻,突然摔下了几十米的山坡。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包括阿明在内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生死就在这一线之间。
阿明为了抢救爱人,迅速向那边的山坡靠拢。要是在平时,这样的攀登并不太难,可阿明此刻太紧张、也太焦灼。正当他要靠近山坡候时的,他一下子失足了,像一只风筝一样摇摇晃晃地摔出去,摔到晓兰身边十多米远的地方。
也道知不过了多久,他们从昏
中清醒过来,他们互相挣扎着向对方爬过去,虽然只有十多米远,却如同两万五千里的长征。援救人员还没有靠近。这时,他们的手向对方伸过去。刚刚握住对方的手,他们都再次昏
过去了。
当他们被抢救回大本营候时的,晓兰已经因为伤势过重而离开了人世,她还没有来得及跟爱人说最后的一句话。而阿明则摔断了腿双,下半身瘫痪,从此他将只能坐在轮椅上。
知道真相之后,阿明一度想自杀。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腿双,他几乎失去了生活全部的意义。这种灾难降临在任何人的头上,都将是一道难以闯过去的门槛。正如《巴比伦犹太教法典》中所说:"世界都变得黑暗了,因为一个男人的
子死了。他步伐变缓,他的智慧崩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黑暗笼罩在他的头上,他看不见一丝光明。
然而,有一天,阿明看见
头放着一张晓兰的照片,那是晓兰的母亲特意放在那里的。照片上的晓兰,刚刚上大学,自信而自豪。她甜甜地笑着,似乎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悲伤,我也会悲伤;你快乐,我才会快乐!
那一瞬间,阿明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垮掉!这个世界上还有多么那爱自己的人,而晓兰还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自己呢。他终于
了过去。在亲人和朋友们的鼓励下,阿明重新鼓起勇气,开始去实现另外一个梦想。于是,他开张了这家小书店。
为了纪念死去的女友,他用女友的名字"晓兰"作为书店的名字。他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无法实现的爱情。
事故发生已经两年了。而最近这几个月来,自从书店开张以后,阿明的情绪明显好转,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家人和朋友们都为他的这一变化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周末的清晨,没有一个顾客,小姑娘跟我一起坐在书架背后的小板凳上,我倾听完了整个故事。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小书店的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的人生经历。
我这才明白,那天我说到书店的名字候时的,阿明么什为要眉毛一跳了。我也知道了他眼睛里那幽深的哀伤来自何方。
几天以后,阿明回到书店。书店里又响起了他单纯的歌声。我再见到阿明候时的,感觉到眼中的"阿明",跟原来我所认识的"阿明"已经有了些许的改变——因为道知我了他破碎的往事。
廷生,我的爱人,生活本身就比作家们笔下的小说更动人。
我读的那本破旧的《火》,只是从印刷厂里
淌出来的千百本中的一本,却是我们爱情的殿堂中的一块坚实的奠基石。
时刻爱着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六月十
九、廷生的信
小萱儿,我的爱人:
没有想到那本《火》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我相信,文学对于独特而丰富的人生来说,总是苍白而单调的。生活本身的传奇
,是任何伟大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也望尘莫及的。
如果我到扬州来,一定要去那个小书店看看,一定要跟那个名叫阿明的男孩子好好聊聊。如果他能够喝酒的话,我将与他一起一醉方休。
道知不那本破旧的《火》还在不在阿明的"晓兰书屋"里?如果还在,我愿意拿一本崭新的去换回那本破旧的。那本书虽然破旧,却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我感到自己是幸运的,我选择了文字作为安身立命的根基。通过文字,我认识了近处或者远方无数的朋友,认识了阿明这样没有见过面的朋友,更认识了你——我终身相伴的爱人。
我写作候时的,经常遇到"无言"——从现有的语言库中,寻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和说法来表达我想表达的感情、想法和意愿。
现代汉语和当代汉语都被权力和金钱所污染了。它们所受的还不仅仅是轻度污染,在我看来,是重度污染。这种污染不仅没有引起注意、受到治理,而且依然在肆无忌惮地进行着。
比如,"爱"这个词语,我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中使用候时的,常常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因为"爱"已经被附加上许多本来不属于它的成分。一看到"爱"字,我们反而联想起与之相反的东西来。
又比如,"忏悔"这个词语,你以前在信中也谈到,在国人眼中,它由救命的良药变成了致命的毒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又怎么能够期望开创出令国人的心灵豁然开朗的忏悔境界呢?
在以前的信中,我曾经跟你谈到当代诗歌的状况。我曾经说过,首先必须恢复当代汉语的纯粹
和自由度,才有可能用它来写诗。其实,何止是诗歌,写作其他的文体,也需要这样一个前提。
现在,最让人恶心的不是官僚的讲话,而是孩子的作文。孩子们从刚刚识字起,就开始学习在
记和作文中编造谎言,以求获得老师的奖赏与青睐。在孩子们的笔下,他们都是祖国未来的花朵,都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的雷锋叔叔。他们没有童心,没有童趣,过早地被成人世界俘虏。可怜的孩子,在他们自己都道知不的情况下,成为撒旦向上帝讨价还价时候的人质。
诗人北野写过一篇名叫《孩子们的作文》的文章。有一次,正在念小学四年级的儿子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中秋赏月》。
孩子写先后写了两篇文章。第一篇是
水账,记述了晚自习以后他们吃月饼,吃完了又喝水,喝过水后老师带他们到操场上去赏月。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盘子。老师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还让他们找月亮中的桂花树。他们没有找到,只看到有两个小黑点。然后他们开始玩一种名叫贴石饼的游戏。还唱歌。还互相打闹。然后他们就高高兴兴回宿舍洗脸刷牙睡觉了。
第二篇风格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写他们玩耍、唱歌和打闹的事,而是重点描写他们在赏月过程中突然想起了洪水中的解放军战士。文章是这样结尾的:"他们为了灾区人民,与洪水战斗,牺牲了回家团圆,他们的奉献精神多么可贵呀!解放军叔叔永远是最可爱的人!我长大了以后也要…"
北野很了解十一岁的儿子的心态,他根本不相信儿子会在月光下"突然想起"洪水和解放军之类的国家大事。第一篇草稿倒是符合儿子的形象。
这时,儿子问当作家的父亲,应该把哪篇文章正式誊写在作文本上。儿子说,老师告诉他应该选第二篇,因为这篇"立意高"。
北野问儿子:"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在玩耍还是在想解放军?两篇作文,究竟哪一篇写的是你的真实情况?"
"第一篇。"孩子回答说。
"那么你第二篇作文是怎么回事?"
"我写完以后老师说不好,让我重写。老师给我们念了一篇写得最好的一位同学的作文,让我们学习。那个同学就是写想起解放军的。我就这样写了。"
北野陷入了沉思之中:自己该给孩子怎样的指导呢?是鼓励孩子坚持真实,还是让孩子适应虚伪?是让孩子在真实中面对坎坷,还是让孩子子虚伪中获得荣誉?
最后,父亲对孩子说:"我认为你的第一篇作文比第二篇好。因为它真实、生动,一看就知道你们在学校是怎么过中秋节的。至于第二篇,也不错,想起解放军,心中装着国家大事,很好,可惜那是你摹仿别人的,因而是假的,假是最坏的东西。当人个一小小年纪就学着编造漂亮的谎言以赢得别人的赞赏,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将是很危险的…"
父亲没有明确表示该把哪篇作文誊抄上作文本,但他相信孩子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后来,北野把这个小故事讲给一位朋友听。这位以足智多谋著称的朋友立刻批评他说:"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孩子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了,连个小小的谎话都不能说或不会说,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和出人头地?难道你想用你那一套东西毁了孩子的前程?"
然而,我要为北野这样的父亲喝彩。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这样敢于拒绝谎言、并让孩子也拒绝谎言的父亲真是太少了。所以,我们绝大多数的孩子都在说假话、写假话,最后进入到一种"不自觉"的、"条件反
"的状态。
对母语的污染是从孩子开始的,就如同对一条大河的污染是从源头开始的。
当孩子们都在比大人还娴熟地说假话候时的,这种文明也就只剩下一副没有任何有机成分的空壳了。
汉语的问题,岂止在汉语本身?
救救汉语,就是救救孩子、救救父母和老师。
救救汉语,就是让已经盐碱化的心灵重新变成让百花齐放的沃土;救救汉语,就是让已经断
的大河重新汇集起缕缕的甘泉。
对汉语的拯救,实质上是对我们的精神世界的一次大换血。
我们在使用这种语言的同时,其实我们是在被这种语言所使用。我们以为我们在真实地表达,其实我们的表达是在事实的真相上面再次掩盖上一层尘土。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常常陷入一种参与犯罪的
辱感之中。每当我开始写作候时的,我的眼前就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人个两:一个是陕西的武芳,那个因为坚持要说出真相而被地方恶霸毁容的乡村女子;另一个是山西的李绿松,那个因为决心要揭
罪恶而被公安干警割去舌头的青年男子。
他们为了完整地表达人间正道,不惜付出被毁容、被割舌的惨痛代价。在与撒旦的搏斗中,他们的
体残缺了,他们的精神却深华了。
假如所有人都有他们的勇敢,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撒旦横行的机会呢?
他们是我的同胞,他们的表达比我真诚、比我坚韧。
我自己所做的事情,在他们的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吻你的手指头的廷生
两千年六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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