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晚,我在房间里进行了那天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瞭望,平生第一次发现情况有些异常。我说不清楚这种情况,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种味道和声音的混合体,一种接触到一大群人的感觉。我倍感担心,伏在仪器上观测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
之后我开始考虑我该怎么办。
瞭望人从小便接受训练,要迅速发出警报,而且警报必须在他觉得地球受到威胁候时的发出。我现在应该报告地球卫士吗?我经历过四次警报,每次都是误报;而每个因失误造成不必要的忙
的瞭望人,其地位都大受影响:一个将大脑贡献给记忆库,一个变成了阉人蒙受羞辱,一个砸烂自己的仪器,加入了无会人的行列,还有一个,徒劳地试图继续自己的老行当,却发现自己受到所有同行的讥讽。我觉得嘲笑一个误发警报的人没道理,警报发得太快不是比不发好吗?然而这是我们团会的规矩,我得遵守。
权衡再三,我认定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发警报。
我又想起戈尔曼的暗示。也许我是受到他的影响,是他开玩笑说入侵马上就要来临了。
我不能发警报。我不敢因盲动而影响到自己的地位。我不相信我在情绪波动时的感觉。
我没有发警报。
我有些激动,烦躁不安,关掉瞭望仪器后,
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清晨我一觉醒来,就直奔窗前,以为会在街上发现入侵者。然而一切依旧:庭院里弥漫着冬日灰蒙蒙的雾气,睡眼矇眬的侍从驱赶着无
打采的阉人。我忐忑不安地进行了第一次瞭望,令我欣慰的是,再没有头天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不过我一贯相信我的直觉在晚上比在白天灵敏。
吃过早饭,我走到院子里。戈尔曼和阿弗卢埃拉都在那儿。她好像很疲倦、很失落,同王子过夜好像耗掉了她不少精力,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傲慢的戈尔曼低头看着一面装饰着软体动物发光外壳的墙,对我说:“你的瞭望还好吧?”
“还好。”
“今天怎么过?”
“去逛罗马,”我说。“你要去吗?阿弗卢埃拉?戈尔曼?”
“当然去,”他说,她微微点点头;于是我们像游客一样,出门去参观这座壮观的城市。
戈尔曼俨然像个向导,给我们讲解罗马复杂的历史,根本不像从未到过这里的人。一路上,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前行,每到一处,戈尔曼就像史学家一样给我们解说。街上随处可见有成千上万年历史的建筑物。有第二纪元时期圆屋顶的发电站,罗马圆形大剧场,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和野兽像丛林动物一样在这里争斗。在这座令人
骨悚然的建筑物废墟上,戈尔曼给我们讲述在遥远的过去发生在这里的血腥故事。“他们相互格斗,”他说“赤身
体,有一大群观众。人赤手空拳挑战他们称之为狮子的野兽,这是一种长
猫,长着大大的脑袋。当狮子倒在血泊中候时的,胜利者向罗马王子请求赦免他的罪过,正是由于这种罪过,他才被送进这个斗兽场。要是他的表现好,王子就做个手势,他就获得自由了。”戈尔曼还给我们示范那个手势:大拇指朝上,快速朝右肩晃几次。
“但是人个这要是表现出丝毫怯懦,或者狮子死得很壮烈,王子会做另外一个手势,人个这就得被另一头野兽咬死。”戈尔曼也给示范了这个手势:手握成拳,朝上伸出中指,短促有力地朝上一举。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阿弗卢埃拉问道,但是戈尔曼假装没听见。
我们还看见建于第三纪元用来从地心
取能量的一排聚变铁塔,虽然现在已经锈迹斑斑,但仍然在起作用。我们看见第二纪元时期的气候调节塔破碎的残桩,还是很高大的一
柱子,至少有二十个人那么高。一座小山上,矗立着第一纪元残留下来的大理石,像一丛丛冬日苍白的死亡之花。进入内城,我们看见一排密集的防御喇叭,随时准备集聚圣意的力量,抵抗入侵者。在一个集市上,我们发现一些外星人同农民讨价还价,买他们挖出来的古董碎片。
戈尔曼大步走过去,也买了一些。我们路过一个专为远道而来的外星游客开的
铺,在这里可以买到从用准生物到
情冰块制成的任何东西。在特弗尔河边的一家小餐馆里我们吃了午饭,无会人在这里是享受不到什么服务的。在戈尔曼的坚持下,我们吃了一堆软软的面包似的东西,喝了一种酸酸的黄酒,都是地方特产。
然后我们穿过一条有拱顶的街道,里面小摊贩很多,叫卖着从外星运来的货物,有价格昂贵的非洲小饰品,也有当地生产的便宜货。出了这条街道,就是一个
天广场,这里有一个船形
泉,后面有一段破破烂烂的石阶,一直延伸到一片布满碎石和杂草的地方。戈尔曼招招手,我们钻进这片昏暗的地方,很快就到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前,看上去像是第二纪元甚至第一纪元的建筑,默默耸立在一座绿幽幽的小山坡上。
“据说这儿是世界的中心,”戈尔曼宣布说“在耶路撒冷也有一个叫世界中心的地方。地图上这个地方有个标记。”
“地球是圆的,”阿弗卢埃拉问道“哪儿来的中心?”
戈尔曼笑了。我们进到殿里,在冷冷的黑暗中,竖立着一个镶着宝石的大型地球仪,球里面发出的光照亮了球体。
“这儿就是你们的世界,”戈尔曼郑重其事地说。
“哇!”阿弗卢埃拉惊叹道“什么都有!这上面什么都有呢!”
地球仪的工艺相当高超。陆地的轮廓和海拔都很谐调自然,海洋看上去就像清澈的水池,干旱的沙漠使人一见就感到口渴,城市也显得活力四
。我看见上面有各个大陆的板块,欧洲、非洲、亚洲、大洋洲,还有宽阔的海洋,金色的陆地桥,就在不久以前,我历尽千辛万苦,步行从那桥上经过。阿弗卢埃拉冲上前,儿会一指着罗马、埃及,儿会一指着耶路撒冷、巴黎。她轻轻拍打着印度北部的高山地区,温柔地说:“我就是在这出生的,这里常年积雪,山高得可以触摸到月亮。这儿是飞人的王国。”她的手指往西面的远东地区滑去,经过可怕的阿拉伯大沙漠,落在埃及上。“这是我飞过的地方,当然是在晚上。当我不再是小姑娘候时的,我们必须要飞,我就在这里飞了。我曾经上百次地以为自己会死去。在这里,沙漠里,飞舞沙子钻进我的喉咙,还阻碍了我的飞行,我被摔倒在地,赤身
体在炙热的沙子上躺了好几天。另一个飞人发现了我,他落下来,很是同情我,将我带上天空。在空中,我恢复了体力,跟他一起飞到埃及。在飞越海洋候时的,他死了,尽管他还很年轻力壮,但是他的生命之火突然熄灭了,掉进海里。我也跟着飞下去同他呆在一起,海水在晚上都依然是滚烫滚烫的。我漂啊漂啊,早上,我看见活生生的石头像树一样在水里生长,他双翅展开飘浮在水面上,各种颜色的鱼类游过来,啄食他的
,于是我离开了他,让他在那里安息。我飞上天空,一直飞到了埃及,人个一害怕极了,这时我碰见了你,瞭望人。”她羞怯地朝我微笑。“给我们指指你年轻时呆过的地方吧,瞭望人。”
我突然感到膝盖僵直,艰难地走到地球仪的另一边。阿弗卢埃拉跟着我,戈尔曼留在后面,好像根本不感兴趣。我指着从海洋上冒出来的两个长条状的岛屿地带——这是旧大陆最后的痕迹。
“在这里,”我说,指着在西部我的老家所在的岛屿“我是在这儿出生的。”
“这么远!”阿弗卢埃拉叫来起了。
“而且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是在第二纪元中期。”
“不!那不可能!”但是她盯着我,似乎又觉得我可能真的有好几千岁了。
我笑了,摸着她那光滑的脸颊。“我只是觉得是那样而已,”我说。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
“有你年龄的两倍大候时的,”我说“我先是到了这儿。”我指着东部的群岛。“在帕拉思作了十二年的瞭望人,接着圣意要我越过海洋到非洲去,于是我就去了。经过那些炎热的国度,我一直到了埃及,并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小飞人。”我沉默了,久久地望着曾经是我故乡的岛屿,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年轻力壮的我,攀爬绿色的高山,畅游冰冷的海洋,在海
拍打着的白色沙滩边进行瞭望,哪像现在这个样子,憔悴衰弱。
我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阿弗卢埃拉已经离我而去,到戈尔曼身旁,说:“该你了。说说你从哪里来的吧,丑人!”
戈尔曼耸耸肩。“那地方不在这上面。”
“不可能!”
“是吗?”他反问道。
她不停地
他说,但他还是躲开了。我们从侧门回到罗马的街道上。
我很累了,但是阿弗卢埃拉却如饥似渴,巴不得一下午就把罗马城逛完。我们又继续走过
宫般的街道,一路上经过了富丽堂皇的宦官们和商人居住区,一直延伸至地下墓
的肮脏狭小的侍从和摊贩居住区,小丑和乐师的聚居地,巫师推销那些让人半信半疑的店铺。一个胖胖的女巫师请我们进去买他们在神游状态下获得的真理。阿弗卢埃拉催促我们进去,但戈尔曼摇摇头,我也付之一笑,继续前行。现在我们处在城市中心附近的一个公园边。罗马市民在散步时都表现出非凡的活力,这在炎热的埃及是很难见到的。我们加入了这个队伍。
“看那儿!”阿弗卢埃拉喊道“好亮啊!”她指着一个巨大的发光弧形建筑物,里面存有一些古代罗马遗留下来的东西;我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发现里面有一堵风化了的墙,还有一群人。戈尔曼说:“那就是‘真理之口’。”
“什么?”阿弗卢埃拉问道。
“走吧,去看看。”
有一队人正朝里走,我们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里面的入口处。我们站在门槛上凝视着这片永恒的地方。我不明白么什为这些个遗迹要受到这么特殊的保护,我问戈尔曼,他的知识无比渊博,可与史学家比美。他回答说:“因为这里是千真万确之地,在这里人个每说的话都是和事实完全吻合的。”
“我还是不明白,”阿弗卢埃拉说。
“在这里撒谎是不可能的,”戈尔曼告诉她。“还能有什么遗迹值得这样保护?”他跨过入口处,这时门槛变暗了,我赶紧跟进,阿弗卢埃拉犹豫了,过了很久才跨进来。在门槛上又停顿了一下,好像是这连接外面的大千世界和里面的小宇宙的
界处的风挡住了她的去路。
“真理之口”安置在一个隔间里。标明界限的线一直延伸到这里,一个神情严肃的索引员指挥着往神龛去的人
。没多久我们三个就进去了,站在一个凶恶的怪物面前。这是一座浮雕,后面连着一堵斑驳的墙。怪物的嘴张得大大的,里面是一个
森黑暗的大
。戈尔曼点点头,查看着这怪物,似乎很高兴发现它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
“我们来干嘛?”阿弗卢埃拉问道。
戈尔曼说:“瞭望人,把你的右手放进‘真理之口’里。”
我皱了皱眉头,还是照办了。
“现在,”戈尔曼说“我们当中人个一提问,你必须回答。要是你不说真话,‘真理之口’就会合上,切断你的手。”
“不要!”阿弗卢埃拉叫起来。
我不安地看着这个包围着我手腕的石头嘴巴。瞭望人要是没有了手无异于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第二纪元,人们还可以有比真手更灵巧的假手,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现在这样
密的东西在地球上很难买到了。
“这怎么可能?”我问。
“圣意在这方面是尤其灵验的,”戈尔曼答道。“它严格区分真与假。在这堵墙的后面躺着三个巫师,圣意就通过他们显灵,他们三人就控制着‘真理之口’。你害怕圣意吗,瞭望人?”
“我怕我自己的嘴巴。”
“勇敢些。千万不要在这堵墙面前撒谎。可别丢了一只手。”
“开始吧,”我说“谁来提问?”
“我来,”戈尔曼说。“告诉我,瞭望人:说真心话,你认为一辈子干瞭望是明智之举吗?”
我沉默了很久,看着那张大嘴,苦苦思索。
终于,我说:“把一生都奉献给为同类警戒也许是人个一最崇高的目标。”
“小心!”戈尔曼叫起来,警告我。
“我还没说完呢,”我说。
“说下去。”
“但是如果警惕的敌人是假想的,那子辈这就算荒废了;敌人并没有来,却为自己长期尽职尽责的瞭望而沾沾自喜,则是愚蠢的,有罪的。我子辈这算是浪费了。”
大嘴一动也没动。
我取出手,盯着它,好像它刚刚从手腕上长出来似的。我突然感到一下子老了好几个纪元。阿弗卢埃拉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放在嘴
上,似乎被我刚才的话惊呆了。我的话凝固在空气里,凝固在这座狰狞的神像面前。
“你很诚实,”戈尔曼说“但不太爱惜自己。你对自己的评价太草率了,瞭望人。”
“我为了挽救我的手而说的实话,”我说。“你会让我说谎吗?”
他微微一笑,对阿弗卢埃拉说:“现在该你了。”
小飞人显然很害怕,她走到大嘴面前,哆哆嗦嗦地把纤纤小手放到冰冷的石板上。我准备着随时冲上去把她从恶魔的大嘴里解救出来。
“谁来问她?”我问。
“我,”戈尔曼说。
阿弗卢埃拉衣服下面的翅膀微微动了动。她脸色苍白,鼻孔一扇一扇的,上嘴
磨着下嘴
。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房间外面的人望着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们嚅动的嘴
表明他们已经很不耐烦,我们已经在大嘴前呆得太久了。可我们听不见他们么什说。这里温暖而
,有股浓浓的霉味,像从一口老井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戈尔曼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晚上,你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王子。在那之前,你答应你是属于丑人戈尔曼的,尽管这种结合是法规所不容的。再往前,你是一个飞人的配偶,但他已经死了。你也可能还有别的男人,但我从没听说过,不过这和我要问的问题没关系。告诉我,阿弗卢埃拉:这三个人当中是谁最让你感到快乐,谁最能够唤起你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你最愿意选择谁做你的配偶,如果你要选择的话?”
我想抗议丑人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这不公平,他显然占了便宜。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弗卢埃拉已经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手深深地伸进大嘴里:“王子给我的快乐是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但他冷漠残酷,我瞧不起他;我最爱我的飞人,可他太虚弱,我不想配偶是个虚弱的人;而你,戈尔曼,尽管现在于我仍很陌生,我并不了解你的身体和灵魂,我们之间的鸿沟仍然存在,却是我愿意与之相伴未来得人。”
她把手从大嘴里伸出来。
“说得好!”戈尔曼说,她的话显然使他大受打击,但同时也大受鼓舞。“情急之下,呃,你突然很有口才了。现在该我来试试运气了。”
他走近大嘴。我说:“你已经接连问了两个问题,要不一气呵成,把第三个问题也问了算了?”
“不行,”他说。他用另一只手作了个无所谓的手势。“你们俩合计合计,合起来问个问题吧。”
阿弗卢埃拉和我商量了一下,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也刚好想问这个,就同意她去问了。
她说:“我们站在地球仪前面候时的,我叫你指指你的出生地,你却说上面找不到,这很奇怪。现在告诉我:你是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个周游世界的丑人吗?”
他回答道:“我不是。”
可以说,他的话只回答了问题的一半,还不够不充分。他把手放在大嘴里,继续说道:“我不你诉告我的出生地,是因为我并非出生在地球上,而是在另一个星球上,但是我不能你诉告们。尽管我不好看,但并不是你们所谓的丑人,因为我是伪装的,在我的国度里,我是另一副模样。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年。”
“你到地球上来有什么目的?”我问道。
“我只消回答一个问题,”戈尔曼说,接着他又笑了。“不过我仍然回答你:我到地球上肩负着军事侦察的重任,为我们的入侵做准备。你们已经为此瞭望了这么久,并且都不相信有这么一天了,但是这一切几小时后就会降临到你们头上了。”
“谎言!”我怒吼起来“一派谎言!”
戈尔曼大笑,手从大嘴里伸回来,完好无缺,没受到任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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