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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橘子
 保安队队长带了一个尖鼻小眼烟容满面的师爷,到萝卜溪来找橘子园主人滕长顺,办涉打商量买一船橘子。长顺把客人到正厅堂屋坐定后,赶忙拿烟倒茶。队长自以为是个军人,凡事豪直率,开门见山就说:“大老板,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点小事特意来这里的。

 我想和你办个小涉。我听人说你家橘子园今年橘子格外好,又大又甜,我来买橘子。“

 长顺听说还以为是一句笑话,就笑起来:“队长要吃橘子,我叫人挑几担去解渴,哪用钱买!”

 “喔,那不成。我听会长说,买了你一船橘子,庄头又大,味道又好,比什么‘三七四’外国货还好。带下省去送人,顶刮刮。我也要买一船带下省去送礼。我们先小人后君子,得说个明白,橘子不白要你的,值多少钱我出多少。你只留心选好的,大的,同会长那橘子一样的。”

 长顺明白来意后,有点犯难起来,答应拒绝都不好启齿。

 只着两只有大手微笑。因为这事似乎有点蹊跷,象个机关布景,不大近情理。过了‮儿会一‬,才带着点疑问神气说:“队长要橘子送礼吗?要一船装下去送礼吗?”

 “是的。货要好的,我把你钱,不白要你的!”

 “很好,很好,我就要他们摘一船——要多大一船?”

 “同会长那船一样大,一样多。要好的,甜的,整庄的,我好带到省里去送人。送军长,厅长,有好多人要送,这是面子上事情。…”长顺这一来可哽住了。不免有点滞滞疑疑,微笑虽依然还挂在脸上,但笑中那种乡下人吃闷盆不甘心的憨气,也现出来了。

 同来师爷是个“智多星”这一着棋本是师爷指点队长走的。以为长官自己下乡买橘子,长顺必不好意思接钱。得到了橘子,再借名义封一只船向下运,办件公文说是“差船”派个特务长押运,作为送主席的礼物,沿路就不用上税。到了常德码头时,带三两挑过长沙送礼,剩下百分之九十,都可就地找主顾手,如此一来,怕不可以净捞个千把块钱,哪有这样上算的事!如今办涉时,见橘子园主人一起始似乎就已看穿他们的来意,不大好办。因此当作长顺听不懂队长话语,语言有隔阂,他来从旁解释“滕大老板,你照会长那个装一船,就好了。你橘子不卖难道留在家里吃?你想想。”

 可是会长是干亲家,半送半买,还拿了两百块钱。而且真的是带下省去送亲戚,这礼物也就等于有一半是自己做人情。队长可非亲非故,并且照平时派头说来,不是肯拿两百块钱买橘子送礼物的人,要一船橘子有什么用处?因此长顺口上虽说很好很好,心中终不免踌躇,猜详不出是什么意思来。也是合当出事,有心无意,这个乡下人不知不觉又把话说回了头:“队长你要橘子送人,我叫人明天挑十担去。”

 队长从话中已听出支吾处,有点不乐意,声音重重的说:“我要买你一船橘子,好带下去送礼!你究竟卖不卖?”

 长顺也作成“听明白了”神气,随口而问:“卖,卖,卖,是要大船?小船?”

 “要会长那么大一船,货也要一样的。”

 “好的,好的,好的。”

 在一连三个“好的”之中,队长从橘子园主人口气里,探出了怀疑神气,好象把怀疑已完全证实后,便用“碰鬼,拿一船橘子下省里去发财吧”那么态度答应下来的。队长要一船橘子的本意,原是借故送礼,好发一笔小财,如今以为橘子园主人业已完全猜中机关,光心多,不免因羞成恼,有点气愤。只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主人既答应了下来,很显然,纵非出自心愿,也得上套。所以一时不便发作,只加强语调说:“大老板,我是出钱买你的橘子!你要多少钱我出多少,不是白要你橘子的!”

 同来那个师爷鬼伶,恐怕涉办不成,自己好处也没有了。就此在旁边打圆成,提点长顺,语气中也不免有一点儿带哄带吓。“滕老板,你听我说,你橘子是树上长的,了好坏要卖给人,是不是?队长出钱买,你难道不卖?预备卖,那不用说了,明天找人下树就是。别的话语全是多余的。我们还有公事,不能在这里和你磨牙巴骨!”

 长顺忙陪笑脸说:“不是那么说,师爷你是个明白人,有人出钱买我的橘子,我能说不卖?我意思是本地橘子不值钱,队长要送礼,可不用买,不必破费,我叫人挑十担去。今年橘子结得多,队长带弟兄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保卫治安,千辛万苦,吃几个橘子,还好意思接钱?这点小意思也要钱,我姓滕的还象个人吗?只看什么时候要,告我个日子,‮定一我‬照办。”

 因为说的还是“几挑”和那个“一船”距离太远,队长怪不舒服,装成大不高兴毫不领情神气,眼不瞧长顺,对着堂屋外大院坝一对白公说“哪一个白要你乡下人的橘子?

 现钱买现货,你要多少我出多少。只帮我赶快从树上摘下来。

 我要一船,和会长一样,…会长花多少我也照出,一是一,二是二。“话说完,队长站起身来,把眉毛皱皱,意思象要说:”我是个军人,作风简单痛快。我要的你得照办。不许疑心,不许说办不了。不照办,你小心,可莫后悔不迭!“斜眼知会了一下同来的师爷,就昂着个头顾自扬长走了。到院子心踏中一泡屎,赶上去踢了那白一脚,”你个畜生,不识好歹,害我!“

 长顺觉得简直是被骂了,气得许久开口不得。因为二十年来内战,这人在水上,在地面,看见过多少希奇古怪的事情,可是总还不象今天‮人个这‬那么神气活灵活现,不讲道理。

 那丑角一般师爷有意留在后边一点,唯恐事情弄僵,回过头来向长顺说:“滕老板,你这人,真是个在石板一跌两节的人,吃生米饭长大,生硬硬的,太不懂事!队长爱面子,兴兴头头亲自跑到你乡下来买橘子,你倒拿羊起来了:”有钱难买不卖货‘,‮不么怎‬卖?我问你,是个什么主意?“

 长顺说:“我的哥,我怎么好说不卖?他要一船橘子,一千八百担,算是一船,三百两百挑,也是一船。装一船橘子送人,可送得了?”

 师爷楞着那双鼠眼说:“嗨,你‮人个这‬。你管他送得了送不了?送不了让它烂去,生蛆发霉,也不用你心。他出钱你卖货,不是就了事?他送人也好,让它烂掉也好,你管不着。你只为他装满一只‘水上漂’,还问什么?你惹他生了气,他是个武人,说得出,做得到,真派人来砍了你的橘子树,你难道还到南京大理院去告他?”

 这师爷以为如此一说,长顺自会央求他转弯,因此站着不动。却见长顺不做声,好象在玩味他的美妙辞令,并无结果,自觉没趣,因此学戏文上丑角延寿神气,三尾子似的甩甩后衣角,表示“这事从此不再相干”跟着队长身后走了。

 两人本来一股豪劲下萝卜溪,以为事情不费力即可成功。

 现在僵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来,十分生气。出了滕家大门,走到橘子园边,想沿河走回去,看看河边景致,散散闷气。侧屋空坪子里。正遇着橘子园主人女儿夭夭,在太阳下晒刺莓果,头上搭了一块扣花首帕,辫子头扎一朵红茶花。

 其时正低着头一面随意唱唱,一面用竹耙子翻扒那晒簟上的带刺小果子。身边两只狗见了生人就狂吠起来。夭夭抬起头时,见是两个军官,忙喝住狗,举起竹耙在狗头上打了一下,把狗打走了。还以为两人是从橘园穿过,要到河边玩的,故不理会,依然作自己的事情。

 队长平时就常听人提起长顺两个女儿,小的黑而俏。在场头上虽见过几回,印象中不过是一朵平常野花罢了。队长是省里中学念过书的人,见过场面,和烫了头发手指甲涂红胶的际花恋爱时,写情书必用“红叶笺”、“爬客”自来水笔。凡事浸透了时髦精神,所以对乡下女子便有点瞧不上眼。

 这次倒因为气愤,心中存着三分好奇,三分恶意,想逗逗这女子开开心,就故意走过去和夭夭攀话,问夭夭簟子里晒的是什么东西。且随手刁起一枚刺莓来放在鼻边闻闻。“好香!

 这是什么东西?奇怪得很!“

 夭夭头也不抬,轻声的说:“刺莓。”

 “刺莓有什么用?”

 “泡药酒消痰化气。”

 “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痰和气要消化?”

 “上年纪的人吃它!”

 “这东西吃得?我不相信。恐怕是毒药吧。我不信。”

 “不信就不要相信。”

 “一定是放蛊的毒药。你们湘西人都会放蛊,‮道知我‬的!

 一吃下肚里去,就会生虫中蛊,把肠子咬断,好厉害!“

 其时那个师爷正弯下身去拾起一个顶大的半红的刺莓,作成要生吃下去的神气,却并不当真就吃。队长好象很为他同伴冒险而担心“师爷,小心点,不要中毒,回去打麻烦。

 中了毒要灌粪清才会吐出来的!说不得还派人来讨大便讲人情,多费事!“

 师爷也作成差点儿上当神气“啊呀危险!”

 夭夭为两个外乡人的言行可笑,抿嘴笑笑,很天真的转过身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外乡人。“你们城里人什么都‮道知不‬。不相信,要你信。”随手拾起一个透黄中带红的果子,咬去了蒂和尖刺,往口里一送,就嚼起来了。果汁尽后,哺的一下把渣滓远远吐去,对着两个军人:“甜蜜的,好吃的,不会毒死你!”

 那师爷装作先不明白,一经指点方瞭然觉悟样子,就同样把一个生涩小果子抛入口里,嚼了两下,却皱起眉把个小头不住的遥“好涩口,好酸!队长,你尝尝看。这是什么玩意儿,——人参果吧?”

 那队长也故意吃了一枚,吃过后同样不住摇头“啊呀,这人参果,要福气消受!”

 两人都赶忙把口中的东西吐出。

 这种做作的剧情,虽出于做作,却不十分讨人厌。夭夭见到时,得意极了,取笑两人说:“城里人只会吃芝麻饼和连环酥。怕毒死千万不要吃,留下来明天做真命天子。”

 师爷手指面前一片橘子树林,口气装得极其温和,询问夭夭“这是你家橘子园不是?”

 “是我家的,‮样么怎‬?”

 “橘子卖不卖?”

 夭夭说:“‮不么怎‬卖?”

 “我怕你家里人要留下自己吃。”

 “留下自己吃,一家人吃得多少!”

 “正是的,一家人能吃多少!可是我们买你卖不卖?”

 “在这里可不卖。”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树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钱。你看(夭夭把手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圈),多大一片橘子园,全是我家的。今年结了好多好多!我的狗不咬人。”

 说时那只白狗已回到了夭夭身边,一双眼睛对两个陌生客人盯着,还俨然取的是一种监视态度。喉中低低咻着,表示对于陌生客人毫不。夭夭‮摩抚‬狗头,安慰它也骂骂它“大白,你是怎么的?看你那样子,装得凶神恶煞,小气。我打你。”且顺着狗两个耳朵极温柔的拍了几下“到那边去!不许闹。”

 夭夭又向两个军人说:“它很正经,不咬人。有人心,懂事得很。好人它不咬,坏人放不过。”远远的一株橘子树上飞走了一只乌鸦,掉落了一个橘子,落在泥地上钝钝的一声响,这只狗不必吩咐,就奔窜过去,‮儿会一‬便把橘子衔回来了。夭夭将橘子送给客人“吃吃看,这是老树橘子,不酸的!”

 师爷在衣口袋中掏了一阵,似乎找一把刀子,末后还是用手来剥,两手弄得油油的,向袴子上只是擦,不爱干净处引得夭夭好笑。

 队长一面吃橘子一面说:“好吃,好吃,真好吃。”又说“我先不久到你家里,和你爹爹商量买橘子,他好象深怕我不给钱,白要他的。不肯卖把我。”

 夭夭说:“那不会的。你要买多少?”

 师爷抢口说:“队长要买一船。”

 “一船橘子你们怎么吃得了?”

 “队长预备带下省里去送人。”

 “你们有多少人要送礼?”

 夭夭语气中和爹爹的一样,有点不相信。师爷以为夭夭年纪小可欺,就为上司捧场说大话“我们队长游遍天下,南京北京到处有朋友,莫说一船橘子,真的送礼,就是十船橘子也不够!”

 “‮人个一‬送多少?”

 “‮人个一‬送二十三十个尝尝。让他们知道湘西橘子原来那么好,将来到湘西采办去进贡。”

 夭夭笑将起来“二十三十,好。做官的,我问你,一船有多少橘子,‮道知你‬‮道知不‬?”

 师爷这一下可给夭夭问住了,话问得闷头,一时回答不来,只是憨笑。对队长皱了皱眉毛,解嘲似的反问夭夭:“我‮道知不‬一船有多少,你说说看对不对。”

 “你不明白,我说来还是不明白。”

 “九九八十一,我算得出。”

 “那你算把我听听,一石橘子有多少。”

 队长知道师爷咬字眼儿不是夭夭敌手,想为师爷解围,转话头问夭夭:“商会会长前几天到你家买一船橘子,出多少钱?”

 夭夭不明白这话用意,老老实实回答说:“我爹不要他的钱,他一定要送两百块钱来。”

 队长听了一惊“怎么,两百块钱?”

 “你说是不止——不值?”

 队长本意以为“不值”但在夭夭面前要装大方,不好说不值,就说:“值得,值得,一千也值得。”又说:“我也花两百块钱,买一船橘子,要一般大,一般多,你卖不卖?”

 “你问我爹爹去!”

 “你爹爹说不卖。”

 “那一定不卖。”

 “‮不么怎‬卖?怎么别人就卖,我要就不卖?难道是…”“嗨,你‮人个这‬!会长是我爹的亲家,我的干爹,顶大橘子是我送他的。要买,八宝,花钱无处买!”

 队长方了然长顺对于卖橘子谈判不感兴趣的原因。更明白那一船橘子的真正代价,是多少钱,多少情。可是本来说买橘子,也早料到结果必半买半送,随便给个五六十元了事,既然是地方长官,孝敬还来不及巴不上,岂有出钱买还不卖的道理?谁知长顺不识相,话不接头,引起了队长的火,弄得个不而散。话既说出了口,不卖吧,派弟兄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真的到底不卖,还不是一个僵局?答应卖了呢,就得照数出钱,两百元,四百元,拿那么一笔钱办橘子,就算运到常德府,赚两个钱,费多少事!倒不如办两百块钱特货,稳当简便多了。

 队长觉得,先前在气头上话说出了口,不能收场,现在正好和夭夭把话说开,留个转圜余地。于是说:“我先不久几几乎同你那个爹爹吵起来了。财主员外真不大讲道理。我来跟他办涉,买一船橘子,他好象有点舍不得,又担心我倚仗官势,不肯把钱,白要你家橘子。他说宁愿意让橘子在树上地下烂掉,也不卖把我。惹我生气上火,不卖吗?我派人来把你这些橘子树全给砍了,其奈我何。你等等告你爹,我买橘子,人家把多少我同样把多少!我们保安队的军誉,到这里来谁‮道知不‬。凡事有个理,有个法,…”说到这里时,对师爷挤了一挤眼睛,那师爷就接下去说:“真是的,凡事公正,公买公卖,沅陵县报上就说起过!”又故意对队长说,意思却在给夭夭听到“队长,你老人家也不要生气,值不得。这是一点小误会。谁‮道知不‬你爱民如子?滕老板是个明白人,他先不体会你意思,到后亏我一说,他就懂了。限他五天办好,他一定会照办。这事有我,不要怄气,值不得!”说到末了,拍了拍那个瘦膛,意思是象只要有他,天下什么事都办得妥当。

 夭夭这一来,才知道这‮人个两‬,原来先不久还刚从家中与爹爹吵了嘴。夭夭再看看两人,便把先前那点天真好意收藏起来了,低下头去翻扒刺莓,随口回答说:“好好的买卖,公平易,哪有不卖的道理。”

 队长还涎着脸说:“我要买那顶大的,长在树尖子上霜打得红红的,要多少钱我出多少。”

 师爷依然带着为上司捧场神气,尽说鬼话:“那当然,要多少出多少,只要肯,一千八百队长出得起。送礼图个面子,贵点算什么。”

 队长鼻头嗡嗡的“师爷,你还不明白,我这人就是这种脾气,凡事图个面子,图个新鲜。要钱吗?有的是。”这话又象是说给自己听取乐,又象是话中本意并非橘子,却指的是玩女人出得起钱,让夭夭知道他为人如何豪大方。“南京沈万三的聚宝盆,见过多少希罕的好东西!”

 师爷了解上司意思所指,因此凑和着说下去“那还待说?

 别人‮道知不‬你,队长,我总知道。为人只要个痛快,花钱不算回事。…长沙那个…‮道知我‬的!“

 师爷正想宣传他上司过去在辰州花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子婊‬点大蜡烛的挥霍故事。话上了喉咙,方记起夭夭是个黄花女,话不中听,必得罪队长。因此装作错喉干呃了一阵,过后才继续为队长知识人品作个长长的说明。

 夭夭听听两人说的话,似乎渐渐离开了本题,话外有话。

 语气中还带点鼻音,显得轻浮而亵渎。‮是其尤‬那位师爷,话越说越野,夭夭脸忽然发起烧来了,想赶快走开,拿不定主意回家去还是向河边走。

 两人都因为夭夭先一时的天真坦白,现在见她低下头不作理会,还以为女孩子心窍开了,已懂了人事有点意思。所以还不知趣说下去。话越说越不象话,夭夭感到了侮辱,倒拖竹耙拔脚向后屋竹园一方跑了。

 队长待跳篱笆过去看看时,冷不防那只大白狗却猛扑过来,对两人大声狂吠。那边大院子里听到狗叫,有个男工走出来赶狗,‮人个两‬方忙匆匆的穿过那片橘子园,向河边小路走去。

 两人离开了橘园,沿河坎向吕家坪渡口走。

 师爷见队长不说话,引逗前事说:“队长,好一只肥狗,怕不止四十斤吧。打来炖豆腐干吃,一定补人!”

 队长带笑带骂:“师爷,你又想什么坏心事?一见狗就想吃,自己简直也象个饿狗。”

 “我怎么又想?从前并未想过!实在好,实在肥,队长,你说不是吗?”

 “我可不想吃狗,不到十月,火气大,吃了会上火,要鼻血的。”

 队长走在前面一点,不再‮么什说‬,他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橘子园主人小女儿,眼睛亮闪闪的,嘴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香的黄花女。心中正提出一个问题“好一块肥羊,什么人有福气讨到家里去?”就由于这点朦胧暧昧望,这点私心,使他对于橘子园发生了兴趣,橘子园主人对他的不好态度,也觉得可宽容了。

 同行的师爷是个饕餮家,只想象到肥狗焖在沙锅里时的香味种种,眼睛不看路,打了个岔,一脚踏进路旁一个土拨鼠里去,身向前摔了一个“狗吃屎”还亏得两手捞住了路旁一把芭茅草,不至于摔下河坎掉到水里去。到爬起身时,两手都被茅草割破了,虎口边血只是

 队长说:“师爷,你又发了瘾?鬼蒙你眼睛,走路怎不小心?你摔到河里淹死了,我还得悬赏打捞你,买棺木装殓你,请和尚道士超度你;这一来得花多少钱!”

 师爷气愤愤的说:“都是因为那只狗。”

 队长笑着调弄师爷:“你说狗,是你想咬它,还是怕它要咬你?”

 “它敢咬我?咬我个公。队长,你不信你看,我明天带个小来,逗它近身,鼻子上邦的一,还不是请这畜生回老家去!”

 “师爷,小心走路,不要自己先回老家去!”

 “队长,你放心,纵掉下河里去,我一个鹞子翻身就起来了。我学过武艺,跟有名拳师吴老柔磕过头,不要小看我!”

 “你样子倒有点象欧德。他舞旱烟杆,你舞老。”

 “可是我永远不缴烟督办来也不缴!”

 且说夭夭走回家去,见爹爹正在院子里用竹篙子打墙头狗尾草,神气郁郁不舒。知道是为买橘子事和军官斗气,两不搭桥吵了两句,心不快乐,因此做个笑脸上去。

 “爹爹,你怎么光着个头在太阳底下做这种事。我这样,你一定又要骂起我来了。那些野生的东西不要管它,不久就会死的!”

 长顺不知夭夭在外边已同两个军人说了好久话,就告夭夭说:“夭夭,越来越没有道理了。先前保安队队长同个师爷,到我们这里来,说要买一船橘子,装下省里去送礼。什么主席厅长委员全都要送。真有多少人要送礼?还不是看人发财红了眼睛,想装一船橘子下去做生意?我先想不明白,以为他是要吃橘子,还答应送他十担八担,不必花钱。他倒以为我是看穿了他的计策,恼羞成怒,说是现钱买现货。若不卖,派兵来把橘子树全给砍了再说。保安队原来就是砍人家橘子树的。”

 夭夭想使爹爹开心,于是笑将起来“这算什么?他们要买,肯出钱,就卖一船把他,管他送礼不送礼!”

 “他存心买那才真怪!我很怄气。”

 “不存心买难道存心来砍橘子树?”

 “存心‘马扁’儿,见我不答应,才恐吓我,说砍橘子树!”

 “大哥船来了,三哥船来了,把橘子落了树,一下子装运到常德府去,卖了它完事。人不犯法,他们总得讲个道理,不会胡来为的!”

 长顺扣手指计算时,以及家下两只船回到吕家坪的时。想起老《申报》的时事,和当地情形对照起来,不免感慨系之。

 夭夭因见爹爹不快乐,就不敢把在屋外遇见两个军人一番事情告给长顺。只听到侧屋磨石隆隆的响,知道嫂嫂在推荞麦粉预备做荞粑。正打量过侧屋里去帮帮忙,仓屋下母刚下个蛋,为自己行为吃惊似的大声咯咯叫着飞上了墙头。夭夭赶忙去找鸡蛋,母亲在里屋却知会夭夭:“夭夭,夭夭。你又忘记了?姑娘家不许捡热鸡蛋,容易红脸。你不要动它,等等再取不要紧!你刺莓晒好了?”

 “那笋壳又生蛋了。”

 “是的!不用你管。做你事情去。”

 “好,我不管。等等耗子吃了我也不管。”虽那么答应母亲,可是她依然到仓屋脚一个角落,在草堆中发现了那个热巴巴的鸡蛋,悄悄的用手摸了一会后,方放心走开。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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