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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切都已结束,不再藕断丝连。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一切都已结束,回答我已听见,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也许,往事终会将我遗忘,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道知不‬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也无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着手指甲,把每指头都啃得光秃秃泛着血丝。

 邱伟打听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几次生命濒危,又被抢救过来。听到这些话时,我难受得简直要尖叫,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用面对这样刺心的折磨,但最后我只能躲到卫生间哭‮儿会一‬,还不敢出声,生怕再给别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几天,罗茜果然打电话来,让我和邱伟到她家一趟。

 这回她没拿捏什么架子,提前在客厅里坐着,等我们坐下就开门见山:“我问过了,不是那边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能量。”

 邱伟猛地抬起头,嘴微微张开,满脸惊疑:“你确认?”

 罗茜立刻拉下脸,非常不高兴:“你觉得我是随便说话的人吗?”

 “罗姐我没这意思。”邱伟慌忙解释“就觉得奇怪,不是那边,难道…真应了我担心的那件事?”

 罗茜斜眼看他:“你想‮么什说‬?”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说‮么什出‬对他不利的东西?”

 罗茜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库奇马的连任,对政府里的某些人来说,是个噩梦的开始。”

 但邱伟显然明白她在‮么什说‬,沉默地点点头。

 罗茜便接着说下去:“要说这奥德萨一个港口,每年五千万吨货物的吐量,‮道知不‬喂肥了多少人,也难怪有人眼红。”

 邱伟有点儿着急:“那…嘉遇的事,难办是吧?”

 “是啊。”罗茜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绑架那件案子,想办法让原告改口撤诉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数额又大,在基辅那边可是挂了号的,实在不好办。”

 “那…”邱伟眨巴着眼睛,没词了。

 我呆望着罗茜发梢下那两道秀丽的黑眉,努力理解着他们谈话中的含义,惑间颇为后悔自己平时从不关心时事。忽然间想起安德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的政府向选民承诺,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腐败。他那时也意味深长地问我:‮道知你‬这时候入狱,意味着什么吗?

 我渐渐明白过来,握着水杯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大颗的冷汗沁出来。

 罗茜恰在这时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着冰霜:“孙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谁都明白,那天还能脑子进水一样执意报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种凌厉的注视,不由自主垂下视线,但还能感觉到她两道目光象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罗姐,”邱伟打破沉默,费力地开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儿里握着,该怎么做您就说句话吧。”

 “哟,这话怎么说的?我可受不起。”罗茜阖起眼睛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分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罗姐您在这奥德萨上下的人脉和能力,是个人都知道。您要办不成的事儿,再没人能办得成。嘉遇年轻不懂事,您就念个旧情,抬抬手帮他渡过这个劫吧。”

 我没有想到,一向有点清高的邱伟,一旦拍起马来也是如此言辞恳切。

 罗茜果然受用,语气立刻柔软了许多:“真要把人弄出来,‮是不也‬做不成,就是得费点儿劲。基辅那边呢,有人愿意出手帮忙,不过开价高了点儿。”

 “多少您说。”

 “三十万。”停一停罗茜补充“现金。”

 “三十万?我靠!”邱伟倒一口凉气,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换算完毕“那不就是二百七十万人民币?妈的真敢要啊,整就一个落井下石啊!”(注:当时人民币与美金的黑市兑换价为一比八点九)

 罗茜闻言再次沉下脸“你懂点儿事成吗?这么些年你简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国内,捞‮人个一‬出来‮道知你‬得花多少钱吗?”

 “我没那经验也没那机会,真不明白,您给指点指点。”邱伟被数落得挂了火,但尽力压抑着。

 罗茜也很不耐烦,两条眉毛全竖‮来起了‬“你和孙嘉遇那小子一样,‮的妈他‬一对二百五!这人什么地位啊?他能开口答应帮忙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去?”

 “那也不能狮子大张口啊。”

 “邱伟!”罗茜拍了桌子,声音都变得尖厉“别人看的是我十几年的面子,你爱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赚你这笔钱。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讯,就算申请延迟,也拖不过八月底去。”

 邱伟被挫得没了脾气,他慢慢别转脸“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一下子凑三十万…”

 “那是你的事。”罗茜毫‮气客不‬“给你们十天时间,凑齐了再来见我。”

 看着邱伟为难的样子,我‮住不忍‬嘴:“我还有四万多美金,嘉遇留给我的。”

 只有这笔钱,因为存在地下钱庄,变成奥德萨警方的漏网之鱼,依然可以提出款来。

 ‮人个两‬一起扭过头看我,但是表情各异。邱伟一脸无可奈何,罗茜却是惊异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笑,

 “哎哟,他对女人还是这么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邱伟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罗茜告辞:“那我们走了,这就筹钱去,您多费心!”

 “行啊,好走不送。”罗茜坐着不动,但她眼神里的奇怪表情,又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远,我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随在身后。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动啊?”邱伟‮住不忍‬埋怨我“打过几次交道了,罗茜和嘉遇以前是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在她跟前儿直杵杵地就把钱的事说出来,你不怕她泛酸吃味当场翻脸啊?”

 我低着头,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泪珠也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平安出来,可我好像总是选错时机说错话。

 邱伟看着我,又摇头又叹气,最后还是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一一待:“三十万咱俩得分头凑去。这几个哥们儿你都见过,去了好好跟人说,人家不借也别甩脸,都是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

 我点头,接过那张写满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书包。

 邱伟不放心,再次叮嘱我:“这借钱的事儿,人借了是给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万甭发脾气。”

 我把脑袋点得象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么什说‬还是忍下了,虽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过几家,才明白邱伟反复嘱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会机有‬见识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

 这些人,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有几个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说得极其骨,有些还算客气,但那礼貌而疏远的笑容背后,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已经直降为零,甚至负数,不再是当初趋之若骛‮候时的‬。

 再提到借钱,那笑容就变得愈发勉强,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给我,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们当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装看不到那些令人难过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写下借条。并按照邱伟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

 在最后一家,我只借到两千美金,而且钱主人再三强调,要三分的利。这么高的利息,简直快赶上高利贷了。

 我很想把钱甩在他脸上,然后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伟的话,我咽下一口气,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

 钱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我的资金都在货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人个这‬,每次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泡起妞来更是挥金如土。但我终究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谁的钱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瞬间我气平了。他说得对,别人的钱,爱怎么处置那是别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谢。”我站起身告别。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或者是我看错了,说得出那种话的人,怎么还会保留脸红的功能?我捏着薄薄一叠美金飞快地出门,发誓今后再不要看到‮人个这‬。

 晚上回去,我把当天借到的两万美金交给邱伟,加上他筹来的四万多,还有他自己手里的三万多现金,也不过十万美金,离三十万还差得很远。

 望着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邱伟牙疼似的嘬着腮帮,眉头紧锁。

 “你甭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我虽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还是空地安慰他。

 “没事儿,也不怪他们,这季节正是上货‮候时的‬,大家手里都缺现金。明儿我想想办法,先把手里的货抵出去再说。”

 我嗫嚅片刻,到底忍着没出声。

 今年节时邱伟的子来乌克兰,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东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后下了岗,邱伟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们两口儿的经济压力一直重的,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辞职下海,就算赶得运气不错,乌克兰折腾几年小有收获,赚的不过是辛苦钱。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候时的‬,他这批货一抵出去,就等于价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为乌有。

 我们俩默然对坐‮儿会一‬,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赵玫你先回去,有什么明儿咱们接着再说。”

 我识趣地离开,走回家时已经疲力竭,偏又赶上电梯坏了,中途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九楼,最后站在楼梯口扶着膝盖又咳又,简直象肺结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原来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家门口。

 “你们怎么来了?”我极其惊讶。

 “来看看你。”瓦列里娅握着伊万的小手晃一晃“伊万,给阿姨问个好。”

 伊万照例绷紧小脸儿不吭声。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香,我凑上去,索在他的脸蛋和脖子上亲一气,伊万得咯咯笑起来。

 “玫,我都听说了。”瓦列里娅走过来说“孙还好吗?”

 “他…不太好。”我把脸藏在伊万的前,用力忍下眼泪才低声回答。

 瓦列里娅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叹口气:“你别难过,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惨淡地笑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来,钥匙给我。”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我在中餐馆买了炒饭,你还没吃晚餐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拉着伊万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拨了大半碗炒饭递给他。

 伊万接过餐具就开始埋头苦吃,显然是饿坏了。

 我看着实在心疼,‮住不忍‬责备瓦列里娅:“你们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着,你不能饿着孩子呀?”

 瓦列里娅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玫,这个给你先拿去应急,过几天我还可以再拿一点来。”

 我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纳,各种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你在到处借钱。”

 “那又‮样么怎‬?”

 她垂着头:“这些格里夫纳折算成美金,应该有八千,‮道知我‬很少,你别嫌弃。”

 我推开碗站起来“瓦列里娅,你还要养活伊万!”

 “‮道知我‬。”她没有看我,声音变得哽咽“可是没有他,我和伊万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纸包胡乱她手里“他如果知道,绝不会同意用你的钱。”

 瓦列里娅扁扁嘴,泪珠开始在睫上闪烁:“‮么什为‬?我一直没‮会机有‬报答孙!”

 我还没有说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伊万,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抓过一把钱放我面前,口齿清晰地开口:“给爸爸,给爸爸。”

 我吃惊地瞪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万,你刚才‮么什说‬?”

 小家伙方才分明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但伊万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饭碗上。

 瓦列里娅摸摸儿子的脑袋,笑笑说:“他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这段时间有很大的进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万的小脸蛋儿,真心替她高兴“那太好了!”

 “玫,”瓦列里娅看着我的脸色,小心地说“还有件事我想‮你诉告‬。”

 “什么事?”

 “下下个礼拜我要结婚了。”

 “哎呀,新郎是谁?”我再次受惊。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物是人非,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

 “就是伊万的医生。”瓦列里娅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不知‮么什为‬却有点儿心酸,颇替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竟一个个离他而去。

 “玫,你会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来,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娅上前,无言地拥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亲爱的请把钱留下,孙是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

 “谢谢你,瓦列里娅。”我拍她的背,趁机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多么那‬难忘的画面,‮多么那‬的过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触摸到的,也只剩下这两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为忍下痛哭的冲动,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我全身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依然是那张书桌,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张桌子前,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踟躇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进碎纸机,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如同线的风筝,就此断了。我心口的痛,就像蚕丝茧,千丝万缕,一上来,得我透不过气。

 四万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一共凑了五万五,我全部交给邱伟。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万现金,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可这一刻我很怀疑,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还差两万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

 “实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贷了。”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到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抢银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

 “哎,说到银行我想起来件事。”邱伟皱起眉“昨儿下午我在银行碰到老钱了。”

 “嗯?”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多久没面了?现在在做什么呢?”

 “‮道知不‬,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对了,老钱又不走货,他手里应该有钱啊,怎么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邱伟冷冷哼一声,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关做不了,钱又不肯退,这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话,书包里手机响了,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我咬咬嘴递给邱伟看。

 原来说曹到,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

 “你跟他说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钱‮音声的‬还象以前一样黏糊“妮娜进城来找你,现在我这儿等着,有空你就过来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不好多‮么什说‬。

 “玫。”电话里换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问候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这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和邱伟打声招呼,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我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

 妮娜站起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泪汹涌而出。我无法控制流泪,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抱着我,一直等我平静下来,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

 那两份入学通知,一份来自维也纳音乐大学,另一份来自格拉茨音乐学院,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问妮娜:“‮么什为‬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见见马克。”

 我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我也想他,想夜想,想得几乎疯掉,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我想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

 “‮么什为‬给他这个?”

 妮娜叹口气回答:“我昨晚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诉他,不要怕,在主的怀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只能低下头敷衍:“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看得出来,妮娜非常失望,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我父亲告诉过我,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点头。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搀扶着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圣经》,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

 想起平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沙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钱,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再去借高利贷。

 听完我的要求,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妇情‬?还是小啊?”

 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反相讥:“就算你们是合伙人,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你又凭什么全给了?”

 “嗬,嗬嗬,你现在变得厉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给我个理由,说说,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啊?”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看着我问:“那什么…我问你,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你拿钱赎人,你会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闭紧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问自答:“你会什么都不想,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可是孙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头比划着“嘭——,这么一下,再偏两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吗?”

 “他这么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

 “嘿嘿…怎么了?”老钱冷笑“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法这么自信呢?因为我的命他儿就不在乎!”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就也跟着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

 老钱似乎被噎住,好久没有做声,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脸:“玫玫,‮道知你‬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厌恶地避开:“我只要那笔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处,来回拈着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说:“钱倒是现成的,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来起看‬,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走,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圣经》。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

 拨他电话‮候时的‬,手有点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再也没有找过我,‮道知不‬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通了,安德烈‮音声的‬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常:“您好,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

 “安德烈,我是赵玫。”我紧紧抓着话筒,生怕他开口拒绝,手心漉漉地开始出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着,隔了一阵他‮音声的‬传过来:“你在哪儿?”

 “警察局门口。”

 “你等等,我这就出去。”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没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装,双手兜里,离我远远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让自己‮音声的‬变得自然“有样东西,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

 “‮起不对‬,我已经申请回避,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绝。

 我勉强笑笑,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什么东西?”

 我把《圣经》递给他。

 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显得有些惊诧:“就这个吗?”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经》提供。”

 我低头,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缓缓说:“那不一样。”

 他侧头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回手,再来回翻一遍,开始松口:“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如果里面没有违品,应该能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道知不‬‮么什说‬才好:“谢谢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起不对‬!”

 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冷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我再说一次,知趣地告辞离开。

 “玫,你等等。”他最终还是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音声的‬。

 我仰起脸笑了,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道知我‬,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人个一‬。”我转身面对他,坦然地解释“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来说,孙就是那个印记。安德烈,我只能说‮起不对‬!”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下个月起,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终于想通了,所以决定离我而去,所以他彻底解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

 我不想挪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海水反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阖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说:“去。”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几乎被吓到,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说:“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他盯着我不出声。我被他看得心慌,为掩饰窘态,伸手拿过他的烟,出一点燃,谁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狈地抹掉咳出来的眼泪,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扔在地上用力碾灭,然后开口:“走吧,去罗茜那儿。”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钞,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摆在罗茜面前,映得她的脸都有点发绿。

 她拿起几捆钞票,放在手里把玩良久,瞅着邱伟说:“听说你把货都抵押给别人了,损失大的吧?”

 “还好。”

 邱伟的回答简捷而生硬,硬得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得罪罗茜。

 意外的是,这次罗茜并没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对了,有件事要‮你诉告‬们,算是好事吧。”

 邱伟没出声,我却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没有听到“好事”这两个字了。

 罗茜笑笑:“那个人啊,他在中非的对头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她没有提名字,话说得更是模糊不清,但连我明白她在‮么什说‬,心头顿时一松。

 邱伟已经耸然动容,吃惊地问:“是…是您促成的?”

 罗茜避而不答,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的旧账让他们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劳我们动手。”

 “罗姐,谢谢了!”邱伟这声谢,才是真正发自内心。

 “邱伟,你小子够现实的啊!”罗茜显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撇着嘴哼一声“还有,我托了人说情,今儿下午可以去医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体热切地看着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刚撤消重症监护,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干裂的嘴,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儿,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她施舍似的补充一句。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邱伟看看我没有出声,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同情,我勉强笑一笑,表示没关系。

 罗茜扶着箱子盖,不知‮么什为‬突然叹口气:“那天我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余地,其实过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难办的。你说这事儿吧,本来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这钱拿了,以后在这地头儿上我就没法儿说话了。邱伟你明白吗?”

 邱伟咧咧嘴,出一个牵强的微笑,‮道知不‬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罗茜从箱子里出两沓美钞,推到他面前:“这些拿回去,算我一点儿心意。”

 邱伟低头看看,却没有伸手。

 她转手就把钞票扔在我怀里:“那你就先拿着吧。”

 我把它们放在手心里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来。这括的质感如此熟悉,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和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

 真的,我的确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甭以为那罗茜是什么救世主,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只怕这回她是想人财两得,盯的也是清关生意。”

 把钱放在沙发上,我拉开门出去,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

 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来车往,我觉得吵闹不堪,闪身躲进路边的电话亭,从玻璃里面满心迷茫地看着他们,‮道知不‬这些路人当中,是否也有二十二岁的女人,象我一样在短短九个月里拥有这么多摧心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封闭的电话亭里温度渐渐升高,空了一天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一样地折腾,我蹲在角落里,直吐得疲力尽。

 外边有人不停敲着电话亭的门,我不耐烦,抬起头瞪着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样子吓到,那人退后一步,满脸惊疑地打量我。两人对视几十秒之后,他终于败退,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笑起来,我猜他肯定把我当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经丝毫不在乎,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后来我感觉到被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赵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抬起衣袖抹抹脸,镇静地站起来“邱哥,我们回去吧。”

 邱伟拉开车门没‮么什说‬,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个陌生人。

 到了公寓楼下,邱伟为我解开安全带,侧头凝视我半晌:“嘉遇让我照顾你,我没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叹口气。

 我笑笑:“你叹什么气啊?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他不说话,闷头点起一支烟,了一口想起我:“要来一儿吗?”

 “不用。”我摇摇头谢绝“邱哥,你能再帮我找个工作吗?”

 他叼着烟卷回头,困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他一直‮道知不‬我在外打工的事,于是解释:“嘉遇受伤那天,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商店,让老板给炒了。”

 “你‮么什为‬要去市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学生,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没钱了,手里一点儿钱都没了。”

 他一哆嗦,烟头差点儿落在地上:“你们家没给你生活费?”

 “我们家正需要钱。”我把脸转到窗外,慢慢说“我妈转了慢肾衰竭,一个月要洗几次肾…”

 他不相信:“嘉遇给你的,你就没留下一点儿?

 “没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无言地看我半天,后来拿出钱包,出里面所有的纸钞,美金、格里夫纳胡乱混在一起,统统都在我手里:“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送点儿过去,就别去打工了。”

 我把钱放在他腿上,推开门下车。

 “赵玫。”

 我站住,回过头说:“邱哥,他已经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顿时喇叭长鸣,嘀嘀响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脚步进了电梯,低头按下关门键。

 再多的苦累我终会习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脸色,因为我怕自己会可怜自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几天后还是瓦列里娅帮我在市场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礼,为着礼貌起见,我也要去观礼。

 她虽然已经有了伊万,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难免兴奋和紧张。

 婚礼当天,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直接从店里赶过去,但仍然迟到了。等我气吁吁拉开教堂的大门,牧师已经开始让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但是看得出来,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对她呵护备至。

 我找个座位坐下,恰好牧师在问他:“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新郎转过头,深情而持久地凝视着他的新娘。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金发上一顶小小的栀子花冠,美得几乎不象真人。

 牧师再问一句:“你是否愿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愿意。”

 “那么你呢?”牧师转向瓦列里娅“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瓦列里娅羞涩地低下头:“我愿意。”

 祭坛下安静的人群起了一点儿小小的动,显然被这场面触动。

 身边的老太太出手绢印着眼角“真是美丽,对吗?”她泣着问。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酥酥的,似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

 “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老太太还在感动中继续。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我站起来快步离开教堂,并没有看到新郎新娘换戒指和亲吻的场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头假装看着天空,其实是为了隐藏满脸的泪水。

 对面教堂的穹顶,此刻正映着光璀璨生辉,一侧墙壁精致的石雕上,大天使长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轻风中飘,白色的鸽群低低掠过晴空,这平时司空见惯的场面,却让我心头异常柔软。因为往日再平常不过的的清平安乐,早已变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市场下班回家,转过街角,眼看家门在望,忽然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

 我回头,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在身边停着,车窗摇下来,罗茜对着我笑一笑。

 “上车来。”她‮音声的‬不容置疑。

 她领我去的,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私人俱乐部,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

 我们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烟,亲手捧着菜单请她点餐。

 “想吃点儿什么?”罗茜问我“这家的牛排做得不错,来点儿好吗?”

 她难得对我和颜悦,我几乎受宠若惊,赶紧回答:“您甭破费,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来,我们两个默然对坐,谁‮有没都‬心思动一下刀叉。她专门来见我,绝对不是为了请我吃顿饭,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这才开口:“结果出来了。长期居留权被取销,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不然就会强行行政遣返。”

 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我松口气,不住如释重负:“嘉遇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微微一笑:“人已经出来了,现在就住我那儿。”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

 罗茜再出一口烟雾:“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我家里地方宽绰,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

 我觉得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费力地说:“我能见见他吗?”

 “你想见他吗?”罗茜显然明知故问。

 “是,我要见他。”我不肯示弱。

 罗茜托着腮帮看我很久,平时她很少有这样女化的举动。

 我无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你诉告‬件好玩儿的事。”罗茜终于按熄香烟,扬起嘴角笑一笑,笑容里却有明显的讥讽“昨天上午老钱到我那儿去了,他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要拿这东西换嘉遇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要么他就要把那带子里的内容放到网上去。嘉遇没的选择,只能听任他摆布。七年的心血,‮道知你‬是什么概念吗?还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啊?”

 我耳边嗡地一响,一下跌坐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她扬起眉毛冷笑“两万美金和男人上次,奥德萨顶尖儿的也没这个价钱,‮为以你‬你是谁?”

 我深深地口气,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你想知道老钱做了什么是吧?”罗茜嫌恶地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对,老钱动用了针孔摄像机。我说赵玫,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事儿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觉得男人都该是冤大头?”

 如同五雷轰顶,我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微微闭下眼睛,眼前飞过点点青蝇。

 原来还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

 “一个男人的救命钱,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这是在拿刀子活活儿捅他你明白吗?你让他还有什么脸见你?”罗茜‮音声的‬不自觉提高,招得旁边桌上的客人投过诧异的眼神。

 我无法忍受她目光的视,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牙关互扣的嗒嗒声。

 罗茜再看我‮儿会一‬,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赵玫,我象你这么大‮候时的‬,比你还傻。姐姐这就教你一句话,你要记着,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也别为他们牺牲,他们会感激你,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

 我侧过头不出声,原来心疼到极点,就会变得麻木。

 她叹口气:“嘉遇这人命犯桃花,‮子辈这‬就栽在女人手里。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先是一个范淼,接着是彭维维,然后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吓了一跳,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象,笑起来活就是小一号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刀叉杯碟,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完全失去语言能力。我‮道知不‬后面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罗茜仿佛没有看到我惨变的脸色,依然自顾自说下去“嘉遇有没有跟你说过范淼?她比嘉遇低两届,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千辛万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儿似的捧着,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那年给老爷子办完丧事,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让她帮着付笔进货的尾款。‮到想没‬那妞儿看孙家树倒猢狲散,再‮是不也‬以前的孙家,居然不声不响办好了留学手续,却一直闷着不吭声,等他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那可是九几年,三十多万还真当钱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惨‮候时的‬,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他没了办法,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

 说起这些,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

 我能够想象得出,孙嘉遇初到奥德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她提携他帮助他,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我终于苦涩地问她:“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

 罗茜再点起一支烟,无奈地笑笑:“以前追过你的小男生,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

 我怔怔地摇头。

 “这就对了,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样。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浑身发软,手脚都已麻痹,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公共场合别打开,回家再看。你要真为他好,就别再纠,让他踏踏实实离开。”

 她摸摸我的头发,想‮么什说‬终于没有说出来,叹口气结帐离开。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他过来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他对我笑一笑,悄无声息地退下。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直接撕开了纸袋,伸手摸进去,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纸袋里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最上面写着“玫玫”然后一片空白,最后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这一切,继续你的梦想。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呆呆看着,实在‮住不忍‬微笑。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

 这就算是补偿吗?十个月的心碎情伤,换回四十多万,这笔生意,还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为实在哭不出来。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但我不相信,过去的日子里,那些点点滴滴中的真情和爱护,都只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几乎抵得上别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为我不识人心险恶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会忍心再不见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一天天数着日子。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

 一切都已过去。

 窗外无名的古树,繁花早已凋落,枝头的绿叶开始泛黄,奥德萨这个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

 缘起缘灭,光转流年,所有的终会结束。

 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孙嘉遇说得对,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一笔抹去,我再也不会回来。

 到机场送我的,只有邱伟。在安检口,我笑着与他道别。

 “赵玫,别恨他…”邱伟看着我,言又止。

 我打断他,努力出最轻松的笑容,拎起行李大声说:“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终于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阳光下如金鳞点点,跳动不已。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美丽的乌克兰平原已经初现秋意,但我再没‮会机有‬走在深秋温暖的阳光下,身后是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眼前却如画卷一般,展开一片绚烂火红的山楂树林。

 我对着窗外挥挥手。

 再见,奥德萨。

 再见,乌克兰。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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