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龙雀上的光华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八方君子秦中来居然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蓄”起了一部相当不错的胡子。
胡须漆黑,发漆黑,脸却雪白。
带着淡青的雪白,一种病态的雪白。
他的整个人仍然那么斯文有礼、温柔敦厚,仍然是个君子的模样,但君子庐里的人,对这位主人态度已从尊敬、崇拜,一变而为害怕和担心。
他似乎有了一种“鬼气”
森森的鬼气!
无论是谁,接近他时,都会觉得不自在、
骨悚然。
阿英怕他,小竹也怕他,整个君子庐的人,不怕她的只有一个发疯的红石榴。
他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有时他几天难得说一句话。
他常常打谱,有时一天打谱五个时辰,一丝不苟全神贯注,不吭声,也不眨眼。
天晓得这位君子有什么心事。
八月十五,中伙佳节,君子庐照常例要庆贺一番,主仆同席,赏月饮酒,吃月饼,击鼓传花,尽兴一醉。
这天晚上的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仆人们不化往常今
那样嘻闹甚至大笑大叫,手舞足蹈,他们默默饮酒,默默地吃月饼。
红石榴肆无忌惮地解开
襟,袒
着雪白硕大的Rx房,给她的儿子喂
,口中不住轻声哼着爱怜的歌谣。
阿英和小竹互相望了一眼,阿英站身,微笑道:“素闻公子羿艺,冠绝东南,婢子也曾拜师学过几招,本不敢请公子指教,但月华满天,桂子飘香,当此良夜、美景,不免技
,敢请公子指点几招,也令婢子开开眼界。”
秦中来静静地听着,静静地微微颌首。
他的神情,仍然沉静如水。
就好像这世间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使他激动起来。
芦中人终于把月饼买回来了。
芦中人自己从八岁起就从不吃月饼,他认为过节是件很愚蠢的事。
在他看来,节日就是人们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一下扔掉、吃进肚里、穿在身上。
难道辛苦许多天,
许多汗,就是为了这几天的挥霍浪费?
但芦中人今天却不得不出去买月饼,因为阿娇要吃。
他跑了许多已打烊的小店,可月饼都已卖光了,好容易才在一家很远的铺子里买了一筒,就拚命往回跑。
一面跑,一面还在心里嘲笑自己。
嘲弄自己,有时候也是一种绝望,一种无奈的绝望。
他跑到离他们租住的那家小院子还有十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鼻子皱来起了。
小院里种着两树桂花,桂花下有酒,也有美人。
桂花是香的,酒是香的,美人也是香的。
这些气味他都能很清楚地用鼻子分辩出来,他的鼻子,或许并不比宋捉鬼的鼻子差多少。
他的感觉也十分敏锐。
从花香酒香和美人香中,他还辨出了另外一种气味,他的心也感觉到了另一种没味道的气——
血腥气味!
杀气!
芦中人手心冰凉,后背也冰凉。
阿娇?
会不会…?
芦中人忽然冲出。
月华满天。
微山湖上浮光跃金、静影沉壁,只没有渔人唱悠扬的船歌。
船头有人个一端坐着,手中有什么东西闪着璀璨夺目的光华。
坐在船尾,肘支在浆柄上的,是个文文静静的船姑,一条
长的辫子盘在头上,堆起老高的一堆乌云。
她的脸庞在月光下来起看很美,她的身材也很丰
动人。
她的眼睛就像这湖水一样,明净、神秘、温柔多情。
她凝视着船头那人的脸、神情很柔和、很平静。
她问:“你在想什么?”
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暗哑,似乎他有满怀的沧桑,满身的伤疤,满心的孤寂无奈。
他说:“想这把刀,想一些人,一些话,一些事。”
她说:“想得太多的人,往往难以作出果断的决定,曹
说袁绍‘多谋寡断’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轻叹:“但有些事情,在做之前不能不想清楚。”
“你想清楚了吗?”
“还没有。”
“你还准备想多久?道知要想得越久,要做决定就越难。”
“道知我。”
“其实你本不必想太多,你只有两条路可走。”
“哦?”“一条是死路,一条是活路。”
“哦?”“如果你决定重出江湖;你就不必将这把刀扔进湖里,你马上可以离开,我绝对不拦你,你会再次轰动江湖,你的无数仇人还会再接再厉前来杀你,你不死,他们永不会罢手,但你下不了狠心去杀他们;你如果不去找南小仙的麻烦,你会愧对神明,你若去了,又会愧对你师父;你要杀的人,就是你的亲朋好友,要杀你的人,遍地都是。你若复出,不出一月,必死无疑。或者会身败名裂,成为杀人狂、成为黑道袅雄。”
“…”“第二条路,是生路。你要只抛开江湖,扔掉这把刀,让它永沉湖底,你就会获得安宁、新生,这世上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你么什为不说话?”
“我在想。”
“想什么?”
“想你的话。”
“哦?”“道知我你说的是实情实理。可我必须面对人个两。”
“谁?’,
“我必须面对南小仙。我不能、也不该退缩。这些天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才发觉我以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对南小仙的态度。”
“是吗?”
“不错,她是一个凶
恶的女人,是我给了她机会,以致于遗祸江湖。”
“她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劣迹。就我所知,她现在已有所收敛。”
“那是因为她的势力已渐渐增强了,地位也渐渐巩固了,她没必要再以残暴的面目出现,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用权的决窍,该杀候时的杀,该抚候时的抚.…她的劣迹不多,是因为她一直都未亲自当众动过手,有人替她杀人,杀过了保密。’”
“那你有什么理由去杀她?”
“为以你我没有?”
“…是的,我想你没有。”
“我有。”
“是什么理由?”
“…”“你不想告诉我?”
“抱歉。”
“…你要面对的另外人个一是谁?”
“我也道知不是谁,但我能找到他,一定能找到他。”
沉默。
只有船舷拍击着水面音声的在月夜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地叹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
恶残暴,你人个一,管得过来吗?”
那人缓缓道:“管不过来,难道就不管吗?”
她顿了顿,柔声道:“可你已经管得很多很多了,你么什为不收手休息呢?江湖上并不少你一个除恶的人。”
那人道:“人个每都这么想,会有什么结果呢?”
船姑气结。
那人抬眼凝视着她,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是不要你和令尊救了我,定一我会走上毁灭之路,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船姑恨恨地道:“有什么不同?”
那人道:“有许多不同。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你给了我几个月时间,让我理清我的思路,我现在已经不容易被打垮了,我的除恶之心已经坚定不移。”
他举起那把刀,缓缓道:“以前是刀驭我,后来是‘刀即是我,我即是刀’,再其后是刀不能驭我,我也不能驭刀。但现在,我已是它的主人!”
那把小小的刀光华夺目,好像这一天一湖的月光都被它夺去了。
君子庐中的月
,明净而且
朗。
君子庐中的人,却一个一个都像是团浓浓的黑雾,又
又重。
红烛高烧,纹枰之上,已稀稀拉拉落着数十枚黑子白子。
黑势己孤,大厦将顾,阿英的脸涨得通红,咬着嘴
皱着眉,拚命筹划着。
被让四子而被杀得如此不堪,谁脸上挂得住?
秦中来安安稳稳地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纹枰,一点也没有肯让一步的样子。
小竹支着颐,已经快睡着了,困得前仰后合的。
至于红石榴,早就抱她的“宝宝”睡觉去了。仆人们也都已回房休息。
阿英轻轻吁了口气,道;“公子神技,婢子输得无话可说。”
秦中来温言道:“你的棋有灵气。这种灵气很可贵。”
阿英眼睛亮了:“真的?”
秦中来点头:“我没有这种灵气。”
阿莫道:“那是公子太谦了。”
秦中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阿英,我问你,你若领军,能带多少人马?”
阿英愕然。
秦中来微微笑了一笑,淡淡地道:“随便说说,不必认真。”
阿英想了半晌,才害羞地笑道:“碑于从来没想过这些,说出来公子可别见笑。…百十来人,可能还行,再多我就顾不过来了。”
秦中来嘉许似地点点头:“已经不错了、”
他长身而起,柔声道;“你们去睡吧!我也有点困了。”
芦中人从
惘中清醒过来时,月已偏西。
他从地上跳起身,发疯似地冲出了小院。
小院中有两棵桂树。树下有一张凉榻,一张小儿,一只板凳。
凉榻上有枕头,那上面有斑斑的血迹。
小几上有蜡烛,焰已将灭。
烛光照着小几上的瓜果点心,也照着一纸短笺: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寥寥数月,阁下已落人之后矣!此女之父,为令尊所找,阁下岂不知耶?叹甚悲甚!”
月饼散落在地上,如一团团血迹。
一阵风吹过,烛灭。
这个时候,宋捉鬼正在“消化桃子”
高茹苦这只桃子,他算是一口吃干净了,连核带皮都.咽下去了。
但他借口这只桃子“不好消化”总想多磨一磨,消化消化。
高大小姐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够将那些可怕的幻境尽数抛开,而只一心一意地感受着他给她带来的巨
般的震撼和快乐,完全彻底的被他“消化”
她不想,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她实在不愿再想那些可怕的事情。
她只想他。想他、想他…·
她在平静下来时,也知道这是一种逃避。但她除了逃避外,就只有发疯一条路可走。
她希望能躲进他身体里去,让所有的人和事都离开,她听不见,也看不见。
宋捉鬼理解她的心情。
如果她报不了仇,就只有拚命报复她自己。
他的责任是让她从噩梦中走出来。不仅要助她复仇,同时也要救回她越来越消沉的心。
他每次都尽心尽力。明知道长此以往对她并没有好处,但现在却不得不如此。
她的脸苍白,满是汗水。她的眼睛不敢闭上。
一闭上眼睛,就会有可饰的幻象出现。
微山湖上的小舟,仍静静地泊着。
船头那个人手中已无刀,船站的大辫子不知何时已放下,她的两手离开浆,轻轻弄着辫梢。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幽怨地问:“你可以面对南小仙,你有这个勇气;你也可以找出那个不知其名的人,你有这份能力。可…你将如何面对她?”
那人默然。
湖上起了淡淡的雾,月光朦胧了,如渴睡的眼睛。
她说:“起不对,也许这不关我的事,我不该说。”
那人喃喃道:‘服关系。”
船姑道:“我住不忍。”
“我说过了,没关系。”
船姑不说话了,小手将辫梢捏得系紧的,她好像很烦躁。
那人轻轻道:“回去吧!”
船姑不动。
那人又说了一句.船姑发怒了,辫子一甩,赌气似地别过脸:“不!”
那人只好笑笑,合上眼睛,闭上嘴。
船姑更生气:“我们不回去!”
那人没反应。
船姑叫得更响:“我在跟你说话!”
那人道:“道知我,我听得见。”
“听见了你不么怎回答?”
那人叹道:“你要我么什说?”
船姑气鼓鼓地道:“你跟我就一点话都没的说?”
“你想么什说?”
船姑怒道:“我不想么什说,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
你最好别理我,别跟我说话!”
那人愕然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船姑也住不忍噗哧一声笑了:“天杀的!”
这本该是句娇嗔的话.可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他也一下笑不出来了。
“起不对。”
“没什么。道知我你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皮厚!”
船姑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好像又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
那人点头:“头疼得要命。”
船姑眼珠一转,嫣然道:“道知我你不是的,但天下武林道知不。我敢保证,有许多烂账早已扣到你头上了。”
那人苦笑:“你是说,我已经是身败名裂了?”
船姑道:“是呀!你要只敢出去,每天都至少有百数十人要找你算账。这些账是算不清也根本就没法算的,因为其中有些账,你不忍算;有些账;越算越多;还有一些账,本来就是人家硬冤你的。”
那人脸色白了,牙也咬紧了。
船始也只当没看见,还是笑嘻嘻地说个不停:
“所以呀,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乖乖地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你只要一出去,南小仙和你说的‘那个人’根本用不着出手,你都活不下去了。天下想要你命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数都数不过来了。”
他的信心,好像已经动摇了、至少也不似原先那么足了。
一只“过街老鼠”刚上街就被人们打死了,这怎么去我敌人算账?
船姑悠然道:“如果你要还想看那个狐狸
,我可以去把她绑到这里来,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那人的信心,好像快没有了。
船姑又道:“南小仙和那个不知其名的坏蛋,可以由我爹找几个老朋友去打发,这样安排,不是很好吗?”
那人忽然坐直了,抬起头,冷冷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去做。”
船姑曼声道:“大话谁不会说?你要真的自己有这个能力,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人眼中闪出了怒火。
船站满不在乎:“道知我你生气。我人个这不会说好听的话,大实话准爱听呢?”
那人僵硬地坐着,活像一尊石像。
船姑叹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那人不理她。
船姑顾自往下说:“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说,我弄不明白是——”
她的神情忽然庄重起来:“江湖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杀人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那人浑身一震。
船姑低下眼睑,忽又变得温驯文静了,她的双手放到了桨上。
“我们该回去了。雾越来越大,不早点回去,就会看不见回去的路了。”
她说的是句很平常的话,她音声的也很温柔,可听在那人耳中,却不啻一道霹雳。
铺在地上的路,你看得清。如果你想回头.随时都可以。
铺在心中的路呢?
你想过要回头吗?
你还能回头吗?
秦中来离开了君子庐。
除了一柄剑,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除了一封短笺,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道知他阿英有足够的能力掌管君子庐。他没有后顾之忧。
就算有,他也必须走。
他要到哪里去呢?
他想过要回来吗?
他还能回来吗?
m.iSJ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