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在江湖
三月初十。回龙峰。
潭柘寺斜依在蜘蛛峰的南侧。蜘蛛峰后,环绕着九座高峰。
蜘蛛峰又称宝珠峰,远远看去,它很像一个硕大的馒头。
传说中,这个馒头形的山峰是一颗宝珠,而环绕在它后面的那几座高峰,是九条龙,所以这一带的地形又被人称为“九龙戏珠”
回龙峰是这九条巨龙中最东面的一条,在它的身侧,自东向西,依次是虎踞峰、捧
峰、紫翼峰。集云峰、缨络峰、架月峰、象王峰、莲花峰。
阿丑坐在回龙峰下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呆呆地看着巨石前那一带小溪直发愣。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长时间了。
每次从回龙峰上下来,他都要在这条小溪边洗洗脸,喝几口水,然后默默地在巨石上坐儿会一。
六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他就是在这里遇上卜凡的。
那天,如果不是遇上了卜凡,他很可能就会死在这条并不深的溪水里。
阿丑被九峰禅师带回潭柘寺的第四个年头,一天夜里,他从睡梦中被人摇醒,发现自己竟然是在
天野地里。
他顿时就吓得大哭起来。
刚哭出声,他脸颊上就被人狠狠地
了一巴掌。
打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冷冷地道:“不许哭!”
阿丑捂着生疼的脸,瞪着黑衣人,不哭了。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道:“好,不哭了就好,你知道知不我是谁?”
阿丑直摇头。
他连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都道知不,又怎么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呢?
黑衣人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道:“我是你的师父,从今天起,你要听我的话,我么什说,你就做什么,知道知不”
阿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对小眼睛瞪得溜圆,一声不吭。
黑衣人的手掌又扬来起了。
阿丑吓得一个
棱,忙道:“道知我了,道知我了。”
黑衣人冷冷地道:“知道了还不快给师父磕头!”
于是阿丑就给黑衣人磕了三个头。
黑衣人站起身,摆了两个姿势,让阿丑跟着他学。
这两个姿势阿丑不陌生。
潭柘寺里,有很多和尚都习武,每天早晨他扫地时,都能看见武僧们在寺里的一处空地上练功。
阿丑很快就将那两个姿势做对了。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懂吗?”
阿丑道:“懂。”
黑衣人又道:“你每天都要将这两式练四十九遍,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明白吗?”
阿丑道:“明白。”
然后他就什么也道知不了,等他又醒过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胖和尚正不耐烦地推着他的肩膀,叫他起
扫地。
胖和尚是寺里执役僧的头儿,所有的执役僧都怕他。
他揍起人来又快又重又狠,阿丑就挨过他很多次打。
阿丑
迷糊糊地自
上爬起来,拎起墙角的大笤帚,扫地去了。
一直扫到练武场的旁边,看见几十个武僧正在场中窜上跳下,阿丑才想起头天夜里的事。
道知他那绝不是做梦,因为他的脸到现在还在疼。
那个打了他一巴掌,又自称是他师父的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就是正在练功的这些武僧中的某一个?
阿丑忘了自己每天该干的活还没干完,拄着笤帚,站在练武场边,呆呆地想起了心事。
正想得高兴,他腿弯子上突然挨了一脚,人被踢得在地上滚了十几个滚,紧接着,他又被人拎来起了,悬在半空中。
拎着他的人当然是胖和尚。
胖和尚左手拎着阿丑的衣襟,右手食指曲起,在他光头上狠狠敲了几下,骂道:“了不得了你!学会偷懒了!说,你不干活,跑到这里么什干?”
阿丑颤声道:“看…··看·。”
胖和尚骂道:“看,看个
!就凭你这个熊样也想练武功!”
他一抖后腕,将阿丑扔出七八步远,道:“老老实实扫你的地去罢!”
从那天起,阿丑每天都会躲到没人的地方,苦练黑衣人教给他的招式,黑衣人只让他练四十九遍,可他每一个招式都要练两个、三个四十九遍。
那时,他心里惟一的愿望就是,练好武功后,狠狠地将胖和尚揍一顿,叫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人。
阿丑的武功进步得非常快,两年后,用不着师父帮忙,他已能轻松地跃上潭柘寺高高的院墙了。
从那时起,师父不再到寺里来叫他,每个月逢十的夜里,他就会悄悄地潜出寺院,跑到回龙峰上去见师父。
师父教的武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练,但阿丑却练得得心应手,似乎他天生就是个练武的人。
对阿丑在武功上奇特的的天分,连师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
又过了一年多,师父就不再教阿丑新的武功了。他说他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教给阿丑,以后阿丑要靠自己的苦练再加上对武学
要之处的领悟来加深自己的功力了。
阿丑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练武的目的,奇怪的是,虽然他从未对师父说起过.师父却知道。师父说,凭阿丑现在的武功,十个胖和尚是不也他的对手,但他却不许阿丑找胖和尚报仇。
他不止一次地告诉阿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武功。
阿丑想不通。
在他看来,练了武功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与不练武功根本没什么区别。
他当然问过师父这是么什为,师父总是说,还没候时到,候时到他会告诉阿丑其中的原因的。
阿丑一直认定师父是寺里的某一个武僧,因为师父对寺里发生的事情很熟悉,连他每天干了些什么,师父差不多全知道。
这么多年来,师父一直蒙着脸。
阿丑很想看看师父的相貌,但他一直都不敢提这个要求。
六年前,阿丑终于知道了师父教他练武功又不让他显
武功的原因。
原因就是他自己的身世。
师父将一切都告诉他时,语气和往常一样平缓,但他的话却像一
烧得通红的铁条,自他的嘴里一直捅进阿丑的心里。
阿丑哭倒在地,牙都咬碎了好几颗。
他哭昏了过去。
醒来时,师父已经不见了,西边的天幕上,半个月亮正冷冷地看着他。
阿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寺里去。
现在,他仍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武功,因为那样一来,他的身世就很可能会暴
。
他的仇人是武林中一个血腥、神秘而又强大的组织,如果这个组织知道他还活着,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杀了他。
凭他现在的武功,还不足以与这个组织相抗衡。他必须忍耐,将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
但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一颗只有十二岁的小小的心能装得下这样的血海深仇吗?
阿丑走到山脚下的小溪边时,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狂吼一声,一头栽进了溪水里,人事不知了。
吼声惊醒了在巨石边
宿的人。
人个这就是进山采药的卜凡。
虽说已是春天,但夜晚的风还是很刺人的。
是其尤山里的风。
一阵刺骨的寒风自山坳间卷起,扑到阿丑的脸上。他哆嗦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自巨石上跳了下来。
该回寺里去了。
六年过去了,他的武功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就在今天晚上,师父对他说,他们可以开始实施复仇的计划了。
据师父说,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设法打探那个神秘组织的行踪,但并没有得到什么明确的消息。
仇人连找都没找到,又怎么谈得上复仇呢?
阿丑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忽然觉得,复仇实在是一件十分渺茫的事情。
足尖轻轻一点,他已跃到溪
对岸,沿着山拗,慢慢向东走。
他实在不想回到寺里那间又黑又闷的小屋子里去,但他又不得不回去。
在谭拓寺里做了十四年的执役僧之后,他很难想像除了这种生活之外,他还能再去过别的生活。
绕过一处断崖,前面已是宝珠峰,翻过峰去,就是谭拓寺的后院。
八年来,他一直都是走这条路到回龙峰会见师父,然后再从这条路返回寺里的。在这八年中,他走过这条路时,从来没遇到过任何人。
临近宝珠峰峰顶时,阿丑忽然停了下来。
他侧耳听了听,一闪身、隐进了一丛低矮茂密的灌木丛中。
前面不远处的树林里,响起了几下轻微的枯枝断裂音声的。
大半夜的,还会有什么人到这种地方来?
阿丑想不通。
别说是在夜间,就算是白天,除了寺里来砍柴的僧人外,这里也极少有人来。
会是野兽吗?
阿丑知道,绝不会是野兽。
他听得很清楚,那是枯枝被薄底快靴踩裂音声的。
然后,他听见了呼吸声。
轻微、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两条黑影小心翼翼地转过一颗大树,停在阿丑刚刚站着的地方。几丝暗淡的月光自密密的枝柳间透过,照在其中人个一的胳膊上。
他手中反握着一柄长剑,剑锋闪动着暗青色的寒光。
“怎么回事?我刚才明明听见这边有动静。”持剑的黑影低声嘟依着。
“我也听见了··…会不会是野兽?”另人个一音声的也很低。
俩人都不说话了,显然是在仔细辨听着树林里各种细微音声的。
好半天,一人方道:“你说,那小子会不会真的躲在潭柘寺里?”
阿丑吃了一惊。
莫非这二人是来找我的?
他轻轻拨开眼前的几枝荆条,但林子里实在太黑了,除了两个朦胧的黑影外,他什么也看不清。
“也许是听错了,那小子的伤很重,跑不了这么远。”
“那也难说得很。”
持剑的黑影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人的口气更冷:“你不是说,只要他中了那种毒药,内力就会尽失吗?可这些天来他还不是生龙活虎的,伤在他手下的弟兄,足有四五十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持剑的黑影提高了声音:“你…你…”看来他是被气着了“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咳,你也别生气,我也就是这样一说,是不要突然杀出个小娘儿们,那小子早就死定了!”
持剑的黑影舌头总算理顺了,道:“那小子一向诡计多端,再说,旗上难保没有化解那种毒药的功夫,你要是不相信我,这里还有一粒药,你吃下去试试!”
“好啦,好啦,说说嘛,当什么真。:’
“早这样说不就结了!要真让那小子逃脱了,你我都活不成!”持剑的黑影吁了一口气,道:“看来,他真的跑进潭柘寺里去了,这一带也没有比潭柘寺更适合藏身的地方。”
“怎么办呢?他要真跑进去了,还真拿他法办没。咱们总不能杀进寺里去吧?”
持剑的黑影默然半晌,冷哼一声,道:“回去召集弟兄们,多调集人手,把守各处要道,我就不信他能在谭柘寺里躲一辈子!”
两条黑影一闪身,已到了三四丈开外,阿丑听见另一人音声的哑笑道:“我倒是巴不得他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他要是出家做了和尚,咱们岂非用不着再担心了。”
阿丑吁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虽然自小到大地一直生活在寺里,但江湖上的事还是听师父说起过一些。
道知他这两个黑影一定是某一个武林帮派中的人,而他们口中的“那小子”则一定是这个帮派必
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
他们为了除掉人个这,甚至不惜用下毒这种很卑劣的手段。
据师父说,这种手段是为武林正派所不齿的黑道人物所惯用的。阿丑的心里立即涌动起一股义愤。“那小子”既然是被一个黑道帮派所追杀,则一定是个好人。他很想助这人一臂之力。
这个念头刚生起,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他根本道知不“那小子”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又怎样去帮助他呢?
再说,一旦他伸手管了这件事,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就此在江湖上公开,这对他的复仇大计是半点好处有没都的。
阿丑叹了口气,继续往潭柘寺方向走。
已经看见后院的墙时,他又停了下来。
在他身侧不远处,似乎传出了一声低低的呻
。
阿丑一挫身,贴地一溜,溜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一颗大树下侧卧着人个一。
一个已昏死过去的人。
这人两手十指都深深
进泥地里,很显然,在他昏
之前,他一直努力地向前爬着。
看来,他是想爬进潭柘寺里去。
已经打消了的念头又从阿丑心里冒了出来,道知他,这个昏
不醒的人一定就是刚才那两个黑影口中的“那小子”
阿丑俯身将人个这抱起来,让他半靠在树干上。这人的背上,腿上、手臂上,一共有五处伤口。
伤口不大,但都很深。
最危险的一处伤口在左后背,是剑伤。
所有的伤口都被紧急处理过,撒上了一种止血药粉。
在阿丑看到他之前,显然已经有人替他治过伤。
救他的人么什为又丢下他不管了呢?
阿丑顾不上去想这个问题了,他现在只想如何才能救助人个这。
潭柘寺的后院墙就在眼前,阿丑只要托起这人,纵身一跃,两个起落后,他们就将身处寺中,但阿丑却不能这样做。
这样做势必在寺中暴
自己的身份,再说,那些追杀这人的杀手已经决定要守在寺外的各处要道上,就算寺里的和尚们愿意收留他,等他养好伤后,还是会落到杀手们的手中。
怎么办呢?
把他带到回龙峰上,等师父来替他疗伤?
阿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要想见到师父,得到十天之后,在这十天里,谁来照顾人个这呢?
阿丑自己是不行的,因为他不可能在寺中突然消失十天,何况他也不懂医术。如果不进行有效的治疗,这人的伤势绝对拖不过十天。‘
阿丑眨巴着小眼睛,道知不该怎么办了。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是枯燥而有规律的,所以他根本没有临急应变的本领。
隐隐地,寺里传出了打更声。
已是五更,天就快亮了。
阿丑使劲撞着自己的头,捶了几下,没捶出办法来,却将他的老毛病引发了。
他的头又痛来起了。
阿丑左手按在越痛越厉害的左半个脑壳上,右手伸进怀里去掏药。
突然间,道知他自己该怎样做了。
现在只有人个一能帮他救人。他一直随身带着他的这种治痛的灵药,正是人个这配制的。
*****
三月十二。石花村。
夜已深。
卜凡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他手里捏着一卷唐诗,一边看,一边打着哈欠。
从晚饭后一直到现在,这卷唐寺已翻过一大半,他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整整两天,他几乎没合过眼,而躺在他面前那张
上的人轻年的眼睛,一直有没都睁开。
卜凡对自己的医术一向是很自负的,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轻年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他的背部有两处伤,每一处都是足以致命的。
这两处都是剑伤,偏左上的那一处一直深到了心脏,而右下的剑伤再深半分,就将刺破肝脏。
最严重的其实并不是这两个伤口,而是正中
口的一处掌伤。
他
前的数处经脉已被这一掌震散了。
两天里,卜凡用尽了自己生平所学,连施十一次银针刺经络的绝技,才勉强将散
的经脉归复原位。
在施针的过程中,卜凡一共给人轻年灌下了十盅他
研七年才合成的“五仙保元汤”
就算这样,卜凡还是没有自信能将人轻年治好,因为他的体内,竟然还有一种特别奇特的毒药。
但人轻年毕竟活下来了。虽然直到现在他仍然昏
不醒,但卜凡知道,他的性命是绝对保住了。
卜凡翻过一页书,还没看两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短短两天工夫,他的脸颊就如刀削般陷了下去,两个眼圈也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发青发黑。
他实在很想好好睡上一觉,只是现在还不能睡。
人轻年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他中的毒药也实在太奇特了,卜凡担心他的病情会有突然恶化的可能。
不管怎么说,他必须亲自守到人轻年睁开眼睛,才能安心地去休息。
忽然间,卜凡精神一振,丢下书卷,向
上看去。
他刚才似乎听见了一声响动——莫非是人轻年醒过来了”
人轻年依然一动不动,除了那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外,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又一粒烛花在蜡烛上爆开。卜凡重重地向椅背上一靠,不
苦笑起来。
刚才他听见的,不过是烛花爆裂音声的罢了。卜凡叹了口气,又抓起了那卷唐诗。
除了一片血雾,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厮杀声已完全停止。最后一名护卫也已命丧黄泉。
他就倒在他的脚边。一直到死,他的双眼还是瞪得很大,很圆。他的嘴也大张着,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一边奋战,一边狂呼。护卫们都是狂呼着死去的。他们想拼尽自己最后的生命,替他杀出一条血路。
但他们失败了。
他眼看着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看着他们的鲜血在空中
洒,幻成一道道的血幕。
他没有冲出重围。
他根本冲不出去,也根本没想冲出去。
药效还没有消失,他的内力仍在,但他已
疲力竭。
“哀大莫过于心死”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现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群十八天前的部下,十八天前的“朋友”将如何杀死他。
他的背后,
起了两道凌厉的劲风。
那是两柄剑,他不用回头就知道。
这两柄剑的主人,在十八天前,还曾与他称兄道弟。
一股汹涌的力道正撞向他的前
。
这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掌力,它的主人从辈分上来说,应该是他的师叔。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但他并不是闭目等死,他要睁大双眼,他要直视着凶手的脸。
那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除了凶残的狞笑、得意的狞笑外,还会有一丝不忍,一丝悲悯吗?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目光无法穿透眼前的蒙蒙血雾。
剧烈的刺痛自后背传来,他的双眼忽然就能看清了。
他并没有看见击向他的手掌,也没有看见他的师叔。
他的确了见看一张脸,这张脸上的嘴正大张着。
这人是谁?
他住不忍想开口喝问,但只发出了一声呻
。
卜凡笑眯眯地道:“你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人轻年茫然地点点头,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坐起来。
他的眉头立即皱紧了,又低低地呻
了一声。
卜凡道:“你背后有两处伤,都很重,你暂时最好不要动。”
人轻年似乎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
上,似乎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裹满了布条。
他脸上忽然闪出一丝惊惶,扭头四下看着,道:“我的衣服呢?”
卜凡不
一怔,道:“你的衣服上尽是血,我已经让人洗干净了,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
人轻年扭头看了看柜子,再转过头看卜凡,道:“你是谁?”
卜凡微笑道:“我叫卜凡,是…··”
人轻年打断他的话,接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卜凡又一怔,道;“这里是我的家。”
人轻年说话的口气听起来非常的气客不,卜凡心里住不忍有些不快。
他给很多人治过病,这些人病好后,对他都是千恩万谢,满口感激。虽说卜凡并不在乎这些,但人轻年的态度也太奇怪了一点。
听起来,卜凡为他治好了伤,反倒像欠了他一百吊钱似的。
人轻年
了几口气,又道:“是你救了我?”
卜凡微笑,但笑得有些苦。
这种事,这种人,他生平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人轻年紧紧地盯着他,目光虽暗淡无神,但竟然很有些威慑之力。
卜凡叹了口气,道:“是我给你治的伤,但救你的人不是我。”
人轻年道:“他在哪儿?”
卜凡道:“他在潭柘寺里,你不用急,过一两天,他会来看你的。”
人轻年似乎吃了一惊,道:“潭柘寺?你的意思是说,救我的人是一个和尚?”
卜凡也有些吃惊:“当然是个和尚…”
他的话又被人轻年打断了:“这里离潭柘寺有多远?”
卜凡道:“不远,不过十来里地。”
人轻年沉默了,闭上双眼,好半天都不再说话,像是又睡着了。
卜凡知道他没有睡着,而是在想一些问题,也知道他是在想什么问题。
卜凡慢悠悠地道:“这里是石花村,是一个小村子,阿丑救你到我家来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在这里养伤好了。”
人轻年的双眼慢慢睁开了,定定地看着卜凡,眼神颇有些奇怪。
他说出来的一句话却更怪:“我饿了。”
卜凡点点头,有些惊讶地道:“这么快就知道饿了?好。
好,知道饿了就好,不过,现在你还不能吃东西。”
人轻年又道:“我饿了。”
卜凡又点点头,走到窗边的桌子旁。
桌上有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着一只陶罐。卜凡自罐里倒出一小碗漆黑的汤汁,端到人轻年面前。
只呷了一口,人轻年的眉毛鼻子就全都皱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将汤咽下,
了口气,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就给我吃这个?”
卜凡苦笑,悠悠地道:“这是‘五仙保元汤’,是不要这东西,你怎么会恢复得这样快。”
人轻年慢慢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张大了嘴。
卜凡住不忍微笑,慢慢将一整碗药计都倒进了他的嘴里。
他忽然就觉得,这个人轻年还蛮有意思的。
倒完了药,卜凡放下碗,道:“你好好睡一觉,养养元气。
唉,我也该去睡一觉了。”说着说着,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人轻年皱着眉,一脸很难受的样子,道:“我到这里来有几天了?”
卜凡道:“两天。”
人轻年道:“这两天里,卜先生都没睡过觉吧?”
卜凡苦笑道:“你说呢?”
人轻年微微一笑,道:“惭愧,惭愧。”
卜凡抬脚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尊姓大名?”
人轻年一怔,眼珠子慢慢转动着,没有回答。
卜凡一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为了说起话来方便一点。”
人轻年的目光扫过那卷唐诗,道:“在下复姓上官,上官仪。”
卜凡的目光也扫过那卷唐诗,又一笑,道:“那好,上官公子好好休息吧。”
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县人。
不过,这个上官仪可不是那个正躺在
上,身受重伤的人轻年。
上官仪是唐朝一个很有名的宰相,也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他的诗风绮错婉媚,当时有很多人都效仿这种诗风,并称之为“上官体”
卜凡知道“上官仪”肯定不是那个人轻年的真实姓名,因为他在报出“上官仪”这个名字之前,看了卜凡丢在他
边的那卷唐诗一眼。
那卷唐诗翻开的那一页上,正是上官仪最著名的一首诗“脉脉广川
,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看来,他是灵机一动,就借用了这个名字。
他意愿不报出他的真实姓名,自然是有他不得己的苦衷,这一点卜凡十分理解。
好多年前,卜凡就听过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辈高人说的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时,卜凡还很年轻,对这句话颇有些不以为然。
几乎每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都会向往闯江湖的生活。在他们的想像中,江湖生涯是一种冒险、一种刺
,江湖是绚烂多彩的,让人振奋,让人激动,让人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卜凡那时还是个书生。
可又有哪一个书生不曾做过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侠客之梦呢?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渐渐增长,随着对世事人情的渐渐
明,侠客之梦就会渐渐在心里退
。
但决不会消失。
只不过它已经躲进了心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一个独自在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翻出来的角落。
卜凡今夜就翻开了这个角落,重新回味自己年轻时曾有过的梦想。
这当然是因为“上官仪”
直到今天,卜凡才真正体味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八个字,短短的一句话里,
含了多少无奈、悲凉、挣扎和无助的呐喊啊!
“上官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卜凡一点都不了解,但阿丑将他送来后,卜凡连想也没想,就决定尽自己所能替他治伤。
“上官仪”现在的处境,卜凡从阿丑口中已了解得很清楚了,要救治这样一个被某一强大的江湖势力追杀的人,无疑是惹祸上身,但卜凡仍是想也没想,就决定将“匕官仪”留在自己的家中,一直到他完全康复。
卜凡回味着自己年轻时曾有过的梦,体味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这句话,靠在书房里一张躺椅上,渐渐沉入了梦乡。
他睡得十分安稳、踏实、香甜。
上官仪没有睡,也没有休息。
卜凡的脚步声刚在门外消失,他就艰难地从
上爬来起了,艰难地挪到柜子边。
他打开柜子,取出了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看上去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披风,但从被追杀的那一刻起,他从未让这件披风离开过他的身体。
披风上的血迹都被洗干净了,几处破口也已被细心地
合。上官仪找到领口处的一
线头,轻轻一扯,领口就散开了。
他脸上紧张的神情立即松弛下来,抬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披风的夹层里,是一大块纯黑的茧绸,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比蚂蚁还小的淡青色的小字。
这块黑色的丝绸,就是野王旗。
野王旗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它上面还绣着各种神奇的武功心法。
上官仪摊开野王旗的左下角,皱着眉,很认真地看着。
好大儿会一,他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嘴角还浮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他将黑绸又
进披风里,从领口处的一颗扣子里
出一
又细又短的针,穿上线,仔细地将领口重新
合,叠好披风,放回柜子里。
冷汗一滴一滴自他额头滑落;他的嘴角也不停地
搐着。刚才做的这些事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背部的伤口也被牵动,引发了剧烈的疼痛。
他靠在
边,一扭头,了见看桌上的瓦罐。
瓦罐里是“五仙保元汤”
他深深地、慢慢地
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挪到桌边。
桌边有一张椅子。
他跌坐在椅子上,捧起瓦罐,下了好半天决心,终于一仰头“咕嘟嘟”喝了几大口。
“五仙保元汤”的确神效非凡,如果不是卜凡硬灌了他一碗,他绝对不可能有力气从
上爬起来。
他
了几口
气,慢慢将两腿缩到椅子上,闭上了双眼。
他要用野王旗上的无上神功,将散布在体内的毒药一点一点集中起来,收进丹田大
中。
只有这样,他被毒药压制的内力才能迅速地恢复,而只有内力恢复到一定的程度,他才有可能将毒药完全
出体外。
这个办法当然很危险,但除此之外,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因为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原有的武功,重新以野王旗主人的身份招集那些仍很忠心的部属,惩处那些叛逆。
窗纸刚刚开始发白时,上官仪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兴奋。
打坐行功的结果告诉他,这种办法是可行的。他的体内已有一部分内力
开了毒药的压制,聚集起来了。
虽然这部分内力很少,还不到他原来功力的一成,但这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他回到
上躺下,想真正地睡上一觉。
可他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就会在他脑海中一幕幕地闪现。
他想起了昏死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音声的,听起来很年轻。
救他的,应该是一个女人,可卜凡却说是一个和尚。
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仪想不通。
上官仪终于睡着了。在沉入梦乡前,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
最后一个想到的,是卜凡。
他道知不卜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道知不卜凡么什为会救他。
但道知他卜凡是他现在惟一可以信任的人。自从看到被风夹层里的野王旗开始,他就确信这一点。
所以他睡得也十分安稳、踏实、香甜。
*****
卜凡么什为会救上官仪?仅仅是因为“医者之仁”吗?
是,也不全是。
他救的不仅仅是上官仪,他救的还是他自己的一个梦。
一个年轻时做过的美好的梦。
江湖之梦。侠客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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