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寻常法师
一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
这个汉子访问晴明时,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是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这样,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长吁一口气。
“呼——”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
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乍看上去就是这样。
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荒野嘛!”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着。
可是不知伺故,对睛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喜欢。
人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虽然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大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吧。
如果要说
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覃长得特别多。可又并不足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对此,博雅不明就里。
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着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总之是概大晴明所使唤的式神吧。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
接过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低声自言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和着那动作,香气便会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博雅侧首凝思。
到底是什么香气?知道是花香。
花菊吗?不,不是花菊。比起花菊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所
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
穿过花草丛,博雅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的侧影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正悄悄潜入大气中。
这时——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每次造访晴明宅邸时,都会看到这棵树。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黄
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
泻出来的。
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
他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么什干。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
细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与树上一样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了下来。
轻轻折断细枝音声的从树上传来。
那人影不断地将开着花的细枝,用细细的指尖折断,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
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一般,在枝条与叶子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吗?!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了。
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音声的。
博雅回头看去,房屋的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博雅扭头去望向那树梢。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你叫式神在做什么?”“你不都了见看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对呀。”“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才问你嘛。”“马上就会明白了。”“马上?”“嗯。”“马上我怎么弄明白?”博雅话说得爽快、耿赢。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地观赏庭院,过儿会一你就会明白啦。”“哦…”“到这边来吧。”晴明的右手边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吧。”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似的。”“博雅啊,要想不让道知我,在经过一条戾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我又说话了吗?在哪儿?”“道知不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难道又是你那戾桥的式神你诉告的?”“呵呵。”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
这时,晴明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博雅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啊。”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
体,虽然闻香便知是酒,但却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总不至于有毒吧。”“大可不必担心。”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举杯送往
边.喝了一口。
博雅将一小口红色
体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啊,不错。”博雅长吁了一口气:“赢透五脏六腑啊。”“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嗬!原来是来自大唐啊。”“嗯.”“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
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那个也是?”“那是桂花树。”“噢。”“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甲人啊。”“呵呵,有人了吗,博雅?”“哎呀,你问什么?”“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哪儿的话。我并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博雅连忙掩饰。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
“啊.快看…”博雅移动视线去追随晴明的视线。
其视线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
苍苍暮色已经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之中。
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的。”“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就算是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安静地看嘛。”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两密度慢慢地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令身着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小熏?”“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什么?”“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间吧。”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拆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比如说,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吗?”“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嗯。”“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倒也是。”“
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儿会一,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正是。”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薰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是——”小熏丹
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向外廊走来。
轻飘飘地,小熏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谢谢。”接过葡萄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二“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平安时代(794~1185)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与琵琶.住在逢坂山(在滋贺县大津市南),曾传博雅秘曲。)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突然大发感慨?”“你别看我是大老
,也是心有所思的嘛。”“所思的是什么呢?”“人的
望这玩意儿,其实足很可悲的。”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博雅?”“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嗯。”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于京都市东北,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所在地,亦为延历寺的山号。延历寺分止观院(东塔)、宝幢院(西塔)和楞岩院(横川),合称三塔)之一.“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难道不是吗?”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
之后,~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烧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
这位僧人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你猜怎么着,晴明?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之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就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人谁人之手呢?就这么一次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做蛇的形状盘吐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了,憎都也再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
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吗?”“嗯…”“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
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现在的博雅,已经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的
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话——”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他感慨良深地说道。
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
早已降临了。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他轻轻地说。
“成不了吗?”“对,成不了。”“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嗯。”“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是的。”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里似的.沉默了儿会一,博雅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晴明?”“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
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著呢?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够获得拯救。”“…”“把人的本
称做佛,其实也是一种咒啊。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的话,那也是由于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哦…”“放心吧,博雅。人,做人个一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知么什为感到放心了。”“对了,你怎么突然谈论起什么
望来了?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了。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什么事?”“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呵呵。”“这么说吧。我有一个
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嗯。”“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人个这,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呢?”“嗯。”博雅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
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
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
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务请赐教!”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真拿你法办没。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那就多多拜托了。”“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请您尽管吩咐。”——首先,从今天起七
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什么事?“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那么.千万不要带刀!”“好的”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
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候时的,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么什为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帅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险没带刀去而出了什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
虎咽地吃来起了。
“你也吃些吗?”“不.我不饿。”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候时的.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
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
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什么礼物?”“啊,有人个一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就在那边——”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
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刚一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红色的舌头隐约
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了。
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得不恨“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他只能极力忍耐着。
“那么,样么怎?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之类吧。”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那我可受不…”一种
骨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老僧朝着小和尚喊道。
“是!”“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明白!”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吗?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会就此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哇呀!”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寒水翁顺势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哟哇!”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发现带寒水翁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青猿说完,对着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地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嗷嗷。
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青猿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吗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里。
四“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
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旧的
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后来呢?”“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叉出事了。”“什么事?”“哦…”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大猿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
也摆
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门。
由于恐怖,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音声的。
“有个好消息要你诉告。开门吧。”他音声的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正奇怪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
动着,用那老僧音声的说道。
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
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是明天晚上。”“哦。那样的话,倒也并不是无法挽救。”“有什么办法?”“间时没说了。现在也没多少办法做好准备。对于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有那么困难吗?”“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好,你说吧,”“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明白了。”“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
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然后呢?”“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了。”“哦,那太好了。”“并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来。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的话,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嗯。”“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那么,晴明,你么什干呢?”“我晚点再去。”“晚点々”“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嗯。”“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明白了,”“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
.道知不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好。”“为了更加稳妥起见,我再把这个交给你。”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么什出办法进入屋内的话,随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寒水翁的身体里面。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是概大从寒水翁
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
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他从嘴巴钻了出来,那时候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把魂掠走?”“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耶可不行。”“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五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地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
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小熏身上飘过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
将近子夜时分。
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了。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了?”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道知不。”博雅惟有摇头。
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亦未可知。对此,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的膝前放着一柄短剑。他随时都可以拔剑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
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
风,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仅仅是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然后…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音声的。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低低的、令人
骨悚然音声的,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了响动。
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音声的。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低低的、听上去十分懊恼音声的传了过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
,全身
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静寂再度降临。
依然只有风声传来。
“是不是走了?”“道知不。”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而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儿会一——有人冬冬地敲门。
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一个女人音声的在呼唤着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是我呀…”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母亲大人!”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音声的,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这话是怎么说的?瞧你这孩子!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就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母亲大人!”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吗?寒水呀…”寒水翁沉默不语。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什么?他不是叫藤介吗…”“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
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你混么什说呀?阿绫
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啊!”妇人音声的嗔道。
“真的是母亲大人?”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
就在这时——“啊哟!”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
“这是什么东西啊?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咕咚一声,门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着又传来喀嚓喀嚓…野兽啃
的响声。
“疼死我啦…”妇人音声的哀鸣着。
“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门外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地一声巨响,门板向内侧弯曲进来。
是什么东西想从外面以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腿双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儿会一,随后,这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呼…”博雅不
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静寂的时间。
好像是快到丑时了…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起不对,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是晴明音声的。
“晴明——”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这时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呼啦!一阵狂风从正面向着博雅扑过来。
同时,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
隙,进入了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雾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香,充溢在房屋里乌黑的大气中。
黑雾变成了一条细
,集中在寒水翁的
间,消失了。
“啊哟!”寒水翁两手捂着
部,扑倒在地上。
倒下之后,寒水翁住不忍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寒水翁的肚子膨
起来,圆滚滚的大得惊人。
“寒水翁!”博雅奔过去,慌忙从怀中取出晴明交给他的短剑,拔了出来:“快张开口,把这个衔住!”博雅将短剑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齿将短剑紧紧咬住,苦状立刻平息了。
由于寒水翁是将刀刃对准内侧横过来衔着,所以两个嘴角都受了伤,
出血来。
“别松口!就这么衔紧了!”博雅大声叫道。
“晴明…”博雅呼喊。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博雅手足无措,道知不接下去该怎么办。
寒水翁用胆怯的眼睛仰望着博雅。
“别放开!不能放!”博雅只能对着寒水翁大声呼喊。
博雅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脸来,忽然看见门口有人个一影。
晴明站在那里,正看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吗?”“起不对,博雅。因为进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种药草是生长在夏天的,所以这个季节很难找到。”晴明说着,薅了一两把草叶,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咀嚼了儿会一,再吐出来,用指尖捏着,从寒水翁衔着的刀与牙齿之间,
进寒水翁的口里。
“
下去。”晴明说道。
寒水翁赶紧将药草
进胃里。
如此反复数次。
“行了。就这么把刀衔着,挨上一个时辰的话,就得救啦。”晴明恳切地说道。
寰水翁热泪潸潸,点点头。
“晴明,刚才让他
下去的是什么?”“天人草。”“天人草?”“这也是从大唐传来的东两。据说是吉备真备(吉备真备(695~775),奈良时代人717年作为遣唐使来唐,735年回日本。)大人带回来的。在大唐,多生于自长安通往蜀中的山道上。在我们国家,现在虽然还少,但已经有野生的了。”“噢。”“自长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会从
部钻进人体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炼制的吐
丸来护身。安史之
时,从长安逃难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经过耶山里时.听说也吃了这吐
丸呢。”“可是。你刚才让他吃下去的…”“因为没有时间炼制吐
丸,所以让他直接
下了药草。给他服用的剂量很大,药效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寒水翁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快候时到了。”晴明低语道。
“快到什么时候了?”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开始痛苦地
起肚子来。
牙齿与刀刃之间,痛楚地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不要紧。天人草见效了。”于是…不多会儿,寒水翁排出一头野兽。
似乎曾被猎人捉住剥过皮,野兽的腹部有一块很大的刀伤。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经年老貉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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