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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空海说怪力乱神
 洛,仅次于长安,是大唐帝国的第二大城。

 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洛的街道之上。

 供应京城长安一切粮食的正是洛。长安这个大都城,昕需要的米粮都得先集中到洛来。

 当然,经由洛运到长安的物资,不仅是米粮而已。

 举凡从全国各地运来的各种货物、地方工艺品,也和米粮一样,先经过洛才转运到长安。

 大唐帝国的许多运河,几乎都能以水路连接黄河等各大川名河。

 各地物资无不以船只运送,经由运河再溯黄河而上,运送到洛来。

 然后,或继续以水路船只、或陆路牛马运达长安。

 当时的中国,由一地运送物资到另一地,最广为利用的就是水路了。因为水路船只容易大量运送物资。

 因此,大唐帝国有好几条水深长的大运河。

 来自日本国、由藤原葛野麻吕所率领的遣唐使一行,从杭州到汴州约一千公里的距离,走的就是运河。

 十一月三,一行人辞别了遣唐使船漂流所至的福州。

 从福州到杭州走的是陆路。杭州起开始搭船,走的是运河。

 船只时而张帆、顺风而行;时而摇橹、欺乃前进;时而沿着河岸由牛只拉纤拖行。

 中国的长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联络大河和大河之间的运河,则是南北走向。

 空海所搭乘的船只,首先从杭州顺着运河到达扬州;越过长江之后,继续沿着运河北上到达汴州。

 渡海抵唐以来,最长的这段距离,走的是水路。

 从汴州到洛,则是陆路。

 若不走陆路,仍以运河前进,进入黄河地界,溯黄河北行也可以。不过,汴州经洛到长安有一条官道,以马车行走,速度会比较快。

 藤原葛野麻吕的内心比谁都焦急。

 无论如何,他希望过年之前能够抵达长安。

 日本国的遣唐使团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洛

 空海与橘逸势,和各种货物一样,被卷入来自大唐帝国各地的人之中。人来马往纷纷攘攘,黄土飞扬,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

 逸势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被熙来攘往的行人及各种建筑物所吸引。在他身旁、出生于赞岐(译注:今日本四国香川县)的留学僧空海,则是把兴奋之情按捺在心中,悠哉游哉地漫走着。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桥了。”洛被洛水一分为二,当他看到架在洛水上连接南北的大桥,以手肘碰了一碰空海说道。

 ——原来这就是那座天津桥。

 逸势‮音声的‬和表情,充满感慨。

 不仅是逸势,每个赴任长安的遣唐使,对于大唐帝国的相关知识都有概略的认识。

 从大唐传入日本的书物,他们大致上都已看过了。

 在尚未踏进洛之前,关于洛水及横亘其上的天津桥等知识,早已深植于脑海里了。从书本获得的知识——异国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万确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兴奋之情让橘逸势几乎陷入半醉状态。

 ——橘逸势。

 和空海同年龄的儒生。他到大唐的目的是学习儒学。渡唐至今尚未如此这般赤表达出心中的喜悦。

 对于运河的壮观及其工程之伟大,他曾几次发出惊叹之声,但都异于此欢喜之声。

 逸势很少将自己心中的感情颜表。这逸势,现在却很直率地把兴奋给表现出来。

 “唔。”空海抿嘴微笑。

 “有什么不对吗?空海。笑什么?”逸势问道。

 “不。因为第一次看到你如此欢喜的模样。”空海一说完,逸势脸上忽然一改而为严肃的神情。

 “不好吗?”“不。没什么不好。”这是好事。如此一说,空海径自往前走。

 为了要追上空海,逸势说道。

 “我啊,空海,在船上时也跟你说过啦,其实,当初我不是很想来大唐的。”“那又为何而来呢?”“只是想来镀金而已。”逸势毫不犹豫地说。

 “镀金?”“若是能来大唐学习儒学,我讲的话就会更有分量了。”“嗯。”“譬如说,从大唐回去的我,若‮会机有‬向皇上进言时——”“什么机会呢?”“哎,‮候时到‬的情况,摆明应该是这样…”逸势开始说明想象的状况。

 “好吧。就假设皇上正在和他所信任的几个人无聊地闲扯好了。”“唔。”“此时,不经意谈到所谓的‘诚信’,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诚信?该如何去试探呢?”“然后呢?”“当然是众生喧哗,大家都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嗯。”“不过,就只有我一人默不作声。该说话的人都说过了,我依然保持沉默。皇上察觉后,就问道——逸势啊,你一直不吭声,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意见吗?”“喔。”空海嘴角泛起笑意,仔细聆听逸势的话。

 “这时候,我就说啦——恕臣冒昧奉告,依臣之见,以皇上之尊,实在不宜去试探臣子。皇上就问我‮么什为‬?”“嗯。”“我就继续说,我曾在大唐听过‘试三狗失三狗’的故事。”“试三狗,失三狗?”“这是我现在创作的啦。”“原来如此。到底是何事呢?”“听着!空海——”逸势微笑道:“地点,就在这洛吧。”在洛,有三个非常爱狗的男子,狗儿也很眷恋它们的主人逸势开始叙述。

 有一次,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相互吹嘘自己的狗儿对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忠实。

 第一个说:“就算没吃没喝和我关在一起,我家的狗也不会因为饥渴难耐而攻击我。”第二个说:“非但如此,我家的狗还会先主人而死,让主人吃自己的。"第三个说:“我家那只,一看到有人攻击我,立刻奋不顾身去撕咬袭击者。"于是,大家决定来试一试所言是否属实?第‮人个一‬和第二个人,各自建造一间小屋子,把自己和狗都关在小屋里。

 ‮人个两‬不愿饿肚子,把狗丢在小屋里,自己每天都跑出去吃喝及大小便。

 到了第七天,第‮人个一‬的狗,饿得伸出爪牙准备攻击自己的主人。主人深感危险,毫不犹豫拔出怀中短剑剌死那只狗了。

 第二个人的狗,果真如他所说,第十一天便饿死了。

 第三个人,在自己的狗面前,让好友假装袭击自己。狗儿果真奋不顾身去追咬主人的好友。好友的脚被狗紧紧咬住。

 主人想阻止,狗却紧咬不放。主人终于大怒,拿起子把狗狠狠打一顿,狗儿才松口放开好友。

 三个月后,第三个人在某次夜行时碰到贼人劫袭。同行的狗儿非但不去咬盗匪,甚至吠都不吠一声。结果,男人的钱被抢走,还被尖刀刺进部,受了重伤。

 “再没有比这只更不中用的狗了。”说完后,第三个人就叫家人把狗给杀了。

 “结果,三个男人失去了三只狗。”逸势模仿对皇上说话时的口气,非常严肃。

 “嗯。”“总之,就算是这种捏造的故事,从大唐归来的逸势,讲起来就是铿锵有力,不是吗?”“所谓朝廷这种地方,确实会有这种偏见。”“哪里?”“朝廷啦。”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总之,应该可以抬高身价。不过…”逸势喃喃自语。

 “不过?”“不过,二十年实在太长了。”逸势说。

 “真的太长了。”空海也同意。

 不论是空海还是逸势,留学时间都得住满二十年。

 当时日本朝廷规定,遣唐使/僧在大唐未居留满二十年,不准回国;提前回国,重者死罪。像逸势,若是违反此规定,如果只是一辈子被贬至地方为官,都还算好的。

 “其实,在我决定启程赴唐时,就开始后诲了。为何得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二十年呢?”逸势如此告白。

 “不过,走在这洛之都,眺望对岸的天津桥之际,竟差点把那些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唔。”“空海,都是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又想起这些事。”“想起之前的后悔?”“是的。”“‮起不对‬。”空海的语气很冷淡。

 逸势早已习惯和空海如此对话。

 像逸势这般有才华的人,最难忍受的是愚钝之人。

 “哎啊!空海——”在前来洛的途中,当船行运河时,逸势曾对空海说过。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莫过于笨蛋了。”逸势说话方式很直接。当然,他并非在众人面前口出此言。当时他站在船舷附近,趁同行人等不在跟前时,才说出此话。

 遣唐使一行当中,最早发现空海具有不可思议才能的,就是橘逸势。

 空海所搭乘的遣唐使船,曾在海上遭遇风暴。

 当船只遭到风席卷,即使眼看船只就要断裂成半时,只有‮人个一‬超然以对,那就是空海。

 在海上漂流几十天,也只有空海,用水浸泡着每天只分配一小把的干粮,默默地咀嚼着。

 卜者和师,不断在船头作法、看方位,找寻船只应该前进的方向时,空海只是静坐船上,整天眺望蓝天和大海。

 空海仿佛发呆一样,眺望着白昼的天空和云朵、夜晚的星星。

 风暴来袭时,空海不采任何措施,仅是静坐着,让身体随着风上下摇晃。

 “喂,你是和尚,此时不是应该念经吗?”逸势问空海。

 “念经,可以撼动天地吗?”空海坦率回答。

 “卜者的法术也罢!师的法术也罢!都难以撼动这天地。”“那么,你的佛法可以撼动吗?”逸势问。

 “佛法也不例外。”空海依然坦率回答。

 “就是说,毫无办法哕?”“正是。”空海向逸势答道:“因为毫无办法,我只能静坐。”“你全然不在意吗?”“并非不在意。只是决心一切由天命安排。”“天命?”“就是命运。若是我有赴唐的命运,这船一定可以平安抵达。”“若是无此命运呢?”“船大概会沉没。”“那一切不都没改变吗?”“并非如此。”“‮么什为‬?”“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这个天命。”“什么?”“你只要相信我的天命即可。”“天命?”“是的。原本我搭不上此船,最后却搭上了。”空海所言,确有其事。

 遣唐使船原本应该在去年夏天出发。船团从难波津(译注:大阪的古称)出航的第六天便遭到暴风雨,船只毁损,只得把出发期延后一年。

 空海所说,就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能搭上这艘船的。

 “因此,你相信自己有赴唐的命运吗?”“可以这样说。”空海不假思索地说。

 “不过,不管我相不相信你的天命,船可以抵达大唐,就会抵达,船不能抵达,就不会抵达,不是吗?”“嗯。”“信不信都是同样的结果?”“正是。”如此一说,逸势无言以对。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只要相信,无论船沉没、还是安抵大唐,直到有结果的这段时间里,内心始终平静。”“什么?”“这就是佛法。”空海如此一说,逸势内心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两人在海上,曾有过如此对话。

 从那时候起,空海这位有着四方下颚的怪和尚,让逸势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魅力。

 总之,由于命运的安排,从日本出发的四艘遣唐使船只当中,空海所搭乘的第一船和最澄(译注:平安初期的僧人,日本天台宗的开山祖。)所搭乘的第二船,历经干辛万苦终于抵达大唐。第一船的一行人,后才知道第二船已经先行抵达大唐。在此顺便一提,第三船遭遇大风暴而沉没,第四船则连是否沉没,至今都不得而知。

 话又说回来,空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其实,逸势也不明白。

 船只在海上漂流了许多日子,好不容易才到达闽地。那是个穷乡僻壤。

 当地官吏不知该如何处置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船,一心一意只想甩掉这颗烫手山芋,一行人只得从闽地再出发,将船驶往福州。

 纵使如此,在众人心灰意冷之际,空海依然气定神闲。看来,他深信自己可以安抵长安的天命。

 沿着海岸南下,进入闽江口,摇橹溯闽江而上约三天之后,终于抵达福州港,但在此等待的一行人,依然是过着答案遥不可及、不断得与官员涉的日子。

 漂流到闽地——赤岸镇,是八月十。抵达福州则是十月三

 漂流至大唐已两个月了,一行人仍然在水面上摇

 而且,一直无法取得福州的登陆许可。

 从日本带来的粮食也已告罄。虽然,在赤岸镇曾补充粮食,却不太够。

 不少人病倒了。

 也有些人不但身体变得虚弱,牙龈也出血,几乎只靠水在维持生命。

 只要能够吃到大量新鲜蔬菜,牙龈出血、手脚浮肿的现象应该都可以改善。可是,粮食非常不足。

 虽然还不致于像地狱图,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载满一百二十人的船只行走到此,当中真正还能动弹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几乎全员都因身体或精神状况出问题,个个显得瘦弱不堪。只有空海,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从二十出头到三十一岁,将近十年的岁月里,空海曾遍历日本各地。其中半数的时间,都花费在所谓的“山岳修行法”上面。

 因此,练就一身异于常入的强健体魄及惊人的毅力。

 然而,登陆申请总是不被批准。

 虽然人已在河口地上,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不能说是登陆了。

 因为船被查封,一行人起居只得在的沙洲上。

 身为大使的藤原葛野麻吕,好几次呈递请愿书给福州地方长官,登陆许可书还是不下来。

 地方长官好像不把那些请愿书当一回事,随手就扔掉了。恐怕是因为文笔很糟的缘故吧。

 身为遣唐大使,虽有一定程度的汉文能力,却不足以畅使用汉文涉。

 对这一行人而言,最不幸的莫过于那个可以证明自己是“国使”的印符,存放在第二船判官菅原清公那儿。

 不携带国书,原本是日本遣唐使的通例。然而,这种通例对大唐地方官吏却是有理说不清。

 当时的中国——大唐,是个“文章之国”以文章凭断人的高葛野麻吕本来就不是靠本身才能而得到官位,他是凭借派阀力量才居于目前此地位。而“文才”这玩意儿,却非靠派阀力量可得的。

 在沙洲上,连回到母船的自由都不可得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二十天。

 某天,橘逸势把空海叫到芦苇丛生的暗处,向空海说:“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呢?空海。”“想什么办法?”空海说着,微风吹过水面、穿过夏日繁茂的青草,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上。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呀。你应该可以解决问题的。”此时,逸势对这个默默无闻的留学僧,已深感兴趣。

 从形式上抵达大唐以来,空海不必透过通译,就能着流利的唐语和当地人交谈。对此,逸势瞠目结舌。

 空海在日本时曾学习杂驳的密宗佛法。

 从大唐陆陆续续传人的密宗,几乎都是自学而成,此次正是为了求密宗正法而入唐。

 空海的脑海里,已经描绘出宇宙的轮廓。感觉上甚至能理解密宗的宇宙论和自己的体已经合而为一。

 空海在日本所学的不仅是密宗,唐语也包含其中。

 在日本,他拜访过不少的归化人(译注:当时称国籍归化为日本的韩国或中国人为“归化人”),向他们学习唐语。

 话虽如此,初次踏上大唐之土,能够和当地的唐人——带着浓厚乡音的乡下人——流利交谈,而不是使用长安的官话,可见他绝非泛泛之辈。

 日本小岛文化中,出现具有世界水准才华的第一人,当推空海。

 同一船团渡唐的最澄,在日本,年轻时代其才能就已备受肯定,但这个最澄,在入唐之际,还得备有专用通译——由此一并考量,空海理应被大书一番,此处也可窥见其才华之片鳞。

 此外,空海不仅自学而成,渡唐的费用也是自行筹措。这和由国家出钱的最澄,截然不同。

 从不同角度看来,当时默默无闻的空海,是排解众多困难才得以渡唐的。不过,空海具有排解~切艰难险阻的才能,也是事实。

 总之,逸势把空海给叫了出来。

 “嗯。”空海点头,含糊其辞地说:“‮是不也‬没有办法。”“你的笔力之雄健,我很清楚。文章方面,自不在话下。”逸势说。

 船旅无聊之际,空海和逸势好几回模仿大唐文人,兴之所至地在船上写下些以汉诗、汉文唱和的文章。

 那些诗文,让自信才高八斗的逸势,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种庸官俗吏的文章,送上一百篇、二百篇也不会有回音。”逸势悄声道。

 所谓的庸宫俗吏,指的是藤原葛野麻吕。

 逸势对毫无才能、只能靠着门阀庇荫而得到官位的人,似平不抱好感。

 “请愿书由你来写,如何?”浼势说。

 “说的也是,其实,我也想过。”空海风回答:“只是,若我先说出来,恐怕有点问题。”“什么问题?”“不过,看样子那问题现在也解决了。”“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逸势啊,对你,我才说。我的文笔和文章,确实比那人好。但是,我若说出口,那个男人就失去立场了。这就如同挑明说‘你实在不行啊’。”“若是你早些告诉我,我总可以想出个法子…”话一说出口,逸势好像察觉什么似的戛然而止、看着空海。

 “是吗?原来你也在意我。”逸势说。

 如同空海无法对葛野麻吕说由自己来写请愿书,逸势也无法对葛野麻吕建议让空海写请愿书。而空海更无法对逸势说由自己来写请愿书。空海考虑到,如此一来也等于伤到逸势的自尊心。

 因为,逸势对自己的文采相当自负。为此,逸势才对空海说“原来你也在意我”

 “原来如此。你刚刚说,问题已解决了,指的是此问题?”换句话说,不是空海自己先说出,而是他人,且是逸势主动请空海写请愿书,所以问题解决了。当逸势对空海如此说时,问题便已解决了。

 “空海,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的文章确实不如你啊。”逸势坦率地说道。

 有所谓“三笔”之说:这是日本书道史上,对书法俊秀的三个人——空海、橘逸势、嵯峨天皇——的称呼。这三个人都出生在平安朝初期(译注:平安朝指日本历史上,约公元七九四年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后四百年之间的这个时代.约当中国唐、宋两朝。),属同一时代的人。

 然而,三人当中,无论笔势、技巧、品格、文章,空海更胜另外二人一筹。

 不仅是文章,书法方面空海也比自己更出色呢。——这位才子逸势,是否真的如此认为?以逸势的个性,就算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你比我出色”——这种话是否真说得出口呢?逸势果真说了。

 “你啊!真是不可思议啊!”不如人的话说出口之后,逸势突然又对空海如此说道。

 “有何不可思议呢?”“我‮人个这‬是不随便对人家说‘你比我还优秀’的。特别是书法和文章方面。”“唔。”“现在一不留神却说出口,说出口后才发觉;发觉后又向你坦白说我所发觉的事。所以,我认为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嗯。”空海的回答有如空气。

 “空海啊!那你愿意写哕。”逸势说。

 “写啊!”“我去对那个男人说。”逸势在称呼藤原葛野麻吕时,已变成用“那个男人”了。

 “是吗?就这般说好了…”空海微笑道。

 “要怎么说呢?”“我——这里所说的我,就是你,逸势——”“喔。”“依我看来,我们当中有一个叫空海的和尚,文笔还说得过去…”“嗯。”“我看他不必透过通译,就能和本地人交谈,这事阁下您一定也看到了。对啦,像请愿书那样的事,何必一定要阁下亲自动笔呢?——”“‮么什为‬不下令叫空海写?”逸势接下空海想说的话。

 空海接着又继续说。

 “这样好了。我替阁下传令,把他叫到这里来。命令他写就可以了。”空海说完,和逸势相视而笑。

 事情果真如此进行。

 空海带着笔、砚、墨和木板,独自一人走进沙洲里高大繁茂的夏草之中。

 没多久,空海就从夏草丛中走了出来。

 那时,逸势和葛野麻吕还在猜想,他是否已经动笔了呢?手持早已书成的请愿书,空海笑容满面地站立在风中。

 “就是这样哕。”空海说。

 传干古的名文。

 贺能启。高山淡然,禽兽不告劳而投归;深水不言,鱼龙不惮倦而逐赴。故能西羌梯险,贡垂衣君;南裔航深,献刑厝帝。

 这段文章,即是请愿书的起始。

 所谓“贺能”指的是“葛野麻吕”

 译成白话文,其意就是——高山虽然静默,乌兽为仰慕山之高而来聚集;深水虽然不言不语,鱼和龙仰慕水之深而群聚。与此同理,西羌越险阻之山,聚在德君之下。南蛮渡深水,来到不用刑罚的明君之下。

 空海首先点出大唐国的文明如此优越,以这华丽耀眼、格调出众的文字进入主题。

 这是空海众多文章中,文笔卓越、格调特出的名篇之一。

 轻快的笔调,带着洒的文辞,至今仍留下如乐音般的跫音。

 接着继续下去:诚是,明知艰难之亡身,然犹忘命德化之远及者也。

 伏惟大唐圣朝,霜攸均,皇王宜家。明王继武,圣帝重兴。

 掩顿九野,牢笼八绂。是以我日本国常见风雨和顺,定知中国有圣,刳巨抡于苍岭,摘皇华于丹墀。执蓬莱琛,献昆丘玉。起昔迄今,相续不绝。

 故今我国王顾先祖之贻谋,慕今帝之德化,谨差太政官右大辨正三品兼行越前国太守藤原朝臣贺能等充使,奉献国信别贡等物。

 贺能等忘身衔命,冒死入海。既辞本涯,比及中途,暴雨穿帆,戕风折舵。高波沃汉,短舟裔裔。飘风朝扇,摧肝耽罗之狼心;北气夕发,失胆留求之虎。频蹙猛风,待葬鳖口;攒眉惊汰,占宅鲸腹。随波升沈,任风南北。但见天水之碧,岂视山谷之白雾。掣掣波上,二月有余。水尽人疲,海长路远。飞虚翼,泳水杀鳍,何足为喻哉?仅八月初,乍见云峰,欣悦罔极。过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贺能等万冒死波,再见生日。是则圣德之所致也,非我力之所能也。

 又大唐之遇日本也,虽云八狄云会,膝步高台;七戎雾合,稽颡魏阙。而于我国使也,殊私曲成,待以上客。面对龙颜,自承鸾纶;佳问荣宠,已过望外。与夫琐琐诸蕃岂同可论乎?又竹符铜契,本备诈。世淳人质,文契何用?是故,我国淳朴已降,常事好邻。所献信物,不用印书;所遣使人,无有伪。相袭成风,于今无尽。加以使乎之人,必择腹心。任以腹心,何更用契?载籍所传,东方有国,其人恳直,礼义之乡,君子之国。盖为此欤。

 然今州使责以文书,疑彼腹心。检括船上,计数公私。斯乃理合法令,事得道理。官吏之道,实是可然。虽然远人乍到,触途多忧。海中之愁,犹委臆。德酒之味,未心腹。率然制,手足无厝。又建中以往,入朝使船,直着扬苏,无漂之苦。州县诸司,慰劳段勤。左右任使,不检船物。今则事与昔异,遇将望疏。

 底下愚人,窃怀惊恨。

 伏愿垂柔远之惠,顾好邻之义。纵其习俗,不怪常风。然则涓涓百蛮,与水而朝宗舜海;喁喁万服,将葵藿以引领尧。顺风之人,甘心辐凑;逐腥之蚁,悦意骈罗。今不任常习之小愿。奉启不宣。谨启。

 “嗯,嗯。”出声赞叹的,不仅逸势。连葛野麻吕也连连叫好。

 名家空海所留下的所有文章中,这篇请愿书特别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才华横溢的词藻里,论旨明确、格调高超。仿佛用耳朵就可以从文章里听到空海书写此文时的呼吸。

 当空海所写的请愿书送达后,竟有如做梦般,一切的事情开始顺利起来了。

 空海这篇文章,让福州官员刮目相看,也导致一行人所受的待遇不可同而语。

 “你好像施了什么法术一样。”在运河船上,逸势对空海如此说。

 总是逸势在开口说话,空海几乎都是默然点头。

 “在看什么呢?”逸势问。

 “运河。”空海简短回答。

 “看来很有趣吗?”“有趣。”“如何有趣呢?”“雄伟。”“雄伟?”“原来如此。人的力量竟可以至此。”空海‮音声的‬充满感慨。

 “指这水路吗?”“是的。”眼前这巨大的人工运河,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见到。这运河建造于隋炀帝时代。

 数百万的农民,被迫挖掘水路,连接黄河和长江那令人咋舌的距离。

 运河竣工后,炀帝命人在扬州和洛之间行驶龙船,几度在船内酒池林,豪宴取乐。有人说,隋朝就是因此灭亡的。

 在运河上,空海干思万想,随着脑海浮现的思索,而不断赞叹、感喟着。

 话再说回到洛街头吧。

 “大唐真是不错!”逸势漫步在杂沓的洛街上,走着走着,逐渐发出如此赞赏。

 哦——每当自己曾在书本上读到的街道及情景出现在眼前时,逸势就会‮住不忍‬低声呢喃——在什么什么书上所记载的,不就是这个吗?逸势具备不少这类让人大为惊叹的知识。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儒生的缘故?逸势的知识和兴趣,稍稍有些偏颇。

 逸势对于事实或现实的现象和知识,比对哲学的思考更具兴趣。

 原本,儒家就是——“不语怪力神”

 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不谈论uF0、幽灵等超能力之类的事物。

 这是比空海更早千年之前、儒家的开山鼻祖孔子所说的话,可见中国这国家有多深奥。

 逸势曾为试探空海的知识,问他《淮南子》记载的这个那个,难不成就是这回事吧!对于这些问题,空海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出来了。

 “难道没有你‮道知不‬的事情吗?”逸势从和空海的谈话发觉,不仅唐书,好像连情类的杂书,空海也都读过。

 偶尔,一碰到空海‮道知不‬的事情,逸势就会欣喜地说道。

 “安心了。原来空海也有‮道知不‬的事情啊。”逸势早已察觉,连自己最拿手的儒学,这出家人也具有比自己更深奥的知识。

 空海原本和逸势一样,是名儒生。

 十八岁时,进入大学学习儒学。从十五岁跟随叔父阿刀大足算起,到人大学当了二年儒生的时间里,以空海的天纵之才,早已把儒家的髓尽数收。

 空海二十出头时,就与儒学诀别。

 当时还名为“真鱼”的空海,以二十四岁的弱冠之年,写下了《三教指归》全三卷。

 《三教指归》采用戏曲的叙述手法,比较儒家、道教、佛教三家的学说思想,文体则是六朝风尚的华丽骈文。

 这是日本最早的比较思想小说。

 在《三教指归》中,真鱼——年轻时的空海,将佛教置于比儒家、道教更高的地位。

 换言之,这是他和儒家诀别之书。

 在这本著作中,空海巧妙地从《文选》、《礼记》等诸多汉籍中引经据典。此时的空海,可以说,已深钻研过汉籍了。

 然而,空海何以舍弃儒家呢?理由非常明确。

 就思想、现实、感情来说,答案不一,不过,追究柢,真正的理由应该汇集在这句话中:“儒家无法解答宇宙和生命的问题。”这应该就是空海舍弃儒教的原因吧。

 所谓儒教,说到底,不过是凡夫俗子为人处世之道罢了。学习此道,或许可以获得俗世高官厚禄,但终归只是如此而已。

 儒教和道教当然是有所差异的,但即便是道教,在“无法解答宇宙和生命”这一问题上,也和儒教一样。

 不过,信步于洛街头的逸势,自是无法知晓空海的《三教指归》。对于这个唐语如唐人般流利、学识渊博、与自己同龄的男人的才能,他只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二人走进了南市一隅,也就是市场。

 文武百市栉比鳞次,有人直接把摊和菜摊摆在路上,有人卖丝绸,也有卖活生生的、马、牛的。

 “好热闹啊。”空海喃喃自语。

 人及其喧嚣声,漩涡般笼罩着空海和逸势。

 走着走着“喔”的一声,逸势叫了出来。

 前方一棵大柳树下,围拢着一群人。

 “江湖卖艺的吧?”逸势一眼看出是江湖卖艺。

 拨开人群,处身于观众中,只见有个穿黑衣的男子,站在柳树下,不知正在说些什么。

 那是一个留着白胡须、有一对细长眼睛的老人。

 右手拿着拐杖。

 “到底说些什么啊?”逸势问。

 逸势几乎听不懂当地的唐语。只知道看似在卖什么东西。不过,到底在卖什么?老人四周,看不到像是要叫卖的物品。一旁只有个大桶子。桶子很深,但看不出里面摆了些什么。

 然而,桶沿摆了个像柄勺的东西,让人联想到,里面或许盛着水吧。

 “他说要不要买西瓜?”空海把老人的话翻译给逸势听。

 “瓜果?根本没看到啊,难道放在那桶子里吗?”逸势问。

 “别急…”空海愉快地眯起眼睛。

 老人所说的话,空海毫无困难就能理解。

 “咦,有谁吗?都没人要买西瓜吗?”老人说。

 空海边看边把情形说给逸势听。

 “好吧,”有人大喊:“我来买!”那人看似生意人。应该是到南市做买卖,顺路走人人群中。

 “请问要几颗?”老人问。

 “两颗。”商人答。

 “好!”黑衣老人夸张地点点头,左手伸入怀里,取出某物。是个小东两。

 老人以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那东西。原来是个黑颗粒。

 “好像是瓜果种籽。”空海对逸势说。

 老人以右手的拐杖,开始挖掘脚下的泥土。

 “把瓜籽撒在这里,立刻就会结成瓜果。立刻结瓜!”说着,就撒下西瓜籽。

 “立刻结瓜。立刻结瓜。”边说边用拐杖掩土覆盖种籽。

 “结瓜。结瓜。”老人把拐杖换到左手,右手握住柄勺把子,舀起桶子里的水,开始把水撒在埋着种子的泥土上。

 “立刻冒芽。立刻冒芽。”老人唱歌般地低声道。

 “哇啊——”空海身旁的逸势惊叫出来。

 同样的赞叹声,也从群众当中喊叫出来。

 “冒芽了!空海。”逸势道。

 从还润润的泥土当中,冒出一个小小的头来。那是植物的绿色芽。

 空海边对逸势点头,边带着微笑,注视那个老人。

 “方士吧?”空海低声自语。

 对话当中,芽渐渐长高起来。

 “快长大喔快长大。快快长高起来——”老人说道。

 “长出芽来。”果然长出芽来。

 “看吧!开花了。是两朵呀。”开出两朵小小的花。

 那花立刻凋谢,眼看着花蒂的部分慢慢鼓起来。

 “快呀!再大些。”果然,长得更大了。

 已经看得出瓜果的形状了。

 “植瓜术吧?”不愧是逸势,好像知道这种法术。

 当时传人日本的大量汉籍中,有些地方记载着“植瓜术”的名称。

 “第一次看到。”逸势自言自语。

 两个鼓起的形状,一直长到成为成的大西瓜。

 老人随手摘下两颗两瓜,交给那个像做买卖的男人。

 黑衣老人从男人手中接过钱后,瓜藤、瓜叶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男人手中的西瓜却未消失。瞬间,声雷动。

 “太厉害了。空海。”“哦。”“咦,你好像不以为然喔。”“不。大为吃惊。了不起的法术。”二人说着说着,又有买者出现。

 还是照着方才的方法,依序进行。

 “不过,买了那西瓜,应该不会消失吧!”逸势一本正经地说。

 “亏你还是个儒者…”空海微笑道。

 “不语怪力神。”空海引用《论语》的话,讥笑逸势。

 “西瓜不会消失。”空海说道。

 “‮么什为‬?”“因为西瓜是实物。”“什么?!难道其他的都不是实物吗?”“冒出芽啦、芽长大啦,那都是幻术。”空海小声道。

 因为是语,才能如此交谈。

 “那是被言语所蛊惑了,大家都中了那些话的法术了。所以老人说芽冒出来,大家就真以为芽冒出来了;说长出叶子,大家就真以为叶子长出来了。”“可是,我听不懂唐语啊。”“那是因为我把老人的话转给你听。我若不在,逸势或许就可以看到真相了。”“那,现在这次,你并没有把老人的话讲给我听,我还是看到冒芽、长出西瓜啊!”“因为中过一次法术后,你的脑海里已经记得这些了。”话说完,空海突然闭口不语。

 “怎么了?”逸势问。

 “所谓知识,委实恐怖。”空海喃喃自语。

 “什么?!”“知识可以使人明理,相反的,也可以让人盲目。若不懂唐语,就不会中术。

 ‮道知不‬撒种、萌芽、开花、结果这些道理,也不会中术。”“可是,你听得懂,却不会中术啊!”“不。我不是说我自己。”“你说的是我?”逸势有些火大。

 “不。不是说我,‮是不也‬说你。”“…”“我说的是有关‘人’跟‘知识’的事情。”此时,声再度雷动。

 黑衣老人——也可称为方士,又把结成的西瓜交给买者。

 “还有人想要吗?”方士道。

 “好啊!买了。”逸势以语大喊。

 “哪一位?”方士嘟囔着。

 “替我说要买两颗。”逸势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侧腹。

 空海苦笑,以唐语说:“请给两颗。”群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两人身上。

 空海和逸势前面的人很自然地让开了。两人仿佛被揪了出来般被挤向前。

 “听好,在你眼里的真相到底如何,你边看边低声说给我听吧。”逸势说。

 “不过…”“这里是大唐国。若是语,人家就听不懂了。”话说完后,空海和逸势,站在围着圈圈的人群之前。

 两人站在该地,好似和那方士对峙着。

 那是一位皮肤黝黑、看不出年龄的老人。

 看来似乎已经年过七十了,但应该还不到九十。不过,七十到九十之间,到底几岁?看不出来。

 单就眼睛周围的皱纹看来,应该有一定的年岁,可是那男人全身散发出一股气势,显得精神奕奕,看来更年轻。

 方士以细细的眼睛,注视空海‮儿会一‬后,把手伸进怀里。

 空海并不说明。

 因为,方士动作,还是和刚才一样。

 “他取出瓜果,放到怀里了。”空海低声说道。方士正拿起柄勺的把子,把身子探进桶子内。

 “喔。”逸势低声叫出。

 果然如空海所说,逸势看到了方士一边舀水,一边从桶子内拿起瓜果,火速地放进自己的怀里。连着二颗都放进怀里了。

 现在,逸势看得到方士的怀里,鼓得大大的。

 “冒出芽来。”方士说。

 “不冒芽。”空海低声呢喃。

 “长出叶子来。”方士道。

 “不长叶子。”空海说。

 “开花。”“不开花。”“结果。”“不结。”“大起来。”“不会大。”空海故意盖过老人的话语,低声逐次告诉逸势。

 “他从怀里拿出瓜果了。”空海语毕,逸势果然看到老人嘴里说摘下瓜果,其实是从怀里拿出两颗瓜果来。

 声再度扬起。

 空海站出来接过瓜果,并打算付钱。

 “不,不用。”方士摇摇手,不收钱。

 “‮么什为‬?”“我不是卖瓜果。是卖法术。”方士说道:“因为你没中术,所以不能收钱。”“您知道我没中术?”“嗯。”“失礼了。”空海低头告罪。

 “不,不。”方士摇手说:“两位看似不是唐人吧。”“不是。”空海回道。

 “从何处来的?”“倭国来的。”空海原来已把“日本国”说到嘴边了,又改口成“倭国”

 那时候“倭国”的称呼比“日本国”更普遍。’这件事,空海在旅途之中已经明白了。

 “哇,”方士提高声调。“真是遥远的地方啊。”空海和方士的交谈,当然是用唐语。

 站在旁边的逸势,不知两人在讲些什么,脸上充满好奇。不过,不愧是逸势,他并没有从旁硬加入两人的交谈。

 “来此已经很久了吧?”“不.才到不久。”“以前来大唐游玩过?”以前是否来过大唐呢?这是方士问空海的本意。

 “这是第一次。”空海话一说完,方士便“啊”地发出赞叹声,说:“虽然如此,唐语竟是这般流利。”“喔。”“因何事来大唐呢?”“以留学生身份,来此学密…”“密”就是“密宗”

 “来盗取吗?”语毕,方士微笑。

 “盗取?”“这张脸‮是像不‬来学习,而像是来盗取密法的脸。”“嗯。”空海点点头,方士紧盯空海,仔细端详。

 “倭国的人,都像您这般吗?”“有形形的人。”“形形啊?倭国的人若都像您这股,那就太了不起了。”“何故?”“不仅是密宗,整个大唐都要被盗光啦。”老人朗大笑道。

 空海也跟着笑‮来起了‬。

 “那么——”尚未说出“要往何处呢?”空海抢在方士前回答。

 “赴长安。”“长安吗?”方士自语,再度望向空海,问道:“能够请教大名吗?”“空海。”报上空海名号后,又以唐语把旁边逸势的名字告诉方士。

 “在下丹翁。”方士说。

 “表字吗?”“嗯。”方士点头,又问:“空海,不知您在长安逗留多久?”“大概得二十年。”空海说毕,再加上一句:“大概吧。”“那么,改天到长安喝一杯吧!”“您也要往长安?”“是。”方士——丹翁说毕,又微笑着。

 “那么,就不在此打扰太久了。”空海颔首。

 把拿在手里的两颗瓜果,要归还丹翁。

 “没理由收您这东西。”“拿去吧!空海。能够看破丹翁法术者,在大唐之中恐怕难得一见吧!知道我名号的人,如果因此而收下丹翁的瓜果,那么,就算是相互厮杀的对手,也会立刻成为十年以上的知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空海说毕,再度欠身。

 相互告辞后,对着走入人的空海的背后,丹翁喊道:“空海。若要求取密法,可以去拜见长安青龙寺的惠果师父。”空海回头,再度鞠躬行礼。

 “太厉害了。空海,真如你所说的。”走出人群后,逸势兴奋地说。

 空海和逸势,手里各捧着一颗瓜果。

 二人的周围,车马喧腾。小贩叫卖声此起彼落。

 “空海,赶紧告诉我。”逸势说。

 “‮你诉告‬什么?”“方才的事。你和那老人到底讲些什么?”逸势迫不及待地问。

 “谈了很多。”空海微笑。

 低声响应后,空海就把方才和那名唤丹翁的方士所谈的事一五一十讲给逸势听。

 话一说完,空海突然闻到一股腥味。

 一股血腥味。

 稍一留意,才发现面而来的人,都以怪异的眼神,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空海感觉两手的。他以为或许瓜果破了,出汁来了。

 “啊!”空海低叫一声,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空海。”逸势也停住脚步问。

 “你看!”空海说。

 空海站住原地,盯着抱住瓜果的双手紧看。

 “怎么啦——”话刚出口的逸势,终于惊觉到。

 “哇!”叫声一出,逸势赶紧甩掉手上的东西。

 瓜果落到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地面上染成一片血红。

 一颗鲜血淋漓的狗头滚落到地面上。

 空海和逸势,自以为抱的是瓜果的东西,原来是看似刚被砍下来的狗头。

 “中了幻术——”空海喃喃自语。

 一开始,丹翁就知道空海已经看破自己的技法。

 因为,空海知道丹翁从桶内取出瓜果。

 于是,方士将计就计。

 他利用空海认为桶子拿出来的,必定是瓜果的这个盲点。

 ——知识真是恐怖啊!自己不是才刚刚说过吗?空海心中暗暗自忖。

 “不愧是大唐国。”空海又喃喃自语:“那是个我所不及的人。”——大唐真是广阔。

 空海如此一想,突然觉得很开心。

 ——有趣。

 空海放声大笑。

 “怎么啦?空海。”逸势对他说话,他依然止不住笑声。

 空海就这样抱着一颗血淋淋的狗头,开心地大笑。

 “啊——”有位年约七十,白发白髯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来,向大家打招呼。那时大伙用餐完毕,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我听说您们当中,有一位天赋禀异的和尚…”老人环视大伙而后,如此问道。

 通译话一说完,半数以上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角落那个男人身上。只有那男人,还在吃饭。

 ‮人个每‬都疲倦极了。

 一整天,坐在马车里硬梆梆的椅子上摇摇晃晃。

 从水路转成陆路的汴州算起,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那是被车轮辗得凹凸不平的道路,股就这样碰来碰去。

 当时的车轮是木制。当然没有弹簧。

 地面上的震动,从部传到背脊,而震到头盖骨里去。这可不是在牛车上慢条斯理前进的一天,而是在马车疾飙如电的一天。

 连假寐一下都不成,因为身体左摇右晃。

 若稍稍打个盹,脑袋便立刻会撞到撑持车顶的支柱。

 因此,一行人已经养成“一用完餐,立刻去睡”的习惯。

 说到用餐,那也是异国风味。异国所产的食料,以异国方法烹饪、调理出的菜。一切都和日本不一样。

 疲惫的身体,很难适应异国的饮食风味。

 能够吃掉一半的还算状况好,多数的人都剩下一大堆。

 这一行人几乎都在拉肚子,个个都有拉肚子的经验。

 只有‮人个一‬例外。那个例外的人,还在进食当中。

 他,就是空海。

 在这个他乡异国里,只有空海好像很能自得其乐。

 对于至今几乎都在山岳修行及旅途中的空海而言,摇晃的马车、异国的食物,完全不成问题。

 就像马匹般啃食。自己的碗盘空了,甚至还伸手到别人的碗盘上。现在,空海正在吃的,就是邻座橘逸势吃剩的食物。蔬菜、猪和木耳,用大量辣椒和好几种辛料的香汁去熬煮的菜肴。

 好辣啊!除了空海外,所有人对于这种辛辣,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空海正在狼虎咽。

 真是痛快的吃相。一样接一样的食物消失在空海的嘴里,落进了他的肚子。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个空海的身上。

 一行二十三人当中,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

 虽然头发有些长了,也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装扮。

 用不着特地询问,老人所说的“和尚”谁都知道就是空海。

 之所以特地询问,是对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一行人的礼貌尊重。

 “喂,好像是指你喔。”坐在旁边的橘逸势,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

 其实,就算不说,空海当然知道老人在‮么什说‬。

 只是,老人会用“天赋禀异的和尚”称呼自己,倒是料想不到。

 “就是今天在天津桥旁,一眼就看穿道士幻术的那位和尚。”老人说。

 当老人刚说毕,空海抬起头。

 “若是那样的话,就是我了。”空海一边咀嚼,一边以流利的唐语回答。

 虽然一面吃着东西,但他态度朗,不会让人感觉不快。

 “失礼了。我还以为已经用餐完毕了。”老人说。

 “没关系。”空海以出色的唐语回道。

 说得比通译的唐语还要流利。

 “您真的是倭人吗?”老人问。

 着一口比唐人发音还正确的唐语,老人对这位日本留学僧,好似已经全然为之倾倒。

 “留学僧空海。”空海报上名字后,老人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空海。

 “老朽孙岳梁。”“是这官栈的掌柜,有一事相求。”这些谈话,通译都翻译给众人听。

 “不知何事?”空海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从五天前起,客栈厨房出现异象。请您无论如何要帮忙——”这一行人的代表藤原葛野麻吕,事先已经拜见过这位客栈老掌柜。

 最近,他经常卧病在。当一行人抵达洛时,由于老人——孙岳梁卧病在,葛野麻吕独自一人前往老人的病榻。

 “我可以吗?”“当然可以。今发生之事,我已略有耳闻。我相信不为幻术所惑的您,一一定会答应我所相求之事。”空海以试探的视线望向藤原葛野麻吕。

 他以视线在询问葛野麻吕,是否可以接受老人的要求。

 “能力所及,尽管协助他吧。”葛野麻吕以语答道。

 “若有我可以尽力之处——”空海说。

 “在您旅途疲惫之时来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首先请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孙岳梁环视大家一下后,注视着空海。

 然后,开始说道。

 “其实,这屋子旁边有一间厨房。奇怪的事情,就出现在那里。”最初出现,是在五天前的晚上。

 晚餐后,这里的厨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时。

 从灶旁墙壁上的窗子,发出了一种奇怪‮音声的‬。

 仔细一看,从那窗子,往屋内伸出一只手来。

 满是皱纹,像是历经岁月的老人的手。

 那只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摇动。

 “给我!给我!”怪手如此说。

 厨子惊吓之余,发现那只手不但更往里面伸,也更靠近厨子。

 “给我!给我!”怪手又说。

 因此,厨子把烤好的栗子放进那手掌上,手迅速缩了回去,声音也没有了。

 厨子松了口气,‮到想没‬翌晚上…“又出现吗?”空海问。

 “是的,又出现了!”老人回道。

 第二天晚上,也是厨子利用余火在烤栗子时出现。

 这个厨子很爱吃栗子,很喜欢在工作完了以后,自己烤栗子吃。

 正当栗子陕烤好时,窗子那儿又有动静了。

 抬头一看,和昨晚一样,从那里又伸进一只手来。

 “给我!给我!”那手上下舞动着。

 厨子将栗子放在那手掌上,满是皱纹的那只手,立刻消失在窗外的夜中。

 “如此,已经连续四天了。”老人说:“今天是第五天。”“今那手已经出现了吗?”空海问道。

 “还没呢。每次都是晚餐后,工作收拾好,厨子开始烤栗子时才出现——”“那么,可否请您吩咐厨子,今晚也依照平作息吗?”“没问题…”“我要到现场,用自己的眼睛瞧瞧那奇怪的事情。至于该如何处置,那是后话。”听空海如此说,老人欠身行礼回道:“明白了。”又说:“那么,等这儿收拾好了,厨子准备妥当后,再请您移驾——”“如此说定。”“如此说定。”于是,老人谦恭地向一行人鞠躬行礼后,告辞回房去了。

 经过通译转达,大伙也都明白事情原委了。

 所有人都以充满好奇的神情,注视着空海。

 “有法子吗?空海。”橘逸势掩不住兴奋‮音声的‬说道。

 “如何?”藤原葛野麻吕也问空海。

 “船到桥头自然直。”空海只出微笑,朗地回答。

 此处便是出事的厨房。

 这里隔成了土间(译注:地上没有铺木板的房间)和板间(译注:地上铺有木板的房间)两部分。空海和另外四名男人,坐在板间里。

 四名男人当中的两位,就是和空海同为遣唐使的橘逸势和藤原葛野麻吕。另外两人则是这家官栈的孙岳梁和厨子。

 这个从异国来的僧人空海,将如何处置从窗外伸进来的怪手呢?想目睹这一幕的人还真不少。然而,再怎么怪异的现象,喔,不,正因为怪异,所以人少比人多好办事,结果只有连空海在内的五个人聚集在厨房里。

 炉灶安置在土间。

 灶子紧靠砖头砌成的墙,旁边的上方——那个出问题的窗子,位于约莫人的头高处。

 “就是那个窗子吗?”空海望向窗户问。

 “是的。”厨子回答。

 厨子年约五十来岁,鼻子下方蓄着短髭。

 “何时开始烤栗子呢?”“快了。把工作大略收拾好以后——”“那么,和平时一样开始吧!就当作我们不在这里。”空海一说完,孙岳梁点点蓄着白胡子的下颚。

 “开始吧,不必在意我们——”那么——回答完这句话后,厨子走到土间,来到炉灶前,随手拾起附近地面一块木头,摆在灶前坐了下来。

 从斜后方看过去,只见厨子往前弯曲的背部。

 厨子的脚边,看得见灶里的火。

 火,已经没有火焰了。

 灶子里头,只见闪着红光的炭火。

 厨子从怀里抓出一把栗子,丢进炭火前的灰烬中。

 谁也不说话。

 过了‮儿会一‬,从灶子飘来烤栗子的香味。

 啵!一颗栗子裂开了。

 厨子拿着木伸进灶里,把烤好的栗子一颗、两颗地从灰烬中挖出来,往灶外丢去。

 再把栗子搁在手里,用指甲剥皮。

 手掌看来强而有力。

 于是,开始吃起来了。

 就这样,吃了三颗、四颗‮候时的‬。

 “喂!空海——出现了。”橘逸势低声道。

 真的出现了。

 从那个窗子,一只白白细细的手正往屋内伸。

 就算逸势不说,此时所有人也正同时注视着那光景。

 手指头先从窗子钻进来,游泳般慢慢地摇动手掌。

 从手掌到手腕的部分,细长得让人吃惊。

 那只手,好似在乞求什么般地上下摇动着。

 “给我!给我…”手如此说。

 既像女人‮音声的‬,又像小孩‮音声的‬,也像大人‮音声的‬,是那种听不出别年龄‮音声的‬。

 厨子看着空海。

 空海无言地点点头。

 厨子把拿在手上的栗子,放在那只细白的手上。

 一握住栗子,那只手和出现时一般快速地缩回窗外——消失了。

 手消失之后,沉默了好‮儿会一‬,呼的一声,不知是谁发出叹息声。

 “您都看到了吗?”孙岳梁问。

 “是。”空海点点头。

 “哇,传说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逸势‮住不忍‬兴奋地说道。

 “唔…”藤原葛野麻吕只发出低声呻

 厨子可能因此喉咙都干了,从放置在土间角落的大水缸,舀起一勺子水喝了下去。

 “事情就如您所看到的。”厨子一边用右手背擦一下答答的嘴,一边说道。

 “刚刚所发生的事,在这四天里,每晚都发生,对不对?”空海说。

 “连今晚算进去,已经是第五天了。”厨子答道。

 “昨晚,那只手消失后,我派个胆大的人到屋外查看,结果什么也没看到。虽然不是特别可怕,也好像没什么恶意,但还是觉得心里的。”孙岳梁说。

 “外面好像有个后院。”“对。后院对面就是围墙,整个客栈都有围墙围着,只要有心的话,翻过围墙就可以自由进出,因此手一消失后,我立刻派人从后门出去,有人想翻越围墙到外面,应该可以马上看到…”“说的也是。”“但是,树下、屋子阴暗处等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过了,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孙岳梁注视着空海说道。

 “您觉得如何呢?”“您让我看到非常有趣的事。”空海始终微笑着。

 “有趣?”“对。就是令人觉得趣味盎然的意思。不过,我是否可以请教各位几个问题呢?”空海说。

 “知无不言。”孙岳梁望着空海回道。

 “包括我们吗?”还不习惯唐语的橘逸势,透过葛野麻吕的翻译,才完全明白空海所说的话,然后如此问道。

 “是的。”空海以唐语回答。这种程度的会话,不必透过通译,逸势也能懂。

 “那么——”空海环视众人说:“方才,大家都看到伸进窗内的那只手了,可否讲些关于那只手的事给我听呢?”“可以。”“岳梁先生,不知您看到那只手的感觉如何?”“您的意思是——”“那只是右手呢?还是左手?”空海问。

 “这…”岳梁一时之间竞答不出来。

 右手?还是左手?明明知道答案,突然却又弄不清楚到底是左右哪只手了。

 “应该是右手…”岳梁回答。

 “我觉得是左手…”厨子答道。

 “不是左手吗?”“应该是右手。”葛野麻吕、橘逸势接连回答。

 “哈哈哈哈。”听完四个人的话,空海开心地说道。

 “同样一只手,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意见竟也如此分歧。”“你看到的呢?空海。”逸势问。

 “一说开,事情就结束了。”“空海!这么说你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两喽。”“嗯——大概吧!”“大概?”两人以简短的唐语对话。

 因此,孙岳梁也明白其意。

 “若是您已经知道那是什么?请告诉我。”孙岳梁向空海说。

 “等明早天亮之后,再奉告比较好。”“‮么什为‬呢?”“因为天亮后,可以确认一些事情。”“既然您这么说,也只好这样了。”“明早用餐完毕,烦请在座各位来此再聚,我们出发之前,我想应该可以奉告答案。”空海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翌晨,同样一群人又聚集在厨房。

 ‮人个每‬都充满好奇心,橘逸势更是隐藏不住心中的兴奋之情。

 “空海!若是知道的话,赶紧告诉我们吧!”昨晚,回房后,逸势如此问空海好一阵子。

 “明再说吧!”空海如此一说,逸势显得相当不满。

 “狗头的事也是如此。明旱知道是最好的…”其实,急于揭开谜底的人,不只是逸势而已,同行的人也等着空海回来,想听听事情原委。

 葛野麻吕亦是如此。大家的好奇心像漂浮在半空中般,熬了一夜到清晨。

 “原因应该在窗外。”环视大家后,空海说道。

 “到后院看看吧!”众人从旁边板门走到后院。

 清晨时刻。

 为了赶在年内抵达长安,只在洛投住一宿,就得立刻出发。

 因此,早餐也是在太阳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时就已经用毕了。

 阳光尚未入的后院,洒满一地的落叶上,结着白白的霜。

 “那么——”空海踏着霜叶走进后院,站在靠近那窗子处的一棵槐树下。

 “找到了。”空海说:“这正是昨晚那只手的原形。”大家围住空海,望向空海所指之处。

 “啊!”发出叫声的是孙岳梁。

 槐树根部——枯草之间,有一支破旧的勺子。

 仔细一看,勺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这是——”“栗子。”逸势和葛野麻吕同时叫道。

 勺子里确实有五颗栗子。

 “刚好是这五天的栗子。”空海道。

 又看着厨子。

 “有关此事,可否请您说明?或必须由其他人来说明呢?”空海话一说完,厨子边注视着结霜的勺子和栗子,边说道:“不。此事还是由我来说明吧!这勺子,是我在五天前的白昼丢弃的。”“如此说,正是那只手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正是。”说完,厨子望着大家。

 “厨房以前就放了一个水缸,这勺子是用来舀水用的。已经用了大约二十二、三年了吧!勺子底部也出现裂痕,舀水时往往会漏掉。

 因此,换了个新勺子时,我随手就把旧勺子往窗外丢了。”厨子如此说。

 空海弯身捡起勺子。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说道。

 “所谓器物,只要经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每晚会出现。”空海微笑道。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寝,是我的乐趣。”“由于太怀念往昔时光,已成的勺子才会化为人手出现。”“那,要如何处置这勺子才好呢?”厨子问。

 “魂魄附身的成之物,应该和人同等看待。”“您的意思——”“和人一样,或烧掉、或埋在土里,再诵上一段经即可。”简单扼要说明后,空海又出微笑。

 “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在马车里,橘逸势边仔细端详空海边说道。

 此时,马车已经离开洛,踏上赴长安之路。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这样直接打在股上。

 “说我吗?”空海问。

 “正是说你。”“你常常如此说——”“因为不可思议,才说不可思议啊!昨方士的事、还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吗?”“是吗?”“空海啊!每个和尚都像你这般吗?”“什么这般啊?”“别回答得这么冷淡。”“嗯…,都一样吧!”“一样?”“和儒生一样。”“听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会一样呢?”“儒生也是形形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这里的逸势也是一位儒生…”“嗯。”“同样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势,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吗?和尚也是如此。”“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话。明白,其实又不真明白。”“为何呢?”“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强迫自己不要说出事实的真相…”“是吗?”“人各不同,理所当然。而你说这理所当然之事,其实是打算欺瞒我。”“绝对无意欺瞒。”“算了。空海!至今我已见过好几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当中最特别的一位。”“是吗?”“说实话吧!空海。说实话,好让我安心吧!”“‮么什说‬实话呢?”“说你觉得自己特别的事情。你应该会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才对。”“哈哈哈。”“好啦。连逸势我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像你这般,不可能不这样想,不是吗?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很特别,像你这般的人却‮得觉不‬自己特别,我就会很困扰——”逸势坦率得令人怜爱。

 “逸势很困扰吗?”空海笑道。

 “困扰。”“真是对不住啊!”“若是如此,请直接说。但是,不要撒谎。”“绝不撒谎。”“你会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吗?”逸势问。

 “嗯。”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如此干脆的响应,令逸势神情显得很气。

 “只是如此?”“只是如此。”空海答道。

 沉默‮儿会一‬,逸势不以为然地盯着空海看。

 “你骗人的技巧很高明。”“我谁也没骗!”“虽说没骗,我却觉得被骗得团团转。”逸势说。

 说完后,又仔细端详空海。

 果然是个奇妙的人。只能说是不可思议。

 对于逸势的注视,空海只是静静地微笑着。

 在空海的内心里,各式各样的事物,不时相互矛盾,而这些矛盾却同时栖息在这男人的内心里面。

 理智和野

 高贵和下

 圣和俗。

 所有这一切生命的结晶体,都闪耀在这个男人的体之中。

 这一切,时而相和、时而矛盾,甚至边发出倾轧、不协调‮音声的‬,在空海这人的体中,混沌地翻滚着。

 “那就是函谷关!”此时,前方握着马绳的男人叫着。

 “哇!”马车上的人,也叫出声来。

 逸势、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马车外,望向前方。

 前方地平线上,可见函谷关耸立在青郁而险峻的山岳之间。

 近山顶处,覆盖着皑皑白雪。

 “翻过山岭就是长安哕!”逸势掩不住兴奋地说。

 离开日本已经五个多月,一行人终于来到用不着九天行程就可以抵达长安的地方。

 当时,连空海在内,想必‮人个每‬的视线都‮住不忍‬朝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山岳的另一边直直看去。

 覆盖着白雪的山岳的另一边,正是处于烂时期的长安。

 此时的长安,有如一触即会掉落的成果实。

 长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这果实的绚烂、混沌,完全贪婪地耗尽。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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