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之章 长安曼陀罗
【一】空海在青龙寺接受灌顶,此时,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万变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龙寺接受传法灌顶——久病的顺宗皇帝下诏: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
据此,顺宗让位,由皇太子李纯继位。隔年,年号也将由永贞改为元和。
空海入唐期间,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宫廷人事大幅度调整。
实际掌握宫廷大权的王叔文和王坯两人,均遭左迁。
王叔文左迁为渝州司户,王坯则为关州司马。
两者皆属僻远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迁者,非仅此二人。与两人较接近的文官,也被贬为地方剌史。
以空海周遭来说,刘禹锡降调至连州,韩泰贬至抚州,柳宗元则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来说,还是地方长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会由刺史降为司马。
先让当事人左迁为还算不差的地位,再于赴任之前,降调官职,这是自古以来即行之有年的作法,关于此状况,当事人也该有所觉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访空海。
“我来向您辞行。”柳宗元说。
“听说是邵州——”“是的。”柳宗元静静点头响应。
不知如何隐藏、掩盖,柳宗元音声的里听不出半点悔恨。
“虽是半途而废,但这也是命吧。”热血诗人柳宗元淡淡地说。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大概从此烟消云散。其中,总会留下几样成果吧。”“我也有同感。”空海点点头。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柳宗元说。
“松了一口气?”“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评价,我顿时感觉,我们或许真的留下几个成果了。”“一定会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说一次。
“留下成果——对处身此种位置的我来说,此话真是十分受用。”“什么时候出发?”空海问。
“三天后。”“王叔文大人呢?”“已经出发到渝州了。”“是吗?”“他托我传话,衷心感谢空海先生。”“感谢?”“他说,拜你之赐,我们才有一些时间善后,这段时间,也完成了数件工作。”柳宗元望向空海,说:“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觉悟。”有何觉悟,空海没有问。
因他明白柳宗元话中含意。
大唐帝国之中,政治失势者的下场即是死路一条。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与闲差。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还会携带毒药。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国,此称之为“赐死”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隔年,即遭“赐死”
王侄则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连州。”柳宗元答道。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刘禹锡一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两人左迁,本因王叔文连带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差之上。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任地也随之异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
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恳请与刘禹锡
换任地。”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结果,请愿有了响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终年四十七岁。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此回被左迁,并非白龙那事行迹败
,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幸运?”“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柳宗元首度面
微笑。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至死方休?”“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说道。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二】十二月——惠果卧病在
。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照这个样子看来,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离师徒关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种喜悦,惠果临终前都想尽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
——惠果召唤空海。
“您找我吗?”空海来到惠果病
前说道。
【三】入夜——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惠果仰躺在
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脸孔。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啊。”惠果用冷静音声的说道。
“是。”空海也用冷静音声的回答。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是不也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惠果仰望空海。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是。”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我懂,师父——”“人心深不可测…”“是。”“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是。”“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是。”“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是。”“这些都得丢掉…”“是。”“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大气。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是。”空海只是点头。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不过——在日本国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打开窗…”惠果闭着眼睛说。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
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人房间。
灯火微微摇曳。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
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人个每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是。”“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去日本了。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承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若惠果此时若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感激不尽。”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好美的月啊。”惠果说。
【四】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迁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惠果迁化之
,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
。(译注:永贞元年即公元八。五年。)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享年六十。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数干人,空海从中
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
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
由书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
。
空海雀屏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
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结尾如下: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爰有
生,人形佛识。
毗尼密藏,
并余力;修多与论,牢笼
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下雨止雨,不
即时;所化缘尽,怕焉归真。
慧炬已灭,法雷何
;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桢封闭,何劫更开。
【五】过完年,正月丙寅
——宪宗皇帝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皇帝。
应干圣寿太上皇——这是其尊号。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
,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虽然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过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顺宗驾崩。
当然,顺宗并非突然暴毙。
他是卧病在
,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然后——长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乱不已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籽终于开花了。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倭国,也就是日本国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六】“喂,空海,你听到了吗?”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日本使者来了。”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道知我。”空海音声的听来颇沉稳。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鸿胪馆。”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快点。”空海催促。
【七】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
满面。
是概大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
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什么事?”“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逸势不由自主地
口而出。
“当真!”“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
返回日本,推广密教。”“不过——”高阶真人
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
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到想没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
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
时期,高阶真人
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
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
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空海…”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
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音声的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逸势音声的大来起了。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人个一。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饥寒而死。
即使钱用光了,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也没赚钱本领。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思乡而死吧。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逸势走投无路地说。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继而转向高阶真人。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一旦说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势像个孩童般耍赖“拜托您了。”“拜托您了。”双手扶地如此说。
这位心高气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
出这样的姿态,倒是头一回。
那东海小国。
小国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宫廷世界。
逸势不顾羞
地想回去,回到那个逸势曾经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了。”逸势说。
【八】此时,空海所写上陈皇帝的奏文,见诸《
灵集》。
题为《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留住学问僧空海启。空海器乏楚才,聪谢五行。谬滥求拨,涉海而来也。着草履历城中,幸遇中天竺国般若三藏,及内供奉惠果大阿阖梨,膝步接足,仰彼甘
。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刚界大部之大曼荼罗,沐五部瑜伽之灌顶法。
忘食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
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及七幅,丈五尺。)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
毕。
此法也,则佛之心国之镇也。攘氛招祉之摩尼,
凡入圣之墟径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运,三密之印贯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乡,引领皇华。白驹易过,黄发何为。今不任陋愿。奉启不宣。谨启。
须臾之间,空海写就此篇奏文。
文章虽短,却言简意赅。
所谓“十年之功兼之四运”
说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运”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一般需花费十年习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难为情地写道。
“白驹易过,黄发何为。”岁月犹如白驹易过,转瞬间,青年黑发骤黄,变成了老人——此话已超越单纯修辞,而是空海亲身的感受吧。
【九】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后,逸势一脸憔悴,来到空海住所。
“写不出来。”逸势开口。
写不出奏文。
该怎么写呢?逸势一点头绪也没有。
“昨天,在鸿胪馆拜读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该怎么写?完全理不出头绪来。”逸势失魂落魂地叹气说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他已完成留学目的。
逸势却没有。
这不得不考虑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势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谓佛教,它既是一个思想体系,也是一种仪式,也有灌顶传法作为证明的作法,儒教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如果此奏文失败,便没有后续了。
空海将偕同高阶真人回国。
至于下回遣唐使船何时会来,谁都道知不了。
逸势从日本启程出发时,便已传出“废止遣唐使船”的言论。
“下回,何时会来,就道知不了。”高阶真人曾对逸势说。
事实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时三十二年后的承和五年(八三八年)才来,对空海来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无缘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结果,逸势写不出半个字,便前来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托你!”逸势俯首致意。
“你帮我写吧。”逸势脸颊消瘦,双眸却散发出亮光。
这个时代,习惯上,代笔是自然可行的。
当时,文字读写,并非像今
这般普遍。有人能读不会写,即使会写,大多数也只能写几个字。舞文弄墨,是一种特殊才能。
然而,逸势以日本留学生身份来到大唐,必然兼备读写之才。
在大唐,也有人称他为“橘秀才”
这样的逸势请托空海代笔奏文,大概也是万不得已了吧。
“目前为止,你写的文章,几乎无事不成。在福州时也是这样。”逸势说的,是空海、逸势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风雨袭击,干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福州的事。
“那时,葛野麻吕写了好几次奏文有没都效果,你提笔写了后,不就上陆了吗?”逸势认为,空海写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动人心的咒力。
“拜托啦。”逸势恳切请托。
“这样做,好吗?”“当然好!”考虑了片刻,空海说:“这个很难办。不过,总有办法可想吧。”“有吗?”“嗯。”空海点了点头之后,思索般环抱着胳臂。
“这事没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过关,这通奏文,内容对你来说很不利。”“没关系。”逸势坚决地说。
“那我就帮你写,只是,我和你的奏文笔迹不能一样,所以,我写好之后,你得再誊写一次。”“应该如此吧。”“候时到,你可别恨我。因为我现在要写的内容,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你写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现在就帮我写吗?”“现在写,早点上呈比较好吧。”说毕,空海便就地写起逸势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为橘学生与本国使启》为题,同样见诸《
灵集》:留住学生逸势启。逸势,无骥子之名,预青衿之后。理需天文地理谙于雪光,金声玉振缛于铅素。然今,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且温所习,兼学琴书。
月荏苒,资生都尽。此国所给衣粮,仅以续命,不足束修读书之用。若使专守微生之信,岂待廿年之期。非只转蝼命于壑,诚则国家之一瑕也。今见所学之者虽不大道,颇有动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抚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国。尚彼遗风,耽研功毕。一艺是立,五车难通。思
抱此焦尾,奏之于天。今不任小愿,奉启陈情,不宣谨启。
“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日本和大唐之间,迢迢山川阻隔,自己还未能通晓语言——空海帮逸势这样写道。
而且“资生都尽”
盘
都用光了。
目前仅仰赖大唐国所给的衣粮,勉强维生。
“非只转蝼命于壑——”“蝼”指的是蝼蛄。
空海将逸势自身比喻为蝼蛄。
我或将如蝼蛄被丢弃在山沟底下,这难道不是大唐国的一大遗憾吗?儒学虽还未学成,多少还学得音乐琴律。音乐虽然不是什么大学问,却霆力万钧,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满心期待,将此妙音
传日本。
且应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阅读空海当场写就的奏文,逸势一副脸上无光的模样。
“逸势啊…”空海才刚开口,逸势就打断他的话头“空海,没关系。”逸势说。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逸势勉强挤出笑容。
写此奏文候时的,空海自身所设定的想法,会依书写而衍生出下一个想法,然后,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驰。
走笔——大概就是这样吧。
然而,
离逸势的感情,光就文章本身来说,空海写得十分漂亮,想要增减都不可能。此点,逸势十分清楚。
逸势将空海帮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不过,我想对你说句话。”逸势喃喃自语。
“空海啊,你的缺点就是文才太好了。”
【十】不久之后,空海前往晋见宪宗皇帝。
面圣场所在宫廷的晋见间。
逸势、远成也在现场。
形式上,是来自日本国的使者远成带着两人前来晋见。其实,是宪宗方面提出带领空海同来的要求。
“你是空海吗?”御位上传出宪宗问话。
“正是。”空海用平常的声调点头响应。
逸势和远成由于紧张过度,此刻,两人在空海身旁微微颤抖。
“你的事,朕听说了。”顺宗音声的十分响亮。
当然,宪宗并未患病。
对空海和逸势的归国请愿,他尚未响应。
按理来说,应该是请愿通过了再拜见,然而,此时两人尚未收到允准通知。
“太可惜了。”宪宗说。
到底什么太可惜,宪宗没有明说。
“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宪宗兴味盎然地凝视此位异国沙门。
在长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宪宗对此也很清楚。
“听说,惠果阿阁梨的碑文也是你写的。”“是的。”对此,空海点头称是。
“朕读了你的奏文。”宪宗看似仍在评估空海,始终凝视着空海。
“文章写得很了不起。”此时,宪宗制造出
后以“五笔和尚”之名
传于世的空海传说。
【十一】“朕有事相求于你。”宪宗说。
“什么事呢?”“请你题字。”“题字?”“不错。”宪宗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吧。
侍者趋近,说:“这边请。”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宪宗起身,走去出了。
空海等人被催促着,随行在宪宗后面。
踏着石砌地板前进,不久,前导的宪宗等人走进一个房间。
空海、逸势、远成则在稍后进入屋内。
房间约三间四方。(译注:间为
制长度单位,约1.818公尺左右。)正面是一片白壁,以两
柱子每隔一间隔出三面墙壁。
右侧两面还是簇新的,左侧一面看来颇老旧。老旧壁面上,写有文字。仅此旧壁有题字,右侧两面新壁,则空无一字。
壁前已准备好龙椅,宪宗在那儿坐了下来。
“看。”宪宗说。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旧壁面前。
宪宗和其身边围绕的三十余人,用评价般的眼神凝视空海。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众人以这样的视线包围空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
,去
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书法写得十分恣畅。
笔端自由移动,任思绪游
,却一点也没有破绽。
真是了不起的书法大作。
“这是曹
大人的诗——”语毕,空海
咽下文般地闭住了嘴。
宪宗身旁的侍者们,发出“喔——”的低沉赞叹声。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用此种眼神凝视空海的侍者们,对于空海能说出此诗作者,似乎感到非常惊讶。
来自日本国的僧人,为何连这种事也知道?的确,那是近六百年前建立魏国的曹
,所作的《短歌行》。
曹
还被称为“横槊诗人”据说,只要脑海浮现诗作灵感,即使在沙场上驰骋,曹
也会将槊横放,当场悠然写出诗作来。
《魏书》中也记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
曹
所作的这首诗,还有下文,此处仅到㈠
有杜康”为止。
看到空海似乎还有话说“怎么了?”宪宗问。
“有个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什么不明白,请说。”“那就是,为何此处会有王羲之大人的书法呢?”“空海啊,么什为道知你这是王羲之的书法?”宪宗问。
身边侍者们一片惊呼、宪宗不由自主地追问,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时四百年前的古人,其出生地也距离长安很远,是位于山东琅琊。
他是东晋的书法家。
可以说,在空海入唐那时,直至今
,无论中国或日本,他都是最负盛名的书法家。
然则,现代并未留下王羲之真迹。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曾从王羲之七世孙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迹。
此真迹正是有名的“兰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
上巳
——至山
县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广邀文人墨客,举行曲水
觞之宴。当时,聚会地点正是名胜“兰亭”
是
,与会诸人,各自写诗题字,汇集成卷。王羲之则亲自提笔写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兰亭序”
太宗驾崩之时,遵其遗命,将“兰亭序”殉葬于昭陵。此书法从此不见天
。
后世,仅留下碑文拓下或临摹的“兰亭序”想见到王羲之真迹殊为不易。
空海到底于何时,又在何处见过王羲之的字迹呢?“我国有王羲之的‘丧
帖’,是从大唐国传过来的。”空海解释:“那是辑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牍成卷的,但不是真迹。”“是这样呀。”“是‘双钩填墨’而成的。”所谓“双钩填墨”是真迹上覆盖一张可透见的薄纸,用细笔钩描其下字迹轮廓,然后在其轮廓线中,用真笔填上浓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运用于书法复制。
尺牍第一行,是以“丧
”两字起首,所以后来便以“丧
帖”称之。
“你见过王羲之的‘丧
帖’,所以知道吗?”“是的。”空海的对答
畅无碍。
“这确是王羲之真迹。本来写在东晋首都建康的宫殿壁面之上。”宪宗说:“听说,当时的天子自山
县传唤王羲之进京写下的。”宪宗继续解释着。
“据传,晋朝亡国后,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宝,于是派人将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后运至洛
,作为宫殿壁面之用。”“尔后,我大唐太宗在位时,又将此墨宝自洛
运出,移至现在这一太极殿上。”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来,已近二百年历史。自王羲之初次写壁,则超过四百年以上。
此壁上真迹,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的历史纵深,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惟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儿。
“本来,三壁都有墨迹,但因老旧剥落,两面壁上的字迹已不见踪迹了。玄宗时曾派人修缮过,所以才会留下白色壁面。”玄宗时期算来,也匆匆过了五十年——“所幸安禄山那小子,没有对此真迹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不过,白壁就这样搁着,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都想找人重新书写——”据说,一旦站立在此壁面之前,任何人都会畏缩不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因为一旁是王羲之的书法,另一边要并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此点,有人便害怕得直发抖,以致连笔都握不住了。
这也难怪。
五十余年来,两壁依然留白至今。
“空海,如何?”宪宗问道。
“这面壁,就由你来写点什么吧。”咕噜。
逸势的喉结上下滚动,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于我的,就是这事吗?”“正是。”空海望向回话的宪宗。
他在估计宪宗的真正意思。
难道他想试探我?宪宗想看空海畏缩不前,并看他将如何拒绝,以为取乐?然而,这样的想法浮现脑际,不过是刹那间而已。
空海知道自己体内
动的血
,不可抑止地温热起来了。
这不是干载难逢的机会吗?自己所写的书法,得以并列在王羲之墨宝之旁。
不知不觉,空海的心跳加快,脉搏贲张,满脸泛红。
宪宗到底想试探什么,这已无关紧要了。众人面前,宪宗亲口说出这一件事。
只要空海点头应允,此刻,包括宪宗本身,谁也阻止不了了。
“乐意为之。”空海脸上浮现笑容,点了点头。
本来,大唐帝国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绝的。话虽如此,如果写了无趣的字——空海已完全没有这种担忧了。
“两壁原本写了什么字呢?”空海问道。
“可以查明。”宪宗点了点头。
宫中当然留有记录。
“可是,我不打算说。没必要重写一样的字。”“知道了。”空海才颔首,旁边的侍者便说道:“这边请,东西都准备好了。”空海定睛一看,房内一隅搁着一张书桌,笔、墨、砚一应俱全。
用的是大砚台,水也准备得很充足。
细不同的
笔,准备了五只,都是既大且
的笔。
“磨墨之时,你思量一下,要写些什么。”宪宗说。
【十二】空海人在右侧白壁之前。
壁面附近,搁着一张书桌,其上盛有墨水
满的砚台。
空海右手握住笔,笔端悠悠蘸
墨水。
看不到空海紧张的模样。
——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宪宗身边的侍者们,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价值,这男人真的懂吗?——么什为,他来起看如此沉稳镇定?人尽皆知,大唐历来多少杰出书法家,在此壁前畏缩不前,写不出一个字来。
握着
含墨汁的笔,空海站在壁前。
顿了一口气,空海说:“那,就动手了。”话才落下,手已舞动起来。
手笔酣畅
动。
毫无停滞。
空海握在手中的笔端,连续不断地诞生文字在此世间。
速度飞快。
宛如观赏一场魔术。
空海的
体看似也在壁前尽情舞蹈。
儿会一,便写下一篇诗来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写就此篇诗作之时,惊愕、赞叹声四下沸腾。
此是秦汉之际,与汉国刘邦争霸的楚国项羽所作的诗。
最后一战之前——也就是倾听“四面楚歌”的项羽,觉悟死期将至,令其爱妾虞美人起舞时所作的诗。
骓,是项羽的爱马。
此后,项羽以一己之剑杀了虞美人,随后骑骓奔向战场。、由于左侧壁面有曹
诗作,空海有意让两者相互呼应,因而选用同为
世英雄的项羽之诗作。
趁字韵未散之际,空海右手再握住四只笔。
加上最先握住的笔,此刻,空海已将五只笔全握在手上。
他将五支笔整合为一,在砚台内蘸墨。
五只笔蘸满一大半残墨。
空海立在中央壁面前“那,就动手了。”说完,马上弯下身子。
“喔…”
低音声的,自旁观的众人口中传出。
橘逸势也不假思索地随侍者们一起叫出声。
因空海最先落笔之处,是在壁面最下方。
黑的水墨线条,自下而上竖立而起。
自下而上——这样的笔法,大唐、日本都不曾见过。
空海到底打算么什干?最后,踮起脚尖般,走笔画过壁面至头顶之上才止住。
继之,空海蹲下身子,从方才刚刚写下的
线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笔拉出一条横杠。
于是,壁面之上拉出这样的两条线。
与由下而上画出的线条一样,由右而左拉出的横线,是不也书法的传统笔法。
而且,收、拉、顿、跳一人尽皆知的笔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着,空海在右侧画出一条线,夹住那条横线。
笔画还是由下而上。
线条忽而右摇、忽而左摆,变化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
细线条,其形状一如起笔。
空海的手继续动作着。
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线条,画落在壁面上。
然后,随着线条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现成形的字体。
空海顿笔时“嗯…”呻
般赞叹音声的,自宪宗嘴里
泻而出。
出现在壁面的,仅有一个字:树字还没写完。
最后,空海搁下五只笔,右手持砚,冷不防“叭”一声,将全部残墨,气势磅礴地往壁面盖落下去。
此刻,传来一片欢呼声。
空海最后盖落的墨,变成了“、(点)”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树”字便完成了。
空海最后所盖落的墨汁,溅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则垂
下来,乍见之下,实在看不出来是“、”整体观之,却是一个漂亮的“树”字。
不是篆书。
不是隶书。
金文、草书都不是。
然而,这个字却是道道地地的“树”比任何书法写出的字,看来更像“树”
巨大的树,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桠自在舒展。
字形雄浑又
满多汁。
那个字写得歪斜,却歪斜得极有力道,堂皇的大树风格,展现在字间。
“真是了不起…”宪宗大叫出声。
“不敢当。”手上还拿着砚台,空海回答道。
“那个树,是曹植的‘高树’吧。”宪宗问。
“您说的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
之子。
他与曹
另一子曹丕并列——曹
、曹丕、曹植,人称“三曹”——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
曹植有首诗:高树多悲风以此为起始旬。
高树多悲风——意指“高大的树,常吹来悲戚之风”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写下“树”之字。
相对于左侧壁面曹
的诗,另外两壁也产生关连了。
“空海啊,朕有点舍不得让你回国了。”宪宗说。
突如其来的话。
脸上浮现惊叹笑意的逸势,一瞬间,表情全僵住了。
停顿了片刻“话虽如此——”宪宗继续说道:“先前咒法危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没。此时,朕若不允许你的请愿,那朕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吗?”宪宗一边说一边凝视着空海。
“回去也好。我准许你的请愿——”宪宗说。
“隆恩厚意,感激不尽。”待空海说毕,宪宗对身边的侍者唤道:“拿来吧。”身边侍者马上捧着银盆走到面前。
银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宪宗亲手取出那念珠,呼唤空海,说了声:“赐给大阿阁梨。”空海立在宪宗面前,宪宗又继续说:“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赐予你。”空海的《御遗告》中,曾有如下记载:仁以此为朕代,莫永忘。朕初谓公留将师,而今延还东,惟道理也。
待后纪,朕年既越半,也愿一期之后,必逢佛会者。
空海告辞临行之时“空海啊。”宪宗唤了一声,接着要空海抬起脸来。
“此后,你就以‘五笔和尚’为号吧。”宪宗如此说道。
往后,空海便冠号为“五笔和尚”
根据《今昔物语》、《高野大师御广传》记载,当时,空海两手两脚各握一支笔,口中也衔着一支笔,五支笔同时在壁上书写。
这本来不出传说范畴的故事,但在大唐国留下“五笔和尚”之名一事,却似乎是事实。
大唐留下的记录如下:距空海当时四十余年后,法号智证大师、其后成为天台座主的倭国僧人圆珍,曾入唐来到长安。造访青龙寺之时,名叫惠灌的僧侣曾如此问道:“五笔和尚身体安泰吗?”“五笔和尚,前几年圆寂了。”圆珍如此答道,惠灌便
下泪来:“异艺未曾伦也。”惠灌如此叹道。
总之——空海和逸势就这样得到归国的批准。
【十三】三月——大地弥漫一片
的气息。
空海和逸势下马,立在灞水堤岸上。
灞水
经他们眼前。
由右而左。
灞水在前头,与方才渡过的、7产水合
,再
人渭水。渭水更向前
,最终汇
人黄河。
今天早上离开长安
明门,在田园中骑马奔驰。
桃李花开时节,风中飘
着花香。’原野、树林,到处萌发新绿。
自堤上望向对岸,前方遥远的绿地沃野,烟雾
离。
堤上种植的青翠柳条,在风中摇曳。
灞桥旁——高阶真入远成的嗒嗒马蹄,正在桥板上作响,开始过桥了。
空海和逸势立在堤上,与长安的知己友朋,
换依依离情。
路只有一条。
目的地已经知晓。
所以,不必担心跟不上。
百余人在此相送。
“空海先生保重——”大猴眼眶
润地说。
大猴身旁是马哈缅都那张脸。
多丽丝纳、都
顺谷丽、谷丽缇肯——马哈缅都的三个女儿也在场。
大猴如今在绒毯商马哈缅都的铺子里工作。‘其他的还有和空海
识的西明寺僧人们。
义明、义
等在青龙寺结法缘的诸僧人,也会聚在此。
吐蕃僧人凤鸣也
面了。
他们折下堤岸的杨柳枝,绕成一圈,送给空海和逸势。
两人手上满满都是杨柳圈。
离开长安城,折柳相送亲近的旅人,是此都城的习俗。
左迁至远方的柳宗元并不在此。
只有赤的身影。
风在吹。
柳丝在摇曳。
浮云在高空飘动。
空随白雾忽归岑,一生一别难再见。
这是空海送义
诗作的两句。
在此离别,将再也无缘相见了。
谁都明白此事。
就是这种离别。
走在前方的远成一行人,已跨过桥的一半。
“还没来啊。”说话的,是胡玉楼的玉莲。
不知担心什么,玉莲用牵挂的眼神,频频眺望长安城方向。
“今天,空海先生要归国的事,他应该知道啊——”玉莲此刻在乎的是,白乐天。
与空海有因缘却没出现的人,就属尚未到来的白乐天了。
“乐天先生明明告诉我,要准备一样东西带过来,却还没见到他的人影——”说毕,望向长安方向的玉莲,眼睛突然一亮。
“来了。”玉莲说。
仔细一看,果然见到有人策马急驰,远远走在田园路上。
“的确是白乐天先生。”“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马一停在堤岸上,连翻带滚般,白乐天下得马来。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他一脸憔悴,发丝紊乱。
然而,白乐天的眼眸、
角,都绽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悦表情。
“来晚了,为了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乐天说。
“定稿?”空海问。
“我写出来了,终于完成了!”“什么东西呢?”“是《长限歌》。”白乐天大声地说。
“终于完成了吗?”“是的。定一我要披
给空海先生知道。这都是拜您所赐。”白乐天气
吁吁,不单是因为策马疾驰的关系。
“请您聆听《长恨歌》吧。”白乐天
红着脸说。
“一定。”空海回答。
白乐天自怀中取出纸卷,握在手上。
“随时可以开始。”玉莲已手抱月琴,站在白乐天身旁。
风在吹。
柳树在晃动。
“铮”一声,玉莲拨了一下琴弦。
白乐天在风中
咏唱起刚刚完成的《长恨歌》。
长恨歌汉皇重
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宵;
宵苦短
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
侍宴无闲暇,
从
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
。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
君王看不足。
渔
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
。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
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
,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
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
,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
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
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砜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
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
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
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
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月琴声伴和着白乐天的
哦声,随风飞渡河面之上。
然后,随风吹送到更遥远的虚空之中。
白乐天眼中
下一道、两道泪痕,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风在吹。
柳丝在摇曳。
桃花在飘香。
人在。
空海在。
逸势在。
玉莲在。
白乐天在。
凤鸣在。
义
在。
马哈缅都在。
多丽丝纳在。
都
顺谷丽在。
谷丽缇肯在。
大猴在笑。
河水在
。
风在吹拂。
天空在。
虫子在飞。
阳光照
。
人在。
树林飘香。
风儿飘香。
天空在。
云在动。
人在走。
一切的距离都是等值。
宇宙在飘香。
宇宙体内充满了人。
宇宙在膨
。
风在吹。
“啊——”空海一边听白乐天的
哦声,一边呻
低道:“真是让人受不了啊…”云在动。
桃花在飘香。
风在吹。
一切都是烂漫的——让人受不了的曼陀罗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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