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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只听梦里长
 (1)

 自从云嫔的手中毒未愈,敬事房里一直没有再挂她的绿头牌。因宫里面的后妃本来就不多,一个婉嫔被打入冷宫,一个云嫔又因双手而无期地闲置,所以几位太妃对皇室香火的传承问题甚是忧心,以至于在几次的阅看中,连着留下了好几个家世不错的秀女,以备皇上的亲自挑选。

 这些被留下来的女子里面,包括上三旗里的富察·明月、徐佳·袭香、董佳·慧心等人,还有一些虽然是出身于下五旗,却也是出身体面的女子。那些曾经在阅看中落选的秀女实在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反而是延期轮选的人,难得跟着沾了光。

 莲心被领到慈荫楼时,里面负责打扫的宫人已经将红漆回廊一侧的石桌石凳都打扫得很干净。石桌上摆着新鲜的四季果品,尤以芒果最是芳香醇郁,红芒、四季芒、田香芒、大白玉…悉数都是宫外新进贡的品种,用骡车拉着,不远万里送到京城来,这样无论是秋寒暑,宫里面的妃嫔们都能吃到冰藏在小窖里的新鲜芒果。

 半月前,他就曾在这楼里,紧张而忙碌地准备着祭祀事宜,也曾忙里偷闲,专程去御花园里等着她。

 莲心绕过堆砌得很高的花台,在几丛暖树的掩映间,那幽静端严的楼阁就矗立在眼前。领路的奴婢只将她带到门槛前就不再往前走,莲心独自踏上二层,上面是半敞式的花阁,几个廊柱撑起楼体,凭栏而望,远近几处的景致都尽收在眼底。

 勤太妃坐在紫檀木雕刻云竹纹的案几前,身上穿的是一袭明黄九凤纹饰的锦裙,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华贵。她端坐着,身畔并没有伺候的宫婢,仿佛正在静静注视着远处的红墙碧瓦、雕梁画栋。

 "奴婢拜见太妃娘娘。"莲心走过去,卑微地朝着那明黄的身影揖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勤太妃——在深宫里面熬到至今也笑到至今的女子之一。人已老迈,皱纹一层层堆叠在脸上,掩藏不住的却是眼底历经沧桑的从容和淡雅,仿佛即使泰山崩于前,亦安之若素。身处在大花园般堂皇奢贵的后宫里,其间百花芳菲吐、姹紫嫣红,能被留存下来且安享尊贵荣华,除了自身修炼已至登峰造极之境,更少不得德品兼具、福慧双修。

 宫里的女子拥有前者已是很难,能达到后者更是少之又少。莲心初至跟前,便觉有一股凛凛的皇家威严扑面而来,端的是未闻其音,已感其势。她不由轻轻攥着裙角,因紧张而出了些汗的手心微

 早前奴婢来通报时,莲心就已经被吓了一跳。勤太妃对当今皇上有养育之恩,至今仍被尊称一句"皇额娘",在宫里的地位极高。此刻单独召见,着实让人不曾料到,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额娘。

 听见身后请安‮音声的‬,明黄宫装的老妇淡淡地移回视线。面前半跪着的少女轻垂着螓首,几缕乌丝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只见其肌肤莹白胜雪、柔光若腻,未见全貌,就已经显出绝之姿。一袭淡藕荷缀花旗装,间环佩,勾勒得整个人弱不胜衣,宛若一株纯雅冰莲,静静地绽放。倒是生得很美。

 "平身吧——"勤太妃朝着她略一摆手,"且抬起头来。"

 阳光在这时悉数投进来,明灿得有些刺眼。阳光下,少女轻然抬眸,如玉脸颊,黑眸不点而亮,檀不染而朱。一对黑玉似的眸子,只是在不经意间辗转而过,仿佛就蕴含着说还休的幽意,单单是一眼,就足以夺人心魄。

 "你,这…"勤太妃陡然怔了一下,似没看清楚,随后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莲心。过了好半天,忽然才明白过来,难怪当初老十七非要送她进宫——太像了!无论是轮廓、眉眼还是身形,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倘若不是差着岁数,真要以为就是那个已消失多年的女子,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跟前。

 "造孽啊,真是造孽…"勤太妃苦笑着摇头,吐出这几个字。

 原本她还甚是犹豫是否要拂逆老十七的心意,毕竟难得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并且甘心为之持为之争取。可就在瞧见莲心的这一刻,心里全部的不忍、全部的犹豫,在一瞬间就统统消散了个干净。

 勤太妃脸色微沉,将双手对顶在一起,雍容地开口:"你…叫莲心?"

 "回禀太妃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镶黄旗人。"莲心很是恭顺地颔首,口音细细。听在勤太妃的耳朵里,点了点头,伸手示意她坐在敞椅上。莲心哪里敢坐,只靠近了几步。

 勤太妃顿了片刻,淡淡地开口:"哀家今个儿叫你来,是想跟你说,十七王爷就要大婚了,那即将进门的嫡福晋,就是尚书府的嫡长千金纽祜禄·嘉嘉。哀家知道你跟嘉嘉算是表姐妹,她马上就要大喜了,哀家可以给你几假,回钟粹宫里去探望她。"

 几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的心湖——嫡福晋、大婚?他即将要成婚了,跟尚书府的千金…

 莲心猛地抬眸,脸色在蓦然间变得雪白。那阳光透过树梢错而来的光线,仿佛晃花了眼睛,让她连面前的物什都看不真切。

 几前他刚刚还来辛者库找她,几后却要跟别的女子大婚了,怎么可能?

 "哀家对你们的事也略有耳闻。老十七年轻有为又兼俊貌英姿,得到很多女孩儿家的恋慕也是正常的。然而哀家很了解他,他向来最是明礼义、分轻重,皇室贵胄是金枝玉叶,娶当娶家世尊荣的小姐才不至于辱没了身份,否则只会徒惹得外人笑话。"勤太妃说完,将一枚圆润满的珍珠搁在紫檀案几上,"这是他让哀家转交给你的。想来,你应该能够明白。"

 盈盈珍珠,在桌案上闪烁着白色的光晕,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音声的‬乍起——

 …

 "皇子挑选福晋也要通过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还是得进宫去选秀…"

 "将来等你进宫选秀,额娘就会把你挑出来…"

 …

 进宫前在她家门口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还记得那夜的月光很淡很淡,他的眼眸在月下分外温柔。那时,她匆匆跑进屋里取了这颗珍珠出来,与他约定到白首。竟是这么快,就食言了么…

 "奴婢能否看看那珠子?"幽幽的嗓音,压抑着某种呼之出的强烈情绪。

 勤太妃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拿过去。

 莲心的脚步有些踉跄,然而直的脊背透出执著和倔强。她拿起案上那一颗莹白珍珠,触手的感觉是再熟悉不过的清凉和温润。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在早三月的河水里,顶着刺骨寒凉采摘来的珍宝。她曾将它交给一个男子,连着将自己的心也同时托出去,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些事倘若明知不可为,就该放手,苦做纠则只会伤人伤己。"来自远处的花香,悠然浮动在宫墙内,一传很远。勤太妃收回视线,脸上含着一丝残忍的悲悯,仿佛看破世事,再无心念波澜,"你既已进得宫门,若是愿意留在宫里边儿,哀家则会让你通过阅看。届时能否博得似锦前程,就都要看你的机缘和造化了。但倘若你‮意愿不‬,哀家也会安排个体面的方式让你离宫回家,以后再赏赐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她面无表情地说完,此刻,却是连机会都不再给莲心留一个。

 莲心恍惚间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只闻其音,已知其意。当知道那抹明黄的身影朝自己扬了扬手,她便敛身揖礼,一应礼仪,一应规矩,无不是做到十成,然后转身而去。

 她究竟是为何进宫的呢?又是为何会一直留到现在…

 阳光在她跨出门槛的一刻,陡然照而来。仿佛不堪光线刺眼,莲心微敛着眼眸,回过首去,咬着望向远处连片的朱红宫墙。不久前的回忆,在一片灿烂的花光里开启,她始终记得那那夜,那清俊的男子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温柔无比地在她耳畔轻语,说她是他定下的人,无论地位,无论身份…

 十七王爷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转瞬间,钟粹宫里的一应秀女都得到了消息。纽祜禄·嘉嘉是在阅看中被勤太妃瞧中的,而后又经过几次复选,最后指给果亲王,钦点为十七福晋。仍在待选中的秀女们又羡又妒,都道是早就订好了的,纽祜禄·嘉嘉不过是在宫里走个形式,只等着被挑出来选进府里。

 等到消息传到辛者库这边,玉漱却是大吃一惊,立即扔下手里的木桶,往西苑跑去。

 此刻,莲心正在劈木柴,一双小手吃力地握着板斧,一下又一下地将木柴往地上磕。虎口发麻,指肚上的皮已经磨得红肿。莲心手背,又拿起板斧,劈另一块木柴。玉漱急慌慌地跑到她跟前,将所听所闻说了一遍,莲心的神色却并无异样,只是沉默着,手里下了死力,使劲去磕木柴,发出哐哐的声响。

 "莲心…"玉漱喃喃地出声唤她,却是自己红了眼眶。

 莲心在她带着哭腔的嗓音里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一片迷茫,仿佛雪后的荒山,再也找不出一丝生机。

 玉漱不悲从中来,扶着莲心的肩膀哑着嗓子道:"你不要这样。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半晌,莲心放下板斧,伸手轻轻替她掖了掖鬓角,畔浮起一弯很轻很浅的弧度,"瞧你,只顾着往这儿赶,连发丝都了。"十七王爷要娶亲,她早就知道了啊。这是宫里的喜事,应该高兴才对…

 玉漱面容哀戚地看着她,倘若还在钟粹宫里,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些细情,不像待在这又脏又破的辛者库,便是连包衣奴婢都敢随便欺负她们。现如今的遭遇,想来就算是十七王爷愿意,勤太妃也不会答应吧?还是十七王爷也嫌弃了这样的身份,最终选择放弃?

 玉漱想到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得罪了云嫔,你就不会因为要救我出北五所,而被迫去接近婉嫔…现在如果我们还都是钟粹宫里待选的秀女,王爷就不会另娶嘉嘉小姐…"

 莲心低着头,须臾,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待在钟粹宫里,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么?若是有心,何故连一句解释‮有没都‬?若是无心,即便是千言万语,都已经是枉然…她陷在深深宫墙内,不得离。可他呢?是公事繁忙不开身,还是根本就想避而不见,也省得多费舌?

 心口一阵一阵地痛,很钝、很闷,仿佛是双丝网里绷紧的千千结,绷紧,而后又被生生扯断,只剩下零落的丝线在风中飘散。莲心咬着,硬是将眸间蒙蒙的意忍了回去,"钟粹宫也好,辛者库也罢,我们终究是下五旗的人…"

 "可王爷是喜欢你的,不是么?就算他娶了嘉嘉小姐过门,也一样可以纳了你啊。"

 院里起了风,将天边的一抹残吹散,只剩下一地破碎的光晕。

 莲心蓦地一滞,那心底绷着的最后一丝线,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欢,也一样是比不过。"

 "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个可心的,就不会再看旁的。"

 …

 他清蕴‮音声的‬犹在耳边,‮到想没‬才一转身,真正面临选择‮候时的‬却是如此的不堪。

 眸中萦绕着烟霭白雾,莲心死死地咬着,贝齿生生在瓣上出两道血痕。然而晶莹的泪珠宛若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可他终究是欠她一个解释。‮么什为‬?‮么什为‬在给了她那样美好的希望之后,又亲手毁了那希望?如果说明明早已经决定要娶别人,‮么什为‬还要来招惹她…

 怀里一直揣着那枚被他退回来的珍珠,隔着单薄衣料还能感觉到那股温润的寒凉。莲心用手紧紧地攥着它,直到指甲嵌进布料里,折断、血…嫣红的血迹透过里衣渗透到珍珠上,仿佛烙下的斑斑点点的红痕。

 (2)

 袭香走出咸福宫时,刚刚过了巳时。原本是要留下一起用午膳的,但有太监传召,皇上隔时要驾临,她便识相地起身告辞,任凭武瑛云如何婉言相留,都执意要走。

 咸福宫里的奴婢一直将她送回到钟粹宫里,为的就是让其他秀女瞧见,作为一种宣示,她徐佳·袭香不仅通过了阅看,在安排进御期间,更是云嫔娘娘身边的人,谁若是与她为敌,便是跟整个咸福宫过不去。抛开那些已经通过阅看的人不言,很多仍在待选的秀女却是对此十分惊诧——徐佳·袭香是钟粹宫里出了名的不讨喜,子蛮横泼辣又不懂得逢讨好,怎么就忽然攀上云嫔的高枝儿了呢?

 然而经此之后,那通往至高无上的品阶和权力的道路,仿佛就已经摆在面前,只消她伸出手去轻轻一摘,别人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就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封秀显然是嗅到了一丝气味,这两频频让宫里的老嬷嬷过来教导,言传身教的内容都是如何进御皇上、关于笫之间的。袭香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虽然进宫前在家中也学过一些,但此时这些老嬷嬷面无表情地教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还是让她紧张得难以安眠。

 这样在三后的一个黄昏,敬事房的太监忽然过来传召,今夜由徐佳·袭香侍寝。

 负责传旨的太监年纪不大,名叫严福,却是敬事房里的老人儿,直接隶属于内务府掌领,是殿前大领侍苏培盛的心腹之人。他只是来传旨,而后便会有专伺的宫人来为她做精心准备,再由敬事房的太监用轿子抬着她,一直送到乾清宫寝阁里。

 袭香亲自道谢后,恭恭敬敬地给了他满满一袋装着金子的绣袋。严福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即刻就笑开了花,"这是哪儿话说的,奴才只是捎句话,袭香小主可真是太客气了!"

 "公公只是一句话,却决定了旁人的一世锦绣。沉是如是,浮亦如是,岂不是金玉良言一字千金呢。"

 严福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眯的小眼睛里光一闪而过,"袭香小主心思如此通透,又兼天生丽质,对奴才们也是这般体恤,想来是要有大作为的!"

 袭香愈加谦恭,此刻若是换作他人,早已心跳如擂鼓,惶惶不安地坐在屋苑里,紧张又焦急地等待着伺候的奴婢前来。哪像她,只是陪着严福客套,最后更是将他一直送出门去。

 此刻已夕阳西坠,袭香站在朱红的门槛前,远远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另一边,已经有一行队伍逶迤而来,袭香的脸上不出得意的笑容。

 九月初三,宫中颁下一道擢命:钟粹宫待选秀女、正白旗徐佳·袭香丽貌姝容,达情通理,明言骄恭,恂恂自效,特此册封为贵人,取字"谦"。

 这道旨意,据说是几位太妃联名保下的,其间更有云嫔的青睐和支持。徐佳·袭香初入宫闱,便能得到诸方力荐,倒是甚为难得。又因她跟云嫔相甚笃,特地擢她迁入东六宫之一的长宫,刚好与咸福宫隔着一道宫墙,其间无论忙闲,腻在一处,两人好得竟似亲姊妹一般。

 "自从妹妹来了这里,可是为本宫省去了不少烦心事。"武瑛云闲坐在敞椅里,她面前的梨花木雕花方端石桌案上摆着各果盘,盛着的香橙一瓣瓣掰开,宛若金钱,出金灿灿的果,一脉脉透的香气勾人津。武瑛云拣出一块放进嘴里,入口津甜。

 袭香此刻正坐在另一边的敞椅上做着针黹,绣线勾勒,绣针上下翻飞,缎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纹饰,却‮是像不‬给年轻女子做的,柔软的料子质地素白,是宫里专为稚龄的皇子皇女准备的雪缎。袭香在上面绣上花纹,等亲手剪裁完,就是小宫装最外面的衬缎,还做了锦肩、小带、小绣鞋…一针一线,都亲手而制,比起广储司的精细手艺自然略逊一筹,然而一眼看去却跟其他皇子的装束都不同。

 "娘娘哪儿的话,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姐姐分担一些杂事过去,姐姐也好安心调养身子。"袭香头也不抬地说完,用牙咬断丝线,打了个结。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将我这里的琐事都揽了,岂不是没有心思再去伺候皇上!妹妹是新晋的贵人、是新宠,断不可因小失大才是啊,不然可就是本宫的罪过了!"

 袭香抬起头,朝着她没心没肺地一笑,"自从侍寝之后,我就再没见过皇上了,哪里称得上是什么'新宠',姐姐可是羞煞我了呢!更何况姐姐的手还没痊愈,又要代为照顾小公主,甚是辛苦。妹妹无以为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才不会愧对了姐姐的一番照顾啊!"

 她刚做好的衬缎就是给小公主的。现在小公主身上穿的、用的,凡是精细小物件,也悉数出自她手,对外却承的是武瑛云的名头。勤太妃知晓此事,更是对咸福宫大加赞赏,称赞武瑛云贤德温良,是后宫妃嫔的典范。

 原本是个麻烦的小公主,从此却成了武瑛云博取贤名的踏脚石,且任何事都不用她心,自有个白来的妹妹自愿替她照看,不会贪功且不会生事,她何乐而不为呢?

 袭香将绣好的衬缎放下,忽然想起什么来,"呀"的一声,"真是罪过,差点忘了要带大妞儿去御花园了。午膳过后,她最喜欢在那儿玩‮儿会一‬,然后再回来午睡。姐姐,我这便带她去了!"袭香说完,就匆匆去了偏殿,绣针都没收进笸箩里,就放在桌案上。有奴婢过去替她拾掇好了,才连着绣品一并送到长宫里去。

 武瑛云面容含笑地看着这一切,恍惚间想起了曾经亲近过的那一位,不暗自觉得,没有脑子的美人儿似乎更好,永远也不会有她自己的意愿,永远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已是初秋,风有些凉了。勤太妃由奴婢搀扶着,在御花园中徐徐散步,身后跟着的宫人和嬷嬷如众星拱月一般,紧随其后。

 此时满院芳菲已尽,唯有金菊盛开得凄凄烈烈,大团大团金黄的花,一丛丛、一簇簇,将偌大园林装点得金碧辉煌,冲天的香气人鼻息,生生将一树夏之气都收尽了。间或有不同的花品,或是嫣红、或是淡粉、或是浅绿,宛若一颗颗明珠翡翠堆砌在雕栏里,盈盈可爱。

 "园子里风凉,奴婢去给主子取一件大氅来吧。"这时,身边伺候的老奴婢敛身道。

 勤太妃却朝她摆了摆手,温言笑道:"哀家的身子还没那么不中用。赵太医不是也说,这时节秋高气、气息怡人,让哀家多出来走动走动。倘若裹着暖裘,索回宫里过冬算了。"

 奴婢敛身遵旨。一行人转过堆秀山,万亭即在眼前,勤太妃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微风中夹杂的花香,顿时有沁之感,不抬眼望了一下,眼前云阔天高,视野开阔。

 收回视线时,一抹小小的身影却蓦地闯入眼帘,"那是…"

 一个小女孩儿就坐在万亭的二层雕栏上,双脚一晃一晃的,目光却是呆呆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只用一只胳膊扒着雕栏,摇摇坠,像是随时都能掉下来。

 "主子,那是小公主啊!"

 奴婢们见状,都抹了一把汗。虽然不高,但那么小的孩子倘若掉下来,即使不会没命,也会摔折半条腿。想当初,姝雅主子的小公主可就是这么没的。

 "大妞儿、哀家的皇孙女!她不是由咸福宫的武氏在照顾着么,怎么会‮人个一‬待在这儿?还爬那么高!来人哪,赶紧把她抱下来!"勤太妃心焦地朝着身后招手,随行的奴婢们赶忙呼啦啦地走过去。

 这时,万亭的另一边,蓦地响起一道惊呼:"大妞儿,你怎么坐那儿去了?"

 袭香正捧着一盘桂花糕回来,走到亭子底下,就瞧见了那抹小小的身影,吓得连盘子都了手,惊叫着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层。

 雕栏的位置有些高,也‮道知不‬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爬上去的。袭香使劲伸着胳膊,堪堪能抓到小公主的裙角。她却不敢太用力,生怕这孩子一个不小心栽下亭子。

 "大妞儿乖,姨娘抱你下来!"

 小公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像没看到她一样,晃着胖嘟嘟的脚丫,喃喃地道:"额娘,大妞儿要额娘…"

 此时起了风,刮在脸上有些疼。袭香的鼻翼一酸,"大妞儿乖,刚刚姨娘取桂花糕来了,大妞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么?等大妞儿吃完桂花糕,姨娘就带大妞儿去看额娘,好不好?"

 小女孩儿这才有了反应,转过头,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欣喜,"真的?"

 袭香忍着眼泪,点点头,"姨娘什么时候骗过大妞儿?乖,让姨娘抱你下来。"

 "嗯。"小公主脸上展开纯真的笑靥,朝着袭香张开双臂,小身子往下一倾,就整个扑到了袭香的怀里。袭香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脚步本就不稳,冲撞的力道让她往后踉跄了一下,而后整个人狠狠坐在地上。但她却紧紧将小公主护着怀里,没让小公主受到半点磕碰。

 就在这时,那道明黄宫装的身影已至跟前。

 "太…太妃娘娘…"袭香抬起头时,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好半天才想起来给她揖礼,却忘了礼数,竟然就抱着小公主转个身跪在地上。

 勤太妃沉着脸,示意伺候的奴婢将她扶起来,"小公主不是一直由云嫔照看的么,怎么会跟着谦贵人来御花园?还爬得那么高,倘若有个闪失,可是你这个小小的贵人担待得起的?"

 刚才的一幕她看在眼里,然而更多的却是阵阵后怕。大妞儿是唯一的皇孙女,额娘被打入冷宫,她被安置在咸福宫,想不到竟然没有得到妥善的照顾。

 "太妃娘娘,都是妾的错,不关云姐姐的事。都是妾见小公主年幼可爱,很想照顾她,才每带她来这里散步游玩。请太妃娘娘不要责怪云姐姐!"

 勤太妃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惊疑莫定,"你是说,每都会带大妞儿过来玩儿?"

 袭香吓坏了,拉着小公主的手,哆嗦着肩膀,竟是语不成句,"小公主她,她离开亲生额娘的身边,很可怜的…每天都要坐在较高的地方,说要在上面看额娘,如果妾陪着她坐上去就没事,否则小公主连饭都不吃也不睡觉。妾心里头难过…"

 勤太妃看着躲在袭香身后的小女孩儿,不深深叹了口气。将婉嫔打入冷宫,是她的意思;将小公主交给云嫔抚养,也是自己虑后才做的决定。这么看来,她这段日子一直心着选秀的事,对这个独一份的皇孙女倒真是没有尽到责任。

 "听你对小公主的日常起居说得头头是道,这段日子应该都是你在照料她吧…"

 袭香咬着,怯懦地低着头,却是不敢回答。

 勤太妃又是一叹,朝着小公主招招手,"大妞儿,到皇祖母这儿来。"

 小小的手白皙柔,握在手里像是随时都能捏碎一般。这么脆弱的生命,纵然身份尊贵,在深宫中却是无依无靠。勤太妃眯着眼,恍惚间不由得想起经年前的往事,有些心酸。

 这时,袭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妾大胆,恳求您饶恕婉嫔姐姐。"

 勤太妃抱着小公主,蹙眉看她,"你跟婉嫔…"

 袭香咬紧牙,贝齿咬出的是几分伤感,"妾与婉嫔姐姐素不相识,也从未见过。只是这段日子以来,妾看着小公主伤心、难过,睡不安枕、食不下咽,心里委实难受…妾‮道知不‬婉嫔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可小公主是无辜的,她需要娘亲在身边照顾。还请太妃娘娘看在小公主的分上,给婉嫔姐姐一个机会!"她说罢,深深地叩首。

 勤太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少女。这是个刚进后宫的妃嫔,晋封时尚短,或许才能依旧保持着一份善心,然而这样纯然的心却是真正难得。

 "你‮道知不‬婉嫔所犯何事,就敢为她求情,岂不知这样会害了你自己么?"勤太妃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定定地看着袭香。

 徐佳·袭香一怔,脸颊有些红,不知是吓的还是紧张的。闻言,惶惶地跪在地上,却不知该如何说,"妾…妾也不知…"

 勤太妃脸上笑意更浓,收回目光,拉着小公主的手道:"大妞儿跟皇祖母去寿康宫里吃茶好不好?皇祖母有日子不见大妞儿,想念得紧。"

 小孩子懵懂地点头,却是看着地上的袭香,气地道:"我要姨娘。"

 勤太妃一笑,她的小脸儿,"好,大妞儿想要什么都好。"说完,不咸不淡地瞥了袭香一眼,"既然小公主开口,你便跟着吧。至于你的话,哀家会好好考虑的。"

 袭香出一抹震惊的喜悦,随即深深叩首,"谢太妃娘娘!"

 …

 咸福宫里,桌案上的果品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碎瓷片。武瑛云焦躁不耐地在殿里走来走去,须臾,盯着前来报信儿的宫婢,"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亲眼看到谦贵人带着小公主出现在勤太妃的面前?"

 "千真万确,奴婢听说谦贵人还替婉嫔娘娘求情来着。"

 武瑛云喉头一哽,好半天都没缓过气来。那婢是果真没长脑子,还是怎么着?承着她的情,回过头来却为李倾婉说话,莫非她跟李倾婉早就…

 武瑛云脸上闪过一抹鸷,侧眸吩咐道:"将殿里的东西都拾掇了,然后去长宫请谦贵人过来一趟,就说两不见,本宫牵挂她了…"

 表面看着蠢蠢钝钝的,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人,难不成,内里却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儿?她在宫里少说也待了三四年,倒要看看,这小蹄子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云姐姐,你找我!"

 此时此刻,武瑛云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梨花木大敞椅上,敞椅后面是紫檀雕花山水人物三折扇大背屏,身上穿的是一袭石青色撒花金丝绣宫装,梳端庄旗髻,雍容而华贵,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派璀璨的月华光辉里,不让人生出相形见绌之感。

 "坐!"武瑛云摆手,朝刚踏进殿门的少女示意了一个动作。

 袭香毫不掩饰眼睛里的赞叹和羡慕,然后轻快地坐到她的下垂手,浑然不知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姐姐穿得这么漂亮,可是要将宫里的其他姐姐都比下去了。我刚刚在殿里绣了几件小东西,来得着急就忘了拿过来,待会儿让奴婢给姐姐送来。里面有一件绣囊正好也是石青色的,刚好配着姐姐这一身装束。"她献宝一般絮絮叨叨地说完,‮是概大‬觉得口渴,端起桌案上的茶盏,连闻都不闻一下就一饮而尽。

 武瑛云静静地盯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并未说话。

 有着丽颜明眸的少女,总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仿若含情,小鹿般楚楚动人。在钟粹宫里待了几个月,刚跻身后宫不久,做事永远是颠三倒四、甚是粗心。就连第一次侍寝时,都忘记跟内务府的太监报备时辰,还是她这个过来人替她想到做到。然而相处得久了,自己竟然忘了,她也是上三旗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同时也忘了,她在钟粹宫接受教习时,怎样欺负过那些出身下等的秀女…

 "这一声声'姐姐',叫得可真是动听啊。可背地里做些什么事情,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袭香一怔,"姐姐…"

 "事到如今,怎么还想装傻么?"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若冷泉凛寒,"两前,你是特地带着小公主去御花园里等勤太妃的吧?还故意先走开,让小公主坐在高高的雕栏上,好在太妃娘娘面前演一出苦情戏。本宫真是不懂,提拔你进后宫的是本宫,待你推心置腹的也是本宫。李倾婉不过是一个打入北五所的废妃,何劳你费尽心力,也要为她求情呢?"

 "云姐姐,我…"袭香听她说完一席话,却是震惊般瞪大眼睛,随即眸子里蓄满了泪。

 "怎么,被本宫拆穿了心思,害怕了,还是觉得羞愧?"

 武瑛云看着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心底的愠怒更胜。就是这楚楚可怜、懵懵懂懂的虚假表象,竟连她都被蒙蔽了。还想着今后要好好扶植她,等自己年老衰时,在宫里面也能有个依仗。可惜,却是瞎了眼睛!

 "云姐姐,我没有故意那么做啊。那天是恰巧碰上勤太妃,看到小公主坐在栏杆上面,我的魂儿都快吓没了,也‮道知不‬自己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也‮道知不‬是不是冲撞了太妃娘娘…"

 "‮道知不‬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武瑛云狠狠一甩手,将桌案上的盘盏统统扫落在地,而后起身,怒气冲冲地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就算你再蠢钝无知,也应该知道这宫里面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跟婉嫔是死对头,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关进冷宫,你现在却要替她求情?"

 袭香惊愕地张大嘴,嘴里仿佛进了一个团子,"我…我并‮道知不‬啊,原来是姐姐…"

 "以前‮道知不‬,现在本宫就‮你诉告‬——当初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本宫,险些让小公主丧命,太妃娘娘知其歹毒心肠,才下令将她打入北五所冷宫的。现在风平静了,凭你一介刚晋封的小小贵人,就想力挽狂澜,救她离苦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袭香哆嗦着肩膀,声泪俱下,"姐姐,我当时只是觉得小公主太可怜了,真的不是有意拆姐姐的台,姐姐饶了我…"

 武瑛云没有松开攥着她衣领的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状似轻柔地抚摸着那张绸缎般腻滑的脸颊,"你可是本宫的好妹妹呢…本宫亲手将你带进后宫,怎么会对你有所记恨呢?不过,既然你那么心疼小公主,索就搬来跟本宫一起住吧!长宫里空旷寂寞,妹妹在咸福宫里与姐姐做伴,从此照料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才不枉费太妃娘娘的托付啊!"

 近在咫尺的面容,笑靥如花,袭香却打了个寒战,凄楚地咬着,点头再点头。

 (3)

 晨曦的水还没干,淡淡薄雾中满院子的花叶簌簌。还未到辰时,莲心和玉漱就早早起来干活了。西苑里,几匹布帛和挂缎都洗好了,一道道挂在架子上,到处飘着皂荚的清新味道,另一边却还有一厚摞需要洗。

 一转眼,在辛者库已经度过小半月,比起在钟粹宫里的教习时,自然是卑微清苦,却也远离了钩心斗角的中心,只剩下一小撮人整的吵吵闹闹。就如现在,莲心在院子里将刚洗好的布料挂起来,另一边,玉漱却跟其他几个宫婢在吵嘴,玉漱的嗓音本就又尖又亮,一喊起来,盖过了其他人。

 "昨晚我的铺上了一大块,是不是你们捣的鬼?"

 "谁说是我们,你自己的地方自己看不住,还好意思赖别人。"

 "还敢说不是,你们跟我进去,现在那块印子还在呢,‮道知不‬你们泼的什么东西。"

 玉漱气哼哼地说罢,揪着她们的衣领就往屋里走,那些包衣奴婢哪里肯听她的,使劲推开她,玉漱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红了眼,扑上去跟她们扭打在一起。

 "好啊,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看我不让你们好看!"玉漱难怒火,喊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屋苑里跑。墙角放着一个铜壶,里面还盛着满满的凉水,玉漱拿起来,不由分说就跑到通铺那边,往‮人个每‬的位置上浇水,"让你们欺负人,我用凉水,还是便宜了你们。惹急了我,姑给你洒洗脚水!"

 那些紧接着跟进来的奴婢见状都愣住了,眼看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都一片晕,下一刻气急了眼,有的上去扯玉漱的手,有的则是去推她。

 玉漱‮人个一‬哪里敌得过多个,被推到地上,又被众人拳脚相向。玉漱拼着蛮力站起来跟她们厮打,几个人就这样又撕扯在一起。

 "打她,敢在我们的地方撒野,打死她!"

 其他宫婢挑衅地叫喊着,嘈杂声和怒骂声夹杂在一起。而就在这时,一股烧焦的味道冲入鼻息,拉扯着玉漱手脚的秀女顺着味道望过去,一下子就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着火了!"

 煤油灯在她们争执‮候时的‬被推到了铺上,一点燃棉絮,顿时连片的几处都跟着烧‮来起了‬。

 宫婢们尖叫着,不管不顾地往屋苑外面跑,没人想到此刻应该拿着水壶去扑灭铺上的火,更没人想到火势一经蔓延,就连窗幔和桌布都烧‮来起了‬,迅猛得让人猝不及防。

 "救火啊,着火了!"

 等莲心闻声赶来,屋里已经升腾起了浓黑的熏烟,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玉漱,你在哪儿?"

 浓烟滚滚,随着热一波波地袭来,莲心捂着口鼻,被烟气呛得不住咳嗽。其他人都四散着跑了出来,白茫茫的烟雾里,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朝着自己这边走,"莲心——"

 莲心听到这声微弱的喊声,却是狠狠松了口气。她扶住来人一看,玉漱整张脸都被熏黑了,发丝凌乱,袖口和衣领也都被扯坏,"你‮样么怎‬?有没有伤到哪儿?"

 玉漱又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此刻,其他宫婢都已经围拢过来,屋里的火势很大,浓烟顺着窗户和门口往外冒。玉漱抱着双肩、微张着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都是你,好端端的惹这事干吗?瞧瞧,火都烧成这样了,房子也毁了,‮儿会一‬怎么跟姑姑代?"

 玉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听这话顿时就炸了,"还敢说是我,‮是不要‬你们欺负人,怎么会闹起来的?"

 说话间,两边又要起争执。

 莲心一把拉住玉漱,却是看着对面的宫婢们道:"都别吵了,你们赶紧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出来了?"

 宫婢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要清点人数,结果清点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

 "糟了,小蕊还没有出来呢!"

 就在这时,大火冲天的屋子里传出隐约的叫声,被滚滚的浓烟所掩盖。宫婢们都收起了事不关己的表情,纷纷着急起来。

 "小蕊在里面,我听得出是她‮音声的‬!"

 "可是现在火势这么大,冲进去一定会死的,怎么办啊?"

 在场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熏得有些黑的脸上都含着深深的焦急和恐惧,然而谁‮有没都‬动。就在这时,身边的一抹身影忽然跑到了架子边,拿起上面的一件布挂缎,在水缸里浸满了水,披在身上就飞快地冲进了火海。

 "莲心——"玉漱在后面急得大叫,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横梁倒塌的巨响里。

 屋里的火越烧越猛,浓烟挡住了视线。莲心用浸的袖子捂着口鼻,顾不得头顶焦灼烫人的热气,猫着去找那呼救声的来源。在通铺最里侧的地上发现了那个宫婢,原来在摔倒后,被墙角倒塌的格子架在了下面。

 "救…救命…"

 莲心披着挂缎,绕过熊熊火源挪步到她身边,上面的格子架已经被火烧得滚烫,莲心费力地推开,手掌被烫得皮开绽,却已经顾不得疼痛,扶起地上的宫女就往门外面跑。

 "莲心,快点儿出来,主梁要塌了!"

 外面传来玉漱惊恐的喊叫声,莲心发了狠力,双手使劲一托,借着门槛的力量,将自己和怀里的宫女都送‮去出了‬——就在那一刻,横梁轰然倒塌。

 等盼赶到‮候时的‬,半个屋苑都已经在大火中烧毁。浓烟冲天,火借着风势还在烧,已经有宫婢提着水桶去灭火,然而却无法补救。

 众人劫后余生般坐在地上,脸颊都是又黑又红,玉漱和几个宫婢接住被莲心拖出来的那个宫婢。那宫婢早已失去意识,玉漱拍了拍她的脸,过了好半晌,她才悠悠转醒。

 "谁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么什为‬房子会烧了?你们难道都是死人么,看见这么大的火竟然都不去救?"

 诸女都灰头土脸地站成一排,原地一动也不动。盼的脸黑似锅底,审视的目光从‮人个每‬的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在玉漱和莲心‮人个两‬身上,心道自从这‮人个两‬来了就没有好事情,连着她一并跟着倒霉。

 "说,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盼‮音声的‬厉厉,质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盼的脸色愈加阴沉,出声喝道:"好啊,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不说的话,全部都拉到内务府打死!来人哪——"话音落地,身侧的奴婢即刻上前,作势就要将众人拿下。

 玉漱别扭地扁着嘴,就在这时,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姑姑,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将煤油灯打翻的!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玉漱梗着脖子站了出来,顿时那些宫婢都怔住了。

 盼撇过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玉漱小主这是撑不下去了么?辛者库可不是谁都能待的地方,但焚毁屋苑的罪名却并非责罚一顿,或是赶出宫门这么简单的。内务府的板子,‮道知不‬玉漱小主受不受得住,或者是宗人府的烙铁呢…"

 玉漱灵灵打了个冷战,咬着,却是死不出声。

 是非曲直,她心里有一杆秤,就算是那些包衣奴婢先挑事,也是因为她自己太过冲动。那么长时间都忍了,这么点儿小事没忍住,竟酿成了这么大的祸端。从‮道知她‬有人没逃出来时,就已经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倘若那个小蕊因此而殒命,倘若莲心因为救人也跟着搭在里面,叫她情何以堪,后半生又将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反正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们争吵、不该动手打架。姑姑就按照规矩办,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我亲眼看着她们发生争执,却并没有上前阻拦,我也有错。"莲心轻声说罢,也往前迈了一步。

 玉漱怔怔地转眸,动容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想说些什么,更想出声阻止。莲心微弯起角,朝着她摇了摇头,脸上含着一抹温然的笑意。

 风吹起裙裾如云,乌丝顺着脸颊垂下来,比肩而立的两人,一个娇一个俏,即使穿着布罩衫,也难掩美丽。盼抱着双肩在一侧看着,不惋惜地咂嘴,再好看的皮囊,也要被木板打得皮开绽,真是可惜了。

 可就在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姑姑,我也有份!"

 玉漱和莲心回眸,发现是那个将凉水浇到榻上的宫婢。她说完,抿着,有些歉疚地看了玉漱一眼,而后不自在地别过目光。

 "姑姑,还有我!"

 "还有我!"

 "我也跟着打架了!"

 不消片刻,后面的宫婢竟然都站了出来,就站在莲心和玉漱的身侧,众人列成一排。玉漱见状,惊诧之余,和莲心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温暖和情谊。

 盼有些玩味地看着众人,头一次发现在她手下的这些宫婢,竟然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却道是新进来的‮人个两‬,果真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让一贯各自为营、自私自利的婢,都开始跟着了转儿了?

 她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之前内务府将人送到辛者库这里时,给的两个字——从权。以往被送到这里的女子,不是戴罪之身就是得罪了某位地位极高的主子,还没有哪个有好命出去的。然而这‮人个两‬却只是罚做苦力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就有重回钟粹宫的机会。更特殊的是那个叫莲心的少女,堂堂的果亲王曾经来找过她,寿康宫那边也曾派人来打听过她的事情…

 "平时瞧着你们一个个都吵吵闹闹、互相不对付,想不到关键时刻,竟然也能这么讲义气。可宫里不是个能讲道理、能以感情判断对错的地方,该罚的、该打的,一个都跑不掉!你们每人去内务府那里领十个板子,至于这里已经不能再住人,做好善后,就都去将北苑打扫出来。"盼说罢,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行了,都别死愣在这儿了。明早天亮前,必须将这里整理规整,除了那些烧毁的残垣断木,如果明让我看见一处糟,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她说罢,吩咐身侧的奴婢将房屋修葺的事情报到内务府去,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场的宫婢面面相觑,见事情这么容易就过去了,无不惊愕非常。而后的一顿板子,直将‮人个每‬打得皮开绽,三天都下不得地。然而‮人个每‬却都万分庆幸,宫中走水,闯下的是太大的祸端,却被盼几句话就抹过去了,诸女都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从那之后,辛者库里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和顺了,就连平时的吵闹和怒骂,都渐渐变成了嬉笑和打闹。莲心因为救人而伤了手,竟也有宫婢送药膏来,虽然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却也比没有好。

 只是莲心再没见过允礼,无论是躺在上养伤的日子,还是辛苦持杂务的时光,喜怒哀乐,都不再有那个人的参与。甚至为了避免想起他,莲心没没夜地浣洗、劈柴、织染…然而待在深宫中最荒僻的辛者库里,仍旧不断有关于他大婚的消息传来——九月初八,纽祜禄·嘉嘉再次通过复选;初十,允礼进宫参加阅看;十二,勤太妃在乾清宫请旨,将嘉嘉指给十七王爷允礼,聘为嫡福晋,不成婚…

 这些时风更加凉了,似乎只是一的光景,满院的花卉便凋零殆尽。

 十五一大早,夜雨初霁,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霾未明的天际堆积着厚厚的云层,阳光筛下来少许,鲜有放晴的迹象。

 莲心费劲地将劈好的柴火码放在一起,拿着巾帕擦汗,苑外响起了一道议论‮音声的‬。

 "听说,十七王爷今大婚,要领着新福晋进宫来请安,届时红毯铺地,一直要铺到苍震门去呢!"

 "可不是,皇上亲自下旨,宫中要大肆庆贺一,筵席、赏月,连宫里的奴婢都能去看热闹。盼姑姑说,为了不引起冲撞,便是连我们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圆,人团圆。真是挑了个讨喜的好日子。

 莲心静静地听着,连板斧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有没都‬察觉到。此刻,那些始终哽在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宣的突破口,汹涌澎湃而出,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他真的要大婚了么…那个温柔笑着跟自己说一定要等着他、要通过阅看的男子,即将就要大婚了。

 她始终记得初见时的那个早上,明灿的阳光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明媚而轻暖。

 府中几月,他带着她逛遍了京城里的梨园茶坊;每下朝之后,会陪着她练习所学的规矩和技艺;公务忙得再晚,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面前,问一句,究竟将她置于何地?曾经的那些轻柔细语、那些似浅犹深的许诺,难道都是一时的意么?还是说,根本是她会错了意,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莲心紧紧地攥着裙角,手心因为布勒痕而通红一片。太妃娘娘说得没错,像他那样的皇室贵胄,只有婚配上三旗高贵出身的女儿才不会辱没了身份。她自问并不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可终究一直在痴心妄想,妄想着能与他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能成为他枝头上唯一的凤凰。

 身后蓦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莲…莲心小主。"

 莲心没有回头,多么陌生而可笑的称呼!在这里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叫她,只有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官,偶尔会冷嘲热讽地自称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声"小主"。

 "莲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给小主送一件东西。"

 她回眸,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来人年岁尚轻,低眉垂眼的模样,放在人堆里就不会再被认出来,可莲心认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静声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安子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一枚精致的香囊,缎面上绣的是莲花纹饰,一看便知是针黹并不熟练的技艺,连收边儿都不算齐整。是她亲手绣制的,亲手给他戴上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双眸子里萦绕起烟霭。怎么,送还了珍珠‮算不还‬完,现在连她曾经送给他的一件小东西也弃如敝屣,巴不得都要还回来了么?

 "莲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将这香囊交给您,并且让奴才带给您两句话:一句是'昔日赠物之语,一时一刻未曾忘记',另一句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小安子说完,就将香囊递到她的手上,悄然离开了。

 风卷着花叶而来,零落香尘,微末翩然。

 莲心怔怔地望着掌心这一件绣工简单的饰物,内里香草,烘干满得有些扎手,随后却摸出其中颗颗圆润的小球,她倒出来看,竟是红豆,一粒粒嫣红如血。

 (上卷完)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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