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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战长筱
 天正三年,甲府,意尚浅。四周的山脉连绵不断,山坳里残雪若隐若现,院子里结满了霜柱。武田胜赖踏着霜雪,巡视集结在城内外的官兵。在他看来,这支部队兵强马壮,绝对可靠。

 胜赖在城内外巡视了一圈,回自己的房间。板坂卜斋一直紧随其后。胜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真‮到想没‬,这次出兵,前景居然如此好。”

 “全凭主公洪福齐天。”以前一直给信玄做随从,而今又给胜赖做侍医的法印和尚卜斋在一旁笑答。

 “说实话,我听说德川家康把奥平九八郎贞昌放到长筱城,还真不能麻痹大意。”

 “主公高见。”

 “可是,现在的形势却与我当初的想法迥然不同。”胜赖着朝阳,兴致,俊秀的脸上现出追梦者恍惚的神情“逃到淡路由良的足利义昭公急令我入京之前,我还真没把区区家康放在眼里。”

 “是啊,‮到想没‬居然变成了进京大战。”

 “是啊,这可是先父毕生都在渴盼的进京大战啊!”“令尊大人定会含笑九泉。”

 “那是当然!将军义昭公不仅给家康发去了讨战檄文,还给家康生母的兄长——刈谷城主水野信元,以及越后的上杉,都发了檄文。义昭公早就想跟我和好,然后一举西上,消灭信长,重振天下。当然,我也不能对此抱太大希望。可是,对于这些密使,应该心里有数。”

 “除此之外,足利将军也是我们强有力的盟友。”出生于京都的卜斋当然把进京的夙愿全部寄托在胜赖身上。因此,这次出兵,他暗地里非常赞同。

 “没错!听说本愿寺、比睿山,还有园城寺的人,都等着咱们西征呢。”

 “听说京都那边的将军还特意派智光院赖庆为上杉家的使者。”

 “不错!”胜赖用力点了点头“这还是我从中斡旋的。如果上杉、本愿寺和我武田氏三者联合,定能杀得家康。”

 “可是对上杉那边的防备呢?”

 “这个万无一失。只要咱们不和一向宗僧兵在加贺越中结盟,上杉不会攻进一兵一卒。他们早就发誓了。而且…”说着,胜赖眯起了眼睛“冈崎那边用了苦计,早就作好进城的准备了。哈哈,‮到想没‬原本打算进攻长筱的战争,竟成了尊奉先父遗志、瓜分天下的大战。”他无意中往自己房里一瞥,不皱起眉头。原来,在他巡视之时,重臣宿将们早已聚集到他的议事厅了。

 “你们有何事?”胜赖故意提高了嗓门,大步迈上台阶。他当然明白众人的来意。时至今,重臣们还想阻止这次出兵。这使得胜赖深感不快,几近无法忍受。“不是早就议定了吗?你等还有何疑虑?”

 说着,胜赖瞪了叔父逍遥轩一眼,又瞥了一眼山县三郎兵卫、马场美浓守、真田源太左卫门和内藤修理,长坂钓闲和小山田兵卫则悄悄地坐在后排。

 “三郎兵卫,为何沉默不语?各路先头部队都已派出了使者,主力部队当然不能落后。”

 “主公说得是,只是…”源太左卫门终于开口了“听说德川命令冈崎城九八郎的父亲奥平贞能带领小栗大六去增援岐…”

 “这个我早有预料。明摆着,信长定会分兵三河。若不然,他攻入美浓则有后顾之忧。未雨绸缪,这一点他不会想不到。”

 “恐怕…”小个子三郎兵卫一下子直起来,膝行到大家面前“在下想斗胆问一句,主公如何看待火的威力?”

 “你担心咱们的火比敌人少?”

 “探马回来说,信长正全力加强火营的火力。”

 “哈哈哈,”胜赖笑道“三郎兵卫,说起火来,你又不是‮道知不‬,又得点引线,又得装子弹,用起来特别麻烦。碰到雨天,就更不好使了,还没等子弹装上,敌人早就冲上来杀得你七零八落。所以,当他们准备好火时,咱们就等到下雨时再去袭击。这不就行了嘛。”

 “主公,我也想说两句。”长坂钓闲道。钓闲私下里属于主战派,却跟在大家后面,装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胜赖对此深感奇怪。

 “直言不讳是先主以来的老传统,因此,请恕我冒昧。”

 “请讲。”

 “去年,将军一举拿下高天神城,凯旋而归,在甲府大摆庆功宴之时…”

 “怎么?”

 “高坂弹正大人手捧酒杯,却对着我簌簌落泪。”

 “为何?”

 “他悲痛地说,那是武田氏灭亡之酒。”

 “什么?”胜赖双目一下子冒出火来“高天神城先父屡攻不下,却被我一举踏平,这竟成了灭亡的先兆?”

 “主公所言极是。虽说您拿下了连先主‮有没都‬攻取的城池,却内心骄傲…后来,有高坂、内藤二人不断进言,余者亦毋须多言。我只是希望主公从谏如,并且将其作为传统,牢记在心。”

 钓闲当然还是主战派,他这样说,是想反过来煽动一下胜赖而已。胜赖强怒火,瞪了钓闲一眼:攻取连父亲都未攻克的高天神城,是父亲死后自己唯一值得骄傲之事。有人居然把它说成武田氏灭亡的先兆,无疑表明此人对父亲的无比思念和敬慕,却是对自己的侮辱和不信任。然而钓闲还让自己牢记在心。不用钓闲提醒,也没有比这更烦心的事了。

 “哼,”胜赖强怒火,说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为了我和武田氏着想,我不怪罪你。”

 胜赖的所有想法都在钓闲预料之中。“总之,这帮人…”钓闲接着说道“我建议主公可以先跟织田、德川议和,然后再向东进发。具体而言,就是把东美浓让给信长公之子御坊丸,把骏河的城东郡让给家康同母异父的弟弟久松源之助,让他娶您的妹妹,我们再掉过头来进攻小田原,这才是上策。”

 “钓闲,别说了。小田原是我夫人的娘家。”

 “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这次西进,大家才有不同意见,如果不能说服所有人,将会大大影响我军的士气。”

 突然,胜赖拿白扇狠狠敲了一下坐垫,全场鸦雀无声,钓闲也连忙闭上嘴。

 “知道了!主意不错!”胜赖苍白的额头上青筋暴跳,脸像刚出浴一样绯红。他来到廊边,像火山爆发一样,大声朝板坂卜斋嚷道:“你叫人到宝库去,把诹访法甲胄和家传的旗子给我拿来!”

 卜斋答应一声,正要起身离去——

 “主公!”三郎兵卫单腿膝行一步,说道“且慢!甲胄是武田家几代家传的宝物,就连先主在世之时都不敢轻易动一下,主公…”

 “住口!卜斋,快叫人去拿。”

 “遵命。”卜斋再次起身。其余的人则像僵了一样,死一般沉默。大家都知道这宝物的厉害。说到要请出此物出战,就意味着主人已经铁了心。如再多言,甚至连脑袋都可能不保。这些都是代代相传的。今天胜赖命人去取宝物,就是想表明他力排众议的决心。

 满座的人一开始还劲头十足,这会儿却都蔫了下来。只有长坂钓闲一人不怀好意地扫了大家一眼,道:“大家的心情,我十分理解。”脸涨得通红的胜赖也垂下了头。

 “这是主公一生难得的好机会,还请大家成全,让主公完成先主的遗志。什么三河、长筱城,主公一击即溃,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所以,还望大家保留意见,帮主公一把。”

 这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啜泣声。大家看去,只见‮人个一‬正在用手背悄悄地擦着眼泪。不是别人,正是长得和信玄几乎一模一样的逍遥轩。

 当武田氏的大队人马在胜赖的率领下,浩浩地从甲府出发‮候时的‬,正值二月底,桃花含苞,樱花绽放。

 胜赖先有意造成佯攻的假象,一面调长筱城原城主菅沼的兵马向东三河移动,一面向西迈的武节大道进发。胜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绝好的机会,想成全自己,只能拿出家传宝贝来使老臣们服从。

 其实,大贺弥四郎勾结胜赖,准备其进入冈崎城的阴谋,这时早已被发觉,只是密信还没被送到胜赖处。原来,弥八郎有一个同伙小谷甚左卫门,该人已经游过天龙河,逃到了武田的领地。只可惜此人潜入甲府时,胜赖已经出了城。

 跟去骏河、远江的路不同,队伍的右面就是木曾山脉,大队人马在山坳里行进,而且带了大量军需物资,因此走得格外慢。翻过蛇蛛山,从合去往羽的途中,山樱花像从山谷里溢上来一样,漫山遍野,格外人。

 “进入武节便有吉报。”在和合川边,正在喂马的胜赖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管敌人从哪里出兵,自己这方的意见已经统一,胜赖对此很满意。他正在做一个美梦,梦想着趁家康不备之时,一举攻入冈崎城。队伍在一个细雨飘零的日子抵达了武节附近的稻桥。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春日气息,雨脚细如绢丝,行军的伤感和天地的柔和融在一起。

 “报。”细雨中,胜赖驻马等候报告,却见旗本大将小山田备中守昌行面,来到面前。

 “怎么回事?脸色不对啊。武节那边派使者来了?”

 “这…”说着,备中守来到胜赖的座前,单腿跪地,低头禀道:“刚才,属下的士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那人说有件奇怪的大事想报告主公。”

 “奇怪的事?武节城里的?”

 “不,是冈崎城。他说在冈崎城郊外,一个叫大贺弥四郎的被活埋,脑袋被锯裂了,他亲眼所见。”

 “什么,大贺弥四郎?”

 “是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是谋反罪。那人信誓旦旦。”

 “叫他过来。”被胜赖这么一催,还没回过神来的备中立刻奔了过去。

 “把那人拽过来。”远处的杉树底下,一群士兵正蜷成一团避雨。备中守冲他们一喊,一个年轻武士答应一声,跑了过来。被带过来的男子六十出头,打扮‮是像不‬细,看上去有点儿傻,是个胖乎乎的小老头。

 “你从冈崎城到此何干?”

 “小人和女儿、外孙就住在前面的羽,出来卖棉籽,卖完了,便回来了。”

 “那为何在此鬼鬼祟祟,偷看我们的兵马?”

 “不不不,小人哪敢偷看…”老人看上去真是吓坏了“我从这边走碰见将军,从那边过也还见到将军,可把我吓坏了,于是就瘫倒在树旁了。”

 备中守看了胜赖一眼,听候他的发落。

 “将军大人,羽那边是不是打起仗来,被烧掉了?”

 “这个谁会知道!”胜赖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头,答了一句。

 “请恕小人冒昧,从围幔的花纹上看,‮道知我‬您是武田家的人,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若我不‮你诉告‬,也不让你通过,你会怎么办?”

 “大人,请发发慈悲,我女婿在前一场仗里中箭死了,留下两个外孙和我女儿…女儿从那以后一直疾病身,我要不干活,孩子就得饿死…”

 “老头!”这时,胜赖终于现出一副相信对方是乡巴佬的样子,问道“你在冈崎城外‮了见看‬什么?你是不是看见被锯了人头的犯人?”

 “是,是是,小人自从看了那恶心东西,每次吃饭都想吐…”

 “那个人长什么样?把你看到的如实讲来!”

 “是。哎…那个人脸肿成青紫,脑袋被路过的人踢来踢去,额头上的皮掉了,嘴被割得像炸开的石榴。”

 “还有呢?”

 “他大声求我们救他,说要是把他从那个坑里给挖出来,以后怎么谢都行。还说他是三河的什么什么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那么厉害的武士,居然像婴儿一样哇哇大哭,谁信啊!”“好了,那人叫什么?”

 “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大贺弥四郎恶人之类。”

 胜赖额头上不觉渗出了冷汗:“备中,速派人调查真相。查清之前,先把‮人个这‬关在城里。”

 “起来!”备中说着,把老头拉‮去出了‬。

 “将军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老头被带了下去。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的,好像要把树木的芽剥开似的。山谷和溪间,像溢着加热了的汁一样,弥漫着一层雾霭。

 “原来如此。弥四郎居然暴了。”胜赖叹了口气,像只受伤的老鹰一样环顾四周。战魔对胜赖可真是太苛刻了。大贺弥四郎被处死对甲州军来说,决非小事一桩。正因如此,胜赖才应该冷静下来,再仔细研究一下作战计划,可事实并非如此。

 为掩饰内心的狼狈,胜赖故意夸张地对众将说:“弥四郎的死无足轻重,他活着还是死了的区别,只在于是冈崎城先破还是长筱城先失守。”这样一来,有必要立刻进入小城武节,商议军情。

 既然弥四郎做内应一事已经暴,说明冈崎城内已经作好了准备,因此,决不可麻痹大意。一旦攻城战开始,如不能在一内攻下,甲州军就会受到西边的织田援军和东边的滨松吉田军的两面夹击。

 “冈崎不是问题,我们应掉转矛头,踏平长筱城。”

 “因此,刚才发生的事也并非毫无意义。他们以为我们的主力要攻打冈崎,因而减少攻打长筱的人马。”这就是善于狡辩的胜赖的逻辑。

 说话之间,长筱城的地图在大家面前展开。山城建在丰川上游、大野川和泷泽川的汇处,堪称天险。两条河汇的正面悬崖上是野牛门,还有一架细长的索桥,此处称为渡合口。西北面是本城,本城正对着的左边是弹正苑,后面是带苑,再后面则有巴苑、瓢苑相连。家老的府邸位于弹正苑外面。城的正门在西北方,后门则在东北方。

 因此,要想一举击破长筱城,南面得从渡合口发起进攻,西面需隔河扰,东面则应隔着大野川,以鸢巢山为中心,从中山、君伏户和姥怀等处展开攻势。前后左右,所有地方的军情都议了一遍。

 “我军主力应放在何处?”小山田备中守问道。

 “城北药王寺山。”胜赖不假思索地答道“留三千预备军驻扎在那里,你来指挥,如何?”

 大家本以为胜赖会把先头部队放在野牛门,现在放下心来。马场美浓守问道:“那么,全军分成几部?”

 “全军共分为北、西北、西、南、东南和主力六部,如何?”

 “恐怕…”山县三郎兵卫添了一句“我认为除此之外,还应再加上机动部队和殿后部队,共分八支比较合适。”

 “机动部队?你觉得在地势险要的山谷里,机动部队能如愿发挥威力?”

 “但乃兵家之常识…”

 “知道了。那么,谁来指挥?”

 “可让山县三郎兵卫、高坂源五郎在有海村一带相机而动。”

 “有海村?”胜赖额头青筋暴跳“三郎兵卫,你这家伙,一开始就缩手缩脚。你就等着吃败仗吧!”

 被胜赖一骂,山县不瞠目结舌。

 看到山县着急,胜赖却又笑‮来起了‬:“哎,只是说笑而已。你估计长筱城现在有多少兵力?”

 “估计有五六百人。”三郎兵卫冷冷地答道。

 “不过区区五百人,而我们却调集甲、信、上三州兵力。万一失手,不被后人笑话才怪。好!你和高坂源五郎带领机动部队,殿后部队则由甘利三郎四郎、小山田兵卫、迹部大炊助三人率领,共两千人马,随时候命。”

 “主公能够迅速、果断地采纳属下的建议,实在难能可贵。那么,请您部署进攻部队。”

 胜赖知道军心事大,便假装爽快地答应了。商议的结果,大家一致同意:先踏平长筱城,然后在长筱和吉野之间全歼火速赶来支援的德川军,最后再痛击织田军。

 城北的大通寺,武田左马助信丰、马场美浓守信房、小山田备中守昌行率领两千人马;城西北的正门则由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土屋又卫门尉昌次率领两千五百人马;城西的有海村则由内藤修理亮昌丰、小幡上总介信贞带领两千人进攻;至于城南野牛门,则由武田信廉人道逍遥轩、山玄蕃头梅雪、原隼人昌胤、菅诏新三郎定直率两千兵丁防守。城东南方的鸢巢山由武田兵库助信实任总指挥,和田兵部信业和三枝左卫门守友领一千人。再加上主力军三千,机动一千,后备两千,定把长筱城围个水不通。

 第二天,大贺弥四郎被处决的准确消息传到胜赖耳中,武田军终于改变了行军路线,开始向长筱进军。

 另一方面,长筱城的防御工事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把父亲贞能送进冈崎城,独自一人留在长筱的奥平九八郎此时正指挥人马,在大通寺对面修筑防御工事。

 “如果甲州大军杀来,这些工事到底能不能顶得住?”

 “听说敌人怎么也得有两三万人马。”

 “咱们城里顶多只有二百五十名武士。我心里实在没底。”

 看到搬运土石的人时不时地头接耳,九八郎就鞭打他们,催他们赶紧干活。

 “我们这座山城乃是天险,胜过三千五千兵马,此战定会获胜!你们就别打小算盘了!”

 九八郎单纯至极,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绞尽脑汁,盘算着眼下的这次战斗。

 “长筱城灭亡之就是德川氏灭亡之。”家康的这句话,九八郎信以为真,不假思索就记在了心里。家康唯一的女儿姬就嫁到了这里,因此,他绝不会坐视不管。援军一定会赶来。

 如果‮候时到‬援军还没赶到,长筱城落得跟高天神城一样下场…不,即使如此,九八郎也毫不怨恨家康。他心里早就作好了准备。

 如果真到了姬和自己一起与城池同归于尽之时,自己就微笑着死给她看。至少要让人们提起他时,说他决没有玷污父亲的英名。当然,在其背后起支柱作用的,实际上是他赢得了姬的爱情这场胜利,甚至连他自己‮有没都‬意识到这一点。从此种意义上说,姬才是他在这座城里来的第一个敌人。

 从一开始,姬就把九八郎视为猴子之类,对他极为鄙视。她终不发一言。新婚之夜,她道:“今晚我肚子痛,想‮人个一‬待着。”不由分说,把九八郎从房赶‮去出了‬。

 只要是一个有感情的人,都会气得浑身哆嗦。此时,九八郎简直像一头发疯的猛虎。他笑道:“姬,你讨厌我?”

 “讨厌…我要说讨厌,你作何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女子本来就是如此。不久之后,你自会明白。”

 “明白什么?”

 “你父亲说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能干之人。所以,我认为你和你父亲截然不同。”说着,九八郎快步走‮去出了‬。

 姬非常吃惊,哑口无言。可以说,那是二人之间的战争开始的信号。姬对内庭的侍女们夸下海口:“我就是咬断舌头,也决不和他睡到一起。”

 可是,九八郎却心平气和,不慌木忙。到了晚上,他带了侍卫来到姬的居室,竟然在此吃起饭来,甚至还聊到深夜。

 “还闹别扭吗?”九八郎不慌不忙,沉稳的目光触碰到姬眼中的怒火,他哈哈大笑着向外走去。

 如此反复再三,姬担心起来,他是不是讨厌女人?人家居然对自己视无睹,难道要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姬开始这样想,就意味着她要输了这场战争。

 “还在耍脾气吗?”又是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

 “如果我说我改了,你会如何?”姬大声反诘道。

 “改了?”正要出去的九八郎立刻转身回来“你要是改了,我就这样。”

 说着,他突然抱起姬,一阵狂吻“只可惜,今晚太忙了,不开身。”接着,他毅然离去。

 直到最近,姬才告诉九八郎,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她被突然抱住的那一刻,不怒火中烧,想狠狠地九八郎一耳光,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可是,还没等手落下来,她已被扔到了格子门旁边,摔得特别惨。家臣们还没有离去,她委屈极了。

 “你到底想‮么什干‬?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等等!”姬慌忙整理一下衣裙,高声叫喊着。

 可是,这次不像前几次那样,九八郎头也不回,飞快地消失了。“我说过,今晚我不开身。”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还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那天晚上,姬一夜没睡,她甚至想立刻派人到父亲那里去,解除自己与九八郎的婚约。那样还不够,她还不解气。这也难怪,千金小姐受了那么大的气…

 第二天晚上,九八郎照样笑呵呵地来了,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高声谈论一些军情,越信的上杉谦信人道如何啦,织田大将‮样么怎‬啦,说个没完。这次,姬等他谈完之后,主动去亲近他。

 原来姬想以牙还牙。要羞辱对方,就得先接近对方,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他,让他无地自容。然而,九八郎却笑嘻嘻地走开了:“今天是我祖父的忌,请你放尊重些。”

 被九八郎拒绝后,姬被无奈,开始了第三次作战。如果再被拒绝的话,这次受伤的就不是九八郎,而是姬了。她扭扭捏捏地来纠,又被九八郎巧妙地制服了。

 “我本以为,等你成为真正爱我的子,得花好几年的工夫,‮到想没‬竟然这么快。我看你内心还是非常喜欢我的。”同房过后,九八郎依然不冷不热地耍嘴皮子“你要做我的好子,这才是做女人的幸福。”

 当然,九八郎认为,至此也就打成平手而已。然而,姬却呆呆地望着天空,过了‮儿会一‬,她一把抓住九八郎,号啕大哭起来。她‮么什为‬会哭,九八郎至今也不明白。只是从那以后,姬成了一个让人无可挑剔的好子。

 在战备中,九八郎连细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自从这次开始修理城郭,他就不断地把图样抄送给家康,让其过目。通过九八郎,姬才开始了解父亲的心事。

 “万一城池失守,我也要留在这里,与你同生共死。”姬的话说得十分清楚。她已经意识到,父亲有可能抛弃女儿和女婿不管。

 身陷困境的九八郎却来了第一支援军。

 那一天,从早晨起就开始下雨,从野牛门往下一看,只见左边过来的红彤彤的大野川浊和右边来的清澈水相碰,万马奔腾,一泻千里。波涛汹涌,连说话‮音声的‬都听不见了。甚至当援军赶来‮候时的‬,儿八郎还误以为是敌人来袭,急忙地跑到野牛门旁的城楼上去看。

 “德川大人让你我二人合力死守,不知城池修完没有?”

 九八郎急忙到桥头接‮候时的‬,走在援军队伍最前面的松平三郎次郎亲俊急不可耐地问道“到了万不得已‮候时的‬,必须死守,人再少也得死守。这是大人的命令。一共是二百五十人吧?”

 “二百五十人…”九八郎轻轻点了点头“算上孩子共有五百。不过咱们以一当十,五百人能顶五千用。还不错。请快快进城,先让人马休息一下。”

 “奥平大人!”从队伍最后催马赶来的是松平弥九郎景忠,他后面跟着一名年轻的武士“我家主公命你和我们父子,以及三郎次郎四人指挥,你看如何?”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九八郎低下头,讪笑道“我们四人可要好好玩玩这只甲斐的山猴子。”

 “奥平大人。”

 “何事?”

 “在武节了一面的武田的人马正在向长筱城赶来,你知‮道知不‬?”

 “‮道知不‬。我还一点消息‮有没都‬。不过,不管他们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采,我都毫不畏惧。”

 “人马再多,你也不惧?”

 “哪怕他来五千七千我也不怕。照样痛击他们。”

 “不过,好像不止五千七千。”

 “那么,一万多人?”

 “滨松接到的探报,是超过一万五千人。”

 “哈哈哈…”九八郎大笑起来,弄得景忠的儿子伊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八郎才道:“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这样的仗才值得一打。”

 “奥平大人!”

 “哎!”

 “这不是值得一打,而是值得牺牲。”

 “不不不。”九八郎摇了摇头。与其说他心里有底,不如说是无牵无挂、心理单纯更为合适。“德川家的女婿可不是软柿子,不能死在这山城里。‮人个一‬对三十人就够了。只是如此一来,战场肯定会有些血腥。你们二位只管放心好了。”说着,九八郎走在前面,把大家引进城里。

 援军进城后,大家立刻开始议事。四人在刚刚修好、剩余的木料还没搬走的古书院里,展开地图,开始合计。但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怎么分配似也不够。因此,光爬上箭楼查看地势,就反复了五六次。

 无论看哪边,都是山。弥九郎景忠说:“山虽然多,可都将成为阵地。”

 “如果真有一万五千人,估计会这样。”三郎次郎亲俊随声附和道。

 但是,九八郎却丝毫没有当作一回事:“就算城外填满敌兵,他们也碰不着这座城。我就纳闷,营沼怎么就弃城逃跑了?”

 “哼!”“看来那家伙是个冒失鬼,还剩下五六天的食物,就被吓跑了。”

 “五六天…”向九八郎刨问底的,正是景忠的儿子弥三郎伊昌“如果还有五六天的口粮,再好好动动脑筋,幸运的话,可以坚持半个月。”只有在这样‮候时的‬,九八郎的脸上才现出严肃的神情,语气果断而坚决。虽然看上去满不在乎,可是他内心非常清楚,敌人一万五千人马正杀奔而来,他却只有二百五十人来分配。他在认真分析家康派来如此少的援兵的意图。

 “大战必定于城外展开,此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轻易放弃。你和我女儿都在这里,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

 家康的话又在耳旁回响。正因如此,无论是松平亲俊还是景忠父子,九八郎都要让他们作好一切准备。

 当夜,九八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酒宴,姬也参加了。大敌当前,要想死守,必须诚团结。一人叹气而导致全军士气跌落,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所以新加入的指挥者,还有奥平家的老臣们都参加了酒会,这样可以使大家的心拧成一股绳。

 双方引见完毕,酒过一巡,九八郎严肃地说道:“诸位,当今之世,势力最强大的当属甲州,其次则是三河,这次战役,正是改变这种局势的绝好机会。城北的泥土吃了可以长力气,三河的好汉们就是吃泥土,也能杀得甲州军马落荒而逃。难道大家不想留下这样的美名吗?”

 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接着,姬站起来,诙谐地说:“众位,我要是不嫁到这里,还真学不会这烹调红土的技术。红土饭就交给我姬了,大家吃了,杀个痛快。”

 情意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不知从何时起,姬也学会了九八郎的语气。

 五百人阻击一万五千人。人们绞尽脑汁,发誓要坚持下去。而且不久,家康就会说服信长一起来此决战。所以,在这以前,必须死守城池。一旦城池陷落,甲州军就会势如破竹,从吉田城进攻滨松,进而从冈崎突入尾张。

 如果让甲州人马踏上尾张的土地,那么,德川氏从世上消失的日子就不远了。为了让大家牢记于心,九八郎在酒宴上把这些讲得情真意切,说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天终于晴了。运沙袋,做栅栏,堆土堆,将校、民夫不分彼此,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座城里,无论官兵还是百姓,也不管男女老幼,都将面临着同样的命运:要么大破甲州军,否极泰来;要么战死沙场,曝尸荒野。

 已是五月。杜鹃在野牛门和龙头山之间盘旋,发出凄厉的悲鸣。

 城郭已经修好,工事也已筑就。“杀呀!”“冲啊!”天亮‮候时的‬,城里到处是演习声。不管敌人从哪里进来,务必要将其击退。敌人稍有疏忽,就立刻杀出去,避实击虚。“如果我们悄悄地藏在城里,敌人就会迂回向古田分兵。决不能让敌人的计谋得逞。要把他们钉在这里,让他们进不能,退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我们的战术。大家切记。”

 大家都在忙着练兵,有拿刀砍箭靶子的,戳土袋子的,投石头的,箭的。每天巡视完后,九八郎必定大笑几声:“哈哈哈…如此,我军必胜,必胜,必胜啊!”刚开始,跟着他笑的人凤麟角。但是,随着夜训练,不可战胜的信心树立起来后,九八郎一笑,大家也都跟着张开大嘴笑起来,笑得嗓子都

 五月七,晨。

 姬把白天的畅谈都带进了梦乡,一觉醒来,旁边的九八郎早就不见了。她吓了一跳,一骨碌爬‮来起了‬。原来在自己睡‮候时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姬既觉得过意不去,又很羞愧。

 继承了父亲的习惯,九八郎每天早晨都要光着膀子练一阵刀。开始时练三百下,后来增加到五百下。练刀的地方就在卧房后的假山上。

 “大人练完刀了吗?”姬穿着木屐,来到假山旁。

 “哦,练完了。”从假山上传来九八郎‮音声的‬“来,快上来看。到处是旗帜的海洋,真是壮观!”

 姬被丈夫的快乐吸引,也笑着爬到假山上去,顺着丈夫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山人海,如水般涌来,吓得她腿都软了。一万五千这个数字,经常从家里人口中听到,可是‮到想没‬居然这么多。

 “那是药王寺山,那是大通寺山,那是姥怀,那是中山,那是鸢巢山…”所指之处,全是旗帜和人马。在知道敌人到来的一瞬间,姬觉得这座小城仿佛消失了似的,特别渺小。如果这时从九八郎的脸上看到惊慌,哪怕只是一点点,或许她早就倒到地上了。

 “‮样么怎‬,好看吧?”

 “是。”

 “我也出身于武士世家,也想指挥这么多人马,哪怕只有一次,我也足了。”

 “赶紧集合,武装起来吧。”

 “急什么,用不着。”

 九八郎嘲笑道“敌人现在才开始做饭,而我们已经做好了。走,回去吃饭,吃得的。”

 姬叹了口气,跟在丈夫身后下了假山。晨光中,丈夫不仅神色未变,就连走路的姿势、沉着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变化。九入郎盘起腿,刚端起泡饭,就不断地接到众臣的报告,哪个阵地‮样么怎‬、主将是谁等等。每次听到报告,九八郎‮有没都‬什么明示,嘴里仍然嚼着泡饭,只是“哦”一声。

 “请大人火速赶往野牛门,松平三郎次郎大人已经等不及了。”

 “用不着这么急。明白人只有在明白‮候时的‬才出现。”他称赞了一番泡饭好吃,又和一旁的姬聊几句,方才顶盔挂甲。

 信长武装迅速,远近闻名;而九八郎贞昌却截然相反,他先慢腾腾地比较一下丝绦长短,才喜滋滋地系上。可是,一旦准备就绪,他就雷厉风行地发号施令。他事无巨细,考虑周到。所有的榻榻米都得收拾好,拉门隔扇要卸得干净利落,这样,敌人放火箭时,容易把火扑灭;屋内要不留杂物,才能舞得开刀剑;弹药库要保护好;火队的行动要迅速及时;饮用水的使用更要严格控制。结果那一天,敌人没有进攻,战火没有烧起来。“敌人像是在休整,而我们却有劲无处使,闲得难受。”

 第二天,有了动静,城南的武田逍遥轩开始构筑阵地。武田军似也不知从哪里进攻这个天险,最后终于选了南面为阵地。

 人一旦找出一个不怕死的理由,就会异常胆大,甚至会认为生死无别,即使可以保全性命,也在所不惜。武田逍遥轩想从野牛门外的渡河,奥平的军队发觉这一意图之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大人,他们终于上来了。”跑到本城的大门前来报告的,是奥平次左卫门胜吉“我领军到河滩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九八郎想训斥他,却又住了口,只是皱起了眉头,道:“次左卫门,你的胆量倒是不小啊。”

 “大人过奖了。我只是想吓一吓敌人。”

 “休要再说!”九八郎站‮来起了‬,立刻向野牛门方向走去“正面的悬崖高二十间,从那里下去得死多少人,你考虑过吗?”

 “只要打仗就会有牺牲。我想至多折五六个人…”

 九八郎踱来踱去,然后回过头来,严厉地盯着次左卫门:“我们是五百人对一万五千人,你这样做划算吗?

 “白白折了‮人个一‬,就等于损失了三十人,如果折二十人就相当于损失六百人,你难道‮到想没‬?断不可贸然出击!这次战斗,轰轰烈烈地死不是英雄,在痛苦的深渊中坚强地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明白吗?”

 次左卫门不再说话。

 “不仅要‮道知你‬,还要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人对三十人的战争,不能过早地断送性命。”说完,九八郎头也不回地向野牛门走去。

 这一天,高二十间的悬崖下方,笼罩着一层薄雾。河大约宽四十间,上游有许多竹筏,伴随着轰鸣声,不断地涌下来。

 “甲州军渡河,像是要用竹筏把河面填起来。”

 “还真是铺张浪费啊。”

 要在这儿架起桥,那得失多少竹筏啊!九八郎正在感慨,又发现从上游漂下来四只一组的竹筏。那筏子到底是用什么固定的呢?透过雾霭,他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

 原来,有一张麻绳结成的大网张在河面上,这样就可以阻止筏子漂走了。只见那张大网不断地把漂流下来的竹筏串到一起。九八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举动。大家公认这条河无法渡过,甲州军却从一开始就改变了局面。

 “大人,敌人开始渡河了,怎么办?”不知是谁在九八郎身后尖叫起来。自然,在这里观察敌人的绝不仅九八郎一人。

 甲州军攻破野牛门、征服天险,表面上‮来起看‬愚蠢透顶,实际并非如此。若是敌人从这里突入城内,那么战斗一开始,守军的信心就会被击垮。所有人都在忖度着敌人能不能渡过来。

 “啊,大人,敌人已经源源不断地过河来了。”

 不知谁又大喊了一声。九八郎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这种情况,他也没有想到。当这支敌军向野牛门进攻‮候时的‬,东西北三面的敌人也必定会出动。而自己的军队早就耐不住了,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就会从城里杀出去。可是这样一来,就成了混战,起码两三天后才能决出胜负。

 “急个!”九八郎在心里骂着自己,此时决不是发怒气‮候时的‬。“哈,哈哈…”当敌人的先头部队抵达岸边‮候时的‬,他竟然大笑起来“把火队调过来!”

 “是。弓箭手呢?”

 “不需要。这样一来,我军胜券在握矣。哈哈哈…”只见敌人一到岸边,就立刻钉楔子,投绳索,然后忙着往悬崖上爬。这可是甲州军的拿手绝活。不‮儿会一‬,只见两条绳索垂到悬崖中部,攀岩开始了。

 “大人,敌人已经…”

 “再等。”

 火队的八十支火已经调过来待命。九八郎努力控制着情绪,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一眼火队:“好!等到那绳子上爬上三十多人‮候时的‬,打两发子弹。一发打人,另一发炸断绳子。不要紧张,要打准。”

 为防万一,九八郎命令瞄准一条绳索,三支的引信同时点火。甲州军发现城内出奇地安静,绳子刚一搭到悬崖中间的凹处,他们就接二连三地抓住绳子爬了上来,和九八郎预想的丝毫不差。

 “准备!瞄准!”九八郎不敢大声,只是飞快地挥了一下手。

 很快,天晴了,雾霭散去,只见穿越峡谷,奔腾而去,明媚的阳光照着两岸,格外壮丽。

 “砰,砰…”随着响,两条绳索应声而断。回声相呼应,如同百雷轰鸣。悬挂在两条绳上的人哗啦一下掉了下去,正砸在刚刚渡到岸边的士兵身上。

 “啊…”惨叫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九八郎不动声地盯着,低声说道:“弹珍贵。留着以后再打。”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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