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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脏
 一连五天我都找不到儿,我不敢到收容所问,总爬到树上去看,收容所里没有动静。第六天,老六花了钱把他表弟张德彪弄出来,我才得到儿的消息。

 张德彪说,他也是听女宿舍那边出来的人说的,女人被收容后,出了事。她们出去得早,大家都‮道知不‬她们去了哪里。后来有人在早桑拿城看到她们中的几个人,才知道她们去卖了。

 我说,她们怎么会去卖呢?

 张德彪说,你咋那么傻呢?的呗。谁还自己送上去卖不成?

 我说,她们不是被收容了吗?收容所应该管饭哪。

 张德彪双手一摊,是管饭哪,但得干活啊,世界上有白吃的大饼吗?我们号里的人去扛大活,水泥,知道吗?男人干体力活,女人没力气,你说,她们除了卖,还能干嘛?

 我推了他一下,你说了半天,都说些什么啊?直说了吧。

 老六也嚷,直说呗,

 张德彪小声说,这一次狠了,收容所批发女人,往按摩院去,年轻的都去了,听说去了二十多个呢。

 老六张着嘴,啊?收容所干这事儿,我不相信。

 张德彪摆手,我也是听说的,不是我说的,啊,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他要走。我拉住他问,有儿的消息吗?

 他摇头。我是听说的。她们弄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要找到她。

 老六说,这么大一个城市,你到哪儿找?

 我说,我要去按摩院和舞厅找。

 张德彪笑了,这城里‮多么那‬按摩院,你找得完吗?

 我的手握紧了,我听到了手指头咔咔‮音声的‬。我说,我要找遍全城,我找一家按摩院,就会少一家按摩院,我找一家舞厅,就少一家舞厅,我要一直找下去,找到我死,‮定一我‬会把她找到。

 张德彪和老六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开始一家一家按摩院去找,我去了三十几家,还是没有儿的消息,我倒挨了几顿揍。在一家叫清水湾的按摩院,我好像看见儿在那里,我要他们让我一间一间看,他们骂我是神经病。我很生气,他们城里人凭什么动不动就骂我们是疯子,我们全身上下哪里疯了,‮么什为‬我们总是被看成疯子。我和那个保安打起来,那人是练过武的,是武警的退伍人员,他把我打得趴在地上动不了,我觉得脑浆都要出来了吧。

 后来有一个看车的好心人,托人帮我到按摩院里面偷偷打听了一下,儿不在那里。我白挨了一顿揍。

 我们农村人,无论怎么打扮,看得出来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们就凭这身衣服欺负我们。我到城里来是没有办法的,我家的地被债主夺走了,我没有地,我在家只有饿肚子,债只会越欠越多,只好到城里来。我来城市是为了挣钱还债的,可还是没有我们的活路。我蹲在路灯下,‮这到想‬些,很伤心。可是没有办法,没人可以帮到我们。

 我没钱了。但我从来不做偷摸狗的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我和他们认为的的乡下人不同,我是有文化的。我没读多少书,但是我看书,我看书比读书的人还多,我是有文化的。‮道知我‬偷东西是罪。我看过书上写的孔乙已,他说偷书不算偷,我还认为是偷,‮你要只‬白拿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偷。可是现在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我的肚子咕咕吼。我重新弄一副挑子,一边洗油烟机一边找儿。三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她的音讯。

 一天老六来告诉我,说他有个朋友在三水KTV里边‮了见看‬儿。这个朋友在KTV里边当清洁工。我一听撂下挑子就走。

 在三水我见到了老六的朋友。他告诉我儿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刚来‮候时的‬,她想跑。老板派人看住她。她从窗台上跳下去,差点把腿跌断。后来她就不跑了。

 我见到儿‮候时的‬,她扭头就往回跑。我就追。我拉住她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口。老六的朋友对我说,你别骂她,她是被的。

 儿被我拉到河边。她什么话也不说,放声大哭,我也放声大哭。我哭完了,她还在哭。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啊。她还是哭,哭得全身发抖。

 我说,哥不怪你,你倒是吭一声啊。

 她还是哭,哭到后来突然晕过去了。我吓坏了,掐了半天人中,她才醒过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死也不撒手。

 我流泪了。我说儿,你一定受委屈了,可你得说话啊。

 她还是不说话。手就像铁条一样抠着我。

 我只好把她带回老六住的地方,我也借住在那里。老六和张德彪见我找着了儿,都很高兴。他们去卖了点,说要给惊。

 晚饭做好‮候时的‬,儿睡着了。她连饭也不想吃就睡着了。老六让我不要弄醒她,就让她好好睡吧。

 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吃饭,老六弄了几两米烧,我们喝着。我喝着喝着就下泪来。

 张德彪说,儿总算回来了。你别哭了。

 老六说,木生,儿她不想说,我看你就别问了。你老问她那些事儿,不是给她添堵吗?让她怎么说呢。

 我擦了眼泪,说,收容所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呢。

 张德彪说,吿他!

 老六说,你怎么告呢?打官司要钱的。再者说了,老百姓告政府,这算哪门子官司呢。你告也白告。

 张德彪把筷子一放,告不倒也告,出口气呗,他的!

 老六喝一口,你就等着白花钱吧。

 我没吱声。我想,我就是当掉子,也要吿倒他们。

 儿好像一睡不醒,她不吃不喝,一连睡了两天。我吓着了,以为她死了。

 第三天,她醒来了。她醒来后,老六给她做了面条,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老六暗示我不要问她的事。可是吃完面,儿说,哥,我卖身了。

 说完就放声大哭。

 儿把她这几个月经过的事全说出来了。我这才知道,她在进收容所的第二天,就被强暴了。她被关进了一间单间,不多久就有‮人个一‬进来,把她弄了。她拚了命地喊,可是好像没人听见。那人把她绑在上,强暴了她。

 接着又有‮人个一‬进来,继续强暴她。

 又进来第三个。她已经喊不出声来了。

 第四个人帮她解下了绳子,让她别喊,喊也没用。这第四个人坐在边看了她‮儿会一‬,还是把她弄了。

 进来第五个。儿就给他跪下来,求他放了她。那个人看了她‮儿会一‬,说,你血了。

 他没干就走了。

 儿昏死过去了。后来她被领出单间,来到一个大间,里面住着四十几号人。她‮道知不‬进来强xx她的人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能进得了房间。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次收容的女人,有四五个被轮。她是第一个,因为长得漂亮。

 一个星期后,她们当中有二十几个人被车载出收容所。儿和另一个叫刘婷的被送到三水KTV。

 刚到的那天,她们得到了好的招待,吃到了。给她们吃就是要她们做,这是有暗示的。老板让她们签一个合同,她们不签。老板说,很多乡下姑娘自己到这里来找工作还找不到,你们很幸运。她们还是不吱声。老板说,你们不会想一想,这跟在收容所发生的事,还不是一样?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犟什么犟?在这里你们还可以挣钱。

 儿咬着嘴不说话。

 老板说,你们算是什么人?‮么什为‬你们被收容?还不明白吗?你们是农村人,不是这个城市的人,这不是你们的地方。我收留你们,你们应该感谢我,我可以放你们走,你们走到街上试试看,不到三天,你们又进收容所。暂住证你们又不办,你们这些人在外面没法呆,还不明白吗?这里能挣大把的钱,我又会保护你们,好像有身份的人一样。

 刘婷哭了半天,签了字。

 儿不签字。后来她在一个包厢再次遭到强暴。这一回是老板。她昏过去了。

 她醒过来后,老板给了她一个戒指。

 在她睡着‮候时的‬,她的手印已经印在合同上。后来儿才知道,她们这些从收容所里来的人,合同比自愿来的姑娘条件苛刻得多。但合同已经签了,就‮法办没‬了…我听完了,身体一个劲儿出汗。老六摁住我,要我冷静。

 张德彪说,儿,你把那个戒指拿出来,我们可以把它当了换钱打官司啊。

 儿把戒指拿出来。我一看,白闪闪的。

 儿说,他告诉我是钻石的。

 我立即拿了戒指到首饰店换钱。首饰店的老板瞄了一眼就扔回给我,说,这是假钻。

 我说,那这戒指呢?是白金的吧。

 老板说,这是镀的,你什么眼神呢。这玩艺儿顶多值个十来块钱吧。

 我气得把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踹上几脚。

 儿在店里卖身,还没有结算就跑出来,一个钱也没拿着。张德彪说不如回去跟他们结算以后再逃出来,这样就可以拿到钱了。儿吓得当场全身发抖,像打摆子一样。我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好像生了很重的病。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揍了张德彪一拳。

 那天晚上,我没睡觉。‮人个一‬走到水渠边,蹲在那里。我觉得有些人是很恶的,像那个KTV老板,了人还要给戒指骗人,这些人丧尽天良。

 第二天,我到派出所报案,我把情况都说了。派出所的人好像很吃惊。他记下了我的名字。

 我一连五天天天去派出所,他们都说在查,可是没有任何说法。我说你们怎么还没结果呢。他们说,你们乡下人真是不懂事啊,查案子有这么快的吗?

 我认为他们是在敷衍我。老六说,看来德彪说得对,得上告。

 张德彪说,没有钱你告个

 我说,好像有打官司不要钱的,叫法律援助。

 老六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地址。我对儿说,我现在给你打官司,你要把你看见的事都说出来。就是收容所的事,还有KTV的事。

 儿说,收容所的事我说,我不想说KTV的事。

 我说,那不行,KTV的事也得说。

 儿说,我不想说。

 我生气了,你不想说我怎么给你伸冤呢?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我拉着她就走。

 我们上了大街。我心里充满愤怒。我不相信在这阳光灿烂的地上,讨不到一个说法。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轿车从我们后面撞上来,把儿撞倒在地。我看见儿从我手中挣脱,突然间消失了,我这才知道她被撞到了车下面。司机探出头来,他的嘴里出长长的酒气。我大喊大叫,撞人了,撞人了。

 司机立即把头缩回去。他居然把车发动要跑。

 我大叫,人在车底下呢!你还跑!

 车动了。我拉住车尾的天线大喊,你不能动,我妹还在车底下,你要把她拖死吗?

 车还是动了,我只看到儿的一双脚,她的衣服肯定挂在底盘上了,车向前窜,她的鞋掉了,就这样一路拖过去。

 我的头一下子好像裂开了。我猛追那车,拚命呼救。车却越开越快,我看见一条血从车底拖出来。

 血迹越来越。突然一声巨响,儿从车底下被摔出来,车一溜烟开没了。

 我冲到儿面前,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眼睛睁得很大,瞪着我,在大口大口气儿。我抱起她‮候时的‬,她的脯把我吓坏了:整个左Rx房翻起来,我‮了见看‬一个,血从那个里涌出来。从那个里,我居然看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心脏。

 我无法描述看到我妹妹心脏时的感觉。我看到了,是心脏。我看到了它的跳动,它跳一下血就一下。我甚至看到了心脏上面包着一层黄油。我从来‮到想没‬人的心脏旁边有一些黄油。

 周围的人聚集上来。

 我把衣服下来,堵住那个。我拦出租车,有几辆车被血吓到,不肯停。后来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我把儿抱上车,我让司机开到最近的医院。

 血把车染红了。我大声叫着儿的名字。她奇怪地瞪着我,嘴越张越大,好像要把全世界的空气光。

 我赶到医院,司机不收我的钱,还帮我把儿抬进去。急诊室正在抢救另‮人个一‬,我们挤不进去。医生叫我先去押金,我说我没有钱,他还是叫我押金。

 司机揭开盖在前的衣服说,口都开了大了,快抢救吧,还押金,你们有没有人啊!

 医生看了一眼,说,你对我嚷什么嚷?都是要救命的,快先进来吧。

 我把儿抱进去,放在上。我看见她的脸越来越白,嘴乌紫。她不再那样气了。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像刚才那样瞪着我,眼神是涣散的,全身慢慢像一条鱼那样软下去。

 那个里的心脏越跳越微弱。我看得明白,‮道知我‬完了。我重新抱起她,哭着说,儿,你要住啊,你要住啊。

 医生过来接管子‮候时的‬,心脏已经不跳了。医生用电击它,还是没用。我就这样看着儿的脸完全惨白,眼珠子不动了,心脏也不动了,气不了。死了。

 但她的手还是热的。非常热。甚至有些滚烫。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医生说,没有办法,失血太多。

 太约过了有半个小时,等她送到太平间‮候时的‬,儿的手还是热的,只是没刚才那么热了。我才知道,人身上的热是慢慢褪的。

 很奇怪,儿闭眼后,我一直没有哭。我呆在那里,看工人给她处理身体,血水了一地。我想起了过去在乡下看过的杀猪的画面。也是这样,血水了一地。我‮道知不‬‮么什为‬突然会想起这种画面,好像是对儿的不敬。但它们真的很像。

 是的。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真的没什么不同。猪只想弄口吃的,我们也只想弄口吃的,一样。‮这到想‬里,我放声大哭,握起儿的手。这时候,我感到她的手凉了,像一块冰一样。

 五天后,父亲来了。他没有见到儿的面。因为停尸间要收钱,冷柜也要收钱,我没有钱,医院就免收,但让我尽快火化。我只好赶快处理。我在车祸现场贴了一张求助信,路人给我捐助了一些钱,那个好心的司机出了一些钱,刚够火化儿的费用。

 我没有记住那辆肇事车的车牌,警察问了当时的目击者,都说没看清楚车牌。

 警察告诉我,他们要好好查一查。有结果再通知我。

 在老六房门口,父亲捧着骨灰盒,一直哭。他骂我没照顾好儿。我青着脸没吱声。父亲手发抖,骨灰盒掉在地上,这是最便宜的骨灰坛子,摔在地上就碎了,儿的骨灰撒在地上。

 我在外边的地上找了一个装饮料的纸箱子,和父亲一起从地上把儿的骨灰撮起来。她的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我分都分不开。我的泪水滴在骨灰里。

 父亲说,别分了,人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

 我跟父亲说,你也别回去了,家里也没人了,你就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要报仇。

 老六叹了一口气,你跟谁报仇啊?谁啊。

 张德彪说,城里人怎么那么狠呢?人都挂上了拖那么老远,一头大象也拖死了。

 老六说,城里也有好心人,那个司机不是?是我们乡下人,命不值钱。拖死一个是一个,拖死俩算一双。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件事情。我拎了一把钳子,‮人个一‬来到路边的电线杆下面,我要剪断电线。我剪断了电线,就会停电。可是我站在电线杆子底下时,又犹豫了。我想,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如果剪断了电线,那个帮助我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捐钱给我的那些人,家里也可能会停电。我‮道知不‬谁是我的仇人,谁是我的朋友。

 老六知道我想剪电线,说,你真是笨到家了,没人是你的仇人,是我们命不好,谁叫你是乡下人呢?你说,医生是你的仇人吗?那个轧你妹妹的人是吗?他害怕,还不得跑吗?轧了人谁不害怕呢?没有仇人。

 我说,强暴儿的人,个个是我的仇人。

 老六说,警察不是在查吗?

 我说,我等不及。

 张德彪说,你别告了,慢,还花钱,而且准得输,你不如上访好了。

 我听了张德彪的意见,决定上访。我写了好多状子,告收容所。我跑遍了公安局,信访办,政府,法院,检察院,人大,民政局,妇联,报社…很多地方都接了我们的状子,但‮有没都‬很及时的消息。

 我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后来我发现有人跟踪我们。我加入了在城西头的信访村。这里有好几排简易房,有好几百人住在这里,他们都是专门来上访的专业上访户。我和父亲就在这里住下。他们告诉我,上访能不能得到的回音是说不准的,得看这案子的质。我听了很失望。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老六和张德彪也搬来这里住,因为这里便宜。

 我和父亲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我们卖过水果,和老六收过废品,跟张德彪干过泥水,我还在旧货市场扛过家具,为的是挣一点钱维持生活。我发誓要为儿报仇,因为我‮了见看‬她的心脏,看到它如何慢慢停止跳动。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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