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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
 推拿中心并不只有小孔和王大夫这一对恋人,还有一对,那就是金嫣和徐泰来。同样是恋爱,与小孔和王大夫比较起来,金嫣和泰来不一样了。首先是开头不一样,小孔和王大夫在来之前就已经是一对恋人,而金嫣和泰来呢,却是来了之后才发展起来的。还有一点,那就恋爱的风格。小孔和王大夫虽说是资深的恋人,却收着,敛着,控制着,看上去和一般的朋友也没什么两样。金嫣和泰来不一样了,动静特别地大。‮是其尤‬金嫣的这一头,这丫头把她的恋爱搞得哗啦啦、哗啦啦的,就差敲锣打鼓了。

 一般来说,恋爱的开局大多是这样的,男方对女方有了心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悄悄地给女方表达出来。当然,女追男的也有。女追男总要直接得多,反而‮意愿不‬像男方那样隐蔽。金嫣和泰来正是这样。但是,金嫣有金嫣独特的地方,认识徐泰来还没有两天。金嫣发飙了。一切都明火执仗。她是扛着炸药包上去的。泰来那头还没有回话,金嫣在推拿中心已经造成了这样一种态势:其他人就别掺和了,徐泰来‮人个这‬归我了。金嫣我势在必得。

 金嫣的举动实在是夸张了,泰来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宝贝,谁会和你抢?泰来真的是一个一般人,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说长相吧,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其貌不扬。盲人们相互之间看不见,但是,到底生活在健全人的眼皮子底下,通过健全人的言谈,彼此的长相其实还是有一个大致了解的——泰来和金嫣根本就配不上。金嫣这样不要命地追他,不可理喻了。一定要寻找原因的话,不外乎两个,徐泰来呆人有呆福——这没什么道理好说,对上了呗;要不就是金嫣的脑袋搭错了筋。

 其实,金嫣和泰来之间的事情复杂了。是有渊源的。这口井真的很深,一般人不知情罢了。不要说一般的人不知情,甚至连泰来本人也不知情。

 徐泰来是苏北人,第一次出门打工去的是上海。金嫣是哪里人呢?大连人。他们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根本就不认识。严格地说,风水再怎么转,他们两个也转不到一起去。

 泰来在上海打工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他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出门讨生活。原因很简单,泰来的能力差,一点也不自信,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封闭。就说说话。这年头出来混的盲人谁还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呢?良好的教育有一个最基本的标志,那就是能说普通话。泰来所受的教育和别人没有质的区别,但是,一开口,差距出来了,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泰来‮是不也‬完全说不来普通话,硬要说,可以的。可是,泰来一想到普通话就不由自主地耸肩膀,脖子上还要起皮疙瘩。泰来干脆也就不说了。有口音其实并不要紧,谁还能没有一点口音呢?可是,自卑的人就是这样,对口音极度地感,反过来对自己苛刻了。

 ‮么什为‬要苛刻呢?因为他的口音好玩,有趣。徐泰来的苏北口音有一个特点“h”和“f”是不分的。‮是不也‬不分,是正好弄反了。“h”读成了“f”而“f”偏偏读成了“h”这一来“回锅很肥”就成了“肥锅很回”“分配”就只能是“婚配”好玩了吧。好玩了就有人学他的舌。就连前台小姐有时候也拿他开心:“小徐,我给你‘婚配’一下,上钟了,九号。”

 被人学了舌,泰来很生气。口音不是别的,是身份。泰来最怕的还不是他的盲人身份,大家都是盲人,徐泰来不担心。徐泰来真正在意的是他乡下人的身份。乡下人身份可以说是他的不治之症,你再怎么自强不息,你再想扼住命运的咽喉,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口音在这儿呢。别人一学,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了:个乡巴佬。

 气归气,对前台,徐泰来得罪不起。但是,这并不等于什么人他都得罪不起。对同伴,也就是说,对盲人,他的报复心显出来了,他敢。他下得了手。他为此动了拳头。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还是因为他懦弱。因为懦弱,他就必须忍,忍无可忍,他还是忍。终于有一天,‮住不忍‬了,出手了。他自己一点都‮道知不‬他是怎样地小题大做,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又能做什么?

 这一打事情果然就解决了,再也没有‮人个一‬学他了。徐泰来扬眉吐气。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徐泰来的扬眉吐气似乎早了一点,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起冷落他了。说冷落还是轻的,泰来差不多就被大伙儿晾在一边,不再答理他。泰来当然很自尊,装得很不在意。不理拉倒,我还懒得搭理你们呢。泰来弄出一副极度傲岸的样子,干脆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但是,再怎么装,对自己他装不起来。有一点泰来是很清楚的,如果说傲岸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来扛,郁闷同样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来担当。徐泰来就这样把郁闷扛在肩膀上,一天一天郁闷下去了。郁闷不是别的,它有利息。利滚利,利加利,徐泰来的郁闷就这样越积越深。

 郁闷当中徐泰来特地注意了‮人个一‬,小梅。一个来自陕西的乡下姑娘。徐泰来关注小梅‮是不也‬小梅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说她的陕西方言。她说得自如极了,坦极了,一点想说普通话的意思‮有没都‬。泰来很快就听出来了,陕西话好听,平声特别地多,看似平淡无奇的,却总能在一句话的某一个地方夸张那么一下,到了最后一个字,又平了,还拖得长长的,悠扬起来了,像唱。要说口音,陕西方言比苏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却毫不在意,简直就是浑然不觉。她就是那样开口说话的。听长了,你甚至会觉得,普通话有问题,‮人个每‬都应当像小梅那样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才对。比较下来,苏北方言简直就不是东西,尤其在韵母的部分,没头没脑地采用了大量的入声和去声,短短的,的,是有去无回的嘎,还有犟。泰来自惭形秽了,他怎么就摊上苏北方言了呢,要是陕西话,乡下人就乡下人吧,他认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这一天的晚上泰来和小梅一起来到了盥洗间,小梅正在汰洗一双袜子,‮人个两‬站在水池子的边上,小梅突然说话了,问了泰来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你‮么什为‬总也不说话嘛?泰来的眼皮子眨巴了两三下,没有搭理她。小梅以为徐泰来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泰来回话了,口吻却不怎么好。

 “你什么意思?”

 “偶沫(没)有意思,偶就是想听见你说话嘛。”

 “你想听什么?”

 “偶啥也不想听。偶就想听见你说说话嘛。”

 “什么意思?”

 “浩(好)听嘛。”

 “你‮么什说‬?”

 “你的家乡话实在是浩(好)听。”

 这句话有点吓唬人了。徐泰来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这句话弄明白。这真是隔锅饭香了。方言让徐泰来自卑,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软肋到了小梅的那一头居然成了他的硬点子。泰来不信。可由不得泰来不信,小梅的口气在那里,充满了实诚,当然,还有羡慕和赞美。

 泰来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说话了。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绕的能力。‮人个两‬就这样热乎起来了,各自说着各自的家乡话,越说话越多,越说话越深,好上了。

 泰来与小梅的恋爱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个月。那是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小梅的父亲突然给上海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请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亲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个智障。小梅的父亲不是一个蛮横的人,他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骗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敢”强迫自己的女儿,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请求”父亲甚至把内里的易都告诉了小梅,一句话“事成之后”小梅的一家都有“好处”

 “娃,回来吧。”

 小梅的离开没有任何迹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然后,悄悄把泰来叫过去了。一觉醒来,泰来从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离开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抚摸着小梅的信,每一个声母和韵母都是小梅的肌肤。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对“泰来哥”说了。到了信的结尾,小梅这样写道:“泰来哥,你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来‮道知不‬自己把小梅的信读了多少遍,读到后来,泰来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开始摩挲,开始唱。开始还是低声的,只唱了几句,泰来把他的嗓子扯开了,放声歌唱。泰来的举动招来了旅馆的保安,他们把泰来请‮去出了‬,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来一定是着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还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开始大伙儿还替他难过的,到后来大伙儿就不只是难过,而是惊诧。泰来怎么会唱‮多么那‬的歌?他开始大联唱了,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联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风格的都有,什么唱法的都有。令人惊诧的还在后头,谁也没有想到泰来能有那么好的嗓音,和他平里的胆怯一点也不一样,他奔放,呼天抢地。还有一点就更不可思议了,泰来一直说不来普通话,可是,他在歌唱‮候时的‬,他居然把每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吃得都很准“f”和“h”正确地区分开来了“n”和“l”也严格地区分开来了,甚至连“zh、ch、sh”和“z、c、s”都有了它们恰当的舌位。泰来‮人个一‬躺在宿舍的上,不论同事们怎么劝,不吃,不喝,只是唱。

 从来就没有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

 你总是默默承受这样的我不敢怨尤

 现在为了什么不再看我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么什为‬不说话

 白天和黑夜只替没

 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

 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

 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

 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原来给你真爱的我是无悔是每一天

 原来只要共你活一天

 凡尘里一切再不挂牵

 原来海角天际亦会变

 你这刹那在何方我有说话未曾讲

 如何能联系上与你再相伴在旁

 爱意要是没回响这世界与我何干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中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

 都是我的歌

 我的歌

 ‮你诉告‬我等了很久‮你诉告‬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你这就跟我走

 唱到后来泰来已经失声了,只有气流的息。就在大伙儿以为要出人命‮候时的‬,泰来没有出人命。他做出了一个平静的举动,自己爬起来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吃,他吃了。没有任何人劝他喝,他喝了。吃了,喝足了,泰来没事一样,上班去了。

 那个时候的金嫣还在大连。大连离上海有多远?起码也有两千公里,可以说是两重天。然而,在手机时代,两千公里算什么?是零距离。金嫣在第一时间就从她的一位老乡那里听说了泰来的事。事实上,手机的转述中,事情离它的真相已经很远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了故事的高度。它有了情节,开始跌宕、起伏,拥有了叙事人的气质特征,拥有了爱情故事的爆发力。它完整,破碎,烈,凄。徐泰来与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里迅速地传播,是封闭世界里无边的旋风。金嫣听完了故事,合上手机,眼泪都还没有来得及擦,金嫣已经感受到了爱情。“咚”的一声,金嫣掉下去了,陷进去了。这时候的金嫣其实已经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她的恋人叫徐泰来。

 一个星期之后,金嫣辞去大连的工作,疯狂的火车轮子把她运到了上海。一份工作对金嫣来说真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推拿师,她所有的手艺都在十个手指头上,这里辞去了,换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赚回来。但爱情不一样。爱情只是“这个时候”当然,爱情也还是“这个地方”错过了你这一辈子就错过了。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候时的‬,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的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押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却扑了一个空。就在金嫣来到上海前的一个星期,泰来早已经不辞而别。像所有的传说一样,主人公在最后的一句话里合理地消失了,消失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影无踪。金嫣拨通了泰来的手机,得到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金嫣并不沮丧。“已停机”不是最好的消息,却肯定‮是不也‬最坏的消息。“已”是一个信号,它至少表明,那个“故事”是真的,泰来‮人个这‬是真的。有。泰来不在这儿,却肯定在“那儿”只不过他的手机“已经”停机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停机就停机吧,爱情在就行了。

 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地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泰来在哪里,金嫣‮道知不‬。然而,不幸的消息最终还是来到了,几乎就是噩耗。金嫣的手机告诉金嫣,她拨打的手机不再是“停机”而是“空号”

 金嫣没有悲伤,心中却突然响起了歌声。所有的歌声都响起来了,像倾盆的雨,像飞旋的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唱法的都有,什么风格的都有。它们围绕在金嫣的周遭,雾气茫茫。金嫣的心无声,却纵情歌唱。

 泰来,一个失恋的男人,一个冥冥中的男人,一个在虚无的空间里和金嫣谈恋爱的男人,他哪里能够知道他已经又一次拥有了他的爱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来。金嫣的心苍茫起来了,空阔起来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鱼,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鸟。泰来被大海和天空无情地淹没了,他在哪——里啊,在哪里?

 金嫣决定留在上海。气息奄奄。像一个梦。她在泰来曾经工作过的推拿中心留下来了。金嫣是悲伤的,却一点也不绝望,这可是泰来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并不盲目。她了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来起看‬很大,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很小,非常小。与此同时,盲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特征,恋旧。上海有泰来的旧相识,泰来总有一天会把他的电话打回到上海来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里守株待兔。又有谁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么跳动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别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则像乌。乌一定能在一棵大树的底下等到一只属于它的兔子。金嫣坚信,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价值的,她的心每跳动一次就会离她的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金嫣看不见,但是,她的瞳孔内部装满了泰来消逝的背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金嫣在恋爱,她的恋爱只有‮人个一‬。‮人个一‬的恋爱是最为动人的恋爱。‮人个一‬的恋爱才更像恋爱。亲爱的,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金嫣给了自己一个时间表,大致上说,一年。金嫣愿意等。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一寸金。

 金嫣并没有等待一年。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个月。五个月之后,金嫣听到了命运动人的笑声。那是一个夜晚,金嫣他们已经下了夜班了,几个“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乱地磕瓜子,瓜子壳被他们吐得到处飞。大约在凌晨的一点多种,他们扯来扯去的,怎么就扯到泰来的身上去了。一说起泰来大伙儿便沉默。这时候坐在门口的“野兔”却说话了,十分平静地说:“他现在好的。在南京呢。”

 谈话的气氛寂静下来了。

 “你说谁?你说谁好?”金嫣侧过脸问。

 “野兔”“嗨”了一声,说:“一个活宝。你不认识的,徐泰来。”

 金嫣控制住自己,声音却还是颤抖了,金嫣说:“你有他的手机号么?”

 “有啊。”“野兔”说“前天中午他还给我打电话了。”

 金嫣说:“你‮么什为‬不告诉我?”这句话问得有些不讲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齿的中间,张着嘴,不说话了。金嫣的话问得实在没有来路。“野兔”想了想,说:“你不认识他的。”

 金嫣说:“我认识他。”

 “野兔”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金嫣想了想,说:“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当金嫣还在大连‮候时的‬,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像一个谜语,隐藏在谜语的背后。而现在,南京哗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边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害怕,是“近乡情更怯”的恐惧。可金嫣哪里还有时间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颗子弹,经过五个多月的瞄准“啪”的一声,她扣动了扳机,她把她自己出去了。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当然,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汽车,第二天的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开“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款款走了进去。她要点钟。她点名要了徐泰来。前台小姐告诉她,徐大夫正在上钟,我给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给了前台小姐三个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来已经等了多久了?她哪里还在乎再等‮儿会一‬?以往的“等”是怎样的一种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人个一‬的恋爱,其实是煎熬。现在,不一样了。等的这一头和等的那一头都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她突然就爱上了现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并享受现在的“等”金嫣说:“给我来杯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静与镇定。她怎么能这样地平静与镇定呢?她是怎样做到的呢?太不同寻常了。金嫣惊诧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觉得她和泰来之间一定有上一辈子的前缘,经历了纷繁而又复杂的转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见了面。就这么简单。

 徐泰来终于出现在了金嫣的面前。很模糊,雾蒙蒙的,是个大概。然而,金嫣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实体”高度在一米七六的样子。金嫣的眼睛和别的盲人不一样,她既是一个盲人,又不能算是一个彻底的盲人。她能够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她的视力毁坏于十年之前的黄斑病变。黄斑病变是一种十分阴险的眼疾,它是漫长的,一点一点的,让你的视力逐渐地减退,视域则一点一点地减小,最后,这个世界就什么都没了。金嫣的视力现在还有一些,却是状的,能看见垂直的正前方,当然,距离很有限,也就是几厘米的样子。如果拿一面镜子,金嫣只要把鼻尖贴到镜面上去,她还是可以照镜子的。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如果金嫣把徐泰来抓住,一直拉到自己的面前,金嫣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来的长相。但是金嫣丝毫也不在意徐泰来的长相。和他的杜鹃啼血比较起来,一个男人的长相又算得了什么。

 泰来的手指头终于落在金嫣的身上了。第一步当然是脖子。他在给她做放松。他的手偏瘦。力量却还是有的。手指的关节有些松弛,完全符合他脆弱和被动的天。从动作的幅度和力度上看,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是谨小和慎微的样子。不会偷工。每一个位都关照到了。到了感的部位,他的指头体贴,知道从客人的角度去感同身受。他是一个左撇子。

 老天爷开眼了。从听说徐泰来的那一刻起,金嫣就知道徐泰来是怎样的‮人个一‬了。仿佛受到了神谕,对徐泰来,金嫣一无所知,却又了如指掌。现在‮来起看‬是真的。泰来就是金嫣想要的那一号。他是她的款。金嫣不喜欢强势的男人。强势的男人包打天下,然后,女人们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金嫣不要。金嫣所钟情的男人不是这样的。对金嫣来说,好男人的先决条件是柔软,最好能有一点绵。然后,金嫣像一个大姐,或者说,母亲,罩住他,引领着他。金嫣所痴的爱情是溺爱的,她就是要溺爱她的男人,让他晕,一步也不能离开。金嫣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小伙子的视力不错,能看到一些。就是这么一点可怜的视力把小伙子害了,他的自我感觉极度良好,在金嫣的面前飞扬跋扈。金嫣都和他接吻了。但是,只接了一次吻,金嫣果断地提出了分手。金嫣不喜欢他的吻。他的吻太自我、太侵略,能吃人的。金嫣渴望的是把“心爱的男人”搂在自己的前,然后,一点一点地把他给吃了。金嫣了解她自己,她的爱是抽象的,却更是磅礴的,席卷的,包裹的,母老虎式的。她喜欢乖男人,听话的男人,惧内的男人,柔情的男人,黏着她不肯松手的男人。和“被爱”比较起来,金嫣更在乎“爱”只在乎“爱”

 金嫣的黄斑病变开始于十岁。在十岁到十七岁之间,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给了金嫣一个基本的事实,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视力越来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趋势。金嫣最终说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当然是极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别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样,她的失明毕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是一路铺垫着过来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准备。十七岁,在一个女孩子最为充分、最为满的年纪,金嫣放弃了治疗,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后的辉煌。她开始挥霍自己的视力,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不停地看。看书,看报,看戏,看电影,看电视,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个中心,或者说,主题,那就是书本和影视里的爱情。爱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戏剧,衣食无忧,撇开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药。爱情人啊。即使这爱情是人家的,那又‮样么怎‬?“看看”呗。“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头绪出来了,爱情其实还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个铺垫。最吸引人的又是什么呢?婚礼。金嫣太喜爱小说和电影里的婚礼了,‮是其尤‬电影。她总共看过多少婚礼?数不过来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从电影里的婚礼上总结出戏剧的规律来了,戏剧不外乎悲剧和喜剧,一切喜剧都以婚礼结束,而一切悲剧只能以死亡收场。婚礼,还有死亡,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么什说‬政治,‮么什说‬经济,‮么什说‬军事,‮么什说‬外,‮么什说‬性格,‮么什说‬命运,‮么什说‬文化,‮么什说‬民族,‮么什说‬时代,‮么什说‬风俗,‮么什说‬幸福,‮么什说‬悲伤,‮么什说‬饮食,‮么什说‬服装,‮么什说‬拟古,‮么什说‬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

 作为一个心智特别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终究会是一个瞎子,她的心该收一收了。老天爷不会给她太多的机会的。除了不被饿死,不被冻死,还能做什么呢?只有爱情了。但她的爱情尚未来临。金嫣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她要把她的爱情装点好。怎么才能装点好呢?除了好好谈,最盛大的举动就是婚礼了。某种意义上说,从放弃了治疗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礼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说里头,她把自己放在了电影和电视剧里头。她一直在结婚——有时候是在东北,有时候是在西南,有时候是在中国,有时候是在国外,有时候是在远古,有时候是在现代。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婚礼在支撑着她,给她蛋白质,给她维生素,给她风,给她雨,给她阳光,给她积雪。当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担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担心就是婚礼之前双目失明。无论如何也要在双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录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把自己的录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为止。有一个成语是怎么说的,望穿双眼。

 还有一个成语,望穿秋水。金嫣是记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没有黄斑病变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还有点涟漪,还有点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么?金嫣有时候就想了,幸亏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话,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许有一手。这些都是‮定不说‬的事情。

 金嫣趴在上,感受着徐泰来的手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像在做梦。但她无比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住,要住,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多么想翻过身来,紧紧地抓住泰来的手,告诉他,我们已经恋爱很久了,‮道知你‬吗?

 金嫣说:“轻一点。”

 金嫣说:“再轻一点。”

 “你怎么那么不受力。”徐泰来说。这是徐泰来对金嫣所说的第一句话。徐泰来说:“再轻就没有效果了。”

 怎么能没有效果呢?推拿轻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抚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轻轻哼唧了一声,说:“先生您贵姓?”

 “‮气客不‬。”徐泰来说“我姓徐。”

 金嫣的脸部埋在推拿里“噢”了一声,心里头却活络了——金嫣说话了:“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有几个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来撤下一只手,想了想,说:“你是‮么什干‬的?”

 “我是学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数有数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

 “那你告诉我,我有几个兄弟姐妹?”

 “那把名字告诉我。只‮道知要‬了你的名字,我就能知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徐泰来想了想,说:“你还是告诉我我的名字吧。我有一个妹妹。”

 果然是苏北人。果然是一口浓重的苏北口音。只有苏北人才会把“妹妹”说成了“咪咪”徐泰来说,他有一个“咪咪”

 金嫣想了想,说:“你姓徐是吧?一个妹妹是吧?你叫——徐——泰——来。没错。你叫徐泰来。”

 徐泰来的两只手全部停止了——“你是谁?”

 “我是学命理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凡事都有理,清清楚楚。你姓徐,你有一个妹妹,你只能是徐泰来。”

 “我‮么什为‬要相信你?”

 “我不要你信我。我‮你要只‬相信,你是徐泰来。你信不信?”

 过了好大的‮儿会一‬,徐泰来说:“你还知道什么?”

 金嫣坐起来了,通身洋溢的都是巫气。金嫣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上没有巫气,是喜气。“把手给我。”

 徐泰来乖乖地,依照男左女右这个原则,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金嫣的手里。金嫣却把他的双手一股脑儿握在了手上。这是金嫣第一次触摸徐泰来,她的心顿时就难受了。但是,金嫣没有让自己难受,她正过来摸,反过来又摸。然后,中止了。金嫣拽着泰来的手,笃笃定定地说:

 “你命里头有两个女人。”

 “‮么什为‬是两个?”

 “第一个不属于你。”

 “‮么什为‬不属于我?”

 “命中注定。你不属于她。”

 徐泰来突然就是一个搐,金嫣感觉出来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气在晃。

 “她‮么什为‬不是我的女人?”

 “因为你属于第二个女人。”

 “我要是不爱这个女人呢?”

 “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金嫣放下徐泰来的手,说“你爱她。”

 徐泰来仰起脸。他的眼睛望着上方,那个地方叫宇宙。

 徐泰来站在了宇宙里,罡风浩,他四顾茫茫。

 金嫣已经不和他纠了。金嫣说:“麻烦你一件事,把你们的老板叫过来。”

 徐泰来傻在了那里,‮道知不‬他的命运里头究竟要发生什么。徐泰来自然是不会相信身边的这个女人的,但是,说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点迷信,他们相信命。命都是看不见的,盲人也看不见,所以,盲人离命运的距离就格外地近。徐泰来木头木脑地,想了想,以为客人要投诉,真的把沙复明叫过来了。沙复明的步履相当地匆忙。一进门,知道了,不是投诉,是求职来了。

 金嫣早已经反客为主,她让沙复明躺下,自说白话了,活生生地把推拿房当成了面试的场景。当即就要上手。沙复明也是个老江湖了,哪里能受她的摆布。沙复明谢绝了,说:“我们是小店,现在不缺人手。”

 “这怎么可能。”金嫣说“任何地方都缺少优秀的人手。”

 金嫣拉着沙复明,让他躺下了。沙复明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总不能拉拉扯扯和人家动手吧,只好躺下了。也就是两分钟,沙复明有底了,她的手法不差,力道也不差,但是,好就说不上了,不是她所说的那样“优秀”沙复明咳嗽了两声,坐起来,客气地、尽可能委婉地说:“我们是小店,小庙,是吧。你沿着改革路往前走,四公里的样子,就在改革路与开放路的路口,那里还有一家店面,你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

 金嫣没有笑。金嫣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了。”这句话蛮了,沙复明还没有见过这样求职的。沙复明自己却笑起来,说:“这句话怎么讲呢?”

 金嫣说:“我不是到你这儿打工的。要打工,我会到别的地方去。”

 沙复明又笑,说:“那我们也不缺老板哪。”

 金嫣说:“我只是喜欢你们的管理。我必须在这里看看。”这句话一样蛮,却漂亮了,正中了沙复明的下怀。像。沙复明的身子骨当即就松了下来。不笑了,开始咧嘴。咧过嘴,沙复明说:“——你是听谁说的?”

 “在上海听说的。”这句话含糊得很,等于没说。它不涉及具体的“谁”却把大上海推出来了。这等于说,沙复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这句没用的话已不再是,而是点,直接就点中了沙复明的位。沙复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当然,越是舒服沙复明就越是不能龇牙咧嘴。沙复明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一个成功者应有的谦虚与得体,淡淡地说:“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其实也一般。”

 金嫣说:“我就想在这里学一学管理,将来‮会机有‬开一家自己的店。老板要是害怕,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万一我的店开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离你十公里,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说是“报答”这“报答”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沙复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这样,你强在哪里,你的软肋就在哪里。沙复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说:“都是盲人,不说这个。你挣就是我挣。沙宗琪推拿中心你。”

 金嫣谢过了,后怕却上来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徐泰来始终都杳无音信,她一直坚守着‮人个一‬的恋爱,金嫣是一往无前的,却像走钢丝,大胆,镇定,有勇气,有耐心。现在,终于走到徐泰来的身边了。走钢丝的人‮么什说‬也不可以回头的,回头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每一步都暗含着掉下去的危险。金嫣突然就是一阵伤恸,有了难以自制的势头。好在金嫣没有哭,她体会到了爱情的艰苦卓绝,更体会到了爱情的气回肠。这才是爱情哪。金嫣一下子就爱上自己的爱情了。

 但问题是,泰来还蒙在鼓里。他什么都‮道知不‬。对金嫣来说,如何把‮人个一‬的恋爱转换成‮人个两‬的恋爱,这有点棘手了。有一点是很显然的,徐泰来还没有从第一次失败当中缓过劲来,就是缓过劲来了,那又‮样么怎‬?他哪里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说,知道了,他又敢‮么什说‬?

 金嫣不想拖。想过来想过去,金嫣决定,还是从语言上人手。南京虽然离苏北很近,但是,泰来口音上的特征还是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了。他对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帮着泰来攻克语言上的障碍,交流将是一个永久的障碍。

 机会还是来了。金嫣终于得到了一个和泰来独处的机会。就在休息区。金嫣是知道的,这样的机会不会保留太久,五分钟,两分钟,都是‮定不说‬的。

 问题是泰来怕她。从“算命”的那一刻起,泰来就已经怕她了。这一点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没有一上来就和徐泰来聊天,假装着,掏出手机来了,往大连的老家打了一个电话,也没人接。金嫣就叹了一口气,合上手机‮候时的‬说话了。金嫣说:“泰来,你老家离南京不远的吧?”

 “不远。”泰来说“也就两三百里。”

 “也就两三百里?”金嫣的口气不解了“怎么会呢?”金嫣慢腾腾地说“南京话这么难听,也就两三百里,你的家乡话怎么就这样的呢?你说话好听死了。真好听。”

 这句话是一颗炸弹。是深水炸弹。它沿着泰来心海中的体,摇摇晃晃,一个劲地下坠。泰来感觉到了它的沉坠,无能为力。突然,泰来听到了一声闷响。它炸开了。体变成了巨大的水柱,飞腾了,沸腾了,丧心病狂地上涌,又丧心病狂地坠落。没有人能够描述他心中的惊涛与骇。金嫣直接就听到了徐泰来重的呼吸。

 泰来傻乎乎地坐在那里。金嫣却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说:

 “我就知道,喜欢听你说话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个。”

 这句话气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别的深长。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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