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燕分飞
一
打那以后又过了两三天,阿岛来到东京。
有田提前离开研究室,一回到家立即带上初枝到上野车站去
接。
在朝子学校放假期间回故乡去的
妈也已归来,跟朝子俩在准备晚餐。
大概
儿也未曾料到初枝会到月台上来接自己,阿岛只顾从车窗口把行李交给车站搬运工,连初枝跑到跟前都未曾发觉。
“哎,初枝!”
阿岛大吃一惊,呆立在那里。
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初枝吓了一跳。
阿岛毕恭毕敬地跟有田寒暄。
“离开一段时间,我就觉得这孩子还是盲人似的,这孩子倒先发觉我,简直就像是在撒谎呀。”
阿岛笑着往前走。
她正面望有田的脸都觉得难堪。
“太不好意思啦,实在是给您添了意外的麻烦。本应早点去府上拜访,可因为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那可得多保重。现在不要紧了吧?”
有田朴实地说。
初枝默默地握住母亲的手。
柔软发胖的阿岛的手冰凉。初枝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
自从初枝深夜从户仓的旅店逃出来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初枝一个劲儿地往阿岛身上靠,仿佛以此来安慰自己的母亲,这让阿岛感到意外。
见有田儿会一吩咐车站搬运工,儿会一叫车,笨手笨脚地替自己忙乎,令习惯照顾男人日常生活的阿岛,反而感到心里不安,但是初枝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毫不在乎。
这也让阿岛觉得不正常。
“实在是尽给人家添麻烦啊。”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马上点点头。
上野公园的樱花业已凋谢。今天连拂动飘落在地的花瓣的微风有没都,而且连地上的尘埃也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又是傍晚时分了。
城市的天空略有薄霭,远方的天际渐呈朦胧。
阿岛若无其事地说:
“初枝,这是樱花。”
“哎。我每天都看。”
到了有田家后,因朝子是女人,而又是在榻榻米上初次见面的毕恭毕敬的场面,阿岛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而初枝却显得十分随便,甚至跑到厨房里去。
阿岛感到非常纳闷。
赶快从大旅行包里掏出初枝的换洗衣服。
“是前天吧,小姐她给我送来了各式各样的衣服。”
“那样,尽给人家添麻烦,你真够戗。”
阿岛不由得语气
暴起来。
“什么呀,我向她借旧衣服穿嘛。”
“没治的孩子!”
阿岛见晚饭四人一起吃,饭后连初枝都一起帮着收拾,便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心。
她深深感到这家的祥和犹如春天的夜晚一般。
二
一换上松快的和服,有田又显出一副书生的样子。
虽说是一家的主人,却并非年轻夫妇,而是兄妹俩过日子,因此家里总有一种让人感到美中不足,然而又让外来客人感到容易亲近的气氛。
从厨房的碗碟声中传来的初枝音声的,显得格外娇滴滴的,阿岛呆在客厅,犹如上当受骗似的。
然而,阿岛由于弄不清楚有田对于初枝逃到东京到底知道多少底细,于是只能反复讲这样的话:
“确实,那孩子一下火车,恰巧有田先生打那儿经过,她的运气真好。如果不是您把她捡回来的话,现在还道知不会样么怎呢。”
“不,不,她比您想像的要坚强得多。即便没遇上我,也会去礼子小姐那儿的吧。”
有田不拘礼节地笑着“可是,今后怎么办呢?礼子小姐好像也很担心。”
阿岛非常想听听礼子现在样么怎,她说了些什么。
“不能再让小姐为我们担心了。我心想利用小姐的盛情从一开始就不对。我打算也那样好好地跟初枝谈谈之后悄悄地在乡下过日子。”
有田在默默思考。
“我准备不跟小姐见面就回去。”
“可是…”
有田说完便中途打住,瞧了瞧阿岛脸色后,又说:
“您累了吧。今晚请早点休息…改
再商量,如果我也能帮上忙的话…”
“谢谢!”
阿岛低着头悄悄地起身走出去。
从放在朝子房间的大旅行包中拿出了初枝的和眼等物品。
初枝也和朝子一起来到客厅坐下。
庭院板墙上头的夜空因上野车站的灯光很明亮,时而可听到火车站的汽笛声和铃声。
四人就着阿岛带来的特产——荞麦面点心,喝着
茶,虽然很平静但漫无边际的闲聊也往往无话可谈,阿岛于心不安。
有田轻轻地起身去了楼上的书斋。
“初枝,把你的和服拿出来吧。”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便到隔壁房间换和服。
过了儿会一,阿岛问朝子:
“您哥哥的学习很忙吗?”
“不,在家里不怎么忙。”
“那么,我有点事。”
“唔,请。”
朝子站起身,在楼梯下喊:
“哥,初枝妈。”
阿岛上楼去了。
朝子边帮初枝系和服带子边说:
“都快睡觉了,不是不换也行嘛。”
“嗯。不过,我一穿小姐的衣服,妈妈她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咦,初枝你也考虑那种事?真叫人吃惊。”
“我妈妈跟有田有什么话要讲?”
“这个,”朝子搂住初枝的肩膀说“哎,别回去,就在我家住着。请在我家。”
三
来起看有田家并不宽敞,阿岛打算跟有田谈过话后搬到信浓屋旅馆去住。
然而,到了楼上的书斋跟有田面对面一坐下来,阿岛却不
对涉及到初枝所受的侮辱的事踌躇不定,不知怎样开口才好。
还是有田先说:
“前天,正
和礼子到家里来了。”
阿岛点点头,说:
“那么,初枝见到他们了吧?”
“嗯。我当时不在家。”有田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听说正
把初枝托付给我妹妹了。他说即便您来接,也请坚决不要让她回去。”
“啊,怎么能…”
“所以,即使您说要带她走,如果不得到正
的同意,我们也不能把她交给您啊。”
有田仿佛开玩笑似的这样说。
在阿岛听来这是对自己的温暖的安慰。
“初枝在上野车站附近一遇见我,马上就说要见小姐,我看她那模样非同寻常,就对礼子说暂时不来见为好。”
“哦。从接到电报候时的起,一这到想一次又要给小姐添麻烦,就感到于心不安。”
“那种事别放在心上。不知怎么回事,礼子很擅长应付初枝。虽说我家朝子也是女人,对初枝照顾得也
不错,但好像无法做得像礼子那样好。前天也是礼子赶紧把初枝带到高滨博士那里去致谢的。”
“啊,是吗?”
“在这以前,无论我们怎么劝,她连公园的樱花都不去看,寸步不离家门。”
阿岛垂头说:
“因为出了她单独跑到东京来这种事。”
倘若初枝已将此事和盘托出的话,现在阿岛就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就是为向大家道歉,才来的。”
有田沉默不语,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
初枝的婚姻早已变成残酷的梦幻而消失,阿岛现在想知道的是礼子的婚事。
她不便向有田打听,而且矢岛伯爵的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觉得初枝在东京无为地多呆一天,只会给小姐她们多增加一天的麻烦。”
“不管怎么说,眼下初枝是最可怜的,因此,为初枝着想这才是最要紧的。”
为有田的盛情所感染,阿岛连急着要表达的话也说不出口。当天晚上也就住在了有田家。
在楼上的房间里,只剩下初枝和母亲两人时,初枝既像是又回忆起那可怕的夜晚,更像是无法忍受羞
。
她一钻进被窝,立即熄了灯。过了儿会一,响起了暗自哭泣音声的。
“妈妈,请原谅!我把一切都讲了。”
初枝音声的硬朗得出乎意料。
“在户仓讲的话,我听到了。说小姐是我姐姐…”
四
阿岛也早有心理准备:大概会是这样。
初枝得知礼子是自己的姐姐,这固然不坏,然而那又是多么残酷的获悉方式。
偷听到和伯爵谈的那种话后,又那样遭到伯爵欺侮。
为何没能更早一些把她有一个姐姐作为光明正大的幸福告诉她,让她高兴呢!
“都是妈妈不好。虽然没有必要对初枝隐瞒,可是,对礼子家要尽情分。而且,想让初枝以为我是仅有初枝一个孩子的妈妈。礼子是我的小孩,这一点不错,但是,我只不过生下了她,连
也没让她吃上几口,都二十年没见面啦。”
“是我做得不对,我对正
也是那样道歉的。”
“说了些什么?”
“都说了。连小姐是我的姐姐也说了。他道知不这件事,很惊讶。小姐她是知道我是她妹妹,才那样对待我的吧?”
“不是的。她做梦也到想没过初枝是她妹妹,我是她母亲。”
“那是不是算欺骗了小姐?”
“么什说欺骗。那样认为的话,是完全不相关的外人的偏见。小姐和你之间的爱不是通过欺骗产生的。”
“是的。”
“初枝你是一直道知不有姐姐而长大的,就算现在知道了,可是今后也将根本没有希望像正常的姐妹那样相处下去。”
“嗯。”“虽然可悲,可话又说回来,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你是实实在在地以一种美好的心情与姐姐相处过来的。因此,就凭这一点,就凭这一点嘛,初枝你不认为还是有姐姐人个这存在的价值吗?这也许对你有点勉强。”
“对,我是那样认为的。不勉强。”
“看到道知不是姐妹的你们俩像血缘相通似的情形,妈妈高兴得简直心里害怕,总感到好像是自己的罪孽遭到谴责,不过我还是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是我的错误,给初枝带来了不幸。”
初枝把手伸向暗处,去摸身旁被窝中的母亲。
“妈妈在户仓生病了。但也并不是不能更早一点儿来接你。我心里犹豫不定。感到自己无法与两个女儿见面,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我想如果初枝在有田这里,既可以跟小姐见面,而且姐妹间存在的那种奇异的力量兴许对初枝有利,心想还是我不在更好一些。”
“妈妈!”
初枝感到
口堵得慌,她搂紧阿岛。
“我也见过那个人,但已一点也不怕他。他是和小姐一道从美术馆出来的。”
“跟小姐?”
阿岛热血沸腾。
伤害了初枝,竟还能跟礼子一道外出,算什么男人!
“你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瞧着?”
“我说初枝已经死了。”
“初枝?那个人才该死。”
翌
早晨,阿岛去了矢岛家。
出现在客厅的伯爵面对满怀杀机的阿岛,身不由主地摆出一副对付的架势。
五
然而,伯爵还是悠闲地坐到阿岛面前的椅子上,说:
“样么怎,下决心了?”
“下了。”说到这里,阿岛得不恨把对手捅死,却问“什么决心?”
“太可笑了。你不是为说这事来的吗?是的吧。那女孩要委身于我吧。”
“还讲这种话。”
阿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极其冷淡地说:
“不适可而止的话,你会很危险的。”
“你才要适可而止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总在做故作高雅的美梦。气客不地说,你么什为要生下两个女儿。你用外来的道德责备我,这也是愚蠢的照葫芦画瓢,那样固执己见,是打错了算盘。为了你自己的体面,甚至让初枝背上空空如也的包袱,不是徒然增加痛苦吗?”
“初枝的事,我已打算不再对你讲任何话了。”
“就连我对那女孩也有所感动,我确实在想,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虽然被礼子骂得相当厉害,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表示一点感谢。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是个
暴的男人。说到对你的两个女儿,如果对她们的长处我都发表过一个见解的话,我就不至于要那样遭你憎恨。什么样的男人能把握女人的真实,道知你吗?礼子的父亲对你样么怎?正
那样的
孩子又算什么东西!礼子那样的姑娘,即便是一时心血来
,主动想跟我结婚,这也是有所感动的缘故。”
“我要讲的是礼子的事,你对初枝干了那种事后,竟然还能会见礼子。”
“那可是我要说的话。初枝跟礼子好像很热乎地一起回去了,但那是故意假装的。”
“礼子什么都知道。”
“连和初枝是姊妹也…”
阿岛一时语
,但马上又说:
“初枝是打算作今生今世最后的诀别,才去见一面的吧。由于你的缘故,我和初枝都丢掉了对小姐的依恋。”
“是不是如同我所说的,一切都付诸东
了?不需要永远为不自然的母女关系所困惑嘛。”
“是的,小姐的婚事也彻底告吹,一了百了啦。”
阿岛把悲伤深藏起来,提醒伯爵道:
“如想到替别人当了牺牲品,初枝也会死心的吧。对那孩子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报恩。”
“你是戴着陈腐的情理假面具,故意来讲令人讨厌的话吧?”
“现在,我也作为礼子的母亲明确表示解除婚约。由于初枝认为自己已死,我就增添了袒护礼子的力量。”
“对于礼子的事,她有名正言顺的父母亲,我用不着同你商量,关于初枝的事我是永远不会逃避的。当然也出于惩罚礼子,才做了那种事。但是,你也可以把初枝和礼子分开来考虑。等你心平气和,能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时,我们再见面也行。”
伯爵起身,连头也不回地走去出了。
阿岛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六
从伯爵的口气中阿岛感觉到他和礼子结婚的念头已经打消,所以也就不再与他顶撞。像是被赶走似的,她走出客厅,忽然感到脚下的草坪变得朦胧起来,水灵灵的绿色奇怪地在眼前膨
开来。
她朝石门方向蹒跚而去,抓住了门廊。上面的铁皮略带温热。
“危险!”
随着一声叫骂,汽车猛地急刹车。
驾驶员伸出脑袋在咂嘴。
阿岛慌忙躲开,身体倚靠在土坡上,往车里一看,只见车里有男女二人,作为夫妇,女方显得未免太年轻,太妖
。
那是礼子的姐姐房子和村濑。
然而,阿岛和房子互不相识。
这对夫
正在为礼子的亲事而奔波。阿岛当然道知不这些事。
阿岛沿着洋式土坡下到门前的广场,这时,身穿和服
裙的工读生追上来。
“起不对,伯爵要我问,您在东京要住到什么时候?住哪家旅馆?”
“你?”
“您有什么事吗?刚刚来了客人。”
“很冒昧,请问客人是谁?”
“是村濑先生。”
“村濑先生?”
阿岛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后说道:
“总住筑地的信浓屋旅店,不过,今天晚上我就要回故乡了。”
一回到有田家,初枝飞奔到大门口
接阿岛。
“妈妈,到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脸色不对头。”
“怪讨厌的,眼睛能看见,光注意人家的脸色。”
“对,对。还是眼睛看不见时更了解妈妈。”
阿岛好像要打岔,便问:
“人个一留在家里样么怎?”
“很有意思呀,一直在学习。”
在朝子的书桌上摊有打开的小学理科教科书及参考书。
阿岛朝它瞟了一眼。
“今天,朝子小姐从学校回家途中绕道去别的地方,回来要晚。她在做家庭教师。”
“是吗?初枝又是她家里的弟子,她很忙呐。”
“是的,一周要去三次。”
“不那么干活,是不是有困难?”
“指金钱方面?不太清楚。”
初枝摆出一副既幼稚又严肃的面孔,仰视着阿岛。
“我说,妈妈,朝子不在家,所以,妈妈不做几个晚餐的菜请有田先生尝一尝?”
“对呀。”
阿岛忽然望了望初枝,说:
“好,就这么办。道知不有田先生喜欢吃些什么。您跟
妈一起去上野的食品店买点东西来。”
说着,把钱包递给初枝。
“初枝,听说过村濑人个这吗?”
“村濑?”
初枝大吃一惊。
“是不那小姐的姐夫吗?妈妈,是到小姐那里去了吧?”
“不对。”
阿岛摇摇头,似乎在掩饰自己的狼狈。
初枝满脸疑惑,默不作声。
她不再追问,邀
妈出去了。
七
下面轮到自己动手了,阿岛到厨房一看,在见惯豪华餐馆的她看来,
妈和初枝采购来的东西,简直像小孩过家家玩似的拿不出手。不过,她又想这大概就是家庭生活。
“这里太狭窄啦,你到那边去。”
厨房很小,初枝也进来动来动去的话,便会身体相撞无法操作。
有田从研究室回到家。
初枝跑到门口,双膝完全着地,说:
“您回来啦!”
于是,就像习惯成自然似的,轻松愉快地鞠了个躬。
“哦。”
有田略显惊慌。
初枝把装有田平常穿的衣服的无盖筐拿到客厅。
像把它推出去似的搁到有田的脚跟前,她有点一本正经地坐到离他稍远一点的地方。
“好啦好啦,你不要忙乎。”
有田笨手笨脚地更衣。
初枝不好意思地瞧了瞧有田
下的西服,无奈地耸着肩,支起腿准备去叠。
有田慌忙阻止。
“请不要管它,真的。”
“哎。我是在学朝子小姐的做法。”
然而,初枝却不懂西服怎么叠,她红着脸仰视母亲。
“真是没用的人。”
阿岛笑着伸出手。
阿岛对初枝的所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初枝每天见朝子这么干,今天她不在家,自己代替她来做。但是,在阿岛看来,初枝起这种念头,这本身就令人难以置信。
在有田喜欢自己亲手做的菜的晚餐桌上,阿岛显得有点难为情,在回避有田的目光。
初枝麻利地把用过的脏碗碟收走,她干得很带劲儿,样子有点可笑。
初枝认为,在母亲面前显得萎靡不振未免太难受,她甚至认为急急忙忙地干活将是对母亲的一种安慰。
而且,在这狭小的家里也只有学朝子那样去干活。
干起活来觉得很愉快。
自从那天在光天化
之下遇到伯爵之后,奇怪的是初枝的恐惧感竟很淡薄。
一旦下决心断绝和正
的关系,痛苦也就减轻了。
现在惟有专心致志地回想所爱的人那既甜蜜又悲伤的梦,才能拯救自己。那是一种惟有年轻女人才有的浸透全身的想法。
在朝子十点多回到家之前,三人一直都在海阔天空地闲聊。朝子回来后,阿岛郑重其事地说:
“我并不是谁都见过面了,而且也于心不安,就这样悄悄地回去的话,不好吧。”
“请您去见一见礼子小姐。”
“正像您所说的,我要去道歉,同时也要跟她作今生今世的诀别。”
“哎呀,么什说今生今世的诀别,我不喜欢听,而且,初枝是我的学生,不能中途退学的哟。”
朝子也附和哥哥这样说。
八
初枝的眼睛看过裾花川、犀川、千曲川,现在用它初次看东京的大河,像腐烂的油一样的淤水令她惊愕不已。
初枝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阿岛眺望这条河会唤醒遥远的记忆。
阿岛心想,大概连礼子也道知不她自己是在这河岸上诞生的,因此才特地选择该处作为跟礼子告别的场所。
在面朝河的走廊上摆上坐垫坐下,初枝向有田请教对岸显眼的建筑物的名称。
时值暮
,无论水
还是水的气息早已显得暮气沉沉,这一切对阿岛而言倒也值得怀念。
正
和礼子略迟一会才到。
正
头戴大学生方形帽,身穿新的大学生制服。
“恭喜您!”
阿岛最先这么说。
初枝头也不抬,正
前的钮扣却在眼底闪闪发光。
五个人好像话都堵在嗓子眼里讲不出来,因此,礼子便正面注视阿岛,说:
“曾经承诺过的事,您不会忘吧,说把初枝交给我的。”
“啊?”
阿岛吃了一惊,她的目光正好与礼子相遇。
“先发制人啦,”有田微笑着说“实际上她说跟你见面心里很难受,想悄悄地回去的。我也对她说那可不行,因此才下决心来跟你告别的。”
“而且,还想向您表示道歉…”
阿岛再次低下头。
“的确,太起不对啦!”
初枝受母亲的感染,也低下头。
“哎,需要道歉的是我们,真不敢当。”
礼子皱起眉头。
正
慌忙说:
“都是我不好。不过,由我道歉,这令人遗憾。我从心里那么喜欢初枝,竟然不行。”
初枝情不自
地
摇头否定,她抬起头。
可是,阿岛依然双手触地,而且连身子也伏下去,看上去仿佛在痛哭
涕。
“妈妈!”初枝实在看不下去便喊叫“妈妈,别这样!”
阿岛犹如被人猛击一掌,连忙正襟危坐。
初枝的喊叫声震惊了所有在座的人。
“对,赶快停止道歉比赛。”
礼子也斩钉截铁地这样说。
“还有,告别的话也应该停止。”
正
感到心里也满是想要倾诉的话。
“么什说告别,要是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做到的话,我对人生也就再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东西了。”
正
心想,自己讲的这句话也包含阿岛和礼子之间的母女关系。
可是,无人把它明确地说出口,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
“如果不能请你们允许我们告别的话,我和初枝只有一死而已。我们想在远方思念着你们,生活下去,是吧,初枝。”
初枝也坦率地予以首肯。
女佣已开始上菜。
不知不觉地从河水中感觉到黄昏已悄然来临。
九
阿岛留下初枝,自己独自回长野去了。
最终还是不得不服从礼子的话。
正
显得有点被礼子压制。自从得知礼子是初枝的姐姐之后,对自己跟初枝的恋爱,他也怀着对礼子负疚的心情,后退了一步。
正
心想,作为自己的妹妹,礼子一定会予以制止的。
有田认为礼子的做法太鲁莽,把初枝留在东京该怎么办呢?
可是,有田对把初枝放在自己家里却根本不在乎。他还可从旁进行观察:那是概大礼子的性格有意思的地方。
而且,礼子强硬地从阿岛那里抢夺初枝的口气中,充满着一种悲剧感。
阿岛的心也是被礼子的
情所打动的。
“初枝是不是还想在小姐身边呆一段时间?”
听阿岛这么一说,初枝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当是小姐的孩子好啦!”
阿岛半开玩笑地说“请多多关照!这孩子的命运自从她眼睛能看见之后,我就无法把握了…”
而且,还存在跟正
这么一层关系,把初枝单独留下,便犹如把她置于险境,但阿岛相信初枝也会有精神准备的。
从她与礼子的姊妹关系来看,既然已到如今的地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俩走到底为好。
像这样重新振作,把出头之
托付给命运,这也是阿岛过去生活的一个侧面。
对姊妹的血缘关系,阿岛作为非同寻常的母亲,只有怀着已经挣扎到终点的信念来感谢两个女儿了。为此她离开了东京。
一回到长野,阿岛便马上从被褥到梳妆台,把初枝的东西都邮寄了过去。
不久,那初枝曾住过的山村的家的四周,也开满了苹果花。
上野公园里花落后长出
叶的樱花树景
已十分浓郁。
今天开始下起来的雨,也已猛烈得如同初夏之雨,租住的简易修建房漏雨了。
雨水沿着墙壁渗漏到朝子房间的壁橱里,初枝慌忙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
她漫不经心地翻开一本落满尘埃的妇女杂志的卷头画看着。
“啊,是爸爸?”她突然喊道“这是爸爸?”
那是一幅芝野作为政治家声名显赫时代的家庭照片。
初枝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照片。
在那所医院里触摸父亲尸体时内心深处的冰冷感觉突然又苏醒过来,初枝就那样睁着大眼睛,浑身发抖。
“这就是爸爸?”
两手在死人
部的被子上抚摸,抓起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用手掌死死夹紧死者的脸,把父亲的手指头一
一
地抚摸,头无力地垂落到父亲的
口——初枝回想起这些,马上把杂志扔在地上逃出房间。
有田一回到家立刻就问:
“怎么了?脸色发青。”
“可怕。”
“雨?雨有什么可怕的。”
下这么大的雨,朝子是无法从去当家庭教师的人家回来的。
有田刚在书斋坐下,便从楼下传来了初枝的喊叫声,他急忙下楼来。
初枝从被窝里爬出来,一见到有田便马上紧紧地搂住了他。
十
“爸爸,爸爸。”
初枝梦呓般地顺口呼唤着,睁大眼睛四下张望。
她满头大汗,连额上的头发都已
透。
“怎么了?”
有田双手抓住初枝的肩膀使劲摇晃。
“爸爸,可怕,爸爸…”
初枝把脸贴近有田
前。
有田的手指头往她的脖子上一碰,便给人一种冷冰冰的、
透的滑腻感。
“做梦了吗?是你爸爸的…”
“梦。梦?”
初枝犹如从梦中惊醒,头忽然离开有田,摇了摇说:
“跟做梦不一样。爸爸在枕头边走。这样一来,我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他还从我被窝上面通过。我
口堵得难受…”
“那就是梦啊。”
“不。”
初枝仍在摇头。恐怖笼罩她全身,可爱得酷似小孩。
“那声音是…”
有田问。
“不。可怕。”初枝仍搂着有田说。
“是雨声。雨漏到壁橱里,在用盆子接水。”
“由于那声音,你才做了可怕的梦。”
“可是,我并没有睡着啊,确实,爸爸到这里来了…”
“那就是梦。怎么会有那种荒唐事呢,不是什么东西有没都吗?”
初枝顿时浑身无力,坐到有田脚旁。
并且,抬头仰视有田。
“朝子还没有回来,你人个一是无法入睡的吧。到楼上来。”
初枝点头,她伸手去拿被窝旁边的和服,但因为有田在身旁,就仅在睡衣上套上一件和服外褂,低着头扎紧了窄
带。
她宛如一个尚未睡醒的人,站起身光脚踩到了睡衣的下摆上。
有田的手扶着她的肩膀,踩着楼梯台阶上楼。从
隙间传来雨点敲打那里的玻璃窗音声的。
已是五月之夜,榻榻米和墙壁都微暖、
漉漉的。
“没有法子,就请你睡在这里。”
有田坐在书桌前面指着自己的被窝这么说,他回头一看,只见初枝身子缩成一团坐在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啦,你不睡?”
“嗯。我害怕。一睡着爸爸就会来的。”
说着,初枝挪到席沿边说:
“我是第一次看见爸爸的照片,登在壁橱里的杂志上。因为他去世时,我眼睛还看不见…”
“请坐到这边来。”
有田起身让初枝坐到书桌旁。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考虑,脑子要糊涂一些才行。头脑里尽是些可怕玩意儿,这可不行。”
初枝的脸色终于变得明朗了。
十一
阿岛一看到当天早晨报纸上刊登的矢岛伯爵将于近
与订婚的礼子结婚的消息,便失魂落魄地坐上了火车。
径直从上野车站坐车赶到伯爵宅邸。
阿岛打算杀死伯爵,却没带任何凶器。她忘记了做那样的准备,觉得凭自己的愤慨和憎恨,就会然当致伯爵于死地。
因此,当工读生到里面去通报,让她在外面等儿会一,对此她也感到少见多怪。她气势汹汹像擅自闯入似的,正要跨进大门,只见礼子站在那里。
出现在阿岛那充血的眼睛里的并非活人形象。
犹如某种崇高的象征。
因此,阿岛毫不惊愕,只是为礼子的美貌所感动,冷不防站住发愣。
“妈妈!”
礼子呼喊。
阿岛似乎清醒过来,心想确实是礼子。
“妈妈!”
分明是呼喊自己的母亲音声的。
第一次听礼子喊自己妈妈,霎时间阿岛不由得低下头,说道:
“小姐。”
“我,都知道。请妈妈回去!”
礼子厉声地说。
“回去?小姐你才是,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你什么都道知不。”
礼子像在催
阿岛,自己穿上鞋子。
“小姐,我把那男人…”阿岛声音颤抖“小姐,那家伙把初枝、把初枝…”
“道知我。”
礼子冷冰冰地说。
阿岛身子摇摇晃晃,说:
“初枝是小姐的妹妹。”
“嗯,道知我。”
“尽管如此,却连你也要跟那男人…那种事决不允许!就是死我也要保护小姐。”
礼子背朝阿岛,昂然
立。
阿岛身不由己地朝向她那一边,说:
“小姐。”
“什么也不用再说啦,我全都知道。”
转过头来的礼子,脸色铁青。
“妈妈,我在替妹妹报仇。”
阿岛大吃一惊,犹如身体被尖锐物刺中似的,拽住礼子的手。
“报仇?报仇的话,由我来干。怎么能让小姐您也去跟那种男人打交道…初枝她是以为自己做替身才认命的。”
“什么替身,真是多此一举。”
礼子甩掉阿岛的手。
“为那样的事,跟那男人结婚,这太可怕了!”
“结婚不结婚,现在还道知不,可是,妈妈你什么也不明白。我恨妈妈!”
阿岛受到沉重的一击。
“只要这个世上没有那个男人存在就行。那样的话,可请小姐大胆地寻找幸福。初枝,就拜托您啦!”
“我的幸福,妈妈是不会懂得的,初枝将跟有田结婚吧。所以请您让她跟有田结婚,她跟有田,肯定会幸福的。我来拜托您啦!”
“哎,您么什说呀!”
出其不意,礼子已跨出大门。
阿岛跟在礼子身后。
“请回去,妈妈,再见!”
礼子敏捷地复又转过身来,独自一人径自走出了门。
“再见!”
强烈的阳光下,礼子的身影也十分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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