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直到掌灯时分,胡国光还没回家,这是最近一个月外面风声不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胡太太因此颇着急了。
金凤姐也是心不安定;道知她胡国光是和王荣昌同出去的,而王荣昌却又是清清楚楚看见胡炳和她厮
的情形,她料来这老实的王老爷一定是什么都说出来了。她回想当时的经过:胡炳固然胆大,自己也有心
拨;胡炳勾住她的头颈亲嘴候时的,她还斜着眼微笑,王荣昌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准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老头子了,这还了得!
金凤姐脸上热烘烘了。她记得胡炳说:“你总是我的。现在外边许多当官当司的姨太太都给了儿子当老婆。”她仿佛也听什么人说过:官府不许人家有姨太太,凡是姨太太都另外嫁人,或者分给儿子。这,果然是胡炳今天敢如此大胆调戏的原因,也是她自己竟然半推半就的原因。胡炳垂涎金凤姐,不是今天开始的;以前也捉空儿和她厮
过几次。但那时,金凤姐怕老爷,所以总没被胡炳碰着皮
。而胡炳也还怕老子,不十分敢。近来,不但胡炳常说“现在老子管不着儿子了”并且今天的事就证明老子反有点怕儿子。这又是金凤姐敢于让胡炳拦住了亲嘴的缘故。
然而金凤姐是
人,不懂得一切的新
,她又不比胡炳在外面听得多了——虽然他也是个一窍不通的浑人;所以金凤姐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怕。
晚上九点钟光景,胡国光方才回到家里,脸上略红,颇带几分酒意。
胡太太的第一句话是:“外边风声好些么?”
“不要紧。我已经做了商民协会的会员,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只要稍为运动一下,委员是拿得稳的。”胡国光十分得意地说。
王荣昌不敢出名做商民协会的会员,已经请胡国光代替。他们填报的表上是写着:店东,胡国光;经理,王荣昌;资本,贰千圆。
胡太太不大懂得胡国光的事,但看见他神色泰然,亦就放了心。
“阿炳还没回来呢!”胡太太第二桩心事来了。
“随他去罢。这小子也许会混出个名目来!”
金凤姐怀着鬼胎,侍候胡国光直到睡;他竟没追问白天的事,然而像在盘算什么,竟例外地不大理会金凤姐的
拨,翻了一阵子身,就没有声息了。金凤姐蜷伏在这瘦黄脸人儿的身边,脸上只是一阵一阵地发热;畏惧的心理,与本能的冲动,在她全身内翻腾作怪。白天的事,不知怎的,总是挂在她眼前,不肯隐灭。她
惘中看见胡炳张开了大嘴,直前拥抱她,喊道:“县官已经出了告示,你是我的!…”
第二天,胡国光着手去实现他的计划。昨天他已找过了陆慕游,谈的很投机,已经约定互相帮忙。胡国光原也知道这陆慕游只是一个绔袴子弟,既没手腕,又无资望,请他帮忙,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但胡国光很有自知之明,并且也有知人之明。道知他现在自己还不便公然活动,有些地方,他还进不去,有些人,他还见不着,而陆慕游却到处可去,大可利用来刺探许多消息;他又知道陆慕游的朋友,虽然尽多浮
子弟,但也有几个正派人,都是他父亲的门生,现今在本县都有势力,要结
这般人,则陆慕游的线索自不可少。还有一个念头,说来却不高明了,在胡国光亦不过是想想而已;那就是陆慕游还有一个待字深闺的妹子,陆慕云,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但是,胡国光却不是胡炳那样的浑人,他是精明老练的,他服膺一句古话:“饭要一碗一碗地吃。”他现在确是把“才女”完全搁开,专进行他所以
结陆慕游的第一二原因。而况商民协会选举
期已很迫近,只剩了十天的宝贵时间,他还能够不加倍努力么?
奔走几天的结果,胡国光已经有十三票的把握;选举会的前一天上午,他又拉得两票,但是就在这一天,他听得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几乎跌到冰窖里。
这消息也是在消息总汇的清风阁茶馆里得来的。因为早约好了一个帮忙投票的小商人到清风阁面谈,胡国光独自在那里喝着茶等候。其时正是午后一点钟差几分,早市已过,晚市未上,清风阁里稀落落地只有三五个茶客。有两个胡国光所不认识的青年人正在议论商民协会的选举,胡国光清清楚楚听得其中一个说:
“商民协会执行委员也有人暗中运动当选,你说怪不怪?”“执行委员,县
部早已指定了,”一个回答“本来应该指定。也让那些运动钻谋的人得一教训!”
胡国光大吃一惊;并非为的这两位的谈话似乎是在骂他,却因为执行委员既系指定,他便没有指望了。他惘然狼顾左右,觉得并无可与言的人,便招呼跑堂的给他保留着那壶茶,匆匆忙忙地出了清风阁。
他是个会打算的人,又是个有决断的人。他要立刻探听出“指定”之说,是否确凿;如果属实,他就决定要在未选举时和他的所有的“抬轿人”毁约,因为他拉来的票子,虽然一半靠情面,但究竟也都是许了几个钱的。
第一著,自然是找到了陆慕游,先问个明白。但白天里要找陆慕游,确是一件难事;这野鸟,不到天黑不回家。然而选举会却是明天下午二时准开的,不是今天把事情办妥,明天是什么都不用办。当下胡国光料来陆慕游未必在家,便先到一个土娼家去找;正走到聚丰酒馆门前,瞥见一个穿中山装的少年和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照在胡国光面前,比一大堆银子还耀眼。不幸此时胡国光心事太重,无暇端详那女子,径自
着少年叫道:
“呵,朱同志,久违了,很忙罢?”
胡国光和这位少年相识,是最近四五
内的事,也是陆慕游的介绍。少年名朱民生,看去不过二十二三,姿容秀美,是县
部的候补委员。陆慕游曾在胡国光前极力夸说朱民生是一个好心热肠有担当的人物,但在胡国光看来,不过是一个“无所谓”的青年。
“今天不忙。你到哪去?”朱民生回答。他挽住女子的右臂,放慢了脚步。
胡国光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抢前一步说:
“我要找慕游商量一件事,正没处去找呢。朱同志,道知你他的踪迹么?”
少年回眸看了女子一眼,微微一笑;他的红
的丰腴的面颊上起了两点笑涡,委实很妩媚动人,不愧为全城第一美男子。
“陆慕游么?你不用找了,他今天有事。”朱民生说,还是带着微笑。“也许我可以碰到他。你有什么事?要紧么?我替你转达罢。”
“事体并不算很要紧。但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告诉他。”
“哦,那么,停一刻我看见他时,就叫他先来找你罢。”
女子早已半面向左转,将一个侧背形对着胡国光;她这不耐烦的表示,使得朱民生也提起脚要走了。
胡国光料到朱民生他们和陆慕游一定有约,定不说此去就是赴约,所以转达一层,倒很可靠;但他此时一转念间,又得了个新主意,他赶快挪上半步,低声说:
“我听得明天的商民协会选举,
部已经指定了五个人叫大家通过;就恐怕陆慕游没知道,我所以要特地告诉他。”“是指定三个,选举两个,”朱民生“无所谓”地说“就是这点事么?我告诉他就是了。”
胡国光的眼前突然亮起来。“选举两个!”还有希望。但也不无可虑,因为只有两个!朱民生和那女子走离十多步远,胡国光方才从半喜半忧的情绪中回复过来。他方才嗅到一股甜香。他很后悔,竟不曾招呼朱民生的女伴,请介绍;甚至连面貌服装也没有看清。
他
不住独自微笑了。究竟胡国光是自笑其张皇失措呢,抑是为了“还有希望”还不大清楚;总之,他确是挂着微笑,又走进了清风阁。
一小时后,胡国光冒着尖针似的西北风,回家去了。他的脸色很愉快。坐茶馆的结果,他的统计上又增加了一票,一共是十八票了!十八票!说多是不多,说少也不少。可惜名额只有两个,不然他的委员简直是拿稳了。但是他不失望。道知他怎样去忍耐,怎样去韧干。在愉快的心情中,他想道:即使十八票还不当选,目前果然是失败了,但十八票不当选,也还是一种资格;从此可以出头,再找机会,再奋斗;只要肯干,耐烦地干,这世界上难道还少了机会么?
胡国光是如此地高兴,回家后竟允许给金凤姐做一件新羊皮袄过年;并且因为前天金凤姐擅自拿了太太的一副鞋面缎去自己做了鞋子,又惹起一场争吵,便当着太太的面,命令金凤姐照样做一双偿还太太,却暗中给金凤姐两块钱,算是补贴。
陆慕游是第二天一早才来。他已经有二十一票。他们又相约互投一票。
“我已经打听明白,互选是不犯法的。”陆慕游很得意地说。
下午,县商民协会第一届执行委员选举会就在县议会旧址的县
部里开幕了。县
部提出的三个人照例通过后,会员便投票。结果是:
陆慕游二十一票,胡国光二十票:当选。
陆慕游还只二十一票,是概大逃走了一票;胡国光多一票,是他临时弄来的。
县
部代表林子冲正跨上讲台,要致训词,忽然会员中人个一站起来喊:
“胡国光就是胡国辅,是本县劣绅!劣绅!取消他的委员。”
胡国光脸色全变了,陆慕游也愕然。全场的眼光,团团地转了一圈以后,终于集注在胡国光的身上。
全场七十多人的喁喁小语,顷刻积成了震耳的喧音。主席高叫“静些”似乎也没有效;直到这第一次的惊奇的
头接耳,自己用完了力量,渐渐软弱下去,于是方由林子冲最后一声的“静些”奠定了会场的秩序,然而已经五六分钟过去了。林委员皱着眉头,向台下找那位抗议者,却已经不见了。他更皱紧了眉头,高声喊道:
“刚才是哪一位提出异议,请站起来!”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站起来。林子冲更高声地再喊第二声,仍旧没有影响。他诧异地睁大了眼。胡国光脸上回复了活气;他想:这正是自己说话的机会。但是林委员第三次变换句法又喊了。
“刚才哪一位说胡国光是劣绅的,请快站起来呀!”
这一句话是被懂得了,人个一站起来;胡国光认得就是绰号“油泥鳅”的南货店老板倪甫庭。
“你说胡国光是劣绅,就请你当众宣布他的罪状。”
“他,胡国辅,劣绅。全县人都知道。劣绅!”油泥鳅哆着嘴,只是这么说。
林子冲笑起来了。胡国光见是自己的机会,毅然站起来声辩。
“主席,众位同志。我就是胡国光,原名胡国辅。攻击我的倪甫庭,去年私卖
货,被我查出,扣留他三包糖,以此恨我,今天他假公济私,来捣乱来了。国光服务地方十多年,只知尽力革命,有何劣迹可言?县
部明察秋毫,如果我是劣绅,也不待今天倪甫庭来告发了。”
油泥鳅被胡国光揭破了他的弱点,满面通红,更说不出话来。
“去年抵制劣货候时的,你就假公济私,现有某某人证。
你还不是劣绅么?”
人个这声音很高,但并未站起来。
胡国光心里一跳。抵制
货候时的,他确实做了许多手脚。幸而陆慕游很巧妙地帮了他一手。他冷冷地说:
“请主席注意,刚才不起立的发言人就是黑板上的次多数,十八票的孙松如。”
林子冲看了黑板一眼,微笑。而孙松如又代替了胡国光受会众的注目了。
全场忽而意外地沉默起来。
“请
部代表发表意见罢。”商民协会的指定委员赵伯通挽回了哑场。
鼓掌声起来了。胡国光也在内。
“兄弟是初到此间,不很明了地方情形,”林子冲慢慢地说“关于胡国光的资格问题,刚才有几位发表意见,都牵涉到从前的事,兄弟更属全无头绪。现在问我的意见,我是简单的两句话:此案请县
部解决,今天的会照旧开下去。”
许多手举起来表示赞成。最后举起来的是胡国光。
于是继续开会。但似乎刚才的紧张已经使大众疲倦,全场呈现异常的松懈和不耐。林子冲致了训话,会员没有演说,新选的执行委员竟连答词都忘了。
胡国光神志很是颓丧。他觉得当场解决,做不成委员,倒也罢了;现在
县
部办,万一当真查起旧事来,则自己的弱点落在别人手里的,原亦不少,那时一齐发作,实在太危险了。这到想里,他打了个寒噤。
“你不用担忧。到我家里坐坐,商量个好法子罢。”
陆慕游虽然自己得意,却尚不忘了分朋友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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