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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将什么时候来呢?"柯碧舟木呆呆地伫立在集体户男生寝室的玻璃窗户前,眼神呆痴地望着田坝、山坡上的雪景。昨夜的一场大雪漫天洒落,恰如一庞大的雪被,把暗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村寨树木、沟渠田埂,全都笼罩在雪野里。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山区,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耀人的眼睛。

 "杜见真会来吗?"柯碧舟喃喃地自问着,雪埋了山路,崎岖的小道很不好走,她为啥来呢?

 晌午时分,集体户关紧了的灶屋门被"咚咚"几下擂响了,独自一人在屋头的柯碧舟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了门,只见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左手提着草绳穿着的锄头,右手撑着门框,满脸的络腮胡楂楂中间闪着晶亮的冰花,嘴里出着气,站在门口积了一小层白雪的青石板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丽雅、俊秀的姑娘,一望那双清澈晶莹得像碧潭般澄净的眼睛,柯碧舟就认出,这是大山伯的女儿邵玉蓉。

 "大山伯,进屋头坐吧。"柯碧舟邀请道。

 "不坐啰!"邵大山的喉咙比敲锣还响,他高声道,"有人让我们给你捎句话哩,小伙子。"

 柯碧舟急忙问:"谁?"

 "看吧,"邵大山眯起眼睛,高高举起手里提着的新打锄头说,"暗大队没得铁匠铺子,趁着雪天没人要船,我和玉蓉到镜子山大队铁匠铺去,请铁匠打锄头,碰到了…"

 "一个上海女知青,叫杜见的。"邵大山身后的女儿不耐烦了,她急急地进嘴,直截了当地说,"她先问我们,你们大队几个知青都在吗?听说只有你‮人个一‬在集体户,她又让我们捎话说,请你今天下午不要出去,她有事儿来找你。柯碧舟,听见了吗?"

 邵大山连连点头:"是这样,就是这个事,看我这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说不清。"

 "听见了,我听见了!"柯碧舟嘴角开了笑纹,连连答应。听到这一好消息,他由衷地高兴,就连穿着浅蓝底白圆点子棉袄罩衫的邵玉蓉,在他眼里也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送走了捎口信的父女俩,急急忙忙把集体户的男生寝室和灶屋打扫一遍,然后一门心思地静候着杜见。屈指算来,他和杜见已有好多天没见了。

 他怀着饥渴、急切、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这些天来,差不多时时浮现在他眼前的人。脚僵得有些酸痛了,他照旧站在窗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十月、冬月在潇潇的风声里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寨上的乡亲们称之谓腊月的寒冬。

 在"天无三晴"的贵州山区,下细雨本是常事。到了腊月间,凛冽的寒风在大树林、峡谷里吼啸着,不时地搅着雨丝飞旋,一落到地上,雨水变成了凌,走几步路就要打滑。

 柯碧舟曾凝神观察过,一进腊月,就再也见不到星斗闪烁、万里无云的悄静夜晚了。天一擦黑,从河谷、深渊里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紫微微的冷雾,就弥漫了田坝、山间谷地。风吹得急,山野里显得寥廓、冷寂,连行路人也很少见。

 大队革委会主任左定法,曾几次三番在秋后的会议上说过,到了冬、腊、正月,暗大队一定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平整山地、改土变田,到明年耕,叫水田面积增加几十亩。可真一规划起来,几个生产队都不干。原来,暗大队的田坝,在团转大队中算多的,坡上现成的梯土,要改田也不费事,但水上不去,改了也白搭。左定法说过大话,先改过来,将来牵进电线再水上坡。几个寨子的社员群众,私底下说他张嘴吹牛皮,冲壳子冲壳子——撒谎、说大话。,没人理他。一九六六至一九六八三年,左定法造反当权,硬要显显"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一声令下,砍了大队和各个寨的橘园、李园、桃园,硬是把好端端的几片果园,变成了几十亩半生不的水田,每亩产量不到三百斤。社员们看清了他说的显显成果是怎么回事,都不愿听他的了。特别是湖边寨的气象员邵玉蓉有回去县里开会,看到一份铅字打印的县发文件,那上面说,暗大队在左定法领导之下,发动群众,老少动手,大干快上,三个冬天增加水田面积几十亩。吹得天花坠。邵玉蓉一问,说这文件是下面报上来的材料,气得她回来悄悄跟大伙一说,大伙一下都恍然大悟:左定法砍果园,目的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纸条啊!看清了他的面目以后,随他咋个大吼大叫,几个生产队都不接他的腔了。

 因此,一九六九、一九七两个冬天,暗大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以左定法为首的几个头头吼得再凶,群众也都各干各的,团不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过冬,柯碧舟实在觉得日子像瓢儿菜煮在清水锅里一样无味。寨邻乡亲们冬腊月有他们的事,钻进煤去拖煤炭,约齐人到林子里去撵山,五六个人带上镐子去挖疙蔸来烤火。有心计的人,出去赶个场——从偏僻、闭、交通不便的墟场上买来东西又到大的集镇上去出卖,从中赚点钱。称赶场。有这场跑到那场的意思。、做点小生意,或是带上生产队开的证明,到基建工地揽些石匠、木工活干干。柯碧舟什么事儿也不上手,挖煤炭的活儿他干过两个星期,工分是高,但他的体力不支,干了两个星期就累垮了。撵山挖疙蔸是闹着玩儿,多半无收获,即使打到个野猪、黄麂,也乐不上半天。出去揽工做呢,生活更艰苦了,他想去,队长还不同意。天天,只能闷在屋头。

 这是他在山寨上度过第二个冬天了。苏道诚一早回上海去了,王连发到他的女朋友孙莉萍队上去玩,唐惠娟被到县里去学习医疗技术。全国推广赤脚医生制度,她学习三个月回来,就是暗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巡回赤脚医生。只有肖永川还在寨上,不过他总是早出晚归,到处混。柯碧舟下乡后没有新的朋友,平时也不爱四处窜,没个去处。湖边寨的老少社员,都晓得小柯家庭出身不好,县里面有干部下乡,也常叮嘱大、小队干部,要注意小柯的表现,这个知青家庭出身很坏,本人在中学里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属于控制对象。消息传开去,寨邻乡亲们虽然没有戴上有眼镜,但柯碧舟也看出,大家对他客气中含有冷淡,接触中

 明显地现出疏远之情。在这种情况下,集体户里再冷,他也不去社员家烤个火。

 感的‮人轻年‬呵,心灵上像被刀剜了一个伤口,无时无刻不隐隐作痛。

 下大雪了,地处西南云贵高原东部的贵州山区,是不常下这样的鹅大雪的。柯碧舟听老年人说,有七八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狂风呼啸了一夜,集体户竹枝编的山墙上头,草索稀竹"哗啦啦"响了整整一晚,吵得柯碧舟睡不好。薄棉被上盖一条线毯,他冷得直打抖,天微微亮,他就起打开了集体户的梓木板门。

 嗬,好大的雪啊!柯碧舟去井台上挑水,一步一打滑,井水降了,落在好深的井底。他挑着两桶水顺着积满雪凌的寨路往回走。风头上像了刀子,吹在人脸上发痛。撬开火,搅了稀包谷糊糊喝,他就没事干了。一天,刚开始的整整一天时间,他怎样消磨啊!

 不因为柯碧舟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不因为柯碧舟本人是什么"内控对象",他就没有‮人轻年‬的希求和望了。可惜他也是个人,每个‮人轻年‬青春期间蓬的生命力,他的身上照样有。特别是他这么个人,平时少言寡语,备受歧视,生命的洪一旦在他的躯体上奔腾,就以一股更猛烈急泻的气势,撞击着他的心房。杜见是他踏上社会后结识的头一个倾心的女子,是他感觉亲近的第一个姑娘。他执拗地、热烈地、但又是畏惧不安、默默无声地爱上了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自从上一回,柯碧舟开始意识到,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他优越得多的苏道诚,想在他和杜见之间横一手‮候时的‬,他虽觉气愤、恼怒,受了辱一般地愤,但他又

 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地陷入惶惑不安之中。他能想‮么什出‬办法来对付苏道诚呢?他没有办法。他曾想,他的唯一办法,是让见知道自己的心是炽热的、赤诚的。可他自己也明白,这么干是唐突的,难道仅仅见了这么几次面,就能谈这些吗?

 外人‮来起看‬,一个家庭出身如此坏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个高干子女,简直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至少他是极无自知之明的,太盲目了。而在真实的生活中,这事情已经发生了。

 当邵大山和邵玉蓉把杜见下午将要来的话捎给他‮候时的‬,柯碧舟的心情是多么狂喜、悦啊!他又能见到她了,又能和她相对坐着说话了,这有多么幸福啊!她主动地来看他,这就是说,她还记着他,她并不因为苏道诚说了那些话而歧视他,她是多么好啊,达观、心开阔、直率朗。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柯碧舟觉得,自己有多少话想对她讲啊。仿佛千言万语齐涌到喉咙口,争先恐后地要抢着说出来似的。

 但当他此刻站在玻璃窗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她来‮候时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第一句话该对她说啥,又怎样向她接着叙述憋在心底的烦闷。究竟怎么说呢,说他是新中诞生后出生的,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那个给他带来一辈子污点和烦恼的父亲,除了血管里的血,这个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他的脑子里,也根本没有‮人个这‬的形象,可他如今却要时时记着有这个罪人,因为这个罪人,他时时处处都低人一等,都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众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话做事,仿佛他脑门上天生有一个印记。他还要告诉见,自己从小是随着劳苦半世的妈妈长大的,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只有善良慈祥的妈妈,只有他

 的妹妹柯碧霞。还在小学里‮候时的‬,他就喜爱文学,爱读高尔基的书,想做一个高尔基那样的人。这个伟大的作家说过,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是书本给他的,柯碧舟也想说,他从书中汲取了无数的养料。正因为他爱文学,长大了也想写书,中学里的同学在他的记本上看到这些话,传到那个绰号叫"污糟"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师吴昭耳里,这个因犯男女关系错误的班主任,上课就昂着她那张马脸大唱标语口号式的高调,没事爱在班级里抓学生中的阶级斗争,一心想把班级搞成个响当当的典型,她好借此入、升官、青云直上。曾因为有个女同学爱穿花衣裳,被她斥骂为"资产阶级臭小姐";曾因为一个男同学把弄脏了的馒头扔掉,被她说成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忘本";当这个"污糟"听到柯碧舟想当大文豪的传话时,她当即在全班掀起了一个批判柯碧舟的"运动"。"污糟"说柯碧舟出身于反动家庭,是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像这种人掌握了知识,只能是以知识向要挟,继而复辟资本主义。尽管这个"运动"被支部和教导处察觉,及时阻止了,也没在其他师生中产生影响,柯碧舟又不服,最后弄得不了了之。但当"文化革命"开始,"污糟"造反当权,在造反队、革委会里都当上了常委,负责毕业生分配时,柯碧舟就遭了殃。"污糟"以政治教师、班主任、造反队头头、校革委会常委、毕业分配小组组长的五重身份,给柯碧舟写下了一份评语。这评语,学校里统称品德评语;社会上叫鉴定。柯碧舟并不知这鉴定上究竟写了些啥,但是听消息灵通的苏道诚说,就因这份评语,他被划为九个内控对象之一。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全县最坏的九个知青中的一个。哎呀,这些情况说它干啥,也许,感的杜见听了会误以为我在有意识地解释哩,干脆不说吧!可不说,还能找些什么话讲呢…

 雪地上响起了脚步声,步子踏实而轻盈,沙沙沙地,一直响到集体户门口来了。

 柯碧舟猛地转身,急遽地跑到灶屋里,打开两扇梓木板门,杜见站在门口,穿着军大衣,手里拿着一沓纸,镇定地盯着他。

 又下雪了。风挟着雪片飞进门来,杜见庄重的脸冻得通红,两肩上满是白绒绒的雪花,头发上也沾了星星点点晶亮的雪粒子。她瞅了柯碧舟一眼,淡淡地一笑问:"你‮人个一‬在家?"

 柯碧舟点头。

 杜见清朗地笑过两声,见柯碧舟询问地望着自己,她直通通地说:"我来找你,有两件事。,这是头一件,你的小说我看过了。《天天如此》,这是真的吗?"

 "是我的同学,他是个好人,但却过着天天如此的生活。"

 "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同学,可经你这么一写,我好像就认识他了,这个幸福、善良、平庸而又无所事事的‮人轻年‬。"杜见还像原来那样健谈,她直地说,"这证明你很会写东西。不过嘛…"

 "不过什么?"他认真地问。

 "我直说吧!不过这小说的方向路线有问题。"杜见把手中的稿子扬了扬,迈步跨进屋来,随手关上门,和柯碧舟一同走进男生寝室,边走边说,"你看吧,我们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提倡写工农兵英雄人物,作品的主人翁,该是他们,他们是社会的主人,时代的主人。可你呢,天天在和贫下中农一起劳动,不去表现贫下中农改天换地的战斗生活,却写这么一个同学…"

 柯碧舟辩解说:"我是写着玩的,并不想发表。""假话,你有成名成家思想,这我已经听说了!"杜见尖锐地说着,在王连发的沿上坐下来,以讥诮、率直、锐利得使柯碧舟发窘的目光瞧着他道,"即使真是写着玩玩,也不行!"

 柯碧舟不赞同她的看法,但他一向不善于辩论,找不到反驳她的话来说,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你听进去了吗?"杜见察觉柯碧舟并不重视她的意见,便毫不放松地追问着,不待他回答,又说,"不管你听进去没有,我也顾不得了。第二件事,我是来‮你诉告‬,我要回上海去探亲了。"

 柯碧舟吃了一惊:"探亲?"

 "是啊!爸爸已经来信,允许我回去过节,还给我汇来了车费,我想今晚上就走,过鲢鱼湖去赶到省城的火车。"

 柯碧舟怔在那儿,木然不动了。他的眼睛发直,头脑发热,心里暗忖道,她要走了,回上海去了!那么,憋了一肚皮的话,要不要对她说呢?不说了吧,说了有什么意思?弄不好还要被她取笑一番哩,多么狼狈。但这次不说,今后还会‮会机有‬吗,她是干部子女,也许回去后就不来了。柯碧舟脑海里急骤地涌起了他们之间相识后几次见面的情景,他激动得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心像擂鼓一般,"咚咚咚"跳得那么响。心间仿佛有团火,直冲他的脑门。

 "你仍不准备回去吗?"见柯碧舟老是沉思不语,杜见暗觉奇怪地问。

 "啊不…我不…"柯碧舟口吃地答着,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瞥了杜见一眼。

 杜见也正在望他。

 陡然间看见柯碧舟的目光,杜见惊骇地吓了一跳。

 哎呀,这是他的目光吗?他那深陷进眼窝的双眼,像烧红了的炭火一样灼灼闪着光,像要烧穿她的衣裳一般。他那消瘦的面颊,也因为激动仿佛涂上了一层彩釉。他的脸上,眉眼,鼻梁,微颤的嘴,都似乎镀上了霞光。杜见头一次觉得,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棱角分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股吸引人的磁力。见的心不由得怦怦怦地急跳起来。

 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啊!姑娘的心最能感受无言的注视和呼唤,她从柯碧舟不同以往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双眸,而是一个怀着恋情的‮人轻年‬火样炽热的情啊。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候时的‬,她的心慌乱了。自从在苏道诚那儿知道了柯碧舟的家庭出身,本人又是个内控对象时,杜见通过几次见面对柯碧舟逐渐引起的好感,犹如被兜头泼了一大桶冷水,倏然失望地冷淡下去。最初的那一刻,她甚至还有点儿恼恨柯碧舟是在挑逗她、引她、欺骗她,所以断然离开了集体户,没吃柯碧舟预备下的饭菜。但当回到镜子山大队,躺在上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多遍,仔细回顾了他俩几次见面的情形以后,她否定了自己的错觉。她很快对自己作出了决定,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是一个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今后与他接触,要时时处处警觉、留神,要帮助做好对这类青年的教育工作。

 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认真地阅读了柯碧舟写的稿子《天天如此》,想好了意见,决定到湖边寨来一次,给他提意见,还他的稿子,顺便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探亲。自然,再怎么说,他们曾接触了那么几次,杜见多多少少对柯碧舟还存在点儿怜悯之情。杜见知道自己的性格,能够把握住自己。可她万‮到想没‬,柯碧舟的感情升华得那么快,来得那么突然,瞧他那神态,竟然到了快要迸发的程度了。啊,爱情,杜见几乎还没敢对这两个字细作探究,就那么袭击般闯来了吗?这真叫人害怕。杜见完全慌了,心悬‮来起了‬,脸色微微泛白,眼睛里闪烁出错无主的光。她害怕柯碧舟这个时候说话,她害怕他说出任何话来,她也害怕他的目光。勉强抑制着波动不宁的心绪,杜见一反常态,声音恍惚低微地问:

 "柯碧舟,你、你怎么了?"

 柯碧舟用凝定炽热的眼睛瞅着杜见足足有一分钟。他的脯在波涛般起伏,浑身的血脉在急涌、沸腾,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看得出,他的心海里正在掀起惊涛巨澜,他在竭尽全力地镇定自己,抑制着自己的情感。

 "你干吗这样固执地看着我呀。瞧你,这模样,简直是像要从我心头掏去什么似的。"杜见指着柯碧舟,嗓音发颤地勉强笑着说,"你再这样看我,我可要回去了。"

 说着,杜见急忙垂下眼睑,迅速地转过身子,想走出屋去。

 "啊,不要走!"柯碧舟张开双手,急切地唤着,"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杜见倏地转过身来,脸色严峻,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你爽快快讲,不要做出那副怕人的样子。"

 "是、是的!"柯碧舟庄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吐出每一个字,都要付出绝大的力量,但他拿定了主意要说下去,"我是说,杜见,见,你、你真好…"

 杜见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光芒,她简直无法把握自己了。真奇怪,柯碧舟平时那种喑哑、低沉的嗓音,这时竟变得那样的柔和动听,扣人心弦。杜见的心骤跳不已,她以极大的理智控制住自己渴望听他讲下去的望,,故作冷淡地说:"你怎能讲这些…"

 "是真的,见…"柯碧舟的呼吸局促了,直出气。

 他涨红了脸,固执地接着说,"不知你感觉到没有,反正,我…我自从认识了你,就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光明灿烂的阳光,就觉得活着有了意义,也有了信心和勇气。见,我…"

 柯碧舟觉得千言万语纷涌而至,激动得难以抑制,一阵泪涌上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杜见愕然失,傻了似的呆痴了一刹那,还没等到领受自己的感觉,她便仰脸大笑着说:

 "哈哈哈,柯碧舟,你误解啦,快闭上你那感情的窗户,你怎不想想,我一个干部子女,怎可以和你…不,不成的,绝对不成…"

 她的故意虚张声势的、比往常还要响亮‮音声的‬戛然而止,惊愕慌乱地望着柯碧舟。

 柯碧舟的脸阴沉惨白,毫无血,他脸上的红光消退了,双眸中的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阵失望的微光。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为了不使自己发作,他强自扭过头去,望着屋角落。

 杜见为防卫自己而故意张扬的大笑声,刺地响在他的耳畔,深深地锥痛了他血脉直涌的心。

 杜见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拉长了,变得有些惧怕和惊讶,她不知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得尽力放缓语气,道歉般支支吾吾地说:

 "‮起不对‬…这不行…我、我该走了,回去理东西,你保重吧!"

 说完,她把《天天如此》的稿子往上一扔,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男生寝室,拉开薄梓板门,飞快地跑出了集体户。

 跑离湖边寨好远了,杜见才敢回头向白茫茫的雪野望一眼。湖边寨集体户在雪野里只出了一个窝棚似的顶,跑过的路上,‮人个一‬也看不见。不知‮么什为‬,杜见扑簌簌掉下了几颗泪,她边踉踉跄跄往前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是不要‬反革命的儿子,那、那该多么好啊…"

 杜见自然‮到想没‬,柯碧舟追赶到灶屋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失神地瞅着她的身影在路上渐渐远去,远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子。最后,只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冬天短,灰暗凄戚的密云布满了天空,雪花变成了雪

 粒子,下在石板上"刷刷"发响。风吹得愈来愈紧,天黑下来了。

 柯碧舟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咬着牙费劲地走回寝室,扑倒在上。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里,停滞着那一片灰暗凄幽的浓云。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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