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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三一)

 一路入画不敢多看惜,掀开帘子问车夫还有多远到家。车夫回说,天太黑,路滑,不能快行。入画呆呆看着路景,雪,渐渐湮没整个天空,从黑色的巨大苍穹,深深向下坠落。

 风起了,飞雪在空中绵摇摆,像水里无的飘萍,心里关于前生的记忆,凝结折叠成一片白色的,晃动的,凌乱的影象。

 一阵冷风吹来,细雪濡了眼帘,钻进眼睛里转世成大滴的泪。入画侧过脸,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泪温热的,烫得手微微发颤。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天,辞别惜‮候时的‬,也曾这样放肆地流泪。

 可是不同,那次是喜悦。腔里的心亦涨得紧紧,微微发酸。这次是愧疚。心思反反复复密密行行。思绪紧时光之树,百转千回百折不断。树旁伫立白色的记忆碑,刻在碑上黑色的字提醒证明:是她,当年站在冯紫英的身后,低低地说:“爷…小姐,是我们老太爷和大的女儿…”

 刹那时满地阳光寂灭。黑暗降临的霎那,她的瞳孔深映出冯紫英眼底的错愕,说完之后,入画即追悔莫及:苍天,将别人的幸福摧毁和杀人夺命,到底哪个比较慈悲?那项罪比较容易获得饶恕?

 冯紫英脸上无尽无望的黑暗,像落在身后关上了沉重的门。灵敏如入画,顿时明白,她已经在一瞬间将两个相爱人打入无间地狱,惜的幸福坠入万丈深渊,顷刻间死无全尸。

 入画不敢看惜,她和他现时的富足安定,是站在惜尘埃落定的幸福荒城上新建的。惜和冯紫英,如果不是她告密的话…惜应该已经成了冯的子,获得一生的安定美满。

 幸福,亦有可能如此简单,只需舒展手心即可握紧。

 低下头,入画发现良儿正惶惑不安的看自己。她点点头,出一个笑容,轻轻用手掩住了良儿的嘴。不让他发出疑问。

 做母亲的自然知道儿子为何不安。几乎有十年,入画不曾哭过,她过着舒畅,丰的生活。树上的花会凋谢,可从不凋谢的是,她的温暖和笑容。入画她已经是来意儿的好子,良儿心里的好母亲。众人眼中管事精明处事得宜的老板娘。来意儿信守诺言,给了她一个满新鲜的将来。他聪明,又有机运,生意便越做越大,再后来,这誓言渐渐茁壮,开花结实。他们不但有了家庭,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而心底深埋的罪孽,是沼泽里的淤泥,无处消解,无处告白。不见惜,她和来意儿都很有默契的假装将一切遗忘,绝口不提前尘旧事。从贾府出来的那天,彼此已约定要做新的人。他们是两只受过伤的动物知道彼此疼惜,知道顾全对方的伤口,世间恩爱夫,大抵如此。

 见到惜,心境起落微妙,如花叶半展半蜷,有如释重负赎罪的心,亦有昨重现加责的意。使得入画在车里局促难安。

 她自出神,惜留神看她侧脸,昔日尖细的下颌已经圆润,脸颊丰润,即使皱眉也不减福意,是繁花似锦的人,皱眉也只似春风吹一树花的美意。还有良儿,良儿欢喜活泼,心地良善,是个有福的人。

 她毕竟是好过来了。惜微微笑着将披风裹得更紧,闭上眼睛。数十年的光如箭,气流错,光在脑中发出嗖嗖‮音声的‬,被落的,是时光的碎羽。

 那晚凤姐带人走了以后,惜带着入画进内室,入画站着哭,惜握了握她冰冷的手,什么也没说,走过她身边,在上躺下。

 没有不安和惊惧,这,只是三十夜的第一声炮仗,黑色序幕只是揭开了一角,更骇人的大戏还在后头。惜闭着眼,藏在被卧里的手抓紧了,像一只警觉的猫,几乎要抓破被单。

 要冷静,只有冷静才可以保护自己,惜,若这大起了,你要做个不起眼不占地方的人,人人不在意你,你才能苟全,才能难。

 这样想着,蒙蒙睡去,半夜醒来,批衣看苍穹上遥远星辰。独自‮人个一‬落下泪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立宵中?

 隔着窗看,整个院子一片沉黑,只有遥遥的秋斋还透着光,惜站在窗口看了看,然后走‮去出了‬,她朝秋斋走去,想看看探‮么什为‬这么晚了还不睡。

 等惜进了秋斋,才发现烛光亦是寥落,不如远看的亮。探了她到房里坐下,轩敞的秋斋在此夜‮来起看‬不胜凄清,纵然点了烛火亦显得昏黄老旧。

 见此情此景,惜心里没来由的一酸,靠着探坐下,这才看见探脸上也有泪痕。

 “四妹妹,”探先开口了:“我算是灰了心,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

 惜不响,只看着她,探的泪光在烛火中闪烁不定。探冷静,这样的失态并不多,惜与她也不算特别亲近,今晚如此,可见伤了大心。

 探也不拭泪,像不在意惜是否回应,只看着她叹息:“我们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是的,三姐姐。”惜被她说的恻然,取出帕子替她擦泪,一面想起前些年探管理大观园,兴利除弊,博得众人称赞,明白她的不是这一时一的心,今见自己数载苦心,也挽回不了颓势,是以伤心大恸。

 “三姐姐的苦心,不单我们这些近前人,就是府里的老祖宗也在天上看得清楚。”想起祖宗百年功业毁于今天这一代,惜也‮住不忍‬滴下泪来。到底,贾府是他们栖身的树,大家都是同生,再怎么倾轧争斗都不假,哪个大族里没有这些阴暗龌龊的事儿?可是,谁都不想贾府真的玉山倾倒再难扶。

 “这府是基业已空,大厦将倾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们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如同回音。良久才各自惊跳,这是什么?垂死的预感已经这么强烈了么?让她们不由自主的说出来。

 两人对着烛台默默垂泪,末世的凄徨,像巨兽已牢牢地慑住了她们,只待举口大嚼。所有安慰的话,都只能使人更落寞。

 探着泪站起来,欠身道:“妹妹,我累了,你自便吧。”惜点头,看着探走进卧室。她看见探上坐下,惜发现自己和她之间,距离突然宽阔无涯,两人之间平空多出了一道江。叫她,她不应,不再回头。

 不知怎样走出了秋斋,园子里只剩她一个,在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走,风声树影也不能叫她惊怕,像人遭受了最大的打击后,整个人空落落,再大的恐惧也只是穿身而过。

 走到水边,再往前过桥就是藕香榭,远远看到家,惜只觉得浑身倦怠。然而就在心神一松的霎那,她看见一个影子闪过,立时警觉起来。定睛一看,有个人站在水那边看她。隔着水,波光粼粼,惜看那个人是个女子,身形气质像妙玉又像她自己,不由得心生疑惑。

 “妙玉,是你么?”惜问道。

 她看见那个人抬起头,晃眼之间哪是妙玉,那个人明明是她自己。

 惜一惊,我怎么穿着缁衣!再要看时,那个人却已出现在她前面,只在她面前,她怎么叫也不应,怎么追也追不上。

 白蒙蒙的月下,那个人影忽远忽近,一路引她跑向藕香榭,在门口一闪不见,惜四处寻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水映着皓月星光,天地茫茫,方才的人影消失不见。

 惜无奈推门而入,却看见地上有一张纸,纸上写:堪破三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这是什么!”惜骇叫一声,一惊而醒。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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