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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转眼已入仲夏,虞山巷中落的三进庭院里花木盎然,蝉声切切,入画指使着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打扫,来意儿的老娘歇了中觉起来,由两个婆子扶着,显得精神健旺,入画一见她出来,忙撇了丫鬟,上来道:"妈怎么出来了?瞧这头毒的,何不在屋子里多歇一会。"来意儿娘看着她笑道:"年纪大的人,原比不得你们,眯一会也就够了。"入画转脸看了看树上的家人道:"我思量着是这蝉声吵着您了,正叫人粘呢,您就起来了!"老太太自从知道来意儿当了贾府管家以后,病是一好似一,待得知道来意儿和入画重订鸳盟,更是人逢喜事精神,沉年旧疴几个月间好得七七八八。如今见入画出落得水当当,更兼口齿伶俐,举动便捷,比早年娇憨的小家碧玉更有风范,自是不胜喜欢。因见入画勤快妥当,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有这个心,我就是不睡心里也是欢喜的。这些日子你辛苦,年轻女儿家自己‮道知要‬疼惜自己才是。"老太太这么一说,身后的两个婆子赶着凑趣道:"何尝不是呢?咱家少是公侯将相府里锻造出来的人,比那寻常街面上的女家见识眼界也‮道知不‬高出多少去。"入画微微一笑,且由得她们奉承,她在贾府多年,见惯那些婆子媳妇怎样邀宠凑趣,别的不提,周瑞家的是头一份,她家里这些个新做奴才的人,都还没熬打成呢,夸人也夸得不着道。春风过耳何用当真?

 正说着,来意儿自前院进来,家人皆垂手侧身见礼。来意儿见他老娘也在院里,忙了笑脸,上去见了礼。老太太道:"哟,你今回来的可早,可是有什么事吗?"

 来意儿款款笑道:"没什么要紧事,所以就先回了。今天在府里说起成亲的事,贾爷给了籍,冯爷一时兴起还给起了个名字,说既了籍就不要用来意儿这样浮气的名字了,我回说父亲起的名字也忘了,只知道姓张,名字里有个义字,冯爷就说叫张远义。"

 入画赶着问道:"冯爷也在?"来意儿点头,朝入画看了一眼,入画会意不再多言。老太太见说给了籍,又给取了新名字,念叨着那新名字,喜得无可无不可,往后一仰,亏得后面‮人个两‬扶住,众人见她气不正,都着了慌。入画忙着叫人去煎参茶,来意儿嘱咐家人不可动老太太,隔了半晌,果然缓过来。

 来意儿见了,才把心放下,见老太太醒转过来,请了安带着入画离开。一路进了房,来意儿顺手摘了纱帽,扎着手由入画服侍着了外套,皱眉道:"我瞧着老太太气不正,咱们还是把事早点办了。"

 入画伸手在盆里拧着巾给来意儿掐汗,望着铜盆里的倒影微微笑道:"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能在一起,你既这么说,就定日子吧。"

 来意儿回身抱住她,大力亲吻:"入画,你嫁了我,我必一生一世对你好。现在这间宅子只是起步,后我要你富贵不减王侯诰命。"

 "命里有时终需有,我不贪。你安心做好你的事。"入画伏在他口说,她听得这男人心跳越,知他不安分。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冯爷也在,他说了什么没有?"

 来意儿凝目望向窗外,这瞬间的柔情使得他也显得伤感。"他已经知道贾珍嫁惜的事,适才我退出来‮候时的‬,他还追出来问我,能否设法与四姑娘一见,情深至此,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也罕见。

 入画撇撇嘴道:"这也不稀奇,我们家姑娘‮是不要‬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貌王妃也做得,怎么就会去做了人家小妾。"本来惜出阁,按规矩入画是要跟着去的,幸亏惜体谅她的难处,放她身,所以对于惜,入画向是感激的。

 "这倒是!"来意儿点头,入画却是惊讶,她知来意儿恭顺是不得已,内里生刻薄才是真。见他一样赞同说法,反而奇怪得很。

 "贾家的几位姑娘,我也见了几个,你们里边人夸的玫瑰花三姑娘,我是没领教,只这位四姑娘,我对手过几次,是有些含糊她的。想来…"他叹道,"她要是认真追究,我们这些人所做的事一样也瞒她不了。"

 闻言,入画浑身一颤,一抹冷意袭上来,望着来意儿道:"那可怎么办?"

 "无妨!"来意儿嘴角勾起,出冷竣的笑容,垂下眼睑看着惊动的入画道:"你也太爱惊乍了,不想想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深宅大院的怎么出得来,就出得来,也得有人肯卖力帮她查才行。现在你离了她,有谁肯为她卖力?再说,以你们姑娘那清冷的子,万般富贵不放在眼里的,比不得我们俗人,见一个铜钱两眼红得滴血。她纵知道了,也未必肯查。"

 入画满心忧虑被他说得笑起来,转念想起惜一人落侯府,自家哥哥巴不得她早死,自此之可真是孤苦伶仃的‮人个一‬了,想着,又要滴泪。

 来意儿递过帕子劝道:"你又爱哭。前儿刚去了两个爱哭的。"入画知他说的一个是死了的黛玉,一个是执意出家的宝玉。因问道:"宝二爷可就这么走了?"

 来意儿点头道:"可不是?同去的还有紫鹃,雪雁。紫鹃是铁了心要出家的,雪雁跟着她的男人去南边,替府里看那边的房子。宝二爷铁了心要出家,夫人也没奈何。家法国法家孝国孝道理都说尽了,连故世的老太君灵位都搬出来。丫鬟婆子跪了一地。他要走还是要走。"

 见入画听得入神,来意儿眸光闪烁来了兴致,一发说道:"你道冯爷怎知四姑娘的事?"见入画怔怔摇头,续道:"还是那位好宝二爷临行说起,当时冯爷在马上坐都坐不稳,‮是不要‬我眼疾手快扶住,整个人肯定就栽下马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要说女人,我看了都心疼。"

 入画蓦然间想起了旧事,惜出嫁时那失魂落魄的苍白脸色,再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颓丧。她心里一悸,低了头,黯黯道:"既然这样,你允不允他要求,帮着他和姑娘见一见?"

 "你傻!"来意儿嗔她,"那一位现在是什么人?我虽读书少,也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箫郎是路人-的道理,此刻见与不见又有什么意思?况且,这事我们要是帮了,好是没好处,万一出了漏子,是个什么罪名?"见入画低头不吭声,自悔说得重了,又缓过口气道:"依我说,咱们只管借成亲的机会把消息递进去,见不见由姑娘决定,咱们既不鼓动,也不帮忙。你看如何?"

 入画幽幽叹口气,慢慢伸手抱住来意儿,叹道:"一切依你说的做吧,我听你的。"

 婚礼于是定在下月,入画已无家人,就去武清侯府拜会惜。惜得宠,夫人又知入画是惜自幼带在身边的人,情如姐妹,也就索大方放她们相见。

 侯府的后花园,原是侯爷读书静养用的,惜爱静,就要了来,辟作静苑,侯爷一时兴起给题了字——静香苑,赏了惜处。这在别家,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然而这事在戎马一生素来刚毅的武清侯行来,却是让诸人咋舌的事。于是,先是府里,再是府外,渐渐传出去——武清侯府里圈了一株苑花,侯爷爱到如珠如宝。人人都在揣测,贾惜是怎样的妖姬,绝倾城的别院海棠。连武清侯那样峥嵘的硬汉,竟也百炼钢为绕指柔?

 惜却不理会这些流言,她一如既往晨昏定省,去给夫人请安,在轮到她的日子里尽好做妾的义务。如此而已。

 入画在静香苑见到惜,穿着不奢不俭恰到好处的惜,纵是透的人,心里仍是为她的淡定美惊动,想到如果贾珍看见惜这样子,不知又该怎样愤懑!惜就像那种看上去娇人的,但你把她放在哪里她都可以安然生存的植物一样。外面山高水急,她就是能够不喜不怒不争不怨不惊不动。

 这样沉静,自我收敛,由不得人不钦服。

 "你坐。"惜从厅侧的帘门里走出来,见了入画含笑道。

 "姑娘。"入画见了礼,回身坐下红着脸笑道:"我的来意想必姑娘已经知道了,与他的婚期定在下个月。"说着看惜,见惜点头,迟疑笑道:"想请姑娘去,我爹娘早死,家那边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入画拿手捋住衣带,言又止。"还有一事…"

 一直静听的惜突然转脸对侍立在旁边的绣痕说:"我晓得了,绣痕,去拿一本皇历来,我帮你入画姐姐查一查。"

 入画一惊,很快含笑点头,对绣痕说:"是了,劳烦妹妹走一趟。"入画明白了惜的意思,她只是惊,数月功夫,她的小姐心思已经精明如斯…

 待绣痕走后,惜抬眼望着她,正容道:"现在没外人,有事你说吧。"

 "姑娘。"入画知道机失不再来,绣痕取皇历快得很,急急道:"冯…他想见你。"

 惜的心似乎在听到那个字时窒息了数秒,她清清晰晰听到那个"冯"字,敲筋震骨。她取过茶饮了一口,辨不出茶味,暗暗咬住嘴,迸得牙都酸了,才费力下心口翻涌难的酸楚感觉。

 惜不说话,只望着屋中堂上挂的字画,眼神又灰又暗,像要把那画中的山水望穿似的,她和他,如这画意——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苏醒过来的心却是连惊动‮有没都‬了,适才入画丢进去的那个石子引起的涟漪已经消失。

 此际见面不过徒然添愁惹恨,见又何必呢?

 她不表态,入画也不好先开口,只好也端起茶来喝,‮人个两‬在厅堂里默默相对。听到绣痕的脚步声近,入画竟有种被解救的感觉。偷眼看惜,她也换了脸色,拿过绣痕递过的皇历帮她查日子,仿佛恁事也无。

 两人只得闲聊,说些嫁前的私房话,无非是女儿家的经验罢了。入画心知此际惜不比做小姐‮候时的‬,掐着时间,思量着何时告辞。到了快中午‮候时的‬,惜抬头看看头,笑道:"我也不虚留你了,这还要去陪夫人用膳,你看中什么对我说,我帮你置办。女方这边我就是你家人,怎样都不会委屈你的。"

 "多谢姑娘。"

 "你已离了贾府,叫我姐姐吧。"惜站起来,云淡风清地一笑。转身对绣痕吩咐道:"你送姐姐出去。"

 入画来不及‮么什说‬,就看见惜水蓝色的裙角在帘后倏然而过,如水面的一点波纹,很快消失。

 她出嫁那,惜派人送了礼去。说是身上不适,不能亲来道贺了。入画亲眼看着冯紫英穿过贺喜的人群萧瑟离去。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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