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逃犯
就在我祖父陆焉识以一块欧米茄手表为代价,走进劳改农场礼堂的同一时刻,我的祖母冯婉喻正在学校办公室里,读着一封求爱信。她这年57岁,容貌只有40多岁,抽烟熬夜,似乎让她在45岁之前迅速苍老,老到了45岁,岁月就放过了她。
那时代流行借革命浪漫说个人浪漫,情书看上去全是花哨废话,因此冯婉喻读到一半才明白这是一封情书。她顿时想,又来一个。到了57岁这年,婉喻成了个情书的老读者,学校有那么几个老光
,过一阵总有一个不甘心的,偷偷投一封情书给她,试试运气。婉喻放下信纸,努力回想情书作者的眉眼身影:是那个比她年轻10岁的体育老师。
我的祖母冯婉喻年轻候时的是个美人,有照片为证。1954年冬天陆焉识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后跟冯婉喻提出离婚,婉喻不肯;陆焉识求她,为孩子们洗刷出个清白的母亲,她也还是摇头。我祖父陆焉识从来没把婉喻看成美人;婉喻的美是要去发现的,陆焉识从来没有去发现。这种被长辈推到你面前,作为
子要你接受的女人都会被你看得不美。首先她已经被你作帮凶看了;帮着长辈一块来断你一生唯一的择偶机会,灭掉你无数的相爱可能。就这点,足以造成先决的恶感。因此在我祖父陆焉识的概念中,这样一个帮他继母来牺牲他的女人,就是先决的丑陋。起码在他们婚姻的前期,早在陆焉识变成那个结巴老几之前,他从来没觉得婉喻是个美人。其实他从来没把她看清楚过。她也从来没好好给他看过。冯婉喻总是穿得层层叠叠上
,层层叠叠地和焉识一次次做夫
。
我祖母冯婉喻也说过她和陆焉识的日子,但那似乎是另一对男女的故事,还好,还过得去。她的苦不在丈夫,而在于兼姑母的婆婆。比她大10岁的恩娘给她吃的苦头和其他苦头无法比;它把冯婉喻缔造成一个最能吃苦的女人。不过婉喻仍是爱恩娘的,否则在恩娘1948年去世时她不会大病一场。
你从来没见过比冯婉喻更安静的人。无论她读书、写字、结绒线,以及后来
香烟,都能静在那里给人去画她。如果抓住这些时刻,不惊动她,笔头快点的画家肯定能完成一幅幅肖像。
我祖母冯婉喻和太祖母冯仪芳的故事,我多半是从我父亲和大姑母丹琼那里听来的。也是由于什么由头提醒了他们,比如谁说话弦外之音过多了,大姑母或我父亲便说这是恩娘的话嘛。冯仪芳是个最会说话的女人,你明知她在说难听话可还是觉得她的话说得好。冯婉喻作为她的媳妇和侄女苦死了,天天沤在那样的话里,总不能朝说得好听的难听话发
呀。所以冯婉喻当时要对付的不是陆焉识,而是冯仪芳。陆焉识她怎么会去对付呢?他是她的神。十多岁她在老家就知道小姑家有个叫焉识的少爷,有一天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从学校回来全家出动看戏去了,他坐在大门口台阶上背下了小半本字典。这个焉识常给老师私下叫去,专门给些偏题让他做。这个焉识少爷小小年纪就亲政,把马上要被赶回娘家的继母救了下来。冯婉喻对陆焉识,不求亲近的原因也在于她把他当神。
对于神再喜爱都不能没高没下,有点距离是对的。因此陆焉识被发配到大荒草漠,一去几千公里,对冯婉喻影响不那么太大,反正原先也是远远地欣赏膜拜的。
在陆焉识被判处死刑之后,她得到噩耗瞒着3个孩子去监狱探望焉识,回到家就把陆家的房子抵押了,买了一份份礼物,一家家去送。也许是她送礼送出了成果,也许归功于焉识在监狱袜子厂搞的革新,焉识的死刑被缓到两年之后。婉喻的心定下来,两年时间,够她提着礼物走门串户,也够她在一家家客厅里静坐了。婉喻求情也是静静的,厚礼往茶几或方桌上一供,首长大人,您看着办吧。
冯婉喻在1955年早
的一天走出家门,晚上回来,就是个学杂工了。做杂工没关系,什么都有个开始。她静静地苦,跟恩娘学的持家本领真好用,打开门,出来的陆家孩子们一个顶一个地体面。一天婉喻跟校长在楼梯上碰上。她说她读过师范二年级,国文和数学都教得好。校长从来没听过谁的自我介绍比眼前的女学杂工更简短清晰,并且被宣读得如此安静。一个星期后,这所中学里出来个叫冯婉喻的代课老师,什么课都能代,连体
都能代。
婉喻从来不跟她的孩子说她怎样含辛茹苦。孩子们只看见她一夜
出多少烟头来,为了读俄语。学校缺俄语老师,会了俄语可以从代课老师转正。她在用一年零八个月通过俄语资格试考时,陆焉识再次被减刑。减过的刑叫做“无期”她对孩子们解释。婉喻为了这个“无期”带着孩子们庆贺一晚上。“无期”有无数好处呢!“无期”也可以理解为不定期,不定期就定不说是明天。明天可能就是焉识的释放
,么什为不可能呢?可焉识被“无期”带到几千里外的大荒草漠上去了,那也是好的,不必缩在又
又阴暗的监房里,夜里翻身必须喊“报告”;“无期”意味着动作的自由。大得没边的大荒草漠,总是够你动作的。
就在焉识走到场部礼堂大门口候时的,二千五百公里外的婉喻摸了摸
口:棉衣下面一小块梗起。恩娘去世候时的,把这个项链给了婉喻,心形的坠子里,一张小照褪
了:19岁的焉识和18岁的婉喻。算是两人的结婚照。焉识登船去美国前照的。婉喻心里怎么会装得下别人?跟照片上翩翩的焉识比,天下哪里还有男人?她突然间想,不知焉识此刻在做什么。
焉识在场部礼堂门口拍打浑身的雪粉。礼堂没有门,观众的入口挂着厚草帘子,一
,才发现“门”在帘子里面“门”就是人的脊梁:一具具躯体挤在一块,竖成了一扇“门”这个“门”不像一般的门,它无法打开。老几的身体穿墙凿
地往里进。整个礼堂挤成了实心的,每平方尺地面都站着人。
有人呵斥他,挤你妈呀!生孩子都演完了!老几想,人们把电影都看这么
了呢,还在这里玩命受罪地挤。又有个人呵斥老几:还有五分钟就演完了,还拱什么拱?!老几觉得好幸运,这趟跑值了,还有五分钟可看呢!没座位的人站着,挡了坐在长凳子上的人。后面的人干脆都不坐了,全站到凳子上。有的人爬得比放映机窗口还高,银幕上尽是黑影子。他没地方爬,四周都是人墙。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站在两个摞在一块的凳子上。老几摸出店主卖给他的馒头,拉拉男孩,问他肯不肯出让凳子。男孩先是嫌他讨厌,用脚踢他,但见看一馒头,马上爬下来。
老几站到两个凳子上面。一个老杂耍演员,靠着信念和渴望维持着平衡。老几的大个子比人高一头,从他的高度看出去,视野完整。现在银幕上是几个男的,都是首长,像所有首长一样迈方步,说起话来东指西指。终于出来了一群女人,戴着江南水乡的围裙。老几从一个女人盯到另一个女人。他的丹珏该是卷头发,该是细条条身材,该是用眼睛说话的…他的目光来不及似的在几个女人脸上找,脑子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那个男孩子在下面拽他
脚,越拽越狠。这时银幕上的人都没了,稻田、公路都没了,换成了一间白亮亮的实验室,窗前站着一个白大褂飘飘的女子,只是背身站着。女子拿着个玻璃瓶,朝观众转过身来。男孩在下面扯他
腿,捶他脚趾头脚孤拐,老几随他捶打,一脸都是眼泪。老几发现自己在呜呜地哭。泪水已经弄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老几的呜呜大哭把男孩唬坏了。谁见过一个老头像这样不知害臊,嚎出那种声音来?他痴傻地看着老几站在两个凳子的顶上,哭,哭。老几道知不哭了有多久,也道知不人都散场了。从他身边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戏一样看着他。哪个大队没看好大门,跑出个老头来,猴似的爬那么高去呜呜大哭?人都走光了老几还道知不,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
从那么高就砸下来了。那男孩要回家了,可是老几还没哭完,男孩只好
了凳子。老几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脑袋歇清醒,但清洁工开始扫地了,灰尘、香烟头、瓜子壳几乎要把老几埋了。老几扶着墙往上爬。劳动改造了十年,给了老几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块骨头都没摔碎,抖落抖落,又大体可以上路了。
回去还有十来公里的雪路要走。迈出两步,老几发现身上的确在疼,不是骨头筋络,是皮
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
的
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棉袄里子上,一动就有一股疼过电般通过全身。老几经历的疼痛种类太多了,每一种都跟他处得很
,这一种却完全陌生。
老几嘶嘶地
着冷气,走上了回七大队的路。随它去疼吧,随那
硬的棉袄里子直接往神经网络上蹭吧。老几岔开两条腿,架起两条胳膊,支着脖子,使皮
让开棉袄里子,就这样扎着架势走了几里路,跟疼痛相处惯了,双方都接受了彼此。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来。
对于老几,这是个如愿以偿之夜。他看到了会动会笑的小女儿。邓指曾说丹珏像老几,其实丹珏的尖下颏、鼓脑门都是婉喻的。婉喻最后一次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的探视窗口,下巴尤其尖。楚楚可怜的婉喻。此刻老几用两只套着破烂手套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脸。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呜呜地哭起来。
自这一夜起“跑”这个字成了只挥之不去的虫,在黑暗里嗡嗡。那个穿白大褂仙子一般的小女儿看见“跑”到她面前的父亲会怎样?会惊还是会喜?他可别再哭了,他的模样已经够丑了!
小女儿跟婉喻住在一起,因为只有小女儿还是单身,儿子结婚前就搬到学校给的住房去了。1948年去美国留学的大女儿只能通过香港一个朋友给婉喻写信。这都是婉喻信里讲给他听的。婉喻的信寄到一个神秘的“信箱”信箱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
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
,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信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划都给杀人犯、强xx犯、盗窃犯看
了,被那些脏眼睛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
地给人看。
活下去么什为?
不“跑”么什为要活下去?
我祖父就是在这个夜晚开始设计他的逃亡计划的。
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多么那,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
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我祖父陆焉识是从1963年11月16
开始做逃犯的。他为这次逃亡做了两年的准备,所以应该说准备得相当充足。准备包括以下三项:第一,学了一口流利的藏语——学语言是我祖父的娱乐;第二,在监狱集市上拍卖了他储藏多年的英国呢大衣和两件
衣,于是存下了46块9
钱;第三,把两个纯金的袖扣和蓝宝石领带夹用一块一尺见方的黑布
在棉袄里子上。
在所有的出逃准备中,最难的是第三项,因为隐藏一
衣针和一团黑线在监狱里近乎不可能。很快我们就会发现,黑布以及针线将会派怎样致命的作用。准备就绪后,他天天伺候机会,但在实现了逃亡之后,他说不清是他发现了机会,还是机会发现了他。
老几逃跑前的那个礼拜,他突然在临睡觉前发现自己的手指甲又长又脏,并且兽
十足,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剪指甲的东西。任何刀剪都不准带进监狱大墙。他违背了监规,走出自己的监号,一个个监号地串门。他是个从不串门的人,此刻为了指甲而串门搭讪,问谁有指甲钳或者剪刀可借。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谁还记得剪指甲这回事?留着指甲好处太多了,用它们刨挖地底下的蕨麻
、草坡上的兔鼠
,现成的工具。再说整天干糙活的手,指甲不是自动磨下去,就是自动劈了或断了,那不就自动修理指甲了吗?
他串到第六个监号时,岗楼上的军人呵斥起来,叫他立刻回到自己号子去。他问军人可有指甲钳或者剪子借他,军人避开他的提问,更大声警告他,再不回号子他们就气客不了。那一夜他没睡着,感觉着指甲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第二天他跟大组长申请一把剪子或者指甲刀,大组长说他会把他的申请上报。在等待有关指甲钳报批的几天里,他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感觉指甲“嗖嗖”地长,如同
竹拔节,那里面的污垢就是它们的肥沃土壤。他对自己说:但愿婉喻永远道知不他的指甲干过什么:刨过兔鼠
,挖过蕨麻
,掐过肥大的虱子,抠过干燥的大便。
因此在1963年初冬的这个下午,老几一切就绪,逃跑的
情和理性准备都成
了。根据他自己肠胃的活动,他约摸这是下午4点半左右。他和十来个犯人从早上就被派遣到这一带来清除“钢铁垃圾”每一批新犯人到达,都会指着大草漠上矗立的奇形怪状的庞大异物发问:“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钢铁垃圾是1958年大炼钢铁留下的,是一个个倒塌的土高炉分娩出的怪胎。
那些从高炉上拆下的砖头有的被砌入了糖厂的围墙,有的被垒成了副业队的宿舍。我祖父和两个狱友这天来到副业队和糖厂之间。老几在被逃亡
惑的两年里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到一个地方,他马上情不自
地看地形,丈量距离,哪里有个藏身处,从A点跑到B点需要多少步,往往在他一瞥目光中完成演算。此刻他半心半意地计算着糖厂和副业队宿舍之间的距离。我在这里说的“之间”和一般的空间概念不同,站在我祖父陆焉识此刻的位置上,是看不见糖厂和副业队宿舍的,最多看见一个灰色影子(副业队宿舍)和一个红色影子(糖厂)。草地上响着零敲碎打的金属声:犯人们先用嘎斯把钢铁垃圾割小,再用榔头敲。他们的活儿是愚公移山,把准金属碎块搬到三辆马车上。
老几对跟来警戒的军人说,他的手套让钢铁垃圾磨破了,马车上他还搁了一副备用手套,请班长们允许他去取。一共来了两辆马车,十个犯人,两个军人选择看守9个年轻力壮的刑事犯,挥挥手让斯文柔弱的老“无期”自己去取手套。军人意愿不刑事犯们歇工。一般情况下,只要看守者一走,犯人就找地方坐下来;他们不干没人看的活儿。
老几就是这时决定逃跑的。人有时需要这样心血来
的最后催动。他走到马车旁边,花了五六分钟还没有弄开3匹马当中的那匹青灰马。所有拉套的马都雄健魁梧,这是没错的,可老几认得出它们中间的长跑手。老几靠读书读来72行手艺,识马也是读书读来的,那还是他在美国学马球候时的读下的闲书。假如还是解不开青灰马的套,他可能就把这次机会放过去了。但是就在军人突然发现老几去时已久,久得叵测的时刻,套被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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