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乔怡小本上的名字已划去多半,田巧巧死了,桑采在国外,杨燹茫然不知,季晓舟和丁万亲口否认。剩下的只有黄小嫚和廖崎。难道这两人中间藏着那位作者?
现在最大可能是廖崎了。
刚收到一份请柬,就是这个“了不起”寄来的。明晚去听他指挥的音乐会,那时再问他。
在北京时乔怡就听说廖崎发了迹。对发了迹的人乔怡一般绕着走。所以她和他虽在一个城市,他还给她送过几次音乐会入场券,她都婉言辞谢了。
对于廖崎人个这,乔怡的态度和大家不同!起初她并非象众人一样为他的才华所倾倒,后来也不因他的骄横那么憎恶他。她认为同志间的冲突大都是性格所致,应允许人个每保留他原有的性格,哪怕这性格带有太强的独特
,甚至怪癖。
乔怡在与这位“了不起”共处的十来年里,和他单独接触大概只有一次。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各文艺团体正批“无标题音乐。乔怡拿着抄好的分谱想去与廖崎核对一个疑点,敲敲门,听见里面传出微弱的乐声。再仔细听,她听出那为柴可夫斯基第六
响乐《悲怆》。这音乐是从一张至少带有两道裂纹的唱片上发出来的。乔怡又敲敲门,里面仍是音乐。她只得擅自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唱片在唱机上忽深忽浅地转着,第二眼了见看廖崎的背影:他正挥动两臂在指挥唱片中那个庞大的
响乐团。他完全着了魔,完全忘记了这是在不足五平方米的楼梯夹角里,他那风度神采仿佛登上了德累斯顿的音乐厅,而受他指挥的是那个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
响乐团。乔怡将门掩上,门外正在批判这类音乐经典。她靠在门上一声不响地等待他发作完毕。天并不热,他却
得只剩一件背心,脖子上尽是
漉漉的汗。她突然发现他的背影并不漂亮,似乎头颅与身体的发育不一致,前者
满,后者由于伛偻而显出孩童式的病态。
伛偻是他有意的。他或许以为这样才显得城府颇深,不然怎么能在几十人的乐队里享有绝对统治权?他爱低着头走路,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常常把艺术中的冲动误用到生活中,把他对乐曲的权力强施于身边的同伴,所以他被人们孤立是不奇怪的。他有一双令人钦羡的眼睛,充满智慧,可惜这双漂亮的眼睛被他用来朝人白眼。他从小对众人的捧场既习惯又厌烦;他喜欢一群人围着他转,同时又要人忍受他的不恭不敬…
不知过了多久,乔怡发现唱针已划到唱片边缘,她走上去,使它戛然止住了。廖崎悬在空中的手僵持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坠落下来。他的双肩沮丧地耷拉着,灌满沉重乐思的头慢慢垂下来,那姿态象刚受了致命一击,或死了某位至爱亲朋,他正垂首默哀。
“我…想和你对一段谱。”
“别过来!…”他低声制止乔怡。
“么什为?…”她瞅着这怪物的脊梁。
“我在哭。”他坦白而简单地告诉她。她等着他说:“你最好出去。”但他顾不上了,只顾独自饮泣。乔怡缩回迈出半步的脚,重新靠着门“待命”奇怪的是,她在这一刻产生了对他从未有过的理解和尊重。
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乔怡才敢再次开口:“我想…”
“对谱,是吗?”他看也不看她,勾下
开始在他那小山包似的总谱堆上翻找。
“你刚才是因为《悲怆》哭吗?”乔怡很小心地探问。
他转过脸,显出不屑的神态:“你听过《悲怆》?”
“小时候,我能背下不少乐段…”
“小时候?”他轻蔑地笑笑“我怕你现在也未必听得懂。”
“哭不能说明什么。”乔怡冷冷道。她可不是甘遭奚落的人。
“我不象你们演员,泪囊具有职业素质!”他几乎恶狠狠地说。
“你要当演员也具备相当的条件!”乔怡反
相讥“来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和一副金边夹鼻镜,你能扮演托斯卡尼尼,但不过仅是‘扮演’而已!”
“托斯卡尼尼又样么怎?”
“不样么怎,他有更多的恶习。”乔怡叵测地笑笑。
他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呢!”他上下打量着乔怡“不过象《悲怆》这样的曲子,你即使听不懂,能平心静气地听完它也算不错。”他一定要把“听不懂”强加在乔怡头上。
过了一会,他把所需的总谱找出来,翻开谱纸,突然抬头对乔怡说:“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首次公演后的第九天,他就死了——你觉得这偶然吗?…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他的身世…”
乔怡恭敬地听完那段她早已谙
的、有关那位伟大音乐家的故事,又听了他一番卓有见地、但却混乱不堪的议论。他把音乐家的才华和怪癖同样推崇到不适当的高度,最后长叹道:“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乔怡急于
身。他却说了一句:“你不简单嘛——还知道托斯卡尼尼?”
“或许所有人都比你想象的聪明。”
“那些人…”他晃晃头,悲天悯人地说“连音乐都没听懂过就要批判!”
乔怡捧着稿纸,不想与他多罗嗦了。但在她离去的刹那,他有些遗憾,似乎谈兴未尽,那神情似乎在恳求她留下陪他再谈点什么。大概他的“三角洲”成了无人之境,碰到一个谈话对象是不易的,他不想轻易放走她。而乔怡可不愿忍受这种“精神
待”…
乔怡在招待所门口遇上徐教导员父女。达娅神色紧张地挽着父亲,见了乔怡,眼圈一红,哑声道:“荞子姐姐,我爸爸咯了好多血!”
乔怡惊道:“什么时候?”
徐教导员笑笑:“别听她吓唬人!小孩子见点血就不得了…”他灰苍苍一张脸,走路两脚打漂。
乔怡知道达娅并非小题大做。
“是去医院吗?”乔怡上去架住老头儿另一条胳膊,四处望望“得叫辆车!”
“没多少路…”
乔怡不容分说:“达娅,你先扶爸爸在传达室坐会儿。”
她凭一张记者证,用当前最快最舒适的交通工具把徐教导员送到医院,经过急诊,当即被留下住院了。
达娅始终紧随着父亲,紧张地看着医生往病历上填写什么。看了一会,许是不懂,又盯着医生的脸,无奈医生的脸上只剩一个没有表情的大口罩。最后只能把目光凝聚在老父亲脸上。她不爱说话,不熟悉她的人差不多都当她小哑巴,她脸上有着哑巴特有的那种聪敏。所有事物经过她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睛时都会被
收进去,印入心底。她不动声
,一旦发作却惊天动地。她听见父亲提到桑采这个名字,就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一下,然后掉头就跑,一天不见父亲的面。她偷偷把父亲存留的照片拿出来,凡是那个美丽的面孔都被她一一涂成墨团。她恨桑采是有缘故的。自她懂事就发现父亲的爱一半(甚至一多半)被那个漂亮女兵占了去,而她达娅本应该得到全部。可最终,那个漂亮女兵又是怎样报答父亲的呢?…
父亲不是她的亲父亲,这点她刚懂事就知道了。许多人劝徐永志不要告诉她,就当亲生女儿养,这样老来才会贴心。老伴也说:“你要告诉她,我们不是白养一场?”然而这老头儿不知是太明白还是太糊涂,坚持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讲给还不完全懂事的达娅听了。他对她说:“你是西藏的女儿,我将来送你上大学,学好了还回你家乡去。”
“我家乡啥样儿?”达娅问。
“咋说呢?你家乡啥都有,就是没文化。”
“那爸爸你也去吗?”
“爸不去。爸也没文化。”
奇怪的是,达娅听了自己的身世后反而更爱父亲。或许她冥冥中认为:爱亲生儿女的父亲不过顺应天理;爱天下所有孩子的,才是真正的父亲。父亲,岂止他本身那点含意。
达娅回招待所取各种
用品,乔怡陪徐教导员往住院部大楼走去。院子里到处开着
丽的罂粟花。乔怡不喜欢这种花。
“先在这儿坐儿会一,”徐教导员
吁吁地说“这些花开得多美,颜色简直跟假的一样。”
对了,它们仿佛鲜
得不够真实了。真花有着假花的色彩,不太悲惨了吗?
他们在石条凳上坐下来。
“桑采…”又是桑采。徐教导员沉
道“那孩子单纯。有些事怪我,我教育方法有错误。”
乔怡看着那些花。
…自那次“晕倒”后,桑采一蹶不振。除了星期天照旧去徐教导员家吃一顿饺子,这小姑娘对谁都不搭不理,她用傲气来对付众人的冷落。不久她当真生了场大病,被送进医院时体重下降了十几斤!
她被诊断为急
肝炎,从军门诊部转到了军区总医院传染病区,与世隔绝近半年。出院后她又象刚参军时那样嘻天哈地,一身轻松,仿佛在一顶顶先进帽子下
了这些年,终于透出一口气。她甚至恢复了爱吃糖的习惯,若是糖果吃完了,她就用一只信封盛上白糖装在上衣兜里,随时随地用一只玩具小勺去舀,然后再偷偷抿进嘴里。每当这时,人们仍把她看作一个有吃糖恶癖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忽然对乔怡说:“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一对红?”
她羞愧地摇摇头:“不,是朋友。田班长对我印象不好了…”
“瞎说!她不是还象过去那样帮你
被子、洗衣裳吗?”
“她不和我谈心了。”美丽的女孩眼里汪起泪,过了一会又说“我保证以后对你一句假话也不说。”
“好极了。”
她被桑采邀请到那座小天桥上。灯光很暗,桑采象忽然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搂住她脖子:“人家都讲我好看。可我觉得你才叫好看,不过许多人看不懂,就比如有许多很精彩的书我读不懂一样。”接着她告诉乔怡一个秘密:她即将离开宣传队,去学医。
“学医?!”
“对呀!跳舞有什么出息。我要上军医学校,李阿姨说她保送!”
“谁是李阿姨?”
“军区总医院的副院长啊!她还是军区张副司令的爱人呢!”她扶着天桥的栏杆一下一下地甩着腿,不用看她脸,也知道她此刻怎样得意。乔怡没话了。
“哎,李阿姨让我这个星期天到她家去作客哩,你陪我一道去好吗?”
乔怡立刻告诉她,自己不企望那分荣幸。
“求求你了!我有点怕…李阿姨说要让她儿子见见我。”她娇嗔地翻动着美丽绝伦的睫
。
明摆着,她被相上,要当未来的“少
”了。在她一再央求下,乔怡只得保驾,陪她前往副司令员的宅邸。一位慈祥可亲的妇女
出来,自然就是李阿姨了。
她们被领进院子,又穿过一座圆门。那里面是一个小套院,院中有石凳石桌,四周种着蔽
的大树,再仔细一看,那树枝上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樱桃,红得要滴下汁来。白石老人喜欢画樱桃。乔怡记得他曾在一幅画上题诗:“若叫点上佳人口,言事言情总动魂。”
她们坐下来,桌上便摆了只刻花玻璃盆,里面的樱桃堆得冒尖。首长夫人坐在她们对面,与她们(主要是桑采)款款而谈,谈话的中心内容就是对桑采在一个军宣传队跳舞表示遗憾。
“你们穿着那么薄的绸衣裳在台上,保不准台下多少坏小子往你们身上看!…”
乔怡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压抑了反驳的念头。犯不上与她争辩舞蹈是怎样美好的艺术形式,是形体的诗、是音乐的形象思维、是…算啦,她的生活没有音乐和诗也一样过得蛮好。
而桑采却对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个美丽的小脑瓜从来就什么也弄不清
。
“你得去学医。”李阿姨拍着桑采的肩膀“我跟你们领导打个招呼,让你改行。”她不容置疑地说。
桑采两眼放光,说:“我喜欢医学…”
天哪,这小骗子。她过去亲口说宁死也不当医生。
李阿姨满意了,笑眯眯地说:“我那两个儿媳妇都是搞医的。道知我你是‘先进代表’,看过你的讲话稿哩!有水平,不错。”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高呼:“妈,我回来啦!”
“回来啦?”门外是倒汽车音声的“我们这个老四从小就爱运动,今天和他爸一块游泳去了!”
“游泳?现在才四月…”
“哦,高干有室内游泳池。”
桑采惊羡地看了乔怡一眼。圆门外走来一个俊拔的身影。
“人家都等你半天了!”母亲嗔怪道。
那小伙子大步流星走过来,虽隔着墨镜,乔怡却能感觉他的目光首先掷向了自己。闹错啦。
“来,介绍介绍!这就是桑采…”
当小伙子除下墨镜的一瞬,乔怡立刻认出他是谁来。他匆匆与桑采握手后,先发制人地朝乔怡朗声笑道:“我们早就认识啦,对吧?”说着朝她挤挤一只眼,算某种默契,也可说是给她的额外待遇。
乔怡想告辞了,但住不忍揶揄地问“那次——没让你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后遗症?…”
“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说完她声明有事,不容拦阻,快步走出那座门。他们都愕然地瞪着眼。一切都留给那位公子哥去自圆其说吧。
“听我的话,你不能跟那个少爷好。”晚上乔怡对桑采说“不然你将来哭都来不及。”
“可不和他好,我上军医学校…”
“你才十七岁,学什么都来得及。可你不准跟他好!你不是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我这个朋友大概只会干涉你这一次。”
“他说…那次是一场误会。”桑采可怜巴巴地对她笑笑,似乎在替那少爷认错。
“那好吧,我的义务到此为止。”
以后的事乔怡不闻不问了。一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让她立即去张副司令家,说有要事相商。显然是为桑采的事,无非希望乔怡从中起点好作用。
路上,乔怡已想好一肚子既尖刻又婉转的俏皮话。她得挫败他,又决不伤害桑采。但谈话一开始,她就发现蹊跷。他并不提桑采,只一味恭维乔怡如何聪慧,如何让人一见就忘不了,如何与所有女孩子不同…他比她想象的要滑头。听他侃侃而谈的同时,乔怡把肚子里的话作了必要的更改。果不出所料,他话锋一转,谈起桑采来。但听着听着又不对劲了:他只说桑采长得的确美,但属于那类所谓“呆美人儿”和她谈话无趣,她几乎什么都不懂,并鄙夷地加了一句:“我妈就看中她是积极分子。”
乔怡的进攻计划一下被打
了,只是不断提醒他:她是桑采的朋友,在她面前肆意诋毁桑采不够明智。
“看来你对我印象并不太好…”他说。
乔怡不否认地笑笑。
“可我记得,上次只有你人个一没动手…”他指那次挨揍的
拳中少了乔怡那一份。
“我想,”她说“世界上有比打人更重的惩罚。”
“我当时已经在你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惩罚了。”他认真地说。
看来低估了他的智商。但对他请她来此“相商要事”的企图,乔怡越来越摸不透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你有了一个很深的印象。这印象直到上次见面,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你…你别怕,我很尊重你。我是对你另眼看待的。”
乔怡顿悟,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再见了——我可不想上什么军医学校。”
他慌忙站起身:“我不会强求你改行…你要愿意,我可以帮你调到军区文工团来。”
“不,我现在呆的地方很好。”
“…我希望咱们做朋友,母亲不能代替我做这种选择。”他上前捉住乔怡的双手。
“那我再声明一句:我正和人个一热恋,他就是揍你的那个人!”
冲动中,乔怡竟觉得自己误入一座
宫,幸而他用失望的语调提示:“门在那边…”
桑采或许为那个李阿姨从此不再
面,以及军医学校音信杳然而纳闷。但乔怡不愿把其中奥秘告诉她。她怕给她们单纯的友谊蒙上不明不白的阴影。
“小乔…”
“嗯?”乔怡转脸,她感到徐教导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什么事,您说吧。”
“…要是,”他轻声道“要是你有桑采的地址,抄一份给我吧。”乔怡点点头。
“你有吗?”
“有…没带在身上。”其实那封一直未顾上拆开的海外来信,就在她军装兜里。她把手
进衣兜。桑采,天晓得你这封信写了些什么…
在徐教导员转业回乡的前一天晚上,他和老伴又包了饺子。饺子下了锅却到处找不到桑采的影子,结果小达娅发现她躺在别人的
上,蒙着被子说头痛。达娅站在
前,期期艾艾恳求半天,她硬是纹丝不动。等达娅刚出门,她立即起来把门拴上了,拴门音声的使仅有五岁的达娅失望得
了泪。桑采的行为引起了大家的愤慨。第二天早上,乔怡硬把她从
上拖起,而等他们赶到车站月台,徐教导员乘的那趟车已消失在路轨尽头。大家在寂寥的月台上站了好一会。回去的路上,送行的十几个人都懒得开口,桑采离人群远远地耷拉着头…
徐教导员咳得很凶,乔怡焦虑地望着他,爱莫能助。
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垮台后,因为他曾受命搞过一台“反
”的节目,所以参加了“讲清楚”学习班,半年后回到演出队就有些灰溜溜了。只要他一张口批评谁,就会有人堵他:“自己先去‘讲清楚’吧。”一九七八年年底,组织上让他转业了。那时,他身体还没垮成这样。
“跟你实说吧,小乔,我这次来是想找找老首长,看看能不能还让我回部队。当时对我的处理过重了…”徐教导员脸上显出难为情的神色“可没那么简单啊!”他叹了口气“我已经跑了两回。老首长多半也都离休了。我并不是想再混个一官半职,要那样,我当初就不会答应调到演出队去了。演出队是非编,又挂业余牌子,我那些老战友骂我糊涂,说我领一帮唱唱跳跳的娃娃们把正经前途耽误了…我没理他们,在演出队一干十年。我是想当官吗?”
乔怡赶忙摇头。
“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想离开部队。我象达娅那么大就跟着部队了。我对干部部门的人说,叫我回部队么什干都行。不能把老的都撵光吧?撵光了,新的谁来带?…不过跟他们说不通。他们没有一个通情理。”
情理,情理,情与理原本不是一回事儿。他的一厢情愿,并不能作为写上状子的理由。事情已过去多么那年了,人们着眼于现实和未来,谁还有暇顾及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呢?所以他渐渐地明白这样一趟趟往返于部队与故乡之间是徒劳的,不明智的。他的心因此悲凉空虚。
达娅取东西回来了。乔怡送徐教导员上楼时说道:“我过两天就把桑采的地址给你…”达娅扭过头,长时间地盯着乔怡,然后又把充满怨恨的目光投向父亲。这姑娘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漂亮女兵。
乔怡回到招待所时,天已晚了。她感到很疲劳,懒懒地住沙发上一靠…
这是个浅浅的山
,
外崖壁上长着刺蓬和石榴。枝上几个瘦巴巴的、不成
的果实已被拽下来充了饥,虽然那东西的滋味并不好。
饿!…
一个“饿”字在六个人腹内烧灼。不足二两的压缩饼干早在八个小时前就被他们分而食之。赞比亚把他那拇指大的一份让给了采娃。这点食物很快被贪婪的胃消化殆尽,它加速
动,等待接受更多的东西,不断向大脑送出急不可待的信号。所以他们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
饿,使大家
疲力竭地依在某个支撑点上,有的坐着,有的斜躺着,有的蜷作一团。
小耗子突然尖叫道:“你们看”
“采娃,她怎么了?!”
赞比亚回过头:“不好,她虚
了,还有水吗?”
“没了…”大田躲开赞比亚的目光。这是她的过错,要是她不把那壶水留给那越南伤兵…
“采娃!采娃!…”大田心疼地抱起这面如槁灰的姑娘。
大家焦急地围在她身边,爱莫能助。过了两三分钟,采娃那长长的睫
抖了抖,吃力地张开了。
“就是…有点晕。天一下子…变成地了。”她笑笑。
大田的泪急雨般落在她脸上。
“你休克了一小会儿,别紧张,是饿的。”赞比亚说。
“休克…这次是真的。”她举目看看众人,凄婉地笑了“是真的。不是装的…”
“采娃,采娃…”大田紧紧搂住她。采娃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嘴
结起一层皮,她不时伸出干燥的舌头
一
。
“得说点什么!同志们,这样沉默下去意志首先要垮掉。我们不能不打自垮!”赞比亚说。
“就是…有点水喝也行。水也能抵挡一阵子…”数来宝有气无力地说。
“有科学实据可查:人个一光喝水不吃饭能坚持四十三天,可连水也没有的话。只能活三至五天。”荞子说。
大田反驳:“没的话!我一个叔伯哥哥在唐山,地震时让房子给扣在里面了,十天后救出来还活着…”
“那是偶然的。”数来宝说“科学只能让我们活六十来个小时了。我不明白,咱们在这里等什么?”
“除了不等死,什么都等。”赞比亚道。他横卧在
口,长腿上始终架着冲锋
,头上的绷带早成了灰黑色,绷带下的两眼仿佛掉进了深渊,闪着任人猜不透的光。
“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部队?”采娃闭着眼问,接着又自语道:“我得觉总咱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荞子制止她:“别说话,说话也耗费体力。”
赞比亚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点吃的。你们在我回来前谁也不准动一步!”
数来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耸了耸肩膀!“要是悟空此一去不返,咱们只好等着山妖来吃唐僧
啦。”
没人搭理他。
此刻太阳与
口正成平行线,浓烈的光
进来,经
口那些藤藤蔓蔓的过滤,成了一群金灿灿的小光斑,风一动,光斑便活泼泼地跳动,变大或变小。这是下午五点:只能凭阳光估计,因为他们的手表没有一个尚在正常运行。
“要是现在让你们挑选一样吃的——只能选一种,你们挑什么?”数来宝对女兵们说。
“我什么都吃。”小耗子突然来一句。她一直闷声不响,这句话却把大家逗笑了。
“屎吃不吃?”数来宝问。
小耗子不示弱:“你吃我就吃。”女兵们又笑起来,虽然笑得毫无生气,也并不快乐。
数来宝似乎振奋了些,他咂咂嘴道:“我呀,头一个就吃那酸辣粉,又热又香,又酸又辣。要是有肥肠更好…”“你说的肥肠是猪大肠吗?”荞子问。
“别打岔!”数来宝皱皱眉,他在尽力保持自己的幻觉“我刚才说哪儿啦?”
“肥肠!”小耗子提示。
“对,肥肠汤浮着一层油哩!…浮一层油。粉条下进去都被油浸得明晃晃的,然后再添上六七种佐料,什么蒜汁,油辣子,花椒面,碎芝麻…”他在那想象的美味中沉醉了。
“我都闻着味儿啦!”采娃睁开眼,呆望着黑黝黝的
顶。
大田笑笑道:“数来宝,再来点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多了!”数来宝益发打起精神“锅烧全鸭——吃过吗?”他背台词般地说“把净重二斤的鸭子洗净,挝成元宝形;葱姜蒜切成末,酱油、细盐、白糖各少许,把鸭子放进佐料里浸泡两小时,然后蒸
。蒸
后的鸭子用漏勺托住,把滚开的油往上淋,直到鸭子外脆里软…”他用手比划着“再用景德镇青花剔透瓷盘盛住——现在诸位请,请…”
“最后一着不用你教。”荞子笑道。
“你那太麻烦!”大田道“还是葱花炒鸡蛋卷薄饼子吃。最实惠。”
“还是尝尝我的叫化子
——记得我还是五岁时吃过。”荞子回忆道“那次是外婆领我去常
玩…”
“干吗是‘叫化子
’?”数来宝问。
“听外婆说,这种做法起源于一个叫化子。那叫化子偷了人家的
,又没锅煮,就到河里拽了几张荷叶,包到
外面,再糊上泥放在柴火上烧。烧干的泥连着
一块扒下来,里面是又白又
的
,后来这叫化子转运了,他就想到开爿店,专卖‘叫花子
’,一下成了大老板!”
数来宝叫道:“咱们什么时候也逛趟常
城,尝尝那叫化子
!”
“行!只要到时咱们都不死。”大田笑着说。;
她两颊升起奇怪的
红,身体里一阵阵燥热往头上涌。她的伤在隐隐发
,整个身体的感觉使她有种不祥的兆头。但她什么也不愿说,她太信任自己的体格了。
采娃的头枕在她腿上,两只失神的大眼睛仿佛在追忆什么…
“你们见过这大一只
油蛋糕吗?…”采娃用手比划着,喑哑地问“这样大…上面的
油这么厚。我过二十岁生日…姑妈从美国回来…在宾馆定做了这个蛋糕…”她有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看见那个做蛋糕的老师傅,用一个塑料管把
油挤上去…挤出一朵花,再一挤,两朵…我抱着那个蛋糕。坐出租小轿车回家…蛋糕重得要死,我差点拿不动…后来,妈妈说谁做寿谁切蛋糕…我切了。那刀子上也沾了这么厚一层
油…我把它扔在一边,一点都得觉不可惜…那都是
油啊!”两行泪水沿着桑采的双颊,滴在大田腿上。
“怎么啦,采娃?想吃蛋糕啦?”大田企图打趣她。而这个小姑娘的泪却越来越多,她始终闭着眼,任它
淌。
这时,赞比亚已回到
口,两手空空。他听到了采娃刚才那番话。
过了儿会一,采娃睁开眼,脸颊上的污秽被泪冲得黑一块白一块。她眼神发呆,咕噜了一句什么。
“你说想吃什么?”大田问她。
她重复一句:“我想吃…馒头夹白糖。”
大家怔住了。他们看着这个年龄最小的姑娘,不由而同地想起她刚参军时,连两种混炒的菜都不吃的情景。此刻,她的要求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馒头,最大奢望也只是再夹些白糖!赞比亚不声不响地靠着
壁,一个个摆弄着手指关节,让它们发出碎裂般的响声。他不时瞅一眼采娃,可他天生不会说那些温存的安慰话。
“没找到吃的?”荞子问。
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赞比亚皱起眉,略闭一下眼。他要找的太多了:找部队,找水源,找到三
和了不起,他不能把那两个掉队的人扔下不管,谁知这两人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困境,或许受了伤,或许…?简直不敢想。
天已黄昏,外面光线暗了。
里六个生命的体现仅在于被迫减缓的基础代谢和几乎滞住的内心
念中。
赞比亚将
往脖子上一挎。数来宝惊问:“你又去哪儿?!”
他不说话。他感到最麻烦的就是向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他心里充满疚痛,因为他的能力无法使这几个人得到生的保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急促地思索着。
“还是想办法,赶紧奔大部队去吧!”数来宝说。
“没有吃的,她们还动得了吗?”赞比亚答道。几个姑娘被饥饿和疲惫折磨得目不忍睹了。再让她们到崎岖山路上去颠沛?…么什说也得先找到吃的。赞比亚一拳砸在
口的石头上,他惩罚自己也只有这种
硬的办法。他蹒跚走去。采娃喊起来“你别去!我…我不饿!”
从他的背影能明显看出那条伤腿在折磨他,然而更折磨他的却是采娃的泪水…
乔怡醒了。她看看表,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外面暮色四合,她伸手拉开沙发旁的落地灯。
她从口袋里掏出桑采的信,看这样厚的信需要一个舒适的姿态,她把脚缩进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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