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民间版本——
实际上那个红极一时的孙丽坤是个国际大破鞋。她过去叫一个翻译帮她写信给她的捷克姘头,说她跟他的“情谊之花永远盛花不谢”;她和他“天涯若比邻”那个翻译后来把这些信抄成大字报,贴在大马路上。
演“白蛇传”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个,个个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
三两下就把男人
上了
。睡过孙丽坤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样
,她就怎样
。她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随她心思游动,所以她跟没骨头一样。
实际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个尖下颏子一抬就把她抬高两寸。大会小会斗争她,她也不放下那个下巴颏。她漂亮就在那个下巴和颈子上。那样一转,这样一绕,谁不可在她眼里。斗争会来了一万人,八千人是专程来看她那条蛇颈子的。一万人里头,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传”看过三遍。这些人从前说:我们S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孙丽坤。
实际上孙丽坤一发胖就成了个普通女人。给关进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不到半年,孙丽坤就跟马路上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模一样了:一个茧桶
,两个瓠子
,
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开一桌饭。脸还是美人脸,就是横过来了;眼睫
扫来扫去扫得人心
,两个眼珠子已经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在二楼,下面是一堵围墙,站在墙上能看见孙丽坤的
,
下没有传闻中的那条火花蛇,只有个大花便盆。墙外是个烂场院,扒了旧房,新房还没盖,一地陈瓦新砖。场院上是些不干活的建筑工在砖头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猪”唱“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风耳朵柿饼脸,绿豆眼睛
脚杆!”
孙丽坤晓得他们是唱给她听的,逗她开开心。她给关在这里头有两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专政队员请示,批准后可以走到门外,到长走廊那头的厕所去。小便就在便盆里,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共十来米,专政队员拿
大
跟在她后面。专政队员都是女娃,歌舞剧院学员班的学员,几年造反舞跳得宽肩
腿大嗓门。男娃不能专政孙丽坤的,男娃只有被孙丽坤专政。女娃过去把孙丽坤当成“孙祖祖”进她的单独练功堂(里面挂着她跟周总理的合影)进她的化妆间女娃们都曾恭敬得像进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变成仇恨的。所以让这些女娃杵着大
看押孙丽坤孙祖祖是顶牢靠不过的。
孙丽坤上的那个厕所只有一个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畅的茅坑正面对着门,专政队的女娃不准许孙丽坤蹲茅坑时关门。女娃们总是一条
腿架在门框上,大
子斜对角杵着,这样造型门上就弄出一个“×”形封条。
孙丽坤起初那样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时也蹲不出任何结果,她求女娃们背过脸去。她真是
着眼泪求过她们:“你们不背过脸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来!”女娃们绝不心软;过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不屙人屎,现在就是要看你原形毕
,跟千千万万大众一样蹲茅坑。孙丽坤学会若无其事地跟女娃们脸对脸蹲茅坑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她已经蹲得舒舒服服了,一边蹲茅坑一边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国人民一样。
七○年夏天,孙丽坤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习惯了,不再对一大串不好听的罪名羞惭得活不下去。还是那一大群建筑工在楼下唱歌打牌,偶尔政治学习或磨皮擦
地砌几块砖。晚上他们就在砖垒的铺上铺开草席,喝七角一瓶的芦柑酒,呐喊着行酒令:“你妈偷人——八个、八个!…”一个早上,他们看见二楼那扇窗子开了。他们从此再不用爬上墙头从窗
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
蚕。老少建筑工们头一回这样近地看这个全省名产孙丽坤,都像吓倒了,一声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脸转开砌砖的砌砖,拌洋灰的拌洋灰。后来天天早上孙丽坤都在这窗口刷牙。牙刷没几
了,刷在她嘴里音声的听上去生疼的。小伙子老伙子们现在敢脸对她了,龇出黄牙白牙对她放肆地笑了。他们一边看她一边喊:“看到莫得?她那两
膀子好白哟,粉蒸
一样!”他们不敢直接跟她讲话。这么多年这女人在天上他们在地下;就是现在脸对脸了,他们也还不敢确定她跟他们在人个一间。
孙丽坤听见他们大声谈论她,争辩有关她的各种谣传,好像她只是一张画,随他们怎样讲她,让他们讲死讲活也拿他们莫可奈何。他们争得要动
了,一个说:“她就是跟蛇住一块嘛,大字报上写的!是条大花蟒!蛇睡
下,她睡
上!…”另一个说:“是条白蟒!是条白蟒!”他们就“白蟒、花蟒”地争,争一会看她一眼,却丝毫不指望她的赞同与否定。最后她
了嘴:“花蟒,才乖呢!”
争论一下子哑下来。原来这不是个画中人。最后一点令他们拿不准的距离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原来她就是菜市场无数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中的一个,买一分钱的葱也要NFDBE嗦,二两
也要去校秤的那类。老少爷们儿怪失望。也看清她头发好久没洗,起了饼,脸巴子上留着枕席
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还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蓝衬衫,又窄又旧,在她发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还有一滴蚊子血。原来这个美人蛇孙丽坤一顿也要吃一海碗面条,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观地张着嘴“唏溜唏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洁白细牙
里也卡些红海椒皮皮,绿韭菜叶叶。大家怪失望。
有个晚上,几个小伙子上了那堵围墙,想看看孙丽坤在这种
望和蚊子一块嗡嗡袭人的晚上怎样独守空帐。窗子“砰嗵”一声从里面推开了,孙丽坤一副老娘架式叉着
,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尘的灯光里显得又黏又皱。
“啥子好看?跟我说,我也跟你们一块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实在不成话,给洗得清汤寡水了,坍塌在她皮
上,灯光一照还朦朦透亮,凸处凹处一目了然。
几个小伙子浑身赤
只穿条三角
,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连成串栽下墙去。
“看啥子哟,哟?”孙丽坤乘胜追着他们喊,笑得更泼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头!”一个小伙子装老油条,回头调笑。
“是没啥子看头——你妈有的我都有。”她说。
这回斗嘴小伙子们输个
光。听她这样回复,他们眼珠子也斗起
来,跟许仙
开帐子看见白娘子现原形一样。他们没料到两年牢监关下来,一个如仙如梦的女子会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
如此慷慨无畏。
三伏天,孙丽坤就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筑工嗑瓜子,就也给她些瓜子嗑;他们抽烟,她便也向他们讨来
。她烟瘾很快养上来了,比建筑工
得还凶。没人再供得起她,她说那就把你们丢在地上的烟锅巴拣来给我
嘛。小伙子们便把烟锅巴拣来,集成一堆,撕块大字报大标语包成一个包,递给她。都知道她工资停发了,银行也冻结了,但凡关押起来的牛鬼蛇神都是这待遇。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包烟锅巴对孙丽坤说:“别人说你脚杆能搁到脑壳上,搁一个我看看。”
她抱着膀子想了儿会一,说:“不搁呢?”
“不搁莫得烟锅巴。拣一个烟锅巴磕一下头嘞,为以你便宜?”
她又想了儿会一。突然她抓起脚后跟朝天上举起,两腿撕成个“一”字,她那条碎花粉红内
就不再是内
了。这时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齐朝这窗口竖起脖子,像一群等饲料的鹅。那么一条笔直
壮如白蟒的腿,众目之下赫赫然竖将起来。建筑工倒一时想不出这条腿的意味。因为它有太多太暧昧的意味,他们想延续那个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条腿也玩给他们看看。著名舞蹈家孙丽坤在笼子般的铁栅栏内,成了一只马戏团的猴子,当着满身
汗的老少男人玩起两条曾经著名的腿;两条美丽绝伦,已变得茁实丰肥的大腿,就这样轮番展示了它们无尽、深长的意味。展示中,建筑工们看到了那个他们看不见的图景:这样充沛着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样盘
在他们的
体上,盘
在那个捷克老
子舞蹈家那
茸茸的赤
体上。这样的两条腿来他十个老
子也
得住。
孙丽坤放下腿,一个肩斜抵在窗框上,长眼
盖掉一半眼珠,伸出一个巴掌来接递给她的烟锅巴。小伙子站在墙头上,手刚刚能碰到她的指头尖。他看她一向苍白的脸这一刻
红起来,或是烟锅巴或是展示大腿给了她快
。她嘴
上一圈茸
沁出汗,眉毛眼睛都
茸茸的。据说这美人蛇不是个纯种汉族,不知是回族还是羌族血
掺进了她,建筑工离她近得连她下眼皮上一颗红痣也看清了。后来他把这颗痣讲给同伙听,上年纪的一个建筑工说,那痣是坏东西,它让这女子一生离不得男人;她两条腿之间不得清闲。
建筑工们渐渐拎了水桶到窗下来洗澡。他们的白短
濡
就变成一层皮
。他们边冲澡边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丽的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里来了个很不同的人。二十出头,不高,也不矮,脸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两
剑眉划向太阳
。他穿一身旧黄呢子军装,多年前挂领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几块簇新,
泽比其他地方深些。这证明他那身将校呢军装是真的;这男青年的优越感也是真的。是个“干崽”注:“干崽”即高干子弟…那身呢军装宽大沉重,青年微微驼背似乎在杠着它。正是由于军装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显出他一股独特的倜傥。青年步态很大,走路时将两手背在身后,头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种老将军:前头有人开路,后面跟了个小跑步的警卫兵。
他凭吊古战场那样站在烂场院上。所有下
俏皮的歌都断在那些嘴里,所有纸牌都黏在那些手上。建筑工一声不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穿黄
料子的人轻年。有种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氛围在这青年的形象和气质中。他眼神中的一点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来头。他有双女
的清朗眼睛,羞涩在黑眼珠上残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孙丽坤时用黑眼珠,看建筑工们用白眼珠。
这样一个青年在烂场院上走,踢着半截砖或一块当席子用的大字报——它是几十层不同的内容层层摞摞的重叠,糊得比皮革还厚还结实。青年就那样站在孙丽坤窗子下,姿势很伟大。
孙丽坤看见这青年就把一支刚卷好的烟搁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剥出了几十个指甲盖大的烟锅巴,用一页写作废了的“认罪书”卷的。她当然舍不得把它彻底丢弃,只把它暂时往衬衫口袋里一揣,等这青年走了她再
。么什为当着这么个二十郎当的男娃她不愿
那样自制的恶形恶状的纸烟,她现在顾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静候时的再去想。要到许多年后再去想。曾经她有过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们的好看挣钱凭他们的好看吃饭的。他们都是她的舞蹈搭档,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
的却炯炯发光的眼睛。而这一位根本还没成形,还有一大截子去成长才能成形。
青年把两手背在身后,腿叉得很开,直直朝她望过去。他眼睛里的羞涩和他嘴角的轻侮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孙丽坤几分钟,背着手大步离去。
烂场院上
鄙下
的活力恢复了。建筑工们又开始为孙丽坤拣烟锅巴。拣到那青年丢在地上的很长一截烟锅巴,有人惊呼:“大中华!”它被青年的铁蹄给踏进浮泥里去了,手指头要刨一阵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现了。建筑工们开始叫他“
料子”他还是一副匆匆路过的样子。这天孙丽坤没穿那件邋遢透顶的劳动布
秋衫,换了一件海蓝
衣,尽管袖口
了针角,嘟噜出一堆烂
线,毕竟给了她身体
略的一点曲线。
青年骑了一辆车,飞鸽跑车,通体锃亮油黑,半点红绿装饰有没都。建筑工们让这辆跑车羡慕呆了,惋惜这么俊一匹马没备漂亮鞍子;换了他们,准让它披红挂绿,给它
上二斤塑料彩线!青年一只脚支在地上,另一只脚跨在车上。人们注意到他那宽大的
腿怎样给掖进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
出匪气来。青年抬手将帽沿一推,
出下面漆黑的头发。他们想如此美发长在男人头上是种奢侈。它不该是男人的头发。他戴着雪白的线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顶帽沿;气派十足,一个
臭未干的首长。那个食指推帽沿的姿态从此就长进了孙丽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闭,那姿势就一遍遍重复它自己,重复得孙丽坤筋疲力尽。
青年这天和孙丽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相碰一样,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建筑工们在他俩对视的几秒钟里看见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
动。她两只眼又在充电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建筑工一边对着沙坑撒
,一边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欧米嘎’”
青年开口了,对撒
的建筑工说:“畜生。”他声音软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人都使劲在想北京话的“畜生”是什么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却是不懂这听上去很卫生的北京腔。
“说哪个畜生哟?”建筑工说。
“没说您呐。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静冷淡。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每个字都吐得清洁整齐。早晚都刷牙的口齿才吐得出如此干净的字眼,才有这样纯粹的抑扬顿挫。
三十来岁的建筑工猫
掬一大把砂石,对青年做出投手榴弹状。青年一动不动,单薄的眼皮窄起来。
“你试试。”青年说。
建筑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
濡
的沙石更有热度和分量。他重新拉开投
姿势,却微妙地向后撤退。
“你要敢动,明天这儿就没你了。你试试。”青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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