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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秃姑娘遗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阵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样笑着说:“你要快呀。”

 “快什么?”我绝不是装傻。

 她突然用那双一眼睫也没有的眼睛朝我使劲弄个眼风,我又怕又恶心地跑了。她却在我背后发出鸟叫一样嘎嘎的笑声。

 太阳将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里踏实极了,她的忠贞博得了我的心。她侧卧在很深的草丛里,睡着了。我坐下,心里被一种无的快乐得满满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睁开眼,我这张得意忘形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因此在她视觉里很可能是畸形的。她呆滞地看了我‮儿会一‬,显得没有热情。而我这时却顾不上那许多,柔情大发,想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像文明人儿那样,讲点儿我爱你之类的馊话。我却扑了个空,她顺着漫坡咕噜噜地迅速滚下去,立刻跟我拉开很大距离。

 我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这时几个男人赶了一大群马奔过来。天边是稀烂的晚霞,血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团黑红色的雾。马鬃和人的头发飞张着,像在燃烧。阿尕突然回头看我一眼,冲他们喊:“呃——嘞!”

 他们立刻响应,回了声尖利轻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对他们大声唱起歌来。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为你家门前没有草了;

 我跟我的黄狗走了,只怪你的锅里没有了。

 她一边唱,一边回头看我。牧马的男人们听得快活疯了,哦哦地尖叫,待马群从她面前经过时,一个家伙装着从马背上跌下来,刚沾地又跳上去,反复做这种惊险表演,讨她的好。我呢,在远处木头木脑站着,看得目瞪口呆,对这种献殷勤方式,我是望尘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给我听的。她这样,无非是对我小小报复一下。等马群远去,草地静下来,我就向她跑过去,迈着狗撒似的轻松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感得全身一阵战栗。这‮儿会一‬真妙哇,我想,事情该进一步了。我开始在她滚圆的肩膀上轻轻摸、。看得出,她很惬意。“小丫头”我说“阿尕!”

 她转过脸,一副犟头倔脑的劲儿,但眼睛却像刚分娩的母羊,又温和又衰弱。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样。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到嘴边,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她甩下我的手,飞快向远处跑。我看着手背上两排死白的齿痕,心里居然‮的妈他‬得劲。

 阿尕用自己家的嫠牛,跟人换了匹矮脚老阉马。这匹马骑在草地上走很丢脸,用棘藜它,它都不会疯跑,没一点火。尤其当何夏和她俩人都坐上去,马脊梁给弯,肚皮快要扫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兴,头一天就喂它两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尽听它放

 有这匹马,何夏工作起来方便许多。它虽不经骑,但总强似两条腿的人。阿尕问,造一个太阳要多少年?何夏说,你不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说,会不会等到我死,也见不上它?何夏说,你死不了,死了又会复活。她说,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说,谁信?

 河岸上钉了木桩,何夏把牛皮舟牢牢系上去。然后,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无聊时,她就跑来跑去拾些牛粪,一边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负责将他和船拉回来,点上火,烧茶或煮些。像她这样用刀把薄薄削下来,上盐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过后来他也行了。

 他对她说:“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那段河。据说,即使冬天河上封着厚冰,有人从那里走,也听得见冰下面的笑声。“修电站,那里条件最好。”

 “不啊!”她说“何罗,会死的!”她改叫他何罗,因为草原上的母亲往往这样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罗;阿勒托雷,就叫阿罗。是一种昵称。

 “你不懂。”他说。“是吧,你哪能懂这个呢?”他用手指弹弹她的前额。

 她格格笑,头摆一摆,每当说到她不懂的东西,她就这样,像小狗儿撒娇。他们坐下来,‮人个两‬就着火上的热茶抓碗里饭食吃。吃后,她就他讲点内地的事,比如内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脸上多香。她心里向往得很,鼻子却“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罗,我多大?”她闷了‮儿会一‬忽然问。

 “你?十九岁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发痴。”

 “啊呀呀,我一百岁啦。”她大声说“你三百岁啦!一百岁啦!一百岁的老婆婆,三百岁的老爷爷,啊呀呀!”她往后一仰,叉手叉脚地躺着。她恨得想拧他,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不懂。

 ‮道知我‬阿尕在提醒我什么。我全身官能正常,怎么会不懂?有时她像孩子一样在我身边厮磨。我坐在那里,她会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头发一撮撮揪起来,编许多小辫子,扎上七八糟的头绳,然后抱着我晃啊晃,说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她抓住我的手,用舌头在我手心上嘬,问我。这种时候我是不动念的,全当她是个小淘气,随她闹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声不吭,只听见息,我就要崩溃了,非发生什么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样全身贴地,嘴啃着草,手指狠狠抠进泥里。强烈的压抑使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我不能,假如我动一动,就毁掉了文明对我的最后一点造就。

 她躺了许久,忽然说:“你会走的。”

 “胡扯,我走哪儿去?电站修不好,我就死在这儿!”

 她爬起来:“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脚,发起蛮来。

 我说:“我懒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过来,格格笑着说:“你现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说。

 “我先嫁尼罗,后嫁阿罗,生一大窝娃娃。”她涎着脸,还在那里笑。格格格,格格格,听得我头皮发怵。

 我也爬起来,装出一副笑脸,恐怕笑得很狰狞。我说“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个雪白雪白的女人结婚!我跟她逛马路逛公园,嘻!”

 我还想说,但她抢着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欢会骑马的男人咄。我要他搂着我骑马,跑远远的。”

 “我还嫌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儿手拉手,她才温顺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图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来!”

 “我当然走,我的姑娘还等着我呢!”

 我们都笑得面孔痉挛,血管膨。突然,她一抡胳膊,不动声地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这下就安静了。我一下冲上去,揪她的头发。接下去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恶斗。她的力气并不亚于我,几次占了上风。这样打,直打到由刚才的笑积攒下的心火全发出来,才算完。

 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吧:她躺着,我坐着,都是气息奄奄。好了,我们向来是稀里糊涂地和解的。“何罗,你才不走呢。”她对着星空说。

 我老远伸过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马上就顺势爬过来,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我看你往哪儿走。”

 “走不?试试吧。”

 “走不。我是女妖,你不晓得?你去问问阿妈,我的底细她晓得。”她妩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恶狠狠地吻她,她却在我吻她时轻轻叼住我的嘴。一切都宁静美好了,一般在我们打得一点劲儿也没有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这种安恬意境。“等修好水电站…”她说。

 “到那时候,你‮么什干‬?”我问。

 “我?我还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惭。

 她真实的自卑使我伤心。我看着她显示智能不佳的低窄前额,安慰道:“你不笨,学点文化…”

 她当真了,马上说:“你教我学问,我给你背水、割草、放牛放羊。你搬到我屋子里来,我们住一块!”

 她自以为那样的前景对于我就够美妙了。她多傻,满心以为我也在期待那种日子。假如真像她讲的那种前途,我‮子辈这‬就去个球了。何况,我没打算跟这个野姑娘成家。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跟我久疏消息的明丽,忽然来信了。她说这些年她没变心,仍等着我。我立刻回了信,感激涕零。后来我才知道,她没说实话。我走后,她便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求爱,不巧这人武斗丢了命,她才想起天荒地远的我来。她的第二封信就恢复了未婚地位,说她正在活动把我调回城里,一个军代表已松了口。最让我吃惊的是,她说她要来看我,如果可能,就在我这里结婚。反正,她将随身把缎子被面带来。她完全自作主张,根本不须征求我的意见。本来嘛,她施舍,她赏赐,你还不只有磕头捣蒜的分儿。

 我要好运了。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什么水电站、阿尕,一下子被我甩开八丈。我受够了。就看看我门口这硕大一摊摊牛屎吧,打那一过“嗡”地飞起一蓬肥大的蝇子,因此每摊粪都显得无比繁华吵闹,我受够了。

 修水电站?给这里造一片光明?我这庸人凭什么把自己搞那么伟大?真可笑,真荒唐。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呆在这地方,并没有死心塌地,甚至可以说,早就伺机从这里逃掉,现在机会来了。

 我回信叫明丽不必来。我生活得如此狼狈,我的狗窝让她一衬,将更加惨不忍睹、臭不可闻。我让她在百里以外的县城等我。

 但她还是来了。

 阿尕一眼就看见白晃晃的面孔。她的感觉先于眼睛,认出了这个汉族女人是谁。她不如相片上好看,也不如她想象得那样高挑。一个平常的女人,对不对?

 阿尕鼓励自己一番,跳下马。让我仔细看看。你这细皮,又白又光的小娘儿们。阿尕干脆走到她对面,盯着她,似笑非笑,出不怀好意的样儿。她想吓吓她。

 她略侧身,戒备地看看阿尕。“有个叫何夏的人,是在这里吗?”

 “呀。”

 “他‮不么怎‬在…?”

 “呀。”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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