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剧饮千杯男儿志(下)
着海上吹过来的凉风,张建开心的笑了。
他走到栏杆前,抬腿坐了上去,从孔儒手上的超市购物袋子里拿起一罐啤酒,打开仰脖子灌了下去,清凉的酒水
的他
中一
。
“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张建笑着拍了拍孔儒,道:“别在这风口上坐着了,我们回家喝去!你的车呢?”张建一边问一边四处找着,很快就看到孔儒那辆银灰色的爱车默默的停在对面小超市门口,车窗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夹了道知不多少张罚单了。
“家?回家?哈哈哈…”孔儒狂笑道:“你看我还象个有家的人吗?没有了…没有家、没有钱、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什么有没都了…,
“别这样,你至少还有我这个发小朋友吧?”张建恻然道,一面思索着找什么样的说辞来安慰他。
“你看,我一下就能猜到,你会人个一来这个地方。”张建指了指面前的大海,笑道:“你还记得吧!三年前,你把我从内地办过来,我到香港的头天晚上,咱们也是在这里一起喝酒。我记得你说,你要在香港这个万金之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吗?你说你要‘做大导演、开大公司、赚大钱、成大名,娶大美人,!”
孔儒怎么会不记得呢?想起当年初到香港的雄心万丈,孔儒眯起眼睛回想了儿会一,心
起伏。住不忍自嘲地笑了笑。当初他一心以为,避开易素和孙茹,能来到香港干一番事业,将来让孙茹和宝叔那些人看看。究竟谁更有出息。谁知不到半年,自己命中的那个克星,那该死的易素前脚后脚的也跟来了,没过两年,把自己在香港取得地东西剥夺的干干净净!
事到如今,不但公司没了,玛吉娜父女回来道知不要怎么向他们
代;而且自己还弄得整个香港几十个堂口人人都要找他;今时今
,也只剩下过一天算一天,等死而已。
这到想里,孔儒满腔的愤懑化做了悲凉。望着夜
下漆黑的大海,住不忍
口唱道——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
妾何聊生…”
孔儒唱到最后一句,猝然收口。他忽然记起,自己会
口唱出这几句,大抵是受了孙老爷子当年的影响。
这是折子戏〈霸王别姬中,刘邦把项羽困在塰下。项羽军四面楚歌之时,虞姬对项羽的几句唱白,除了
别不同之外。倒颇和孔儒此刻的心境。
这一段是当年孙老爷子最喜欢的几出戏之一,孔儒总在老爷子身边,听得
了,自然会唱。
孔儒默默的想起恩师的音容笑貌,不
悲从中来,难以自制。他实在想不通,到底自己有什么比不上易青地,老师当初非要把本来交给自己的一切毫不犹豫的给了易青。
孔儒还认为,这次若非李恩华受了老师地嘱托出手襄助。易青是赢不了自己的;所以他觉得与其说输给了易素,不如说是自己输给了孙老爷子。
“此乃天忘我楚!非战…之罪呃!”孔儒忘形的站在栏杆上,放声唱道,唱罢哈哈大笑,又把手里的啤酒往自己嗓子倒了下去。
“阿儒,别喝了。再喝就醉了。”张建担心的道:“走,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不、不回去…不回去!”孔儒带着酒意,指着张建笑道:“阿建,你是我最好地朋友,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你说,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上易青?啊…你、你倒是说啊!”张建费力的托住了他有点东倒西歪地身体,默然无语。
孔儒又打开一罐啤酒,可这次却没顺利灌到嘴里,而是一多半倒在了自己脸上。
被冷酒一
,孔儒登时清醒了很多,他捏扁了手里的啤酒易拉罐,一把抹去脸上的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愤懑的大吼道:“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我有什么不对?老天爷,你瞎了眼,你别做天了,你塌了吧!”
说着,他扭头对张建道:“你说说,我有什么不对?我是才华不够,还是聪明不够?我有什么比不上那个易青?我拜师入门比他早,毕业比他早,学东西比他早,就连本专业的东西,我也自信不逊
于他!你说说,凭什么他就一路顺风顺水、飞黄腾达,我就一事无成,坎坷潦倒?这难道不是老天要亡我,这难道不是命道不公?这难道不是我师父他太太太太偏心?”
张建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劝他回家的打算,心想有个人听他倾诉,让他把心里的积郁发
出来一下也好。
孔儒慢慢扶着坐上了栏杆,望着幽幽的大海,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突然轻声地说道:“阿建,你想家吗?我想家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想过家,一次也没有,可这两天,我想家了…我想我阿爸,想我阿妈了,还想我爷爷,他要是还活着,快八十了吧…”
…阿建,我跟你说个故事。我们这么
,这件事你以前都道知不,只有我自己知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村子比现在还穷,穷的饭都吃不
,全村只有一个小学校。咱们两个,是学校里读书最好,最聪明的两个孩子,我从小就觉得。别人都不如我,除了你,谁也不配跟我
朋友。那时候各家都一样穷,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穷人…”
…可直到那天。那些城里来的扶贫希望志愿者和那些城里小学的手拉手小组一来,把所有地事情都改变了…
“哦?”张建刚刚燃起一支烟,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想起了这件童年旧事,不由得嘴角泛起了笑意,轻声接口道:“是啊!我还记得带队的那个女老师,现在想起来才二十岁多一点吧,长得真是漂亮,一笑两个酒窝。他们走候时的,给我们送了一大堆糖果、文具。还有全新的课桌椅,还给我们装了
光灯…唉,还是那个时候好。一点点东西,就能让人那么开心那么
足…”
“切…
足什么,”孔儒不屑地接口道:“那个女老师,我那时候也觉得
漂亮的,可现在一想。从长相到穿着,那女的简直是土死了,我们说他漂亮。是因为我们那时候更土!”
张建有点尴尬的笑笑,
了口烟,道:“那是,你不能拿她跟你们电影学院的那些美女比嘛!”
孔儒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道:“直到那次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多么那跟我们不一样的同龄孩子。他们的衣服那么漂亮,他们的皮肤那么白皙娇
,他们从来不用干农活的手那么细致红润;他们地书包。那么漂亮,还有多么那卡通图案,那些漂亮的小人人是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还有他们地文具,他们的零食…”
“道知你吗,阿建,”孔儒突然很激动的对张建道:“那天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他把书包一打开,装的满满地全是零食,全是我听也没听说过的,那小子得意的告诉我,买那些零食需要花多少钱。我一听就疯了,我阿爸种一年粮食,也卖不到多么那地钱。我代表我们村小学给那个女老师带路去住的地方,她请我喝可乐,那是我子辈这第一次喝可乐,那滋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真不明白,阿建,你怎么会和村子里那些土疙瘩一样,居然还那么怀念感谢这些人。”孔儒恨恨的道:“道知你他们把那种活动叫什么吗?叫突击吃苦,叫下乡体验生活,叫接受教育…总之就是说,我们是低
的,是穷苦的,是比他们低一等的人,他们来我们这里和我们在一起,那是受苦受委屈,是折磨他们考验他们…”
“你怎么会这么想?”张建惊讶的看着孔儒,他到想没童年时的孔儒就背负着这么强烈的自卑感了。“难道我说地不对?”孔儒愤然道:“我恨他们,恨他们告诉我,这世界上有多么那人过的比我好多么那;恨他们不停的在我心理提醒我,我是贫
的农民子弟出身;我恨他们在我面前炫耀他们的优越,显示他们的高雅和优秀。道知你吗,那群小学生里,有个孩子会背一百多首唐诗,还会背三字经,而我是我们村最好的学生,可我那时候连什么是唐诗都不懂!”…自从那些人走了以后,”孔儒回忆着慢慢说道:“我就整天不上学,呆呆的坐在村口公路的草垛子上,望着远处的天空。我不吃不喝,也不动弹的坐了一整天,一直坐到晚上我阿妈担心的出来找我…那天回去以后,我大病了一场,三天下不了
,家里穷买不了药,我阿妈就给我喝生姜水。我把生姜水泼了,大哭大喊,说我要吃糖丸药,还有带胶囊的,城里人生病一吃就好了。我阿爸冲进屋来,不顾我妈哭着求他,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这么一闹,我自己出了一身恶汗,病就好了。我病好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什么狗
小组的人送给我们的那些漂亮文具、还有糖果、小人书…统统扔到村里的粪池里去…”
张建呆呆的听着孔儒的叙述,他完全惊呆了,到想没那么小候时的,孔儒还有一段连自己这个发小都道知不的故事。
“丝…”张建突然一声轻呼,原来他听入了神,香烟终于烧到了手指都道知不。
…从那以后,我就跟自己发誓。定一我要好好读书,考上县城的中学、高中,以后上大学!”孔儒一边说着,一边
着手。眼里放
出一种热烈的莫名的光芒——
…自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就从来没考过第二名。倒是你,得了个‘二伢子’地称号,哈哈,你还记得吗?”孔儒扭头看着张建笑道:“你那时候老想考个第一,超过我一次,结果怎么考都差我一点,这么多年,你好象一次也没得过第一。”
…自我那么用功。那么拼命,就是因为我心里气服不,就是因为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要比所有人都强。我要比所有人过的都好,以后城里孩子有的那些东西,我全都要有,而且还要很多很多,永远也用不完!”
“张建!”孔儒突然提高了声音问道:“你说。我这么想错了吗?我这么想不对吗?难道我们就注定该一辈子受穷,我们也是人,凭什么他们城里的孩子就能锦衣玉食。能吃麦当劳、泡网吧,我们就该世世代代在穷渔村里受苦受穷?”
“咳咳…”不知怎么地,张建突然觉得喉咙口有点干渴,手脚有点冰凉凉的,他试探着问道:“所以…所以那次你让你阿爸去卖血,也是因为这个?”
“你是说考大学那次?”孔儒回忆道:“可不是吗!我多不容易,才在咱们县一中考了个年级第一的成绩,我那时候就羡慕那些大导演,大明星。他们一个出场费就是几万几十万,我想当上导演,就什么都有了;好过去清华北大那些华而不实的重点大学,毕业后还要自己找工作。”
…自整个村子,整个学校就咱们人个两考上了大学。可是我阿爸居然没有钱给我
学费!”孔儒忿忿的道:“人家养孩子,他也养孩子,他尽到了做父亲的义务了吗?他应该要供我上大学的,可是他就做不到。而且他居然还跟我说,让我不上大学了在家里跟他种田。我跟他说,张建家里四个孩子,他阿爸都能供得起他上大学,你只有我一个独生子,你凭什么供不起?”
“不能这么比啊!”张建苦笑道:“你也知道你们电影学院的学费是全国最贵的,艺术院校一年的学费够我念四年毕业地了。”
“我可不管那个!”孔儒撇了撇嘴道:“我天天跟他们吵跟他们闹,有一次,我拿着火把爬到房顶上,告诉他们,要是不让我上大学,我就把房子给点了。我阿妈看见我这个样子,是概大因为就我这一个孩子的缘故,一连哭了好几天,最后她也跟我阿爸闹,我阿爸才肯了。他把我家的四间瓦房买掉了三间,还出去打了半年工。等他回来,学费是凑够了,可是上北京地火车票和我在北京的生活费他却没赚够…”
“啊!所以后来他就去卖血了?”张建想起往事,住不忍问道。
“他才不会自己主动去呢!”孔儒道:“是不要我告诉他卖血可以赚钱,而且告诉他,如果他不去我就自己去的话,为以你他会对我这么好?他去卖了两回血,才凑够了钱。其实那些钱也根本不够什么的,我到北京没多久就花完了。其他同学都是花家里父母给寄的钱,我却知道我父母根本没那本事供我,指望不上,所以四年来所有地生活费都是我自己赚的。”
“恩,后来你就遇到了那位…你说的那位孙老师。”张建象逃避些什么似地赶紧岔开了话题,不知怎么的,他一想起远在家乡的孔儒爸爸那副瘦骨遴峋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阵的揪紧,实在觉得有点听不下去。
“说起这位孙老师,”孔儒摇头道:“我真的道知不他是怎么想的。刚开始候时的,我道知不多感激他,而且他那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道知我他一直想物
一个继承人,我也尽力在他面前表现了。论才华、论聪明才智、论专业能力,论亲近、论感情,论忠心耿耿,他身边谁能比得上我?”
…自我真搞不懂,他对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地。再说了,不满意他可以提出来啊,我又不是不肯改,”孔儒恨声道:“可是他呢,根本从头到尾有没都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我把所有的青春都献给了他们家,为他当牛做马、照顾他和他那个小孙女的生活起居;可他呢,当着我的面整天考核和物
其他人,器重那些根本就不配和我相提并论的废物。”
…我不甘心啊!于是我设计,把一个个妨碍我发展的人从老师身边赶走。你说我这样错了吗?我不也是为了让他老人家省心,不要在一些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吗?可惜功亏一篑,我最后还是让易青这个马
钻了空子。这种人多无
,一上来就走的是孙茹的路子,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懂什么,被哄得上了手,老家伙耳
子又软,最后是概大听了他们的挑拨,居然把我赶了出来…”
孔儒说着,气不过似的拿起一罐啤酒,直接一捏,迸开了口子,举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用力把罐子甩向大海。他跳下栏杆,对张建道:“不好意思,喝了点酒,今天这么多话,发了这么多牢
。其实我说这些,并不是这次输给易景气服不。人家有本事傍上华云丰和李恩华这种大亨,我没话说,那是人家手段高明。”
…自可是我就是气服不!么什为我是这个命!么什为老天爷对我这么不公平!把我生在一个那么穷苦的家里,既没有个有出息的老爸,又没有家底产业;我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都要付出比别人更加倍的努力;可就是我做人做的这么辛苦,这么努力了,老天还是要跟我开玩笑,总有多么那人要害我,要抢走我的东西,要算计我,要挡着我的路…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我天生就该是穷命,难道我不该追求富贵名利和权势?凭什么别人有的我就不能有,不能比他拥有的更多?我就是不服这口气,谁也不许比我好,谁也不许凌驾在我头上,谁也不许让我羡慕他,谁也不许让我仰视他…谁也不许,谁…”
孔儒歇斯底里的指着大海,一口气说了七八个“谁也不许”终于累得带着酒意靠在栏杆上,突然放声嘎嘎大笑。笑声中那带着浓郁的抹不去的凄苦,在无边的大海上
漾开来…
其实孔儒的这些心事,张建一直也是隐隐约约有所了解的。如果说,以前听他说这些话,张建还只是模模糊糊有些想法,却并不清晰的话,那么今天在经历了中午易青和孙茹对他所做的那件事之后,晚上孔儒的这番话就真可谓令他感触良多了。
旁观者清。孔儒自己看不到自己一生的悲剧命运所在,其实源自于他自己的这种自私的性格。
同样是孙老爷子调教出来的学生,易青心
如海般的宽广和大度,和孔儒这种心
狭隘的自私自利,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啊!
张建的看着孔儒颓废悲愤的潦倒模样,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他
言又止,
言又止的反复了几次,几句话到了嘴边,最后住不忍又收了回去。
“如果我是孙老爷子,试问我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事业和家财放心
到一个这么狭隘的人手上呢?”张建默默的想道,其实此时在他心里嘴边一直萦绕着的,是他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两句诗,他真觉得,是孔儒的人生写照——
“一生
狭岂怨命,半世乖戾不尤人!”
M.IsJ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