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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凉如水。

 冰凌香阁乃京城大户傅钟祈之宅院内室,富丽堂皇之余,还兼具了巧思及洋味。

 譬如,在这两层楼的小绑楼里,每扇木窗上都-有彩的镶嵌玻璃。楼上楼下,装有木板莲花门,门上玻璃另绘梅兰菊竹、松柏常青各图案,活灵活现,展现出巧妙的纹路,精致美观,堪称京城一绝。

 这会儿,那玻璃上模模糊糊地贴上了两条人影。

 “干么一脸不爽快?”

 “谁不爽快了?”

 慕朝阳俊眸径自冷-往外,懒得多搭理身边的格沁。

 “既然没有不爽快…”格沁笑嘻嘻地奉上了一本黄历。“那就和我一块儿挑个黄道吉吧!”

 “挑日子替你殓骨?放心,我随时都有空。”

 “去你的,少这样咒人!挑日子呢,自然就是要挑个能把你那童养媳妇儿送进咱们睦亲王府,敦亲睦邻的好日子呗!下个月十六不错,就那一了吧!”

 慕朝阳没好气地睨了格沁一眼。“你究竟是来帮忙捉人还是来穷搅和的?”

 格沁嘻皮笑脸着。“开玩笑!我当然是来帮忙捉人的喽!”

 “帮忙捉人还带黄历?”

 “带黄历,是表示有恃无恐,怕什么?天罗地网该备的都备着了,这叫做瓮中捉恶童,安哪!那家伙这回非栽在咱们两兄弟手里不可。”

 格沁自信满满,慕朝阳却难以苟同。毕竟,他是吃过对方败仗的。

 不过这回的行动,他是刻意对身边所有的人都放出错误的讯息。除了格沁,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布局,连卫军都被他蒙在鼓里,若再出错,那就该把矛头指向身边这损友了。

 虽说天罗地网已布妥,合该是万无一失了,可怪的是,他的眼皮竟跳了一天没停。

 这代表着什么?

 此时,哨音四起,慕朝阳整个人精神一振。

 哨音响,表示猎物已落入了陷阱。

 暗夜里,兵丁由底下三方燃起了火把,光焰朝着慕朝阳所在的冰凌香阁进,火光幢幢,要将他等待中的猎物,如他所预期地赶进他的怀里。

 “中了!中了!”

 听见了弓箭手得意地叫嚷,慕朝阳噙起了冷笑。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很快地,恶童将发现“她”不单只是中箭了而已──那枝箭头上,事先涂抹了和他当所中质相仿的药剂。

 只不过,他刻意将药量放得很轻。药的作用仅是牵制她的动作,并不打算藉此将她收服。

 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是让哪个英明神武的家伙给逮住的,否则,哼!又如何能报那luo奔三圈的仇呢?

 “哇,这简直就是在围场里打猎嘛!”格沁一脸兴奋。“朝阳呀,咱们不用下去帮忙吗?”

 “放心,那家伙无处可躲,就快往上窜了。”

 话声未落,一道黑影翻上,门一开,冲进了两人藏匿的屋里。

 来人步履略显蹒跚,大抵是箭上的药开始隐隐发作了吧。

 进入屋内,恶童才惊觉有人,娇小身躯急转,想要夺窗跃出,但慕朝阳一掌狠狠送去,恰中了对方口。

 他微微一愣。手下的触感软绵如云泥,如他先前所料,恶童果真是个雌儿。但真正让他惊异的是,这触感怎地如此熟悉?前不久,在他烂醉的那晚,他似乎曾不小心、曾借酒装疯碰触过一个他不该碰却很想碰的人儿,那触感就如同他现在手上所握的──该死!这恶童,究竟是谁呀?

 还有…这味道是夜来香还是栀子花?

 这股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么什为‬和那个他打死也不能碰的少女身上所惯有的香味,如此地接近?

 但雅惜不会武,也不懂武,她怎么可能会是恶童?但如果真的是她呢?

 慕朝阳原还有一掌将发,但这会儿他是如何也发不出去了。

 肩上有箭、口中掌的恶童,眼看摇摇坠,即将被擒,但因着慕朝阳一瞬的恍神,竟让恶童自他面前破窗跳下,彩绘玻璃碎了一地。

 “你干么不拦住她呀?”格沁的鬼叫声唤醒了慕朝阳。“她明明就在你眼前了,她明明弱不风了,她明明手到擒来了──”

 “闭嘴!”

 慕朝阳只扔给格沁冷冷一句,紧随着那消失的人影破窗而下。

 “搞什么嘛!猫捉老鼠呀?明明都吃到嘴边了还玩?”格沁摇摇头,一脸困惑。

 “-,做错事了还叫人闭嘴?守了一夜累死人,小爷不玩,回家睡觉去,自个儿玩去吧!”

 没人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一圈圈火线光追逐着逃窜中的人影。一场好戏,正待开锣。

 黑夜如墨,众军奔窜在如棋盘似错综复杂的石板大道上,奔驰于前的自是统领慕朝阳。

 他跑进小巷,后头那些卫军为着能在长官面前争一口气,也跟着没命地跑着。

 他拐了个拗弯,后头的人更是二话不说全拐了大弯。

 他腾飞跳跃,后头的人个个都怕跳得比人家慢了半拍。

 虽然也有些人心中不解,那家伙明明都已中了箭,为何还这么能跑?且连武功卓绝、京城第一的慕统领都追不上?但谁又敢质疑那发起火来像是猛虎出柙的慕统领?

 最后,慕朝阳一声大吼──“贼人在右前方!快追!”就见一堆男人成群呼啸,争先恐后地往右边追缉过去。

 人群跑尽,现场只留面若玄冰的慕朝阳。

 他冷凝俊眸,反身飞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

 蠢厮!扁听指挥没用脑,等到跑累了、没看到他的人时,还只会怪自己跑得不够快,所以没能追上统领和贼人。

 轻盈掠身,慕朝阳飞回了傅家大宅。

 在一块大石后,昏睡着一个戴了娃娃面具的女子,一个他追捕了数回,也失败了数回的狡猾小贼。

 其实,方才在追捕时,恶童早已倒下,是他先趁将她藏匿到石头后方,再故意引开了追兵。

 他在恶童身前蹲下,玄冰似的眸子在她身上梭游。

 他原想一把掀开她的面具,却在下一瞬改变了决定。

 她既已落入他手里,这事不急,还是先寻个隐密点的地方。

 抱着恶童纤弱的身子,他倏然腾飞起。片刻后,他将视线锁住宅院深处蛛网纠结的一间柴房。

 瞳子冷-了。

 很好,这会是个审问小贼的好地方!

 童雅惜知道自己又在作梦了。

 同往日般,这个梦依旧难以挣脱,即使‮道知她‬,这只是个梦境而已。十岁的她哭哭啼啼地离家出走。所谓的离“家”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她未来夫婿慕朝阳的家。

 两年了。她在慕府住了两年了,相依为命的爹死了,可以听她说话的老驴也死了,她没死,却莫名其妙、无法抗拒、依了所谓的天命,成了人家的童养媳妇儿。

 甚至没人问过,她愿‮意愿不‬?

 她原是自己要乖乖认命的,加上慕家二老对她有恩,住在慕家有吃有住又有夫子教她念书,她是该足了。

 怪她自己贪,老想着要得到“那个人”的肯定。

 偏偏她再如何努力、再如何乖巧听话,都无法让她未来的夫婿满意。他不满意就会让她不安,似乎自己早晚都会被逐出这个家门。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就在刚才,童雅惜噎噎哭问慕朝阳。

 “-去死吧!也许这样我就会比较喜欢-一点点了。”

 无论何时,这男人的嘴总是可恶得理直气壮。

 于是,她哭哭啼啼地离家出走了。不单出走,她是真心想死,如果她的死能让两人同时摆天命,那么又何尝不是好事一桩?

 可在死前,她还有个心愿。这两年她在慕家攒了点小小的积蓄,她希望能将这微薄的财产给需要的人,然后她再去死。反正这样的小钱慕家看不在眼里,可或许她能救一条活命,一条死命换一条活命,她算是对得起菩萨了。

 她穷过、苦过,明了捱穷的无奈,于是她想到了“饿鬼胡同”

 雅惜小时候和爹爹曾在“饿鬼胡同”里住饼几年。“饿鬼胡同”里没有饿鬼,只是人在穷困潦倒时,实是比饿鬼还不如。

 十岁的小雅惜哭哭啼啼地走出了慕府,门口的侍卫们见状只是摇头没拦阻。谁都知道这小小童养媳三天两头就要被他们那跋扈任的小少爷整哭,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雅惜来到饿鬼胡同,穿过了巷,找到了一幢破土屋。在屋前,她看到了她‮子辈这‬所见过最脏、最穷、最落魄、最可怜的老人,然后她伸出了软软小掌,将她所有财产奉上。

 “老爷爷,这个给你!”她用着稚嗓音说道。“不太多,却是我的所有。”

 老人拨开发杂须才能睇清雅惜。他出了带笑的眼睛。

 “小姑娘,-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老人东张西望笑呵呵。“爷爷我这儿好像没竖『乞丐』的牌子吧?”

 “老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小雅惜拚命摇头,有些发窘。“只是这些身外之物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所以想送给其它需要的人。”

 “喔?”老人眼神里玩味。“-刚刚不是说那些是-的所有吗?‮么什为‬会用不上了?”

 “因为…”原不想伤心,小女娃儿却掩不住语气中的微咽。“我就快要死了。”

 老人换上讶异眼神。“-还这么小就身罹绝症?”

 小雅惜又是一阵拚命摇头,好半天才能把自己为何想死的始末道出。

 “-说-寻死是为了个男人?”老人了然了。

 小雅惜点点头,一双大眼还是殷红着。

 “-觉得-现在死了他会难过吗?”老人笑着问。

 她咬咬,摇了摇头。“会内疚?会惭愧?会后悔?会久久惦记着-不忘?”老人一句一问。

 除了摇头,她也只能再摇头了。

 “那么,-又有什么好去死的呢?”老人呵呵笑着做下总结。

 “活着,-才能让他难过、才能让他后悔,甚至才有可能改变他对-的看法,不是吗?”

 是这样的吗?小雅惜无言以对。她怎么可能有本事改变得了朝阳呢?

 “我办不到的,您‮道知不‬,他既有本事又很固执;还有,他很目中无人的。”

 “他有本事-也可以呀!他目中无-,-也就目中无他嘛!小丫头,快磕头拜师吧,拜我为师,-就能有自保的能力了;等-够大了,不论-是想痛揍他一顿,或是想要行侠仗义、独行江湖,那都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

 “我…”小雅惜一脸的不相信。“可以吗?”

 “‮么什为‬不可以?”老人笑咪咪地反问。“本事够了,海阔天空,任-遨游,又何必非要当人童养媳妇儿?”

 小雅惜很快就知道了,老人并没有骗她。

 老人名唤西风道人,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武林高手。虽然师父对于何以隐居于市的原因从不提起,只是他那看破俗世尘物,整笑嘻嘻、半点不介怀的豁达,逐渐地感染给了小雅惜。

 雅惜会利用夜半时分,或偶尔外出逛市集‮候时的‬,甩开仆从去找老人。几年下来,她随着西风道入学了不少东西,不但有了一身好武艺,更学得了他豁达开朗的襟。

 为个男人情伤寻死?对她成了件可笑的回忆。

 但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无法大展拳脚,又不能让人知道?师父是早已看淡、不理尘世的了,但雅惜毕竟还年轻,尤其她时常进出像“饿鬼胡同”这样的贫民窟里,于是她开始摸黑去夜探别人的生活了。

 有人捱苦,就像她和爹爹当年一样,也有人夜夜豪宴,一个晚上可以吃掉穷苦人家三年的粮食。

 既然天要不公,那么,就由她来做个反制吧!

 于是,她化身成恶童。一个让官府人士头疼跳脚,却让贫民爱戴敬仰、推崇备至的散财童子。

 一个梦后又接着另一个。

 只是这个梦,真实得不象话。她甚至可以感受到热烘烘的气流,和朝阳的汗水。

 朝阳?!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在她身边?他根本是不屑她的呀!

 这么一想她就安心了,因为,这也只是另一个梦境吧?

 梦中,他将她抱到了一间破柴房里,为她燃起了一堆柴火。

 火光在尘灰积布、结有蜘蛛网的壁上跳跃,将她和他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长得纠不清了。

 梦中,他帮她卸下了身上的装束,包括脸上的面具、上半身的衣物,连抹都没能放过。

 幸好是梦。她在梦中殷红了粉颊。否则让她后如何再面对他?

 他的luo身她看多了,她的,他可没这等眼福。

 他替她上药,仔仔细细地包扎她肩上的伤口。他的眸子映着火花,始终跃动着奇异噬人的烈芒,就像是头野兽在审视着他的猎物。

 这个梦,真实得令人害怕,因为她甚至会有痛楚的感觉呢──

 见她皱眉低低呻,他倾身在她耳畔轻声哄

 “乖,忍耐一下,待会儿就不疼了。”

 他的温柔让她叹息。果然是梦,否则,他是绝不可能会用这种嗓音和她说话的。

 接着,他将她抱到他身前、背对着他坐直身子,伸掌抵着她赤luo的背,传渡真气替她疗伤。

 她前承受的一掌,远比肩上的箭伤还要来得致命。

 他的掌紧黏着她的luo背,热热的气流在他和她之间泛不定。

 热气蒸出两人一身汗水,也昂高了些许潜藏于两人体内多年不知名的情愫。

 她的栀子花香和他的犷野味,在晦暗的斗室间绕,并且漫开,更勾勒出一些些暧昧不明、教人心跳如擂的氛围。

 他的手依旧黏在她的luo背,眼神却近似**,炙着热焰,穿透她身躯,彷佛可以敏锐察觉到她的任何细微转变。

 她被他的眼神吸引,火炙地起了颤栗。虽是梦,她竟还能感受到两人间那股蓄势待发、绷紧了弦的情绪。

 直至──

 她呕地吐出一大口黑色瘀血,向后软倒,瘫在他的怀里。

 慕朝阳将因伤而昏不醒的小女人环抱在怀里,坐在火边。

 火提供了她所需要的热气,也如他所愿地让他可以清清楚楚,看清了他的童养媳。

 凝视着她那纯然柔媚而女的五官及体,他突然想要叹气了。他从不曾如此贴近地、纵情地细细审视她,‮到想没‬头一遭,却是在她被他打伤了、揭穿了她的假面具时。

 这个丫头,真是该打**了!竟会扮成“恶童”为他惹来头疼心烦,更别提那害他luo奔三圈的赌约!

 可他的掌来到她粉时,却又舍不得施劲,倒像是在轻怜抚了。

 他的掌自有意识,不听使唤地在她柔媚的曲线上爱恋游走,驻足不去。

 是他活该!谁让他总当女人没啥了不起,又老爱嘴硬欺负她,今儿个才会彻底栽在这丫头手上,让她骗得团团转。

 如今看来,她早就不需要怕他了,可她始终隐忍,难道都是在背地里笑话他?

 他不认命,他抗拒天命,可她不也一样,只是命运摆弄下的无辜牺牲者?

 他可以怨命运,却不该迁怒于她,她不也是无辜的吗?

 这么多年了,他不曾真正去了解她、接受她,他从‮到想没‬,这个表面乖巧温顺的小女子,骨子里竟有着连男人都不及的倔与勇气。

 所以,她宁可在夜里做她自己──一个恶童,而白,却只像个小可怜?

 他究竟该拿这丫头如何是好?

 在他再也无法否认自己早已爱上了她‮候时的‬。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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