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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
 太史阑脑子里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话,那一刻的眼神,不断地在脑海中回旋,搅得她发晕,她不晃了晃脑袋。

 一晃之下,脑海里顿时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太史阑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哗啦啦半筐残箭落下来,将她埋在底下。

 外头此刻,李扶舟正拎着一大袋飞矛断箭,准备递给工匠,忽然听见里头哗啦一声,隐约似乎还有一声闷哼。

 李扶舟眉头一挑,将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闪身便掠了进去,衣袂带起的风将那个正待来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个踉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匆匆奔进的身影。

 几个工匠没听见里头声音,都还记着太史阑不许人进来的代,要来拦他,早被他轻轻一拨拨到一边闪身冲进,啪一声门板撞在墙上,又轰隆一下合上。

 门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冲进来,脚下踩到一地的断箭,瞬间一滑,哗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学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识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却好像触及柔软的人体,他一惊,立即撒手,随即“砰”一声,跌了下去。

 触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断箭,箭下却又微微有弹,柔软起伏如人体,李扶舟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手一挥,断箭哗啦啦拂落,他还要再拨去太史阑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挥动的手指,触及了一瓣温软的

 李扶舟手指颤了颤,一瞬间似乎要离开,又似乎不舍得离开,像看见一朵花珍重开在风里,瓣蕊娇,‮住不忍‬想要触摸,又怕手指不够细腻,损伤了那绸缎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静静把了把太史阑的脉,确定她处于短暂晕,而且最好多晕一下,以恢复精力。

 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不让自己着她,停留在侧的指尖,慢慢绕着她的,画了一遍。

 黑暗里看不清轮廓,可他画得准确不差——那般薄而紧抿的形,他记得,还记得那淡粉的泽,以及笑起来‮候时的‬,角微微一弯,不灿烂,却动人。

 他微微倾着身子,抱着她,一边给她缓缓输入真气调理,一边想着那一的初见,其实相隔并没有太久远,却仿佛已经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战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鲜亮的紫藤和清丽委婉玉兰,那得要溢出来的春光,像一副浓丽的版画,远远镂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记得那在街上寻找十文钱,明明走过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见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见之下,如此深切,他仿若被记忆的箭中,一瞬间听见命运呼啸的风声。

 可当她转身,他霎那间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个女子,已经长眠于天之涯海之滨,在这片南齐的土地上,他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她的一座衣冠冢。

 他失望,却依旧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对他说——别这么皱着眉?哪有‮多么那‬不欢喜的事?

 他如此欢喜,在永生无涯的长久寂寞里。

 原以为就这样了,一个相似的背影,另一个不同的人,他还是他,她还是不在。

 不想那玉兰花下的太史阑,如此鲜明峭拔,鲜明到他无法将她和风挽裳重叠,却在那样的南辕北辙里,甚至由她将前人的影子渐渐覆盖。

 他发觉的那一刻,惊讶至无法呼吸。

 怎么,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恒心伤,是他的行走孤独,在空旷的沙漠,不去寻下一步停驻的绿洲。

 竟然这般被属于别人的光芒穿透,照见干涸土层之下挣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爱,还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还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轻狂,还是假动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没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缓缓低下头去,他的脸先寻着她的脸,却并没有停留,在她温热的上擦过,是风过了没有涟漪的水岸,随即向下,深深埋进了太史阑的肩窝。

 他停在那里不动了。

 屋子里狭窄闷热,她专心干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宽大,领口微微出她窄窄的肩,因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个浅浅的漩涡,锁骨纤细,似乎承载不了一个叹息。

 然而他将脸伏下去,微凉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后,是肌肤的柔韧和轻软,一股淡淡的气息散开,带点铁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属于女子体内深处的天然香,混杂在一起,并不难闻,反而多一层别样的惑,让他觉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边女子的独特芬芳来——是的,这是属于她的味道,二分铁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深藏的美与馨香。

 这样的气息冲入鼻端,他‮住不忍‬要深呼吸,然而一个呼吸尚未结束,他忽然缓缓了眼眶。

 这些人间至纯至美至简单的女子…

 他轻轻把着她的肩,没有动作,没有声音,那般深埋的一个姿势,不是轻薄不是猥亵,倒像朝圣者看见神庙时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钟大吕响起时,忽惊觉前世今生,‮住不忍‬要匍匐出一个苦痛的姿态。

 他竟然没有发觉。

 不知何时。

 太史阑已经睁开了眼睛。

 异能和超强直觉,使她提前醒来,极强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觉颈边有人时并没有立即惊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静审慎,蓄势待发。

 也是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觉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并不含暧昧和狎昵的意味,倒更像一个无奈而凄凉的祈求。

 肩窝似乎微,又似乎没有——他落泪了?

 她缓缓睁开眼,眼色清静黝黑。

 身边气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头,仰起的下巴擦过她的脸,李扶舟的,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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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暗室里,零落断箭间,太史阑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却在各自的心境间浮沉。

 或者开始,或者走开。

 还有一个或许的吻,在等待。

 两百里之外,却有一队人风尘仆仆,一路直奔天纪大营,当先策马的是容楚,身子微倾,夜风掠过他的眉尖,微微凝结焦灼,控缰的手指依然稳定,一弹指便是一个大地震动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阑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纪军大营灯火通明。

 “在青水关的那一万人马撤回来了?”一人坐在案前,缓缓翻着案上书简,问。

 这人说话很慢,语气很沉,带几分隐隐煞气和傲气,让人想起那种居高临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贵人士。

 烛光剪了他的影子,侧面凌厉。

 “是。”回答者语气铿锵,干脆利落。

 “西番在北严不过两个万人队。”案前男子将书简一推,讥诮地道“虽然给他们侥幸绕过我天纪大营,包围北严,但这点人手,哪里值得我们在青水关没没夜守候?太后也‮道知不‬打的什么主意,要么救,要么直接攻击西番大营断他后路,怎么平白让我们按兵不动?女人!就是不配懂战争!”

 “少帅。”那将领道“上府边将军来函,询问少帅为何撤走在青水关的埋伏。”

 “我做事何须向他代?”男子傲然道“青水关出现西番军队,显然对方已有防备,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战计划被对方知晓,说明或者我天纪,或者上府,必有内出现,他老边安坐如山‮道知不‬清理军中细,我纪连城岂能坐视?”

 “少帅英明。”那将领微一犹豫“只是北严那边,难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么救。”天纪军少帅纪连城淡淡一笑“所谓青水关埋伏,现在看来无此必要,我已经命张副将带领一万兵,绕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山南侧,截断西番后路,另有王副将一万兵,直入西凌行省总府,阻挡西番南下去路,还有中路两队,等北严将西番那两万孤军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网打尽。”

 “少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将领由衷大声赞,暗暗佩服少帅不动声间已经安排妥当,却又道“如此虽好,可将西番那群敢入内地的宵小彻底留在我南齐,但是就怕北严孤城,三千弱兵,十万百姓,粮草武器,都无法再支持下去…”

 纪连城抬起脸,烛光下一张长脸,极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贵族脸”为此从不喜欢晒阳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厉地扫到发尾去,眉心微微一点菱形的红胎记,望去便如竖着的第三只眼睛——这是异像,看上去有点像南齐民间传说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据说他出生时,纪老帅特地请大师给他造过命,都说是天生将才,煞星照命,因此这一点眉间红,也是他打败众多兄弟,最终得登少帅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测,纪连城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怕晒黑了,把这一点助他平步青云的胎记红给掩了?

 “如果张秋在,十有**支持不了。”纪连城语气不屑“不过听说北严阵前换将,居然由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子主持军务,而且张秋,竟然也是死在这女子手上——一个二五营的新进寒门学生,竟敢如此嚣张!”

 底下众将都震惊抬头,‮到想没‬居然一个普通寒门女学生,敢于杀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员。

 “这西凌地界,是我天纪军势力所在。”纪连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岂能允许如此丧心病狂,尊卑颠倒之事存在?”

 “少帅打算如何处置?”

 “二五营尚未结业学员,并无官身,说到底她以民杀官,这是重罪。”纪连城神情随意,如对蝼蚁“事后正法便是。”

 “是。”

 “不说这些了。”纪连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帐外,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将军还是不肯说出,谁是细作么?”

 “是,常先锋说他冤枉,称麾下儿郎都是铮铮铁汉,绝不会有人和西番勾结告密,大军即将在青水关埋伏的军情。”

 “他自然要护着他那些忠心手下。”纪连城角笑容厌弃而又憎恨“这么多年他们只听他的,他不护着谁护着?”

 其余众将都不做声,默默低头——少帅早已不满一些军中老将资格太老,威望太重,影响他的威权,都知道这是要借题发挥,统一军权,谁敢多一句嘴?

 远处远远传来皮鞭的打声,和男子愤怒的咆哮声,越发衬得这处厅堂气氛静谧压抑。

 纪连城听着,却觉得有趣似的,角慢慢绽开笑意,他慢慢踱出门,双手摊开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执剑向黄沙,落热血纷纷如花,呀,休触我逆鳞一身披挂,化戟一出厉杀…”

 众将低首——谁都知道,少帅爱唱戏却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么,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响在一轮凄冷的月下,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远处受刑者的惨呼传来,到了此处,不过一句唱词最后的摇曳尾腔。

 “…十万众随我青铜剑旗下,不过是生死白骨新天涯,从头来翻越旧山阿,谁于我膝下献江山如画…”

 却忽然有人策马摇曳而来,笑声朗朗,惊破了这一刻肃杀而凄的气氛。

 “纪家少帅,好生雄心壮志,却不知要翻越谁家旧山阿,占了谁家江山如画?”

 “…画…呀…”最后一句忽然一颤,纪连城霍然抬头。

 前方辕门处,有人夜中策马而来,他身后数十骑如一骑,敲击出同样的步调,黑色的披风向后高高卷起,一点背上长剑青色的剑尖,光泽幽冷。

 最前面的那个人,却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包招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得觉不‬轻浮,只令人觉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适合男子,随即发现他的肌肤也如此辉光熠熠,也是一颗深海里,珍贵无伦的珍珠。

 那人快马而来,人还在远处,声音已经清晰传到众将耳中,而当众将抬头看去,他已经到了营门前。

 纪连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头一挑,一句“拦住”还未及出口,那马上人已经长声笑道:“一别久矣,少帅安否?”

 笑声里,他手中长鞭一甩,已经击开了关闭的横木辕门。

 “站住!”守门士兵扑过来,横就对来者马腹刺去。

 马上人鞭花轻轻一卷,两柄打着转儿飞弹出去,夺夺钉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张宜嗔宜喜的如画容颜,似笑非笑盯着赶来的诸将“好大威风,连我也敢拦?”

 “大帅…”一名将领口而出,随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见过晋国公!”

 纪连城的遥遥望着那头的容楚,英俊苍白的脸瞬间扭曲。

 “牛将军,好久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容楚畅然一笑,马鞭一扬,纵马而起越辕门而过,他身后,黑衣龙魂卫们一阵风般卷进,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容楚已经闯入了天纪军大营。

 那位牛将军下意识想追,步子刚抬就停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的同僚们都脸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谁都知道天纪少帅最恨的人,就是晋国公容楚。

 也难怪他恨,天纪少帅,天下三军之一的少主,最应该是无可争议的青年名将,偏偏上头有个年纪轻轻就挂主帅,当年带领南齐大军横扫西番五越,号称南齐第一名将的容楚,哪怕容楚继承国公之位后便出兵权,淡出政坛,但属于他的名将光辉,依旧照耀在南齐所有军人的头顶,他是所有南齐军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笼罩在纪家少帅头顶的乌云,得他不过气,而又无力回天。

 纪连城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容楚重回战场,好让他将这南齐年轻军神击败,登上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之位。容楚一不回,他就一屈居他之下,没有翻盘机会,可眼见着容楚嬉戏悠游,无心政事,也断无再掌军权可能,纪连城的恨,早已满坑满谷,足够填几万个容楚。

 着无数人惊讶好奇仰慕担忧的目光,容楚衣袂翻卷,策马长驱于天纪军营,所经之处,无人敢拦。

 “晋国公!”蓦然一声大喝,纪连城终于忍无可忍,大步奔来“此乃我天纪军大营,西凌北军事重地,你便贵为国公,也无权闯!”

 “纪连城!”容楚高踞马上,并不驻马“本国公前来你军营,为何不大开中门接见礼!”

 纪连城怔了怔,才想起论起品级,容楚远远高于自己,按南齐律,就算容楚擅闯军营触犯军律,他纪连城见上官不参拜同样有罪。

 纪练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终于还是低头参拜“下官见过国公!请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他低着头,却梗着脖子——暂让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着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马上挥挥手,左右顾盼,神情赞叹“少帅麾下,军容严整,儿郎如铁,好本事!”

 纪连城苍白的脸瞬间涨红——哪来的军容严整?轻轻松松就给容楚闯了进来,一大堆守门卫士没能追上,现在跟在容楚护卫马后跌跌撞撞,一派狼狈,这容楚,当真跋扈嚣张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脸么?

 “晋国公。”他气,袖子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不接容楚的话,恻恻地道“您半夜闯营,难道就是为了这句废话?”

 “当然不是。”容楚一笑“天纪军重地,可不是我一个闲散国公可以随意进入的。”

 “国公知道就好!”纪连城咬牙道“那么,国公应该知道,你现在已经触犯军法!”

 “所以我不是随意来的呀。”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接上“我寻少帅,有要事相商。”

 纪连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军权了?

 随即他否定了这个可能,朝中动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断然不会让容楚再次掌权,再说容楚就算以国公身份来担任监军,相随而来的必然有朝廷传旨太监,不会半夜三更带一批护卫这样闯来。

 这么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声道:“国公现在贵为朝廷超品大员,一方勋爵,潇洒悠游,不问世事,我这区区天纪小营,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让国公自丽京连夜奔驰六百里,前来相商?”

 他语气讽刺,容楚就好像没听出来,自马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看,又偏头听了听那边审讯的咆哮和鞭子声,忽然道:“夜半何人执法?”

 “与你何干?”纪连城气得脸色发紫。

 “本来无干,现在嘛…”容楚悠然玩着马缰,忽然一指那处审讯大帐,道“把人给我带出来!”

 他的黑衣龙魂卫轰然应是,二话不说便提缰策马。

 “放肆!”纪连城然大怒,眉心一点红菱都在微微搐“容楚!你疯了!我帐中军将,也是你动得的!”

 “我动不得。”容楚慢慢一笑,在纪连城出喜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总督府,动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书“西凌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样,暗金色字体熠熠闪光。

 “便是总督令又如何?”纪连城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却不以为然“西陵总督和我不过平级,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纪营?”

 “谁要命令你?”容楚淡淡道“不过是发现天纪营中有涉嫌卖国通敌要犯,前来传唤侦办而已。”

 “卖国通敌?”纪连城眉头一皱,随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将涉嫌青水关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纪已经在侦办,无须总督府手!”

 容楚敲着马鞭,微微昂首,并不看纪连城,悠悠道:“君不闻,军事规避乎?”

 纪连城身子一僵。

 军事规避,是指军队中发生的违纪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军队应当避嫌,案犯于所在地总督府,会同京师所派三法司官员审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审结。

 但此刻所谓“常先锋通敌密”案件,他自己心里有数,证据全无,案情不清,说到底只是他自己为了巩固势力,清除异己,而强自栽到常先锋上头而已。

 可是容楚竟然咬住了这个机会,及时赶来,以军事规避理由夺取审判权,要带走常先锋,人一旦被容楚带走,他一番心思付诸水,还要颜面扫地,保不准还会失去常先锋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来军营独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营中怎么折腾常将军,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风,但如果给一个外人横一脚,把自己的将领带走审判,他就是个连手下都护不住的懦夫!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带兵?还怎么坐稳天纪少帅的位子!

 纪练成又恼恨又‮住不忍‬要佩服——这容楚,果然好生厉害!不过轻轻一招,便给他出了一个进退不得的难题!

 心中同时有疑惑一闪而过——所谓密事件刚刚发生,又是在他自己军营内,容楚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这个,他眉头一挑,厉声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将我的人带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该会同有司审理。”容楚慢道“本国公不辞辛劳,少帅不必谢我。”

 “便要审理,也是西凌总督府的事,不劳国公过问!”

 “西凌总督府失火,总督必须坐镇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国公路过,总督拜托我代为处理。”容楚笑得可亲“作为天下观风使,本国公走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纪连城这才想起,好像容楚前不久领了一个观风使的闲差,去安州一带视察当地军备,但是这么久了,他又已经回京,怎么还没卸差使?

 他‮道知不‬容楚遇上水患导致疾发作,回京后在家养病,容楚倒是打算去卸差事,但宗政惠听说他生病,亲自下令无须他前往吏部和宫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给了容楚绝好的借口。

 纪连城瞪着容楚,一番口舌锋,于容楚好像全无影响,他高踞马上,轻敲马鞭,闲闲张望军营布置,那模样看得好像是他的军营。

 更让纪连城恼怒的是,他麾下将士,无一人对容楚呵斥,甚至外头一些士兵还在探头探脑,看容楚的眼神充满敬慕好奇。

 这眼神着实让纪连城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容楚斗口,赢了不算本事,输了更是颜面扫地。

 再说这容楚搭着架子,始终不下马,他这堂堂天纪少帅还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气势早已输了三分,还谈什么公平对话?

 纪连城醒悟过来,定了定神,勉强扯出笑,正要想办法将容楚拉到帐中去,忽然人声喧闹,脚步杂沓,先前去提常先锋的容楚护卫又一阵风般卷了来,中间正护着常先锋。

 那汉子袒膛,一张红脸涨得发紫,大步过来,先冷冷瞪了纪连城一眼。随即又傲然对容楚道:“老常既然已经是阶下囚,也不必再和国公论什么朝廷礼节,老常的膝盖骨头先前已经被踹坏了,跪不得,自向国公领罪。只是有一条,我那些蒙冤的部下,还请国公不要滥用私刑!”说完又瞪纪连城一眼。

 纪连城给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强忍住,冷笑看着容楚——常大贵子桀骜,你也生受下!

 谁知容楚一见常大贵,也不倨傲了,也不装叉了,也不横眉冷对了,也不高踞马上了,立即下马,微笑上前,伸手搀住常大贵,诚挚地道:“常将军说的哪里话?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审定之前,您还是实打实的英雄,是我南齐军人楷模,是曾经参加过对五越战争,亲手斩过一名大酋长头颅的国家功臣!当初沙梨寨战役名动天下,容楚那时还未从军,未能得见前辈风范,实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愿了!”

 一边絮絮安慰常大贵,一边顺手解了被绑来的几个常大贵手下的绳索,唏嘘道:“各位都是军人好儿郎,百战沙场的英雄,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

 常大贵热泪盈眶,一众属下浑身颤抖,其余军众触景伤情,面色戚然。

 纪连城脸色铁青,气得几乎晕去。

 这混账容楚,竟然跑来他的地盘,公然做好人!

 口口声声称人家是英雄,口口声声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当面打脸,啪啪作响!

 “国公。”纪连城已经不想再和容楚多说一句话,不想再让容楚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戏,冷冷道“英雄你也见了,仰慕也道完了,那么,请吧!”

 他眼神鸷,扫视一眼四周,暗暗下一瞬间涌起的杀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容楚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审判常大贵,常大贵麾下群情愤还没来得及安抚镇,这时候对容楚悍然出手,难免消息,谋杀当朝国公的罪,他也担不起!

 “多谢少帅。”容楚再次上马,笑看着纪连城“那么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员,本国公便都带走了?”

 “走吧!”纪连城现在只‮得不恨‬容楚立即消失,语气森冷“但望事后,西凌总督府和国公,能给我天纪军一个满意的代!”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威胁,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所有涉嫌通敌案的军员,本国公都带走咯?”

 “不送!”纪连城不耐烦地转身。

 随即他听见身后容楚哈哈一笑,大声道:“如此,很好!便烦劳常将军,点齐你麾下人马,一并和我走吧!”

 “什么!”纪连城霍然转身“容楚,你要‮么什干‬!”

 震惊之下,他连尊称也忘了。

 容楚也不在意,微笑望着他“常将军涉嫌通敌,自然不能是一人所为,他麾下所有人马,从参将裨将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为公平法纪,不枉不纵,本国公也只好费点心,把人都带走,一个个甄别审理,务必找出通敌要犯,好给少帅一个代。”

 “你!”纪连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脸色忽红忽白。

 容楚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笑问常大贵“常将军,本国公这等处置,你可愿意?”

 常大贵瞟一眼纪连城,冷笑一声道:“是极!先前少帅也说老常麾下没好人,要一个个审问来着,既然国公来了,便随国公走就是。和少帅的私家刑堂比起来,老常宁可去西凌府大牢呆一呆!”一转头对身后吼道“不过儿郎们,你们不愿去的,可以不去,想来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们给灭了!”

 他身后不远处,静默的士兵们,忽然大声齐吼“属下不怕!属下愿随将军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声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动之,纪连城亲信部属脸色发白。容楚笑微微看着,满眼赞叹。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诚挚神情,定然以为他在感动于这将士情谊,万万想不到这整个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来的。

 “多谢常将军和诸位信任。”容楚神情光风霁月,慨然道“本国公定会秉公执法,查清真相,绝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谢国公!”

 “我看谁敢走!”纪连城怒声道。

 常大贵立在当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队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贵左前锋麾下一个万人队,几乎都站了出来。

 火把明灭,辕门风紧,源源不绝涌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满一地。

 无言也是一种力量,纪连城先是愤怒,再是震惊,再到后来面对那沉默的对抗,脸色开始发白。

 他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层士兵,一旦爆发出属于他们的愤怒,一样令人凛然畏惧。

 “我等现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纪大营,给少帅和诸位兄弟带来危险。”常大贵冷冷道“走!”

 容楚在马上笑对纪连城拱拱手,当先策马而出,珍珠白的披风飒飒卷起,一片雪般涂亮这夜

 他的到来,也如雷霆冰雪,瞬间横扫一片,在天纪众将心头降落冰凉。

 他身后,龙魂卫紧跟着驰出,竟然不管那“一万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齐齐整整,倒像随军出征一般。

 南齐历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却没有人笑。

 纪连城一直直地站着,看容楚头也不回的背影,潇洒驰出辕门,白色披风如猎猎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万军。

 身边将士看他神气不对,小心地凑近来“少帅…”

 纪连城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鲜血,在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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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楚可不管谁会被气吐血,他策马走出不多远,便下了马。

 常大贵骑着一匹龙魂卫让出的马追了上来,愕然看了看四周,道:“这不是去西凌的路,还有…国公您为何不捆绑末将?”

 “我绑你做什么?”容楚笑看着他“你觉得你自己有罪吗?”

 常大贵眉毛一竖,眼底涌出怒,**地答:“当然没有!”

 “那么,”容楚回身,看着那群浩浩的步兵“你们,有罪吗?”

 士兵沉默,下一瞬爆发山洪一般的呼喊“没有!”

 “你们敢说,我就敢信。”容楚立在高处,夜风里珍珠白衣袂飘动如浮云,声音却沉冷,远远地传出去“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西凌受审判;一个是随我,去北严。”

 常大贵霍然抬头。

 “北严!”

 “北严被围已经第五。”容楚冷冷道“这是扼守西北往内陆要道的门户,是你们近在咫尺的父老乡亲所在地,是你们天纪军必须守护的重镇。北严城破,我不信你‮道知不‬。”

 常大贵沉默。

 “你已经彻底得罪纪连城,想要活下去乃至翻身,你需要一场功勋。”容楚一指北严“救下北严,驱除入境的西番军队,你就是此役的大功臣,‮候时到‬谁还能冤屈你半分?谁还能说你这个灭杀西番的大将,通敌卖国?”

 “可我擅自出兵…”

 “一切后果,由我承当!”

 又一阵沉默,半晌常大贵转身,看看身后受刑伤的属下,看看蠢蠢动神情悲愤的士兵,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狈。

 “好!”==

 一万兵,改道奔赴北严。

 容楚始终微笑,无人察觉他眉间微微疲惫。

 他身边周七望着浩浩援军奔向北严,心中微微震动。

 只有他才明白,不管兵,也被当朝猜忌着不能手军务的容楚,做到这一切,有多艰难。

 此时西凌总督若在,也要惊叹——原来他还是猜错了,容楚要总督令并不仅仅为了清道,他不要天纪挡他路,但还要用天纪的兵,这才是他容楚的连环计——夺取总督令——以自己护卫假冒西番军出没在青水关——让天纪少帅以军机被为由自青水关撤军,清洗军中——以总督令侦办罪犯带走被清洗的将军——夺取这一支雄厚的天纪兵,援救北严!

 七拐八绕,才绕到终点,火中取栗,与虎谋皮,无上智慧尽在其间。

 最高境界的空手套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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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万人马向北严,取道秘密,纪连城还‮道知不‬。

 他一口血出,惊坏了身边属下,众人一阵忙,将他扶入总帐,纪连城缓过气来,将人都赶‮去出了‬,严任何人今晚发生的事情,身边只留下几个亲信。

 他双手据案,如饿狼一般眼冒绿光,死死盯着烛火,橘黄的烛光跳跃,将他的脸色映得惨青惨白,如鬼。

 “少帅…”身边亲信将士想劝,却又不敢劝。

 今纪连城受到的打击,岂是心高气傲一帆风顺的少帅所能承受?更要命的是,给他这样侮辱打击的,是容楚。

 一个你一心要过的人,老天终于给你机会和他博弈,到头来依旧输了个一败涂地,一口血在尘埃,也洗不掉深刻在骨的羞

 帐外忽然有点异声,纪连城霍然抬头“什么人!”

 帐门掀开,士兵将人拖了出来,纪连城眼睛血红地望了那人半晌,才发觉那是北严城前来求援的士兵。

 这人在天纪营里已经有三天了,一直没等到天纪出兵,想必心中焦灼,便在大帐附近时常转悠,平时纪连城也不理他,今他却正撞到口上。

 这士兵心中却只有北严,好容易‮会机有‬面见大帅,什么也顾不得,扑上来便哀求“求求少帅,求求少帅,救救北严!北严危殆!卑下走‮候时的‬,太史姑娘再三嘱咐卑下,务必将军情和少帅剖析明白,少帅——”

 纪连城忽然慢慢抬起头。

 此刻的他,满怀恶意,听见任何名字,都觉得是对他的侵犯。

 “太史姑娘?”他慢慢地,森然地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那士兵惶然抬头看他,‮住不忍‬分辨“太史姑娘是北严城的典史副手,二五营的…”

 “一个二五营的寒门学生的命令,你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纪连城冷冷注视着惶急的士兵。

 现在,任何能得到属下忠诚和捍卫的人,都是他最痛恨的对象!

 “听说她窃夺军权,杀害府尹张秋,以民杀官,罪无可恕。”纪连城冷冷一笑“来人!”

 一队精英卫士很快出现在他面前。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想办法进入北严。”纪连城掷出他的令牌和手谕,血红的目光底,煞气凛然“给我找到这个太史阑,宣布她的罪状,以我西北地区军事总管身份——处死她!”

 “是!”---题外话---

 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某桂在月下摊手向天,幽幽唱:“…众亲们伴我一路小说下,一路来艰难竭蹶走天涯,大爷们掏出月票纷纷洒,没读者哪有今江山如画…”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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