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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寒假的实习结束后,紧接而来的是三月的丙级技术考。笔试不难,术科因为反复练习亦是顺利完成。四月份网上已公布成绩,他们这一班三十人只有三个不合格,所以接下来到毕业前的日子,可以轻松度过。

 为了那个店面,她几乎每星期回台北一次,去找欧先生。他说她很卢,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店租给她;可上回过去时,他态度有稍好一些。再加油吧,这就是好的开始呀。

 五月时,她还回台北见习了树葬仪式,然后是海葬仪式,往返八十分钟的航行令她几度想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会晕船,可见到家属将亲人安息盒放入海中,完成亲人生前遗愿后出的那种感伤与怀念,以及圆满的表情时,她又觉得后应该为家属提供这样的环保葬服务。

 五月底,为了让学生们珍惜生命、关爱他人,毕业前,每位学生都得上一堂“死亡体验”从事葬仪工作多年,看过的遗照、寿衣、棺木可不少,可拍遗照?穿寿衣?写遗嘱?躺棺木?游诗婷当真没体验过。

 套上素白寿衣,有同学两手作揖,怯怯羞羞地一句公子一句姑娘演‮来起了‬。

 当然也有人就…

 “宪华,你是不是死掉了?宪华…”

 “白痴喔你!”大尾一脚踢上跪在地板上呜呜哭着宪华的阿泰。

 “你不了解啦。”阿泰仰起脸,看着邓大维。“我们去实习时,刚好看到有孝女白琴这样哭啦,你都‮道知不‬,她…”

 “同学们衣服都穿上了吗?穿好的同学请进来。”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喊着。

 陆续完成拍遗照、写遗嘱的步骤后,已无稍早前的嘻笑声,特别是此刻他们身处的教室排了一列棺材,加上昏暗的灯光,以及马上就要进行的课程,悲伤的气氛在无形中扩散开来。

 在老师指引下,分成两组,一组同学踏入棺木,他们抱膝而坐,另一组同学则跪在棺木前方。

 “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十分钟,你想做什么?”握着麦克风的老师语声低缓轻柔:“有没有什么事是想做却还没做的?还没做的原因是什么?太忙碌,还是觉得反正日子还很长,明天再做或后天、大后天…然后便一直没做?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谁说,却还没说的?没说的理由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对方不想听你说、说了担心对方‮道知不‬会有什么反应、还是觉得反正下次还会见面,下次再说也没关系,于是至今那句想说的话都没说出口?”

 如果她只剩下十分钟,她想做什么?游诗婷合眼,抱着双膝思考这个问题。

 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只剩十分钟的生命,她连思考这十分钟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的时间都不够。原来平时看似上个厕所这么简单就能度过的十分钟,竟有这么珍贵?

 “请同学想想看,再过七分钟,我就要死了,临死之前,有没有想见哪个人?是小学一年级拿口香糖粘我头发的男同学?还是青春期,第一个让我对他有不一样感受的异?或是高中时代坐在隔壁的那个清汤挂面女孩?”

 老师在棺木间走动。“想不想念妈妈煮菜的身影,还有她那张碎碎念不停的嘴?想不想念那个平严肃沉默,可是当知道我男朋友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就怕我遇上爱情骗子的爸爸?还有那个老爱跟我抢芭比娃娃的妹妹…”

 然后同学们慢慢躺下,躺在棺木里,亲眼看着棺木阖上。

 “现在,我已经死亡了。”棺木掩上前,游诗婷听见老师的宣布。

 看着这紧闭的窄小空间,她才发现连翻身都不能。轻轻的木头敲击声从四个角传来,‮道知她‬外头的同学正在为她封钉,她忽然开始不安、焦虑,她的人生就这样了吗?她要永远睡在这里了吗?

 不——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她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再早一点,她想要一段爱情,想要那个男人;时间又再往前推,她想要温暖的家庭,一个有妈妈也有爸爸的家…她的人生每个阶段从来都不如她愿,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想起那个夜晚,坐在她缘帮没洗澡的她擦手脚的妈妈;她想起妈妈再嫁的那个很会做饭、每回她回家总会烧一桌子好菜的继父;她想起妈妈和继父后来生的小弟弟,会软软地喊她一声大姊;她想起那个让她初尝爱情甜蜜和苦涩,到头来只是落花有意水无情的男人…可不可以再见他们一面?她还有话想对他们说,所以能不能让她重生,别让她睡在这里?

 “十分钟已到,死亡体验过程结束,先休息一下平复情绪,等等进行另一组的体验。”

 老师话音方落,棺木已开,啜泣声此起彼落。她坐起身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泪满面,她抹抹泪,用心感受这刻能大口空气的感觉。

 “我、我要打电话…回家…呜…”

 有谁的哭声特别响亮,她循声望去,就见爬出棺木的是阿泰,他摸出手机,侧耳倾听几秒,忽道:“爸…我阿泰啦…你寄来的钱我都有收到啦…爸爸…你吃没?爸…我、我很想你和妈妈啦…”

 他的哭声起了骨牌效应,同学们纷纷拿出手机,各寻角落打起电话,连OK妹也哭着走到一旁打电话。她要打吗?但她想要的不是透过冰冷机器听见他们‮音声的‬啊。

 “我爸、我爸他居然说我、说我…”阿泰哭声好夸张,她不又看过去,才发现他已挂了电话,正对着陈润升说话。

 “我从来没、没有跟他说我想、想他…我很认真的,但是他…他问我是不是又把钱花光了,还问我、我是不是吃错、吃错药啦…呜…我妈接过电话时还说我三八…我真的很想、很想他们啊…干嘛不相信我…”抱着陈润升哭起来。

 阿泰平时爱嘻笑,可他这刻真是真情,哭到打嗝了,应是刚才十分钟的死亡体验让他明白爱要实时说出口,那么,她还等什么?

 她了外头寿衣,给一个附近的同学,并请他帮自己后面的课请假后,一路奔出教室,跑出校园。

 ※※※

 她一跳下出租车,奋力跑着,身上衣物透也不在乎,她边跑边抹着红肿的眼,经过的路人或许还觉得她疯了吧。

 在皇岩生命礼仪前停了下来,她双手握弯身息后,步入大门。庆幸柜台客服是上回实习遇上的那位,还认得她模样,不过她像是被她吓了一跳,惊愕地指了指他的办公室方向后,她快步寻去。

 在走廊最里边那扇门前,她深口气后,敲了两下门,等待五秒未有响应,她又敲两下,依然等候五秒仍无响应,她索直接开门走进。

 门内无人。她纳闷时,不也好奇他办公室,随意打量起来。其实很简单素雅,一组办公桌椅,并排的书柜,两张单人沙发椅和一个玻璃面圆茶几。空气流动着沉香味,很淡,不见烟雾,大概稍早前曾燃过沉香粉。

 她走近办公桌,发现他桌面上的经书和笔墨。龙形笔架,刻花砚台,还有浮雕式心经文图的净炉,正中央摆放的是本手抄经书,这一页抄写约三分之一,那每一字的一横一竖、一勾一点、一捺一撇,蕴藏的都是汉字历史与文化。这样的字,他练了多久?

 盯着他的字出神时,听见什么声音,她偏首望去,才发现他办公桌后方墙面有扇隐藏门半掩着,里头渗出光线。他在里面?

 轻推开门,男人背影映入眼中,他正将手臂穿过衬衫衣袖,双手绕到颈背理了理衣领,两手绕到身前,她可以猜到他正在扣衣扣。

 “景书。”她轻轻地喊。

 他顿了下,转过身来,两手扣衣扣的动作才进行一半,底下还有未扣上的,他似讶异她的到来,怔怔望了她几秒。

 “你…”他真的意外。她实习结束那,他就想他与她下次相见不知会是几年后;毕竟她看出了他想弥补他当年那番话造成的伤害,可她终究没接受,那么此后想再有集,怕也是不多,却没想过她会站在他身前。

 她上前两步,用力拥住他。他好像刚洗过澡,身上有沐浴的味道,是一种非常干净的味道,他的身体还有一点气,抱着却甚暖。

 “诗婷,你…”他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两手高举,不知该放哪。

 她松手,退一步,红肿的眼睛盯着他,带着笑意的。她两手背在身后,笑容显得有些羞涩,像接下来的话让她很难为情似的。

 “你很热吗?看你满头汗,上衣也了。”她鼻尖渗汗,耳边细发粘在她颊边;她锁骨一片亮,上衣料都能看见濡的痕迹,她脸微红,像刚跑完长跑。

 “因为我跑了一段路呀,外面有点车,小黄在路中央,我等不及,就下车用跑的过来了。”游诗婷目光晶亮地瞅着他。

 “我拿条巾给你擦汗好吗?你等…”

 “不用啦,我是课上了一半就跑回来台北,马上就要回去的。”

 “这么赶?”

 她只是笑了一下。“明早第一堂有课。”

 既然有课,那么她突然急着赶回来所为何事?“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倒了杯水给她,里头还放上两块冰块。

 “谢谢。”她接过,一口气喝光,水温是刚好的凉,很好入口。放下杯子,她噙着甜笑看他。“没事呀,我只是来找你告白。”

 杨景书相当错愕,可瞧她那羞答答的表情,不正和当年她在他家对他表白的

 样子一模一样?他寻思片刻,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

 “杨景书,我喜欢你。”她忽上前,双手捧住他脸缘,踮足吻上他的。他毫无反应,只是僵着不动。她笑一声,舌头滑进他嘴里。

 短暂的亲吻,似又觉不够,离开他之际,再次贴了上去,这次只是含住他瓣。他一样没有反应,也没有响应,连拥抱她‮有没都‬…

 她眨了下热的眼,离开他瓣,笑嘻嘻地说:“好了。”

 他疑惑地注视她,半敛的黑眸在她面上绕转,探究她心思。可除了她红肿的双眼证明她哭过,应该还哭了很久之外,他猜不到她为何有此举。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他盯着她亮的眼。

 “没有哇,我只是来做我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包括抱你、吻你,现在终于让我得逞了,就算下一分钟死去,也没有遗憾了。”

 她眼里蒙着水气,面部红,笑容有点羞涩,看上去像是喜悦又像悲伤,她到底怎么了?

 游诗婷将他满是疑惑的表情纳入眼底,笑出声,眼泪滑了下来。“真的是这样子的呢。因为观念保守、因为习惯用骂代替关心、因为怕说出来不好意思、因为担心对方的反应如果不是自己期望的…因为这么多原因,所以我们总是不好意思把爱说出口,而一旦说了,听的人好像都是你这种反应…可是如果不说,万一死掉了,那对方永远‮道知不‬自己的心意啊。”

 她用手背抹泪,又笑。“你一定很奇怪我干嘛跑来吻你又跟你说这么多奇怪的话吧?因为早上上了死亡体验课。躺在棺木里,才感到惶恐和不舍,才知道自己还能爱人是多么可贵的事。我不想有遗憾,所以不管那个人爱不爱我都没关系,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会珍惜自己,也会珍惜每个我爱的人。”

 早上离开学校后,直奔车站,买了最近的车次车票回来。她先回家一趟,妈妈正在厨房和擅厨艺的继父学包粽子,那画面是那么好,她庆幸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住不忍‬地抱住妈妈,她被她满脸泪的样子吓了好大一跳,以为她在外被欺负;可当妈听见她跑回台北就只为了告诉她,她想家、想家人、想她也想继父时,妈的反应就和阿泰他妈妈一样,说她三八,还说她无聊。三八就三八,无聊就无聊,至少她们知道彼此都是爱着彼此的,只是以前用错了方式,但庆幸都还能修补。

 所以此刻面对他,她也想让‮道知他‬她是喜欢他的。“那么,你之前说我需要什么帮助时,都可以‮你诉告‬,你会尽力帮忙的承诺还算不算?”

 “算。”他轻轻点头。

 她笑开怀。“我担心我要是不接受,你会遗憾,所以为了不让你的人生有所遗憾,我接受你的提议,以后不管遇上什么难解决的疑难杂症,我都会来找你帮忙,到那时可别嫌我烦。”

 “不会。”杨景书微笑着。

 “或许以前用错了方式,觉得自己付出‮多么那‬,又厚着脸皮对男生告白,所以我应该得到同等响应;但是现在‮道知我‬只要还能爱人就是最美好的事啦,还好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对你说这些。”她两手攀搭他肩,吻了他一下。

 “我喜欢你,但是你不用喜欢我,真的。”她歪头看看他,笑了笑。“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但是,还是这么好看。上次实习时就想说了,只是憋着不敢讲。”说完,她红了脸。

 她又看了看他,像在看一件很美好的事物。“看够了,我要走啦。”

 当真就这么转身走了,连再见都没说。他错愕两秒,忽觉口酸软。

 她像只蝴蝶,突然飞扑过来,短暂停留两秒又离开,只有上她瓣留下的凉证明她来过;而她来,只为了说一句“我喜欢你”

 他心脏紧缩了下,好难受。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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