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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风波
 如懿陪着蕊姬一路自御花园返回永和宫。因大雪初停,一路上扫雪的宫人并不少,见了二人同行,忙不迭跪下行礼请安。然而蕊姬因掌掴而受伤的面颊格外惹人注目,即便宫人们再低头行礼时,亦不免拿眼偷瞧,并以彼此的眼色来换诧异与惊奇之情。蕊姬对此似乎浑不在意,既不借阔大的风帽掩盖掩饰伤口,也不喝止宫人们看似无礼的行径,只是施施然行走,仿佛浑不觉旁人的目光与私语。

 回到永和宫中,侍婢们赶忙接上来,替如懿和蕊姬接过风帽与斗篷,又换过新的手炉。她们见到蕊姬红肿的脸颊,虽然面色惊疑却不敢相问,想是蕊姬这里规矩极严,自己不说,旁人问都不许问一句。如懿四下里扫了一眼,这才察觉,装饰一新的偌大的永和宫中,侍奉的宫人竟比身为贵人的黄绮沄更多。而殿中所用的炭火,也是身为答应根本用不上的红箩炭,烘得一室洋洋如。阿箬侍奉在侧,不觉出几分惊异之。如懿察觉,旋即道:“阿箬,去问问她们有没有消肿的药膏,若没有,赶紧着人去太医院领。”

 阿箬答应着出去了,恰好外头小太监进来通报,说内务府送了新做的匾额来要挂在正殿。蕊姬颔首道:“让他们拿进来吧。”

 内务府的执事太监恭恭敬敬捧了匾额进来,却是斗大的金漆大字,写着“仪昭淑慎”四字。

 如懿即刻便认了出来,含笑道:“玫答应,这是皇上的御笔呢。”

 执事太监笑道:“可不是呢,娴妃娘娘好眼力。”

 蕊姬将那四个字轻轻读了一遍,道:“这几个字我倒是都认识,但搁在一块儿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娴妃娘娘,你若知道,还请告诉一声儿。”

 如懿微微一笑:“《仪礼》中说‘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意思是要求女子和善谨慎,以保仪德。”

 蕊姬轻轻一嗤,带了几许轻蔑之:“那么娴妃,你觉得我配不配得上这四个字?”

 如懿从容自若:“皇上是将这匾赐给永和宫的,既然皇上许你住了永和宫,自然是以为你担得起这四个字。”

 蕊姬的目光逡巡在匾额之上,只是含了一抹冷淡的笑意:“多少人要‮了见看‬都会觉得我不配,可是配不配,这都归了我的。”

 执事太监赶着差事,忙请示蕊姬:“请玫小主的意思,是不是即刻挂上去?”

 蕊姬点点头:“这样的荣耀,当然不肯藏着掖着,赶紧挂起来吧。”

 执事太监响亮地应了一声,便带着几个赭衣的小太监开始动手。执事太监一脸的谄媚:“娴妃娘娘、玫小主,这儿钉起匾额来声音太大,怕吵着二位。不如请两位小主挪动玉步,去旁边暖阁稍事休息,奴才们马上就好。”

 蕊姬道:“我听了这些声音就烦,娴妃娘娘跟我往暖阁里间去坐坐吧。”

 如懿本不想在她这儿多留,想了想还是陪她进去了。

 暖阁的里间倒还安静,如懿见服侍的宫人们并没有跟进来,便问:“脸上的伤肿得厉害,叫下人们煮了鸡蛋给你。”

 蕊姬轻笑一声:“这些下人的功夫,我比她们清楚,娘娘放心就是了。”

 如懿闻言微微蹙眉:“眼看着你得宠,听你的话,倒像是很介意自己的出身。”

 蕊姬举着护甲轻轻划在黄杨木小几上,冷笑道:“能不介意吗?从我第一次侍寝被封答应,一个个乌眼似的盯着我,动不动就拿我的出身来笑话,恨不能生了我。”

 如懿正坐着:“人的出身是不能选的,你比别人介意,别人就得意了。”

 蕊姬黑冷的眸子在她面上轻轻一刮:“原来出身乌拉那拉氏,也是娴妃娘娘的痛处。”

 如懿不意她言辞这般犀利,于是凝了一缕静和的笑意:“若本宫不把这个当痛处,别人也不会让本宫觉得痛。”她目光转,“倒是你,却是被人认定了和本宫一路人,受了不少委屈。其实本宫也很想知道,到底你为何会一夕得幸,平步青云?”

 蕊姬的护甲划在小几上发出“刺啦”的锐声,容并不好看:“旁人都以为嫔妾出自乌拉那拉府第,是受了娴妃娘娘的指使才得幸于皇上,原来娘娘还疑心嫔妾受了旁人指使。”玫答应冷然道,“嫔妾若有本事受谁的指使就好了。这一辈子都是只由得命,由不得人。原以为娘娘生有几分傲气,才与娘娘多言几句。既然如此,嫔妾要休息了,请便吧。”

 她话音未落,小爆女进来:“小主,皇后娘娘跟前的素心姑姑来了,在外边候着呢。”

 蕊姬冷冷道:“她来做什么?”

 小爆女道:“回小主的话,说是送太医院的药来。”

 蕊姬点头:“那就让她进来吧。”

 如懿起身要走,蕊姬便道:“方才说话得罪了,但请娴妃替我看一眼,别是送了什么别的来我也不懂。”

 如懿想着到底是皇后嘱咐了自己送她来的,此刻素心来了,若自己不在,只怕又是是非,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素心进来福了一福道:“娴妃娘娘、玫答应,奴婢奉贵妃娘娘的旨意,特意从太医院取了上好的消肿药膏来给玫答应。”

 蕊姬冷笑一声:“慧贵妃好善的心哪!罢打了我就送药来,以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就完了吗?这药我还真不敢用。”

 素心不防吃了这句话,捧着药膏进退不得,只好求助似的看着如懿:“娴妃娘娘…”

 如懿伸手向她:“让我看看。”入手是一个粉瓷圆钵,钵中盛的是淡淡绿色的半透明膏体,扑鼻便是一股清凉香气,隐隐有蜂、薄荷、丹七的气味。她取饼一点轻轻一嗅,的确是寻常所用的消肿良药,并无二致。如懿点头道:“宫中平常所用的消肿药膏,的确是这种。另外,冰敷,用鸡蛋,服食山药、薏仁和三七粉,都可以活血消瘀。”

 素心这才松了口气:“娴妃娘娘说得不假,红豆薏仁汤的确是可以消肿的。其实贵妃娘娘责罚小主之后自己也很后悔,又被皇后娘娘训斥了一顿,所以忙不迭吩咐奴婢送药来,以免皇上召见小主时小主无法侍奉。小主放心,只要用这个药,三天就会消肿的。”

 “三天?”蕊姬嗤笑道,“你能保证这三天皇上都不宣召我?”

 素心欠身道:“皇后娘娘说,如有宣召,也请小主顾全大局,切勿动气喧嚷。毕竟贵妃那儿,皇后娘娘已经狠狠训斥过了。若再生枝节,只怕今的事小主自己也不了干系!”

 蕊姬微微语,旋即语气凛冽:“那就替我谢过皇后和贵妃。只要这张脸没事,这次的事我罢休就是。”

 素心微笑道:“这就是了。玫答应新获圣宠,一定希望以后步步顺利,事事遂心。小主这么聪明识大体,一定会的。”

 说罢素心便退下去了。如懿稍稍坐过,亦起身告辞离去。

 慧贵妃扶着宫女的手顺着长街慢慢走回去,一路看着雪景,神色倒也安宁。正过了建福门的甬道,忽见前面一个绿衣的小太监鬼鬼祟祟领着‮人个两‬背着身从咸福宫的角门出来。慧贵妃一怔,立刻吩咐身边的宫女茉心道:“去看看。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在咸福宫附近晃。”

 茉心追上去两步,厉声喝道:“谁在那里!见了娘娘怎么也不跪下!还不快转过身来!”

 那绿衣太监脚下一迟疑,知道是走不了,转身跪下请了个安:“奴才参见慧贵妃,贵妃娘娘万安。”

 “万安?”慧贵妃施施然道,“你们见了本宫就跑,本宫还安什么安?抬起头来!”

 那绿衣小太监犹豫不决,只得抬起头来。茉心诧异道:“宝成?”

 慧贵妃脸色微微一沉:“你是延禧宫的人,跑到本宫的咸福宫来做什么?”

 宝成机灵地磕了头道:“都怪这场大雪,奴才走得冻死了,想靠在咸福宫的墙下取会儿暖再走。谁知见到了娘娘过来,怕娘娘责骂,所以背着身就跑了。”

 慧贵妃蹙眉,似是不信:“咸福宫在东边的最末,延禧宫在东边的最前头,你要取蚌暖也走得太远了吧。”她瞥见宝成按在雪地上的两手洇出乌黑的痕迹来,便抬了抬眼,示意茉心上前看了一眼。茉心会意,往前几步,拉起宝成笑道:“好了,你喜欢往咸福宫跑又怎么了?咸福宫的地气暖,连皇上都爱来,别说你了。”她别过脸,朝慧贵妃点点头。

 慧贵妃会意,便换了和缓的笑意:“没事就走吧。记得‮你诉告‬们娴妃,有空常来咸福宫走动。”

 三宝受了这一场惊吓,正恐瞒不过去,却不想这般轻轻揭过,忙不迭谢了恩走了。慧贵妃见他们走远,盯着地上发黑的六个掌印,鄙夷地笑了笑,“敢在本宫面前装鬼,茉心,去看看是什么?”

 茉心蹲下身看了一眼,奇道:“回娘娘的话,那乌黑的东西是炭灰,是黑炭的灰。”

 慧贵妃疑道:“黑炭又不是什么上好的东西,难道延禧宫还缺了这个来偷?”她一回神,暗暗咬牙,“不对,她是给海兰的!”

 茉心点点头。慧贵妃愈加恼恨,一张粉面紫涨着,“算她珂里叶特氏厉害,本宫用了她一点儿炭,她就敢到处喊冤哭诉去了!弄得旁人来周济,还当本宫怎么苛待了她!”

 茉心连忙道:“可不是!皇后娘娘一直说后宫里要节俭,她屋里就那么几个人,能用得了多少,娘娘也是为宫里替她俭省罢了。谁知道海常在这么不惜福!”

 慧贵妃洁白的贝齿轻轻一咬,仿若无意道:“她跟延禧宫是一条心,本宫算是看得真真儿的,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她抿了抿,再没有说下去。

 茉心不自地闪过一丝寒意,便也低下了头去,忙道:“娘娘,外头冷,咱们赶紧进去吧。”

 慧贵妃微微颔首,扶着茉心进了宫。正巧内务府的执事太监从永和宫出来,在咸福宫挂完了匾额,抹了手正要走。回头却见慧贵妃进来,忙堆了一脸的笑意,又是打千儿又是奉承,直哄得慧贵妃万分高兴,嘱咐了宫里的首领太监双喜道:“这么冷的天还要顾着差事,替本宫好好打赏他们。”

 执事太监高兴,越发说了许多锦上添花的话,“皇上说了,咸福宫这块匾额是滋德合嘉,许慧贵妃娘娘福德双修的意头。这层意思,听说是皇上斟酌了好久才定的呢。说是给咸福宫的东西,不能轻易下笔了,必得是最好的。”

 慧贵妃深有兴致,细细赏着皇帝的御笔,笑若花,“皇上的御笔难得,这个匾额是独本宫宫里有呢,还是连皇后那里都有?”

 内务府执事太监愣了一愣,一时答不上话来。慧贵妃瞟了他一眼,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皇后娘娘那里有是应该的,难不成本宫还会吃皇后的醋么?”

 那执事太监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止皇后娘娘宫里,按皇上的吩咐,东西六宫都有。”

 慧贵妃的笑意在一瞬间似被霜冻住,眉目间还是笑意,边却已是怒容。她的笑和怒原本都是极美的,此刻却成了一副诡异而娇的面孔,越发让人心里起了寒噤,“那么,连永和宫都有么?”

 那执事太监连头皮都发麻了,只得战战兢兢答道:“是。”

 慧贵妃森然问:“是什么字?”

 太执事监道:“是仪昭淑慎。”

 慧贵妃神色冰冷,厉声道:“她也配!”

 执事太监吓得扑通跪下,忙磕了头道:“玫答应自己也知道不配,还特意去了问了娴妃,结果娴妃说皇上是给永和宫的匾额,她住着永和宫,肯定是她担得起。玫答应这才高兴了。”

 晞月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沉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渊,慢慢沉着脸道:“下去吧。”

 那执事太‮听监‬得这一句,巴不得赶紧走了,立刻带人告退了下去。

 慧贵妃走到正殿门前,看着外头天色净朗,阳光微亮,海兰所住的西房里,叶心正端了炭盆出来,将燃尽的黑色炭灰倒在了墙角。

 慧贵妃冷冷看着,目光比外头的雪还冷,“双喜,你给本宫好好盯着海常在那儿,看延禧宫的人多久悄悄来一次。”

 双喜看慧贵妃神色不似往常,也知道厉害,忙答应了。

 连着几忙着年下的大节庆,戊寅,皇帝为皇太后上徽号曰“崇庆皇太后”,加以礼敬。接着又因准噶尔遣使请和,命喀尔喀扎萨克等详议定界事宜,一脸忙碌了好几

 这一夜雪珠子格楞格愣打着窗,散花碎粉一般下着。如懿坐在暖阁里,惢心拿过火盆拢了拢火,放了几只初冬采下的虎皮松松塔并几柏枝进去,不过多时,便散出清郁的松柏香气来。阿箬见惢心忙着在里间整理铺,如懿靠在暖阁的榻上看书,便抱了一青珠羊羔皮毯子替她盖上,要给踏脚的暖炉重新拢上火,铺了一层暖垫。

 阿箬见如懿捧着书有些怔怔的,便问:“小主这两最喜欢捧着这本《搜神传》看了,怎么今儿倒像没趣了似的。”

 如懿笑道:“都是神鬼古怪的东西,看得多了,越发觉着呆在这儿闷闷的。”

 阿箬笑嘻嘻道:“可不是?小主从前在老宅‮候时的‬,最喜欢偷偷溜出去外头跑马了。如今下了雪这般闷,难怪小主觉得没劲儿。”

 如懿闷了一回,便问:“皇上有好几没召人侍寝了吧?”

 阿箬添了茶水,道:“可不是!听说为了准噶尔的事一直忙着,见不完的大臣,批不完的折子。敬事房送去的绿头牌,都是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的,说皇上看也没顾上看一眼。”

 如懿凝神想了想,“这样也好,就这三四,用着那药,玫答应的脸也该好全了。”

 阿箬轻哼一声,“倒是便宜了慧贵妃!”她稍稍迟疑,还是问,“不过小主,奴婢也是想不通,皇上到底是看上了玫答应什么,要容貌不算拔尖儿的,子也不算多温顺,出身就更不必提了,竟连婉答应都比不上。婉答应从前好歹还是潜邸里伺候皇上的通房丫鬟呢。”

 如懿轻轻瞥了她一眼,叹道:“阿箬,你‮人个这‬平时最机灵不过。只一样不好,太喜欢背后议论。这样的话传‮去出了‬,旁人听见了,只当我的延禧宫里成就是坐了一圈爱嚼舌的。”

 阿箬看惢心也在,不免脸上一红,“奴婢也是在小主跟前罢了。若是对着别人,咬断了舌也不会嚼半句的。”她绞着发稍上的红绳铃儿,“奴婢就是想不通么。”

 如懿指着瓶中供着的一束金珠串似的腊梅,问道:“这四时里什么花儿不好,怎么偏折了腊梅来?”

 阿箬一愣,“小主说笑呢,不是冬日里没什么别的花,只能折几枝梅花么。”

 如懿抿了抿道:“是了。别人没有,只有她有,自然是好的。你看咱们宫里这几个人,皇后宁和端庄,贵妃温柔娇丽,纯嫔憨厚安静,嘉贵人是最妩媚不过的,怡贵人和海常在呢,话也不多一句,婉答应更是个没嘴的葫芦。但不论怎么说,咱们这些人都还是有些出身的,也多半顺着皇上。皇上见惯了咱们,偶尔得了一个出身低微却有些子的,长相也清秀脱俗,怎么会不好好疼着她宠着她。何况宠爱这样出身的人,自己也足些。”

 阿箬怔了片刻,回过神来道:“奴婢听出小主的意思了,男人对着出身低微的女人,宠着她给她尊荣,看她高兴,比宠着那些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的女人,要有成就感得多。”

 如懿握着书卷,意兴阑珊,“因为她们曾经获得的太少,所以在得到时会格外雀跃。也显得你的付出会有意义得多。”

 阿箬若有所思,“那仅仅因为这样,皇上就会一直宠爱她么?”

 炭火噼啪一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越发沁得满室馨香,清气扑鼻。如懿道:“那…就是她自己的本事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阿箬低低道:“原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还有这么多的缘故。”

 如懿无声地笑了笑,那笑意倦倦的,像一朵凋在晚风中的花朵。惢心放下帐帷,轻声道:“康熙爷喜欢的良妃出身辛者库,不也一路升至妃位么?其实哪有‮多么那‬喜欢不喜欢的缘故,不过是一念之间,盛衰荣辱罢了。”

 正说着话,外头三宝急匆匆赶了进来,打了个千儿慌慌张张道:“娘娘,咸福宫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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