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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脸容初断故人肠
 “大姐姐!”玉娆的足音跟在叶澜依身后,急急进来,“大姐姐,你那么晚还不回宫,我可急死了!”玉娆奔得太快,足下踢到铺地金砖,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玄汾在旁用力一扶,淡淡道:“小心些。”

 玉娆耳一红,横了一眼,甩他的手,奔至我身前上上下下地看我,满面忧,“大姐姐没有事吧?”

 我轻轻抚一抚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没有事,谁带你来的?”

 叶澜依轻轻一福,已然立到了玄凌身边,“臣妾才要回宫去歇息,谁知碰上了这位急三火四的三小姐带着丫头要找她的淑妃姐姐。臣妾又见她带着的丫头是花宜,想起来花宜是淑妃从凌云峰带来的,正好静白师父是甘寺的人,花宜曾说她在甘寺有故人相识,臣妾想静白一人的话不足信,多个人也好呀。所以把自己阁中的牌给了花宜去找人,谁知这丫头腿脚倒快,赶着就回来了。”她三言两语说完,像是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顺手取饼一盏银耳莲子羹,坐下悠然细品。

 玉娆见我神色虚弱,不由气愤抬头,“皇上废了我姐姐一次,还要再废第二次么?!”

 疾奔后的玉娆鬓发有些松散,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发,却增了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真之姿,她穿着素净的洁白上襦,只在衣襟一侧斜绘一枝浅粉玉兰,长长伸至肩头,浅浅鹅黄罗裙上以朦朦的翠绿渲染裙摆,再以工笔绘满粉白折枝玉兰,素颜立在花枝招展的嫔妃之间,生生颖而出。

 这是玄凌第一次看见玉娆,他目光缓缓一沉,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恍惚轻声道:“宛——”

 彬于他身后的皇后已然平静接口,“宛若天人。”她淡淡笑着看向玄凌,平静无澜的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焦灼与克制,“淑妃的妹妹果真宛若瑶台仙子。”

 我心中一沉,忙拉住玉娆在身后,示意她不可多言。

 玉娆按捺不住,指着与花宜同来的姑子道:“甘寺的姑子不止静白一个,皇上也该听听别人的。”

 那姑子也不瞧静白,径直走到我跟前,道:“一别数年,娘娘手上的冻疮冬日还发作得厉害么?”

 我眼中有泪的热意,“已经好多了,只是到了冬日还是不免痛。”

 玄凌神色稍转,问道:“你也知道淑妃手上冻疮的事么?”

 莫言淡淡应了一声,“嗯,淑妃在甘寺时要砍柴、洗衣、做种种活,寒冬腊月手也浸在河水中,怎能不长冻疮?她若不做,静白便动辄打骂。淑妃不曾出月就离宫,身子未得好好将养,时常病痛,还在下雪之际被静白诬陷偷了燕窝赶去了凌云峰,几次差点活不下来。”她端详我,皱眉道,“只是现在气还不好。”

 众人第一次听闻我在宫中的遭遇,敬妃念了句佛,忙道:“难怪温太医时常去看望,若不常去,娘娘此刻恐怕已不在这里了。”

 周婕妤瞪着静白道:“你是出家人,怎恁地狠毒。”

 “阿弥陀佛,”莫言道,“娘娘能安然至今,她倒也‮算不还‬狠毒。凌云峰那种地方偏僻难行,常有狸猫出没伤人。淑妃若真与温太医有私,大可一走了之,何必守在那里吃苦。”

 玄凌伸手抚我面颊,歉然道:“嬛嬛,委屈你了。”我侧首避开他的手,面上微微一红,再不说话。

 静白面如死灰,“贫尼并没有苛待娘娘,只是吩咐她做寻常姑子所做的活儿。凌云峰…凌云峰…”她说不下去,只死死低下头去。

 浣碧垂泪将往日诸事拣要紧的说了几件,每说一件,莫言便略略解释几句,诸妃闻言无不变,胡蕴蓉哼了一声道:“还说修行呢,没把命修进去就是造化了。”

 陵容长长的睫如羽翼一扇,垂泪道:“姐姐受了好大委屈,还请皇上重重处置这个姑子!”

 玄凌道:“你说如何处置?”

 陵容满的似盛开的玫瑰,娇滴,“臣妾以为要立刻绞杀!这个姑子心眼忒坏,又爱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定要拔了她的舌头给姐姐出气。”

 吕昭容不屑一笑,“总以为昭媛温柔敦厚才得皇上喜欢,原来也有这辣手无情‮候时的‬。”

 静白吓得面如土色,死命挣开去拖她的侍卫的手,极力喊道:“祺嫔小主!祺嫔小主救我!”祺嫔自顾不暇,硬生生转过脸不去看她。

 “且慢——”我示意侍卫退开,“此刻静白师傅喊祺嫔小主喊得很顺溜了,怎么方才还说已经两年不曾踏足后宫了?见到滟贵人口便称‘贵人’,供海灯时又知道贵人将进位一列,可见对后宫近来之事了如指掌。那么是谁背后指使呢?倒是难为了她一个个把你们搜罗起来。”

 一声尖锐的哭音爆发在殿内,远远跪在殿门口的玢儿膝行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大哭道:“奴婢‮起不对‬小姐!可是奴婢不敢不来宫里,奴婢若不来,祺嫔会让陈四打死我。”她起衣袖,出满手臂未愈合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血化脓,“小姐!小姐!”她痛哭涕,跪在玄凌脚下磕头如捣蒜,“小姐与温大人虽然相识得早,但他们真的没有半点私情!”

 我含泪拉起玢儿,温言道:“我没有怪你!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看着玄凌,柔声道:“祺嫔指使玢儿、斐雯与静白污蔑臣妾,此事昭然若揭。只不知还有谁背后指使祺嫔,否则她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想不了这样周全!”

 胡蕴蓉道:“淑妃这话不错。若由得此人在宫里兴风作,只怕以后的日子还是不得安宁!”她瞟一眼皇后,“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我冷然看着祺嫔,“你若供出幕后主使,本宫或许可以饶过你。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

 她眉心倏地一跳,对生的渴望牢牢攫住她的心跳,沉思良久,她神色一亮,大声道:“没有。没有人主使我。淑妃,是我自己恨毒了你!”

 “是么?从管氏一族崛起那一起,你兄长嫉妒我兄长,你恨毒了我。”

 “与我的家人都不相干!自进宫那我就想,我的门第、资历、才学哪点比不上你,何以要皇上面前都让你占尽了风头?”她的目光快速从皇后身上掠过,“所以,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自己的姐妹在宫中真好。”皇后喃喃道。

 胡蕴蓉轻轻皱起画成远山黛的娥眉。皇后望着我与玉娆安静出神,轻轻道:“臣妾看见淑妃与她妹妹,想起当年与姐姐一同侍奉皇上的情景。有亲姐妹在一起,不仅福祸与共,至少有‮人个一‬会信任自己。”

 玄凌轻轻“嗯”了一声,皱了一晚的眉头舒展开来,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皇上,”皇后凄婉抬头,珠玉繁翠下的神色哀凉如下弦冷月,“若姐姐还在,一定会相信臣妾的清白。‮道知她‬自己的妹妹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玄凌又轻轻“嗯”了一声,他双目似睁非睁,端详皇后良久,“地上凉,跪久了膝盖疼,你起来吧。”

 皇后艰难起身,剪秋赶紧扶了一把。玄凌徐徐道:“那水…”话音未落,却见染冬已经跪下泣道:“奴婢不是有心,娘娘去备水时奴婢接了一把,奴婢忘了自己刚在后院淘澄过白矾,不小心手指上沾到了。”

 玄凌还是那样轻轻“嗯”了一声,似梦游一般道:“皇后。染冬年纪大了,做事又不当心,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伺候了,打发她出去吧。”

 皇后低一低头,答了声“是”

 我把孩子到浣碧手中,低声道:“皇子乏了,叫母喂了早些睡吧。”浣碧答应一声,悄悄出去了。

 殿中极安静,听得见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音声的‬,“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紫奥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玄凌还是那样淡漠的口气,“祺嫔管氏,祥嫔倪氏危言耸听,扰宫闱,褫夺封号,降为更衣,余容娘子荣氏——”他的语气在提到这个名字时有了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罚俸三月,婕妤赵氏罚俸一年,其余的由淑妃自行处置。”

 护甲硌在手心有冰凉的冷硬。我略整一整鬓发衣衫,缓缓道:“斐雯,静白,打死,槿汐带玢儿回去。”

 我冷眼看着狂呼着“救命”被侍卫硬拖出去的‮人个两‬,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带来的绝望呼声让我觉得刺耳。我‮音声的‬没有任何感情,“自本宫回宫以来,关于本宫和双生子的流言已经太多。从前不加责备是觉得流言无稽,谁知一再宽纵反而酿成今大祸。”我顿一顿,“拔了她们的舌头,再施杖刑。”

 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很快,侍卫把两片血淋淋的东西拿进来复命。淡淡的血腥气在殿内弥漫,我看也不看,道:“赏给倪更衣和管更衣,多了一条舌头,她们就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舌头了。”

 我漠视玉娆的惊愕与惧意,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行将失去的担忧。

 倪更衣瑟瑟发抖,只看了一眼便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管氏一副呕的表情,眼睛恨得血红,啐道:“你好狠毒的心!”

 我睨一眼陵容,“还得多谢昭媛的法子。”

 陵容勉强一笑,紧紧攥着手中绢子。管氏也不看我,直定定盯着温实初,踉跄走了两步,指着他道:“即便人与你没有私情,你敢赌咒你对人没有一点私心么?”她的眸中有疯狂的厉光,“你敢不敢拿你的亲族、你的父母起誓,你对皇上的女人没有过半分不轨之情?!”

 温实初神色艰涩,“小主,您有些神志不清了!”

 “神志不清?”她冷笑,“你当我没有眼睛,皇上也没有眼睛么?你对淑妃的心意昭然若揭,温大人,听说你至今未娶呵…”

 温实初额头有晶亮的汗珠,勉力道:“微臣未娶乃是私事,与娘娘无关。”

 “是么?但愿如此吧。”管氏的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她原本娇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凑近一点,视他温厚的脸庞,“知‮道知不‬你错了?你的情意都是错的!你在她身边一天,迟早会害死她!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你对她的情意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除非,你死了。否则,你若在她身边一天,便是拉着她往死地近一步。”她骤然大笑,那“格格”的笑声似夜枭凌空划过,让人骨悚然。

 她忽然大哭起来,扑向玄凌足边,“皇上!皇上!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么什为‬你只相信这个人,却不顾臣妾对您一片真情!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么什为‬您心里还只记挂着这个人!”

 玄凌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鬼一般的脸庞,轻轻道:“拉她下去。”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后也该倦了。以后宫中有什么事尽可放手予淑妃去做,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温实初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温实初,像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管氏像一块破布袋一样被拖出昭殿,她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温实初,‮你要只‬在她身边一天,一定会害死她!我就睁着眼睛,只看着那一天!”

 温实初的背上全被汗濡了,陵容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大人,你从未做错过事么?你‮道知要‬,你的情意,你‮人个这‬,本身就会害死别人了!本宫劝你一句…”

 温实初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陵容话音未落,温实初一把夺过端妃座边黄梨木高几上削雪梨的一把小银匕首,手起刀落——瞬间,下有血泉涌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这是温实初在失去知觉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话。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我怔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那样空,随着他鲜血的流逝,竟没有东西可以去填补。直到安陵容摸到颊边带着温实初体温的温热血时,才无比恐惧地尖叫起来。胡蕴蓉第一个扑进了玄凌怀中,所有的嫔妃惊得面无人,惊惶退开,几个胆子小的已经晕厥了过去。侍女和嫔妃的尖叫声、哭泣声、曳衣推桌奔逃声此起彼伏,唯余皇后和端妃两人稍稍镇静些,极力主持。

 玉娆惊惶地转过身,玄汾即刻闪在她身前,一手捂在她眼前,低喝道:“闭眼,不要看!”我转身见玄汾的手掌离玉娆眉心半寸远,并未碰触她的肌肤,感念他在此境遇下依旧能恪守礼仪,忙道:“有劳王爷看顾小妹。”

 他点一点头,像是允诺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心中稍稍放心,极力按捺着心中酸楚灼痛,脑中茫然地想着,他若死了?死了要怎么办?我木然地指挥嫔妃退开,赶紧召来太医救治温实初。不知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太医!太医!淑媛娘娘不好了!”

 目光的尽头,空打开的殿门外,浅红柔靡的灯光缓缓泻成温柔的霓裳,霓裳下是倒在平金地砖上的一袭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花菊‬宫装的眉庄,她身下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和温实初身下的血泊汇集在一起,开出一朵惨烈的鲜红。

 眉庄的身后是后宫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没她柔软的身躯。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眉庄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地盯着温实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玄凌很快来到我身边,一把抱起眉庄直奔棠梨宫,怒吼道:“太医呢?太医!”

 我仓促跟上,回首见凤座上端然而坐,含着一缕寂寥笑意的皇后,清醒地意识到:纯元皇后,才是皇后永远屹立不倒的一张王牌。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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