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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很长时间,她都低垂着脸,看不清楚究竟有没有掉眼泪。

 拿着乌金筷的荷香、捧着白玉碟的绣菊,不忍又忧心地对视一眼,女孩子家的,谁不喜欢漂漂亮亮的?被小主子当着面说自己丑,就算再坚强的人也会受到打击吧!

 但小主子怎么可能有同情心呢?恐怕他只会落井下石、趁势追击!樱姑娘真可怜,怎么就这么不讨小侯爷喜欢呢?

 很显然,云墨也是这样决定的,所以他重新坐回位置,又换了一种七分惋惜、三分惑的口吻,对她道:“不过这‮是不也‬‮法办没‬的事,我听说宫里头有一种秘药,可以把你脸上的胎记给弄没了,你想不想试试看?”

 琉璃似的眸子泛着冷然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他有成竹、得意洋洋,他就不信她不动心!

 先是恶毒地给了她一巴掌,再拿出一颗人的枣引她,惑她跳进他刚刚挖下的陷阱。

 如果她点头说“想”,那么他马上就去外头弄些七八糟的药水、药膏给她抹脸,让她变得更丑!或许他也会干脆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笨蛋,哪有那种东西?少爷我骗你玩的!”

 这都要看他的心情,但当‮道知她‬自己被耍了后,必定会出失望的表情吧?

 还有什么事能比成功地打击到一个,在心里偷偷瞧不起自己的人更加愉快的呢?没有!

 ‮这到想‬里,云墨浑身上下都来了劲儿。

 果然,没让他等太久,她便红轻启、开口了。

 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听在云墨耳中,竟没有半点儿伤心。

 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樱宁并‮得觉不‬自己哪里丑,也不想去改变什么,多谢少爷费心了。”

 屋里很静,空气凝固了,稍一碰触就会爆炸。

 荷香和绣菊紧张得大气也不敢,虽然她们很佩服樱姑娘的胆量,下意识地觉得樱姑娘的这番话没有哪里不对,但她们看到主子的脸色明显沉了下去…

 一只琉璃碗瞬间飞出去粉身碎骨了,接着他伸手指向屋外,声音中的恼怒简直令人害怕,“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荷香万分着急,如果樱姑娘这时能好言求饶,那小主子应该会消气吧?这樱姑娘虽然来这里时间不长,但那气质、那情、那份淡淡的清傲,连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可再怎么心高气傲,毕竟也是个下人呀!‮么什为‬就不能让一让呢?

 绣菊更是摸不着头脑,小主子的情虽然谈不上好,但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就算府里一些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传到耳中,也仅是一笑了之、不置与否。

 可今儿…这是什么了?

 两人在一旁拚命地给樱宁使眼色,想让她去说几句好话,不料她竟然无比利落地转过身,脚步轻盈地朝外面走去,脸上甚至没有半点惊慌或者委屈。

 倒是从来没受过气的小主子,像是被她的举动给气狠了,俊脸铁青,连嘴都在发抖。

 后来的好一段时间里,因小侯爷发狠话说不想再看见她,樱宁倒捡了个轻闲,很自觉地避免在小霸王面前出现,更没待在屋里长吁短叹,不是去园子里晃悠,就是帮着荷香去库房领东西。

 有一次去领“褰衣坊”刚送来的冬衣,居然还很巧地碰见郝管事,俗话说:“头回生、二回”,两人很快络起来,有时候还在一起聊上几句家常。

 “郝管事,又有好几天没见您了。”她笑盈盈地上前打着招呼。

 “是呀,樱姑娘,最近好吗?在小侯爷那里还习惯吧?”郝管事关心地问。

 “嗯,这里很好。”如果那位小侯爷别给她‮多么那‬脸色看的话,她大概会觉得更好。

 “那就好。”郝管事听了高兴。

 她瞧他神色匆匆的,关切地询问:“您这是要赶着去哪儿呢?”

 “城东府中栽的桃树、李树到了夏季节总是爱生虫子,所以现在趁着要过冬了,赶紧找人拾掇、拾掇,预防一下。”

 她好奇地问:“城东府中?”

 “是呀,以前是宫里御膳房的一个管事的宅子,后来被查抄了,因为那里的景致跟别处完全不同,老侯爷十分喜欢,就找皇上讨了来,每年夏天还会去那边小住几天。”

 “真的吗?是什么样儿的?”

 “里头种着好些果树,还搭着草庐、开着菜地,也正因为树多,蚊虫也特别多。”

 “郝管事,在我的家乡有个除虫的妙法子,您可以试试看。”

 郝管事好奇地问:“真的?什么妙法?”

 樱宁娓娓道来:“将一些野蒿晒干,然后编织成草绳,每隔一段时在树下燃烧即可。”

 郝管事心头一喜,“这法子甚妙!我会试试看,不如…烦请姑娘哪天有空,随我一块去那边府里瞧瞧做法可对?”

 “好。”

 少女笑起来,清澈的杏眼里是不动声的慧黠。

 『望尘轩』里的这场冷战,是云小侯爷先挑起来的,最先按耐不住败下阵来的,仍然是云小侯爷。

 这天黄昏,刚用过晚膳,平安就被主子派来叫樱宁过去。

 樱宁正待在自己屋里用饭,忽听平安在外头叫:“樱姑娘、樱姑娘!少爷叫你去呢!”

 咳!‮道知不‬那小魔王又想‮么什出‬法子来对付她了。

 樱宁应了声,将碗筷放下后又洗了洗手,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出屋子。

 踏进主屋,刚走进书房,一眼便见到云墨正坐在宽大的檀木案前。

 案上的纱灯明亮,映着一只名贵的青玉把莲水虫荷冲洗,水一般的清澈透亮。

 云墨正微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一幅字轴,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翩翩美少年,可惜情却着实古怪,不易亲近。

 听见声响,他便立即抬起头来,一见她来了,眼睛顿时一亮,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很快收回视线。

 在那一刹间,樱宁可以肯定,他在看到自己时绝对充满了不怀好意…那个舅老爷同样是不怀好意,因为眼底全是赤luoluo的猥琐。

 可这十四岁的少年,绝对没有那样的意味,倒比较像是‮了见看‬某种好玩的东西,跃跃试地充满了挑衅的望。

 脚步细碎,她轻盈地走到案前,曲膝对他施了个礼,很善解人意地不去提之前两人的冲突,只问道:“少爷,叫樱宁来有何吩咐?”

 云墨当然也是个聪明人,神情虽懒懒散散的,一双黑漆般的眸子却是精神百倍地盯着她:“听郝管事说你识字?”

 “是。”她点点头。

 “哦,那就好,我今儿得了个好东西,给你瞧瞧。”说着,他将手里的那幅字轴合起,递向她。

 他年纪不大,再淘气,平时也称年纪略大的丫头一声“姐姐”,婆子们一声“嬷嬷”,唯独对樱宁却不肯唤这一声,总是“你”来“你”去、颐指气使,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樱宁虽不见怪,却觉得今儿这语气如此的谦逊,实属难得了。

 樱宁伸手接过,慢慢展开,仅一眼,心下已知晓,这卷字,是被当世称为“书仙”的范夫人所书的“九宫山墓志”

 范夫人为当朝奇女子,其书法成就以楷书为最,笔力险劲、结构独异,其源出于汉隶,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笔划穿、安排妥贴,大气中毫无女子常见的忸怩和矫造作。

 可那范夫人是个怪人,书法誉满天下,不知拒了多少名门子弟的求亲,年近三十才嫁了个目不识丁的乡村农夫,宁可落乡野、耕田织布,也不留恋繁华之地。

 因而民间传的手迹稀少,于是越发的千金难求,让世人趋之若骛,人人都将她亲笔书视作瑰宝。

 难得这本“九宫山墓志”竟是真迹,也不知这小侯爷是从哪里弄来的。

 红微勾,手指细细地抚过字卷,像是在其中寻找旧故人的踪影。

 半晌,樱宁才抬起头,望向正锁眉盯着自己看的云墨,轻声问:“少爷可是想习字了?”

 云墨挑眉,“不行吗?”

 “当然行。”她对这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就像是对着正跟自己赌气的弟弟,眉眼尽是耐心和悦,“不知少爷可曾听过范夫人习字的故事吗?”

 “什么?”云墨脸色一僵,“什么故事?”

 没有,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故事。

 他自幼没有爹娘,祖父忙碌于国家大事,教书的先生总是战战兢兢地说不完“之乎者也”,宫里的学士说的长篇大论他不爱听。

 唯有她对他讲过故事,耳朵里听着她动听‮音声的‬,云墨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

 “范夫人在幼时习字,只临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以十本为率、书逐打进,对于一笔一画,从来也不会马虎草率,稍微有一点不符合心意,一定三番五次改写过它,不怕麻烦,所以她的书法才会越来越精致巧妙,终于自成一家。”

 “哦,是这样?”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的。”樱宁淡淡一笑,“少爷喜欢习字,这是好事,但不可急于求成,这篇『九宫山墓志』太过妙,初学者不得要领,反而容易误己。”

 以手支着下颔,少年眼睛一眯,“那你说说看,这字如何妙?”

 “这篇字,论点画,顾盼呼应,细变化有致,笔划硬、直中见曲;论结字,内紧外松、夺取纵势,讲究变化、飘逸如仙,也不枉范夫人『书仙』的称呼。”樱宁一面说,一面欣赏那些字,心里实在喜欢,话题却倏忽一转:“不过,依奴婢所见,小侯爷年纪还小,不如先学着临另一篇『皇甫林碑』一些时,才会更容易上手些。”

 听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在听到最后那一句,倏地扯一笑,笑容里忽然充满了恶趣味。

 “你弄错了。”

 樱宁抬头看着他。

 “这里头的笔法的确难以掌握,我年纪比你小,不如就由你先把这卷字临摹一遍,让我瞧瞧难不难学。”

 他的用意原来如此,樱宁恍然大悟,面上却不动声,微微颔首:“既然是这样,樱宁遵命。”

 “干脆你现在就写吧,这儿桌案也有、笔墨纸砚也有,就不必回你屋里去了。”俊脸越发笑得开怀,彷佛天真的孩童,笑容纯净、绝不冰冷,更没有半点杂质,充满了令人无法拒绝的期盼。

 “我喜欢这卷字的,想早练好了写出来叫人送到边关给聂大哥瞧瞧去。”

 “是,少爷。”她没有任何迟疑便欣然领命,跪坐在案侧,微垂着头,柔指拢起宽大的衣袖,出一只纤纤如削蒽的雪白素手,姿态优雅地研起墨来。

 黑眸盯着那双玉手,像是憎恶自己的心般,少年电光火石般扭头移开视线,嘴中却问:“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两个时辰够吗?”

 “可以。”手指的动作并未停,她轻执玉管,在铺好的雪白笺纸上缓缓落笔。

 空气中淡淡的篆香令她身心宁静,加上又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红润的畔便微微地上扬。

 她的仪态优雅端庄,乌黑的发丝映着雪白的芙颊,灯影下,这张有着缺陷的容颜,竟清丽不可言,云墨不失了神。

 皇宫中、京城里,国天香的女人、英姿飒的女人、口腹剑的女人、楚楚动人的女人…多得犹如过江之鲫,如花入眼,他看得多了,可是怎么会觉得这称不上好看的女子是与众不同的呢?再说,她不只是个厨娘吗?

 这篇“九宫山墓志”共有四千九百二十四个字,整篇字笔力险劲,犹如龙蛇战斗之象,又有云雾轻笼之势,风旋雷举若神,既有男子的豪迈,又有女子的婉约。

 就算那些善书法的先生们心无旁鹜地临完一整篇,也得三个多时辰,一个小厨娘竟只需两个时辰?

 哼,吹牛的吧!

 少年疑惑的视线转开,硬自己从少女脸上收回好奇与质疑。

 月牙儿渐渐升到高空,纱灯内的烛火依然明亮。

 坐在案几后读书的少年,时不时抬头偷望对面疾笔如飞的少女,根本静不下心来温习今宫中师傅教导的功课,眉宇间着连自己也‮道知不‬的情结。

 而樱宁…简直是沉醉其中了!

 “范体”有“八诀”…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如劲松倒折、如落挂之石崖、如万钧之弩发、如利剑断犀角、如一波之过笔。

 她一直记着这些,记得很牢呢!

 那双带着薄茧却始终温暖的纤手,轻轻握住女童还握不住笔的小手,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地教她写着字,一老、一少快乐地沉浸在书写带来的快乐中,窗外的竹林沙沙,是风掠过时的眷恋。

 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樱宁轻轻地吁口气,将笔搁到架上,再把写满了字的宣纸推至怔忡的少年面前,“少爷,奴婢写好了,先告退了。”

 这还不到两个时辰呢!那小厨娘又在唬弄自个儿吗?

 云墨微微蹙眉,狐疑地目送她走出去,直到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桌上的东西,霎时一愣。

 只见雪白的纸张上写满娟秀清丽的字迹,他越看越惊奇,细看就会发现,虽然同为女子所书,可那些字,每一个都竟像是出自“范体”一派,参差错落、大小有致、静中求动,行距、字距宽疏明朗。

 不令人咋舌,这一个小厨娘,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惊叹的目光落在末尾,她竟然还在那里多写了四句短诗:“君子慎所履,小人多所疑,尼甫至圣贤,犹为匡所縻。”

 纵使云墨的书念得再烂,他也明白她在讥讽自己的行径是小人,当下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将那张纸成一团,用力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低叫一声:“颜、樱、宁!”

 天空中星罗棋布,夜已渐深了,年纪略小点的丫头们都点头晃脑地打起了瞌睡,唯有荷香和绣菊一脸担忧地守在书房外,见她出来,总算松了口气。

 樱宁与两人说了几句话,便出了正屋;深秋的风吹得人有些凉意,她打了个寒噤,不揽紧衣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没料到自己与这小侯爷的关系会弄成这样,她清楚他一直在找她的碴!

 出言羞辱、刻意为难,显而易见那少年有多么的不喜欢她。

 那一晚,她曾想过这哭泣的少年可能是这府里的主子,更有可能就是那轩辕侯云重山的孙子。

 原本她以为,少年的玩劣和任,有天、也有刻意,叛逆的年龄,需要有个人能去引导开解,她愿意当那个人。

 因此,当她第二在外室听到他对荷香、绣菊的保证时,心里不是不高兴的,高兴到根本没有去想,万一被他发现自己就是他误认的“仙女姐姐”,他会不会吃惊、会不会生气?

 甚至她还抱着侥幸心理,或许他没认出自己来呢!

 没料到的是,他不但认出了自己,还记上了仇!

 其实,身为老侯爷唯一的孙子,轩辕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云墨其实也忙的。

 白里,他要进宫与那些皇子、世子们一道读书做学、学习骑;下了学回侯府,还要绞尽脑汁地想着花样刁难她。

 她的被褥里先后被青蛙、蟾蜍、土蛇光临过,甚至有一次还有一只乌地“到此一游“,她瞧着那缩头缩脑的小东西,敲敲牠的壳,轻笑起来。

 这些孩子赌气般的行为,并不会教樱宁觉得太气恼,反而忍俊不“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一化解。

 说到底,她心里拿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贵族少年当弟弟,但明显这小侯爷比家中的弟弟远远要顽劣多了!

 可惜,她的不以为意和刻意地退让,不仅没有使云墨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弄得荷香和绣菊更加心有戚戚焉,不约而同地认为那天早晨幸好没上当,听信小侯爷的忏悔,看吧?这果然又是小侯爷耍的新花招!

 当然,实在在这里待不下去,她还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轩辕侯府,是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那个时候,樱宁根本没有料到,她不仅没有很快地被这位小侯爷赶出轩辕侯府,反而一待就是好几年。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那位姨娘。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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