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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若是无法治,是不是就别费工夫了?死不了就成了。他已经欠得够多,不想下辈子也还不了。

 “要好倒不困难,就是麻烦了些。”

 “怎说?”久未言语,最初开口时,他声音如砾般、沙哑得难以辨视,直到这阵子终于慢慢好多了。他嫌难听,别扭得不肯开口,她却总是有法子逗他、他,让他试着多说几句话。

 她将刚洗好的红豆、绿豆、小米,一股脑儿全倒在一块儿,一手随意打散,一篮子花花绿绿的好不采。

 “喏,你现在的身子就像这一大盆豆子,一眼望去是复杂了些,但只要静心分辨出里头有些什么,先挑出大颗又好挑的红豆,再来是绿豆,然后是小米,这样懂了吗?”

 懂。

 因此结论是,要解这身毒说难也不难,就是过程繁复了些,而她打算先辨别他身上到底有多少种豆子,再一一挑出来。

 “我说你呀,意志倒也过人,这要换成别人,身上喂了十数种毒折磨,哪还能撑到现在。”她顿了顿。“话又说回来,若说一人下一种药,你起码得罪了十数个人,啧、啧、啧,我说小穆子啊,你做人也太差了!”

 “…”这究竟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既然她都买下他了,家仆从主子姓也是理所当然,可…她非得这么叫不可吗?

 她是主,他是奴,没他说话的余地,他忍。

 他从容得体地勾起一抹浅笑,沈静应对。“我不记得了。”

 她说他体内的毒,派别、门路不尽相同,有些毒与毒之间的冲击,将会剧痛难忍、造成身体的重大损伤,可有些却会相互牵制,缓解致命毒,若使得好,有时毒也能是药。

 这两相矛盾的手法,摆明了下毒者不止一人。

 要不,就是真的太恨他,有着非致他于死地不可的决心,将所有看得到的毒全往他肚子里倒。

 “无妨,我穆朝雨别的没有,就耐多得是。你身上再有千百种毒,我总能一道道找出来,一道地道解。”

 他无语,默然望住她,口暖暖

 虽然她嘴上说得随意,可他明白那是在承诺,无论如何,永不弃他。

 “是说…你的豆子我挑,我的豆子谁挑?”

 “…”叹息。

 她永远不会让他的感动持续超过半刻。

 这豆子一挑,就挑到了月上柳梢头。

 究竟是谁闲着把豆子全混成一气的?

 他终算晓得,为何坊间恶婆婆媳,这招老归老仍百用不倦。就着摇曳烛火,他此际心头真涌起无尽悲情。

 “小穆子,睡了。明再挑。”

 “…”他真的想纠正她的称呼。

 好吧,这恶婆婆也没那么不可取,至少她没要他挑完才准睡。

 “你‮道知不‬灯油贵死了。”好似看穿他内心的嘀咕,她冷不防抛来一句。

 你要真如此温良恭俭、当初那个出手阔绰、花钱时眼不眨气不、连杀个价也不会的女人究竟是谁?

 家仆可以顶撞主子吗?可以吗?可以吗?!

 唉,这种事也只能想想,没那勇气顶嘴,就只能乖乖回房,安静躺上他睡了月余的木板

 这小屋就只有一间房,木板还是他俩后来合力钉上的,就摆在她边约莫三步的距离,以布幔隔起。

 他原是深觉不妥,怕有损她清誉,毕竟人家还是个未嫁的大姑娘,可她一派坦然,不以为意,话到了嘴边也不好多‮么什说‬,就这样也过了月余。

 穆朝雨开步幔走来,手上捧着几个瓷瓶。

 有些他是认得的,有些可能是才调配出来的。每隔一夜,她都会固定为他替换伤药。

 最初,还曾被她裹了一身,整张脸几乎只留下眼、耳、鼻、口,近几,伤口逐渐结了痂,才刚拆了伤布,有些,但已不会再化脓疼痛。

 她最先除去的,就是那道造成他这身蚀肤的毒,源不除,抹再多的药‮有没都‬用。

 “这什么?”他闻到好浓的桂花香气,以往没用过。

 “还我冰肌玉骨欺霜赛雪沈鱼落雁桂香膏。”

 “谁取的?”好怪。

 “我。”

 果然。“非得用这个名字吗?”

 往后人家要问起,要他一介男子如何把这药名说出口?

 她耸耸肩。“它原是桂香芙蓉膏。”

 “听起来…比较像吃的糕点。”他忠实评论。

 “对吧对吧!你也认为改了比较好是不是?”

 “…”也罢,他认了,可‮住不忍‬再度开口。“那…桂花有非入药不可的必要吗?”

 他一介男子抹得一身香,比女子还妖娆,这成何体统?

 她奇怪地瞧他一眼。“没有啊。只是觉得不好让你一身药味,就顺手抓了一把桂花下去缓和缓和。”十足邀功口吻。

 好一个玲珑巧思、善体人意啊!

 他无助地望了望天。

 上苍明监,他真的宁可一身药味。

 “多谢。”相当言不由衷的嗓音自齿挤出。“那…这药我可以不要抹吗?”

 “为何?”她瞪大眼。“这药可助你伤口愈合、淡疤美肌,你不信我吗?”

 谁都想自己一张脸白净无瑕,纵是男子,也不会想顶着一张伤疤满布的脸,遭旁人歧异目光。

 “我信。”

 只是…该怎么说呢?他不愿她再为自己劳碌奔波。虽然她嘴上不说,可那费了她多少心神,他不会全无所知。

 他不是女人,不需冰肌玉骨也活得下去。

 “好啦,下回不加桂花便是。”她低哝,承认自己这回有些过头了。

 “…”原来她也晓得?那就是真的存心玩他了…

 连挑了大半个月的豆子,他觉得,他的忍耐已到达前所未有的极限。

 她究竟是有多手残,有办法成打翻一篮豆子?

 挑完一大篮豆子的某,他终于开口要求跟她一块去市集做生意。成窝在家里,骨头都要锈了。

 她想了想。“也好,合该是时候让你活络活络筋骨,你现在的状况应该是不成问题…”

 于是,他开始陪着她摆摊做生意,回到家后,就忙备料、面团、准备隔做生意的琐碎杂务,日子虽忙,倒也充实。

 现在有他接下重活儿,凡事总抢在她前头做好,让她肩头的负担少上许多,已许久不见她着颈子的疲惫神情。

 打一开始,她便对外宣称他是她的远房表亲,虽然那张毁坏的残容一眼瞧上去是吓人的,可看久了,众人也逐渐习以为常,还能与寡言的他聊上两句,左邻右舍关系倒也建立得还算和睦。

 这一收了摊,一如往常地走在与她一同走过无数回的归途,夕阳余晕暖暖地拂了一身暖适,人都倦懒了。

 他步子愈拖愈慢,享受着回程与她共度的宁馨时刻。

 他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与她共行的这一段路,手边空了下来,脑子也空了下来,不必忙碌也不必思虑,仅仅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聊着一琐事,话话家常。

 “你在这儿等着。”她将方才收摊时顺道买的烙饼递给他,便径自往药铺里走去。

 他还是爱吃这摊的烙饼,有时手头有点余钱,她会买些小零嘴给他解馋,他永远只吃烙饼,她总笑说,没人比他更好养了。

 其实,这一家的烙饼也没真好吃到让他爱不释口,过硬的饼皮咬久了还会牙酸,他只是忘不了她领他回家的那,眼神里的温暖,以及在齿颊边泛开,那淡淡的芝麻及面饼气味。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便宜,易

 他靠在摊车旁,啃着烙饼,一面等她。

 她是要去替他抓药。虽然做生意收入并不稳定,有时手头宽裕些,三餐便吃得好些,若遇上手头吃紧,野菜白粥也是一餐,无论吃好吃坏总能度,唯独每必喝的汤药,再怎么没钱也不曾让他少喝上一

 啃着、啃着,一块饼都啃到底了,还不见她出来,他等得久了,不涌上一丝丝心慌。

 尽管明明白白瞧见她待他的好,心底仍存在着难以消弭的不安,唯恐自己累她太多,终有一,她难以承载,会不会无声无息地就此弃他而去?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焦灼,迈步进入药铺子里寻她。

 “我说掌柜的,咱们都好多年旧识了,怎好如此无情?就再赊我一回嘛——”

 “你已经赊很多回了。”王掌柜不给面子地驳回,他也是捧人饭碗的,东家盯得紧,快别为难他了。

 “就近来手头不太宽裕啊,我哪一回有了钱,前债不是清得干干净净,可没赖过你一文钱。”

 这么说…倒也是啦,若不是她还算讲信用,哪能让她动不动就赊账?若人人如她,他还不卷铺盖回家吃自己?

 王掌柜叹口气,终究还算拗不过她,接下药单。

 一面抓药,嘴上‮住不忍‬又叨念她。“我说你这劳什子远房表亲的,什么病恁地麻烦?你这来来回回也抓了不少药,花上这么多银两,究竟是有没有得救啊?若是无望了,我看你就听我劝,别白花冤枉钱了,你日子也没多好过啊…”

 “呸呸呸!我也不过才赊你个几帖药,你可别咒人啊!他会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这可是为你好,换了别人我还不说呢…你这子我还不了解吗?啥缺腿断臂的都捡回来,心肠太软可不是好事,要做善事也秤秤自己几两重,可别拖垮了自个儿…”

 在厅堂外静伫了会儿,他没惊动任何人,悄声退回药铺外,安静等候。

 不对喔,这人今晚怪的,安静得不太寻常。

 倒‮是不也‬说他平很多话,只是这与平的寡言不同,一回来就自顾自地忙得团团转,啥事都抢在前头办妥,准备晚膳,明摊子里的食材,才随意扒了几口饭,又去打水利用灶上余火烧洗浴水。

 为她打完洗浴用的热水,这会儿又闪到外头修竹篱笆去了。

 事情全让他做完了,她倒闲着没事被晾在一旁。

 洗浴饼后,她懒懒躺卧在庭院的吊上,享受徐徐晚风拂面的适意。

 这吊是他几前才搭起的。有时较为空闲,他们会坐在院子里聊聊,多半是她讲、他听,有时她会靠着他的背,说:“真想躺在这里观星赏月。”

 于是,几后便有了这吊

 “小穆子。”

 他抬眸,见她没接话的打算,又低下头,继续这里整整、哪里修修。

 “穆少爷?浥尘?小浥浥?尘尘?”

 像是喊出了趣味,愈喊愈不堪入耳,他被闹得没法儿,总算回身。

 “怎么?”

 “没事啊,谁教你不理人,喊好玩的。”

 “我没不理你。”哪来的胆哪。

 抬头瞧了她一眼,默默起身进屋,再出来时,他已洗净染尘泥的双手,拎了袍子覆在她身上。

 才初,入了夜仍有凉意,一个不小心也是会受寒的。

 停不下来的手,又将她挂在吊上方的纤足拎下来,拉好下滑的裙摆,盖住出一截的雪白腿肚。

 “没个闺女样,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念了她两句,又习惯地去检视吊系绳老不牢靠。

 在这之前,便已测试过无数回,可因为是她要用的,他总放不下心,想再三确认。

 “你娶我不就得了?”

 他一怔,回身望去,见她把弄着半的发,不经心地随口漫应。“啧,这嘴脸愈来愈像我爹了…”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罢了。

 可笑的是,那一瞬他竟当了真,几乎要稳不住憾然震颤的心扉。

 他垂眸,极力隐抑狂跳的心律。

 怎会?怎能?怎该?怎…配?

 不自觉抚上那张难面见与世人的残容,一抹涩然笑意隐没角。

 不是早看清自身寒伧,满满一身缺陷,自己也不忍卒睹,怎还会有如此奢念?这事…儿连想都不该。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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