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话不必说全,只消随意推想便不难理解。那孙秀才自认为向她求亲已是纡尊降贵,蒙受拒绝心里头必然不好受,认为她不识抬举,这话传出来,能好听到哪儿去?
可他又能如何?说了她也未必会听劝。
“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最终,他只能如此回应。
人家不当他是外人,可他自己也该谨守分际,别逾矩了。
他的话,何足轻重?试过一次,就够了。
他只需做好分内的事,其余的,不该多嘴,也不该
手管太多。
“对了,下个月底,我家大牛讨媳妇,和小雨儿一块来喝喝喜酒啊,我替你们留个位子。”
他低声应诺,辞了牛婶家,穆朝雨已经先一步回来,在灶边准备晚膳。
他赶紧上前去帮忙,将带回的鸡腿分成两份,估量着她食量不大,吃不了这一整只腿,另一半可以留着明天吃。
一旁洗菜的穆朝雨指尖碰了水,低不可闻地
息,声音极轻,可他俩靠的极近,他自是没有错过。
他偏头拎来她的手,瞧见上头几个明显是扎针所造成的细孔,有些扎得稍深,渗出血滴子便随意往袖口一擦。
她现在不只送食哺娃,连
衣补衫都做上手了吗?究竟要为孙秀才做到什么地步才够?
她可知——可知人家
儿毫不珍惜,何苦送上真心去让人践踏?
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会教她伤心的话。
“…我来洗。”唯一能做的,只有揽下她手边的活儿,让她好过些。
一抹热源由后头偎靠而来,他一阵愕然。
“小姐?”她在做什么?
“别动,一下下就好,我只是累了。”
累了吗?
他静立着,无声任她依靠。
她将手伸向前头,拉长了臂膀,堪堪碰到他腕心。
“你身子好像结实多了,现在换我要靠你了…”哪儿还有最初的病弱样呀。
“是小姐调养得好。”
“哪是啊…”这人说起谎来安慰人都不心虚的,她除了出一张嘴、开开药单,其余还不都是他在张罗。
她双臂复而圈上他
身。“不过无所谓,身子能养好最要紧…”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避开她的碰触。
身子贴着身子,这姿态,太过亲密…
再怎么任她胡闹耍赖,也该有个限度及分寸。
“就好了,你去外头候着。”
她耸耸肩,难得没与他辩,乖乖到桌前坐着,张口等吃饭。
他利落地弄了盘青菜和蒜苗腊
,再料理了颗蛋,最后端了两碗饭上桌。
穆朝雨看了看自个儿的饭碗,再看看他。
碗里的几块
,他端来给她时就有了,而他那碗除了白饭,也只有两块腌酱瓜,若没特别留意,又要教他唬过去了。
她挟了碗内的
过去,他摇头推拒,“你尽管吃,灶上还有。”顺手将盛蛋的小碟子也推向她。
是啊,灶上还有,他没骗她,可他并没有说自己会去吃。她若猜的没错,灶上留的那些,下一餐还不是出现在她碗里。
不会有人比她更知他
子,她若不说,他恐怕是菜叶白饭又一餐过去。
坚决不教他摆弄过去,她起身进灶房端出那半只鸡腿,蛋分了一半过去,非要看见他确实将它们
下腹不可。
他拗不过她,只得受下。
用过晚膳没多久,他不过洗个碗出来,又找不着她的人了。
他开门朝外头望了望,想去寻人,临出门前又收住步子。
何必呢?她不是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回来时自然就会回来,他除了替她守住这个家,其余什么也不能做。
只是…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些寂寞。
他站在院子里,轻轻抚过空
的吊
,回想起以往,偶有空闲时,两人一起待在院子里赏月、话话家常琐事,她有时玩心一起,爱逗他、做些似真似假的暧昧言行,看他脸红…
看着她躺卧在吊
上的慵懒娇态,对他而言,这便是世间最美的景致。
他曾经在心底悄悄奢想过,若能这样与她相互扶持、宁馨度
,日子即便再苦也无妨,他一生再无所求。
牛婶的意思他不是不懂,是不也什么自卑自弃的念头作祟——最初或许有一些,因为那时的他除了负累她,什么也不能做。
可后来,慢慢站稳了脚步,清楚自己能做什么、能力又到哪里,他或许不是最好的,可有他在一旁稳着她,她只会更好,绝无自厌自弃之理。
他虽不曾表态,聪慧如她也应当明白,她愿他是什么,他便是什么。若要牵手共行,他乐意之至,若要为奴为仆,他也由得她。
直到今
,她从未清楚表明要他,他便什么都不能做。
他仰首,望向夜空一轮满月。于他而言,她就如这一轮清月,光华而圣洁,在无法明明白白确认她的意愿之前,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轻举妄动,唯恐一个轻率,便是亵渎。
他,不愿是第二个孙秀才。
他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对她生气,可显然他是高估了自己。
生平头一回,他发了脾气,而且是很大的脾气,一发不可收拾。
事发的因由起于某一
,他照惯例到院子里给宠物喂食,没见着白兔,以为它贪玩,上哪蹓跶去了。
这只兔子被她宠坏了,贪玩,食量也愈养愈大,还敢跟他没大没小,动不动就咬他
管示威,他成天气得撂话要吃兔
。
他沿着屋子找了一圈,没找着,进来问了穆朝雨一声。
“哦,兔兔啊,我放回林子里了啊,省的你哪天真把它给宰来吃。”她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他一句。
“那是说着玩的。”他哪回真动手了?它爱咬
管,他还不都认着它咬,事后再来补衫。
心头…觉得怪怪的。
养了那么久,原本小小的兔子成了大肥兔,也养出感情来了。
但回头想想,它若愿走,放回去也好,那只兔子本来就是属于山野间的,这样它应该也会更自在快活吧。
又隔了几
,养大的小雀鸟也飞走了,他不晓得是她放的,还是小雀鸟自个儿离开的,原本被那成
得觉不啾啾声扰的难以入眠,如今屋子安静下来,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莫名失落了好几
。
有一
,去摆摊做生意时,一名来客看她和小黑狗玩乐,被宝宝可爱逗人的模样吸引,好生喜爱,开口问她可否割爱?
她当下回绝了。
一回、两回、三回,那客人每来一回,对宝宝的喜爱就加深一分,不死心地一再探问,连酬金都开出来了。
他以为,她会坚决推拒,毕竟宝宝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一只狗,而是家中的一分子了。
就在某一
,他发现宝宝的窝里空空如也,问了她一—
“送人啦!”
她真拿宝宝去换钱了?!
“这是为何不先问问我?”
“问你做什么,省点米粮,让你多吃几口饭不好吗?免得你这钱
又在我耳边叨念败光家产。”
她这满不在乎的模样,彻底
起他心头隐抑多时的怒火。
“自己无情无义,不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我几时跟你计较过吃多吃少,少吃几口饭养着一窝子家禽家畜,我甘愿!”没错,最初他是很头疼着一屋子牲畜,甚至
止她在给他找更多麻烦,可是、可是这一窝狗狗兔兔的,养久了难到没一丝感情吗?她怎能如此狠心,说舍便舍?
“你凶我做啥?把它们送出去,家里头不是清静许多?他们在新的地方,可以过得更好,享受我们给不起的待遇,有什么不好?
“所以若有一天,别人出价买我,你也会潇洒出让,是吗?”这才是他最介意之处。今
遣兔送狗,哪一
会送走他?
什么是最好的,锦衣玉食算不算好?富可敌国算不算好,皇宫内院不就更金碧辉煌,高不可攀,比来比去,怎比的完?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恩义,岂能拿着俗气的外在条件相提并论,如果她盘算来盘算去就只有这些,早晚有一
也会将他称斤论两,待价而沽。
她的行径彻彻底底伤了他。
“反正除了孙秀才,你什么都能舍。”
“这…什么跟什么啊!”明明是在讲宝宝,干么扯到孙秀才身上去?
“不是吗?”养狗,养兔,养雀鸟,都是她一时心软,兴头过了也全放了,曾经眷恋的那一抹温情、恩泽,转瞬之间成了笑话一则,独独孙秀才,人闲言蜚语中伤,仍然坚决不放手。
他还能怎么想,她还要他怎么想?!
“我道知不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会送走你,永远不会,除非你自己要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在我心里,你的分量远远超乎你所估量的。”
是吗?
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相信她,如今两人都在气头上,他选择默默走开,不与她争辩。
那之后的祭
,他每每走过院子,总以为随时会有个软乎乎的东西飞扑上来咬他
管,也总是看着空下来的狗窝发愣,于是更加无法谅解。
她难道…一点都不想念那些玩耍的日子,那以为自己是球的宝宝滚动,耍赖,撒娇的模样吗?他光是想都如此难受了,与宝宝感情最好的她,怎么舍得下?怎么做得出来!
以为她心软,谁知她狠起来,连他都自叹不如。
他没有办法释怀,一连数
,不曾开口与她说话。
一
,他半夜醒来,没见着搁在
边的绣花鞋,披着衣袍出来寻人,见她蹲在原本属于宝宝的狗窝前,闷闷哭泣。
“笨蛋,哪里会不在意啊…”她也难受,她也舍不得啊…
可宝宝跟着他们,没吃够一餐好吃的,难得有人那么喜欢它,有好日子过,有人疼宠,她么什为不成全?久了,也就会忘记她这个短暂的主人了…
真的,她悄悄去瞧过好多回,再三确认那几人有善待她的宝宝,否则早将狗要回来了。
“说我爱找麻烦…好呗,我找的麻烦我自个儿收拾,坏人我来当,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如果只有她人个一吃苦受罪,她可以无所谓的,可是每每为了她一时的心软,最后承揽下来的都是他,承受苦果的也是他,他根本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这样她怎么可能还无所谓,任由他继续苛待自己?
送走了这些家禽家畜,能让他少
烦些,每餐吃得更
,要她舍掉什么她都愿意,因为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到底懂不懂啊?
“我只不过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掂清自己的斤两,如果真的无法两方兼顾,我当然要顾他啊!宝宝你说,我选他,心疼他,哪儿错了?”她气闷地,对着狗窝喃声自言。
居然说她不当他是一回事…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都要冤死她了。
最闷的是,她还得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只要
出一丝丝不舍,他一定会去把狗要回来,然后满山遍野的找兔子。道知她他会。
“他到底还要气多久啦…”
身后,他悄无声息的回房,躺会木板上,老高被子,掩起红热的耳
,颈肤。
如果真的无法两方兼顾,我当然要顾他啊…
如此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我选他,心疼他,哪儿错了…
也…不是错,只不过听见的那当下,有些难为情。
撞破人家心事,怎好大大咧咧走出去,说一句:“喂,我听到了呦!”
真是糟糕…他不但曲解人家,还对她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连闹数
的别扭,这下要如何收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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