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青云净,是个好天气。拂尘纵马挥鞭,只觉心下疼痛难忍。
原来她是讨厌他的,那般讨厌。
虽然料到了可能会有这样的反感,却不曾想她会这么毫不掩饰地对一个外人这么说出来。
住不忍冲动,最终还是躲在窗边,偷偷摸摸像作贼一般听着房内动静。到想没听到的,却是这样简单一句。
他有些不甘心,明明还记得当初相处时她对他浅浅的依赖和信任,而今却是这么斩钉截铁的一句讨厌。他闭上眼,知道这么多年下来,自己早已能忍常人不能忍,早已不会再有什么奢求。却为何在这一刻,想奢求她的“不讨厌”呢?
竟然有了些许的埋怨,对着王爷的。若不是为了王爷的命令,他决不会那般无义地抛下她独自离去。在效忠王爷和保护她之间,他选择了为王爷效命,那么也就没有资格再求得她的原谅。
可是…难道他连这么一点点的希望都抓不住么?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自己想要做什么的意识,难道他就不能争取么?
王爷已经放他自由,他么什为就不能积极一点呢?
展眉的生活很规则,每
早起吃早饭、读书,吃午饭、读书,然后晚饭。因此拂尘选在午饭过后,她在书房时去找她。
“展眉,你现在很忙么?”站在书房门口轻声问道,低头侧脸的展眉有种沉静的气度。其实展眉离美丽二字相差甚远,但她的淡然和与俗世无关的特质让她能够极轻易地抓住人的眼光。
璞玉吧,由他发现,由他塑出形状,却在半途不得已不放开她。于是一直惦念,矢志不忘。于是当发现已成了玉那瞬,也发现自己是爱着的。
“还好。”展眉放下书,看着拂尘,“有事情么?”
“呃…”拂尘迟疑了片刻,下了决心地道,“展眉,半年多以前那件事…““半年多以前有什么事?我已经忘了。”展眉微皱起眉,显然极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夏都要过了,还谈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做什么呢?”
“展眉,道知我你意愿不谈,但是定一我要说。”拂尘直视着她,眼神炯炯,“道知我你一直怨我当时抛下你…那是我的错我承认,你因此怨恨我也是应当的。”
“我不是说了么?我并没有怨恨你。”展眉正视他的眼,“你是为了你的王爷,你并没有错。”
“若你没有怨恨我,就不会对我这般疏远。展眉——”拂尘眼神一敛,随即又是毅然,“你以前总是和我有说有笑,哪有这般像对外人般的客气疏离。我知你虽然嘴上不语,心里总是觉得我当初放开你而就王爷,是薄情寡义没心没肺,所以你恨我讨厌我…”
“这是什么话?”展眉却是笑了声,“拂尘,你想的太多了。”
“或许你还怨我么什为这么迟才来蔚府,怨我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拂尘闭上眼,“是,我晚到了,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一定已经死了。我…”
接下来的话其实并不是他该说的,依他的
子,就算被误会一生,也不会用未成型的事情来为自己辩解。然而这是唯一一次的动心,就算抛去些许骄傲和执着,他也要让她明白,他不是没把她放在心上。
“我当时跟王爷说,希望他可以放我自由,我想去陪你…”
听到这话,展眉身体一震,一双水漾眸子映出惊讶来。
“对我而言,王爷的命令是在我自己生命之上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抗命。因此在那个时候,我只能选择让你无助死去。”拂尘道,“但是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来陪你…”
晶莹的眼眸光一淡,展眉低头,却是笑了:“展眉一条
命,哪值得云五公子来抵?”
她将“陪”听成了“赔”,拂尘一怔,却没听出她的误会,只当她不信:
“你可以去问我家王爷是否有此事,靖王府上下很多人都知道,我断不会骗你。”
展眉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拂尘续道:“王爷允了我的要求,但要我把手头上的事情交接出去,因此颇费了一段时间。而后我又到处去找你尸身,便寻不着之后才来蔚府,想着在你娘坟前向她赔罪,随后再自尽…结果你并没有死。”
“哦,我没死,然后就回来再当丫鬟了。”展眉道,“这不是很好么?你我都活着,过得很好。”
拂尘虽然并不指望她感动什么的,但也不想她竟还是那样的冷淡表情,心下黯然:“我是想说,如果你不再为此事怨恨我,可不可以考虑嫁给我?”
展眉双目一敛,微闭的眸间闪过一丝冷光:“不!”
“展眉,我只是让你考虑一下,考虑都不成么?”拂尘见她如此不假思索地拒绝,心头大痛,表面上虽是平静如常,内里却连手心都几乎握出血来,“你说你不打算嫁人…如果你要嫁恺之的话,我也不会提这件事了。你都十八了,本就该考虑婚事,你又住在云庄…”
“你要是觉得我住这里不合适的话,我可以回江陵。”展眉低声道,语气竟有些…愠怒?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你放心,就算我没人要、嫁不出去,也不会麻烦你!”说这样的话,可见展眉是真的生气,可拂尘完全道知不她为何生气。展眉也不多说,把书扣在桌上,起身便向外走去。
拂尘被留在书房,看着书房门关上,他只觉很冷。
原来她是真的讨厌他,不是因为他当初无情放开她因而怀恨生气,而是,讨厌。
事已至此,复有何言?他对自己苦笑了声,告诉自己,结束吧。
这样无意义的牵挂,何必。
如是数
,倒是拂尘躲着展眉,两人明明在一个庄子里,却是彼此不相见。
乐恺之觉得有些奇怪,然而两方谁也不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他连劝解都是不行。
拂尘既是无事可作,又去帮忙管理云庄上下事务,顺便又开始处理起苏州一带各事宜。他在靖王府排名极高,权力也大,乍一放权下面还是当真不适应。
如今他既肯帮忙,自然都是求之不得,竟是恢复了原来的形势。
秋渐渐近了,却有人寻上云庄来,说是要找展眉。拂尘虽然已不管展眉的事情,但这种情况下还是要去看看的,于是让人到待客厅来。展眉自然也到了,客人未进来之前,两人四目交接,都有一份尴尬。
拂尘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听下面说,来的人是你表亲,你能想到是谁么?”
展眉摇头,眉头微蹙起来:“我哪里有什么亲戚,找错人了吧?”
“通报的人说,他指名是蔚展眉。”拂尘道,心中有隐约的不安。展眉低下头去,脸色微变。
是他,一定是他。只有他会叫她蔚展眉,其他人最多只是展眉,甚至小眉。
果然,门一开,进来的人四十上下,面
诈,正是康贵。他一边走进来一边四下打量,看到展眉,便笑来起了:“小眉,还记得表舅吗?”
展眉只是静静看他,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康贵嘿嘿笑道:“我回侯爷府找你,结果听说你竟然离开侯府了。幸好他们告诉我你来了苏州,否则我还真找不到你。”
展眉仍是不说话看着他,拂尘感觉出她的不悦来,当即脸色微变,柔声道:
“展眉,你认识他么?”
“不么怎识得,她娘怀她候时的我就在侯府,我一切都清楚。”康贵陪笑道,看向展眉,“小眉,你说对吗?”
展眉略一迟疑,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他既然来威胁,她便要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她确实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也完全不在乎康贵的打算。既是如此,先承认了又怎样?
拂尘感觉她神态有些不对,但这种事情他不便多言,尤其现在两人关系算不上好。康贵跟展眉说着她娘如何如何,她小时候怎样怎样,展眉只是听着,并不多么什说。
气氛有些奇怪,说这人个两是骨
之亲,恐怕没有人会信。因此当康贵问能不能在云庄暂住,和外甥女儿多聊聊时,拂尘犹豫了半天。他看着展眉,意思是请她定夺,展眉一笑:“如果不太麻烦云庄主的话。”
拂尘也只有答应,云庄倒是不差住上这么人个一,只是拂尘觉得人个这简直就是那种不成事的地痞样子,即使穿得似模似样也不过如此。
展眉怎么会有这种亲戚?不会有问题吧?
“你来做什么?”翌
上午,拂尘去处理公务,康贵找展眉谈话。展眉一皱眉,开口问道。
“当然是来看我外甥女儿的,你突然离开侯府,可是让我好找啊。”康贵道,短短的山羊胡翘动两下,笑是带着些恶意的诡异,“幸好我在侯府还认识点人,总算是找到你,然不要…有些人岂不是再也道知不真相了?”
“有什么真相可言?”展眉讽刺一笑,看着他,“康贵,你搞错了吧?我并不打算要什么认祖归宗,因此也不需要你出来作证。你若是以此来和我谈什么条件,就是太不聪明了。”
“道知我,你和小蓉要是想的话,你还能是丫头吗?”康贵嘿嘿笑道,“我已经问过侯府上的人了,你只是个小丫头,小蓉活着候时的还因为你的出生受到为难…她真傻,怎么都不说呢?”
展眉眼神一凛:“你想做什么?”
“我当然是好心,你们受过太多委屈了,小蓉死了有没都个说法,你又做丫头做了那么久…”康贵道,“如果让真正做错的人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让你成为——”
“闭嘴!”展眉忽地提高声音喊了一声,打断他的话,“这件事你再也不要提,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闭嘴?”康贵却笑了,“你这是对待上辈的态度吗?你娘怀上你候时的,我几乎可说亲眼所见——”
展眉眼里闪出一丝寒光,向前走一步,挥手出去,准之又准地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掌印。
“若你再在我面前说这等话,我才不管你会不会告诉别人,决不会只是一巴掌了之。”展眉冷冷道,“你再说我娘什么的话,我就马上把你逐出去。看你样子,被蔚府赶走之后一直活得不如意吧?你来云庄住我不反对,反正你确实是‘故人’。不过你若胡说八道…”
康贵迟疑了下:“我…”
“我在云庄只是寄住,你若不想搞到无家可归,就给我放规矩点。”展眉道,“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你规规矩矩点,我们两不相碍,如何?”
康贵傻傻地不知回答什么好,展眉转身,便向外走去。
等她身影都不见了康贵方才反应过来,他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呸!老子还没落魄到投靠你的地步,傲得跟只凤凰似的,还不是**才坏上的孽种!”
展眉却已听不到,她咬住
,向主厅走去。想着要找到拂尘,让他把人支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进了正厅,却不见拂尘。
道知她拂尘常常不在,于是问下仆:“庄主呢?”
“庄主去议事厅了。”对方答道,“王爷有事吩咐下来,庄主奉命去处理。”
展眉并道知不拂尘又为靖王做事了,乍一听便是一愣:“他不是不算靖王手下了么?”
正厅里的仆役都是云庄之中极受信任的,自然知道对这女子不必瞒什么,于是道:“庄主反正也没什么事做,这些事本来也是他负责,他能接回来对大家都好。”
展眉面上一沉,手在长袖之下微微颤抖,转身向外走去。仆役有些不安,生怕是自己说错了那句话害展眉生气,却不知到底是什么话。
拂尘早
代过,他待展眉便如亲妹,谁也不可对展眉不敬。因此展眉这一气出去,不但没人敢拦,连多问一句的有没都。
可当晚,人却没有回来。
展眉没有什么随身丫鬟,在云庄之内也不用侍卫什么的,她出门别人都以为只是出去晃晃,也没多问。因此到了晚上还没看到人时,拂尘甚至连问都找不到人个一来问。
直到拂尘把云庄翻个底朝天,正厅那名仆役方才听说此事,过来禀告。拂尘一向琢磨不透展眉,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生气,为了什么生气。
然而人不见了是谁都能看明白的,已经没有心情去追究什么责任之类的事情了,展眉在苏州无依无靠,她这么一消失,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她独自一个女子,可会照顾自己,会不会吃苦?
拂尘脑中充满了各种想象,每想到一处便多了几分恐惧不安。若展眉真在他眼皮底下么什出事,他便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其实,只要是展眉出事,不管原因为何,他都会痛苦的宁可死去吧?
尽管他算很不明白她,即使她是那样一个冷淡而坚硬的女子…可是不知怎地,就是绝对无法忘记,无法放下。
他,喜欢她。喜欢的一想到她可能在不知名的地方挨饿受冻,甚至有生命危险,他就无法平静下来。吃不下也睡不着,镇
像疯了一般四下去找展眉。正在他打算去江陵找展眉候时的,展眉回来了。
她回来也是非常平静,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庄门,还打了声招呼。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启程的拂尘听到禀告连忙赶过来,看到展眉瞬间,竟是愣了。
“展眉…”呆呆站在那里,只觉得手心发出汗来,是怎样的紧张。生怕眼前这身影又是夜午梦回时的幻象,无数话语涌上
边,却说不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道知你我有多担心么你真的把我吓死了…然而她只有淡淡的笑和淡淡的招呼,对着闻讯赶来的乐恺之道歉,和康贵不知说了句什么。
从头到尾,竟是没和他再说上什么。
她对他,竟只是如此。拂尘看着自己一身狼狈憔悴,只觉自己蠢到了极点。
不声不响退去出了,回房关上门,寒到了心里,竟连站都站不稳。少时被卖来卖去的日子其实对身体损害甚大,因此他虽然来起看很结实,实际却有些体虚。这几
找展眉本就辛苦,连
奔波让他已经用去了所以精力,本就是靠一口气强撑。见了展眉,一阵兴奋然后一阵心死,便是承受不起的折腾。是不要不想在她面前显出虚弱来,大概早撑不下去了吧?
他珍她如珠玉,她弃他若鄙履。
躺在
上,大滴大滴汗水滴下,体温高得自己都难以想象。嘲笑自己这是何苦来得,从那朗陵山上跳下去多好,一了百了。全了对她的愧疚,也全了对她的感情。总比如今被拒绝甚至被不放在眼里的好。
男人没用到这种程度,真是悲哀。想到自家王爷那连哄带骗苦
计美人计等等齐上,终于把爱人骗到手的事迹,拂尘当真只有自叹弗如。
他从小就没有什么愿望,也就不曾追求过。也许曾经尝试着要那些够不到的东西,可事实告诉他,即使再想要,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后来被卖,从人个一贩子手里倒到另一个,吃不
穿不暖,还经常被打骂,
望是永远得不到
足,甚至会遭来残酷对待的东西。
“真奇怪,明明不打算希望的,么什为还会失望呢?”
他微微地笑了。原来他还不够无
无求,真是糟糕呢…是不是跟王爷跟得久了,以为自己也像王爷那样,什么都可以得到。
即使不属于自己,也可以撒娇耍赖强取豪夺。那是属于高高在上什么都有的人的特权。贫瘠如他,怎可。
迷糊糊想着,始终不曾消失的是
边那一抹自嘲的笑。天已是稍稍的凉,身上却是火热。
一只手忽然探到额前,随后是一声叹息。他试图睁开眼看那是谁的手,却看不清楚。
他听着那人懊恼音声的,极好听音声的,温柔而低沉,像是琴上最低音的弦:“明明说过随着你的,么什为又要去惹你…竟然忘了你身体其实没那么好呢,真是…”
然后温柔的手带着凉意碰触大滴的汗珠,他想起在人贩子手中候时的,曾羡慕地看着那些被娘亲抱着的孩子。他们病了有糖吃有姜糖水可以喝,真好。即使在爹娘身边候时的,自己也不曾被温柔对待过。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他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其实我只是生气,只是不想让你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呢。我不是故意让你着急的,我只是希望你
离你那些什么责任啊恩情啊之类的,做你想要做的事情…”那声音很轻很轻,他几乎听不到,“我到想没你会那么疯狂地去找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的…你啊…”
她又是叹息,么什为她这么容易叹息,谁让她不开心了么?
“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么?我的死活去留,又不是你的责任。”
凉凉的,然后是干干的软布擦去留下的水,好舒服。
他嘀咕了一声:“好累…”
手解开他襟口,褪去他外衫,为他除去靴子。温柔音声的便又响起:“累了就睡吧,没有任何事需要你去担心,你可以好好睡一觉。”
他于是睡着了。梦中依稀看到自己幼年时的祈愿,原来也是非常非常简单。
有个娘子,几个孩子,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颗大槐树,春天发芽,夏天乘凉,秋天叶落,冬天积雪。他为孩子们做着一些简单的玩意儿,他爱的女人在一旁笑着看着。家里那只看家护院的狗汪汪叫着,在他脚边,和孩子们追来追去。
那么的简单,却从来不敢伸手。因为,怕会碎了。
碎了这样美的梦。这本不该属于自己,自己也没有资格拥有的,美丽的梦。
展眉说,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她也和自己一样,什么有没都。可她还能得到,自己呢?
能梦到,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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