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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为伴
 宫廷的东北角有个**的旧院落,残垣颓壁,破窗漏瓦。冬风吹过时,院角参天的梧桐树上希希传来几声低哑微弱的嘶鸣声,有点凄然,似杜鹃;又有点嘎然的浮躁,仿若那些成里总爱盘踞叼凿着宫檐的昏鸦。

 是夜无月,乌云遮天。寥无人迹的小径上,秦不思小心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行走处,晕黄的灯火渐渐染开墨黑深沉的夜,光线一路洒下,照得遍地枯草斜影森森。

 锈迹斑驳碟门前,秦不思停下步伐,回过头看着跟随他一路来到这里的我和白朗,低声道:“公子和将军请在此等候。奴进去找了那些东西就出来。”

 我点头,挥手让他进去时,仍不忘再嘱咐一次:“要最好的翠玉和白玉,还有上等的冰丝绡。记住是微微发黄的湖水。”

 “奴明白。”秦不思垂首,将灯笼递给站在一旁的白朗后,伸手推开铁门,走入了那暗得不见任何疏光点影的院落。

 那暗仿佛是深渊,秦不思未行几步,人影便湮没在无边的夜中。

 倏而铁门又自动合上。

 墙里隐约传来了轻微的交谈声,我刚要倾耳细听时,声音又陡然不见。夜落回静籁,四周沉寂得宛若无人。

 我挑挑眉,弯随手用长袖擦了一下院前台阶,转身坐下。

 白朗不动,只望着院落发呆,半天后才茫然问道:“莫非此处就是齐国的藏宝库?”

 “猜对了一半。”我眨眼笑,摇头。

 白朗低头看我,不解道:“为何此处秦总管能进去,公主却进不去?”

 我莞尔,歪头瞅他:“你觉得,一个已死的公主还能妄动齐国的宝藏?何况这个地方,本就是归秦不思管。”

 白朗眸光闪动,角一撇似要‮么什说‬,后又闭嘴,莫名地叹息一声,坐到我身旁。

 见他不再提问,我也懒得再开口,抱膝坐着,抬眸望天。

 眼帘才抬起的那刻,一片枯叶立马不识趣地由上方悠扬垂落,沾上我的眼。

 “奇怪,深冬了梧桐树上还有叶子?”我嘀咕着,扬手将树叶拿下。叶子触手的感觉相当,依稀中犹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就着灯光细瞧瞧,我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原不是枯叶,而是绿叶。

 “门。”白朗低头瞅着我的掌心,目光有些发直。

 我心中一动,随手将树叶纳入袖里,笑道:“世间本就无奇不有么!没什么的。”

 白朗点头称是,言词虽镇定,神色间却依然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慌张。

 我笑笑,也不说话,任两人沉默坐着像是石人般僵硬。手指收拢在衣袖里,指尖慢慢地抚过那片叶子,偶尔一侧眸,眼睛飞快地瞥过头顶那干枯无叶的梧桐树。黑暗中有几树杈在微微颤动,轻巧的摇晃中,分开的枝梢间垂下了几缕青色的缨络。

 我低眸,脸上若无其事地笑,眼底却渐渐冰寒。一时灯光耀入眼,温暖的颜色逢眸却化作了利剑上犀利凌厉的锋芒。

 咬牙,住心底的恨意,将角的笑容装作更加漫不经心。

 少时身后铁门响,秦不思自门后出来,手上捧着三个锦盒。

 “公主,您要的东西。”秦不思躬身,将锦盒送到我面前。

 我起身,扬袖将锦盒卷入怀里,笑道:“辛苦总管了。”

 秦不思慌忙称不敢。

 “走吧!”转身离去的刹那,我挑眸,有意无意地再次将视线掠过那棵梧桐树。

 “秦总管,有时间要好好收拾一下这里。停歇这里的鸟儿太多了,甚至有一些到夜里还不肯好好休息,非得冒出来窜腾。”我抱着锦盒走在前面,一边赶路,一边言笑随意。

 秦不思愣了愣,脸色虽困惑,口中还是顺从应下了:“奴知道了。”

 “有些趁机靠近、偷偷溜来,毁了你在那院落周围的布置却赶也赶不走的…”我微笑,眸光一凝看向夜空,叹气,“那就一箭穿它的咽喉,叫它再猖狂不起来。”

 秦不思噤声,许久后才瑟瑟答:“奴知道了。”

 前面提灯引路的白朗回首看了我一眼,剑眉一拧时,目中清朗若有所悟。

 “公主放心,秦总管定会处置了那些畜生的。”白朗开口笑,大智若愚。

 我弯了角,扬眉。虽笑,面容却冷。

 白朗说得对,秦不思处置畜生,我处置人-

 深夜回长庆殿,未经书房便直奔向了寝殿。

 自从无颜回来后,我就嘱咐了长庆殿里的众宫人不得妄自寝殿一步,能自由出入寝殿的,除了我之外,便只有将无颜送回来的药儿和豪姬。

 殿里安静,墙角的错金银麒麟纹的铜漏壶发出“嘀哒”的细微声响,帷帐无风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药味。

 掀开帷帐走进去,豪姬正坐在塌侧打瞌睡。华美的金色裙裳逶迤在地,垂落间的银色长发映着转满殿的明亮灯火,耀着淡淡的紫光芒。塌侧有矮几,几上有玉小碗,盛满了绸黑的药汁。

 没喝药?

 我蹙眉,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药碗的温度。

 还好,不曾凉。

 为了不吵醒豪姬,我蹑步走至塌旁,在塌上坐下后,伸臂抱起了昏睡不醒的无颜,让他在我怀里依好。“无颜,喝药了。”我附着他耳边轻声道,垂手拿起药碗,送到他边。

 薄紧抿着,毫无听话喝药的打算。

 “觉得一下子喝太多了?那就一点一点喝,好不好?”我轻笑,一边低语自言,一边拿了银勺盛了药汁再次送到他边。

 勺子轻易地入了他的间,只是才刚倾斜了一点,角就有黑色药汁淌。

 我叹气,只得暂时放下药碗,拿手擦他的脸。

 想起南宫给聂荆喂药时也是如此模样,可人家却偏偏能喂得顺顺利利,我却就喂得这么艰难。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想了想,面色突地一红,心道:莫非…还要像昨夜那么喂他?

 犹豫片刻后,眼光小心地瞥了瞥一旁仿若已沉睡酣然的豪姬,我低头,拿起药碗抿了一口,俯面将贴上无颜的嘴角。

 刚刚吻开他的,身边就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声得意而又妩媚,微微夹着一丝戏谑:“哈!好个兄妹情深啊!”

 我闻声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离开无颜的脸,喉间陡地一噎,居然把口中的药一下子了下去。

 药喝得太急又太猛,我抚着口,顿时咳嗽不停。

 豪姬伸手拍我的后背,凝眸嘻笑恣意,神情却怜惜:“早知道了他的心意不就不用多受苦了么?”

 我脸红,装作不知:“胡‮么什说‬。”

 豪姬瞪眼,手指轻轻一勾滑过我的鼻尖,笑道:“还抵赖?难不成刚才我看花了眼?明明对他那么在意,还那么亲密。”

 我将药碗放回案几上,在她这般明亮而又欢喜的眼神注视下,不知怎地,我居然有种仿佛是对着母亲诉说自己的秘密心事般的害羞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紧张。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笑道:“紧张什么?反正你们不是亲兄妹,我不会笑话你的,只会祝福你。”

 心中一惊,我讶异抬头,盯着她看:“这件事你也知道?”

 豪姬不答,扬眸一笑移开话锋,问我:“怎地东方莫那小子还不回来?你究竟把他派去哪了?”

 东方莫那小子?

 我汗颜,虽说心中早知道豪姬辈分极高,但听有人用这么无谓轻松的口吻道出我那素来骄傲狂诞的师父名讳时,不觉得浑身别扭,更何况这么称呼东方莫的,不是别人,而是看上去如此年轻的豪姬。

 于是我低头,无视她美丽的容颜,仅看着她垂落在侧的银发把她想象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口中笑道:“师父去夏国凤翔城了。豪姬你认识他?”

 豪姬笑,不以为意:“我倒是不想认识那臭小子,不过可惜,我是他姑姑,生来注定的相识,烦心!…你让他去凤翔城,是不是为了帮你王叔和无颜去求药?”

 又是一个猜对一半的。

 但这一次我只管点头,声不动。

 豪姬拍手站起来,垂眸看我,笑道:“你既忙完事了,那就由你照顾他了。我去两仪宫看看庄公的情况。”

 “好。”我应声,动了身子准备放下怀里的无颜送她。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忙道:“别动了,躺在你怀里的可是重患。”言罢她眨眼,满含深意地将目光来回停留在我和无颜的脸上。

 我当作看不到她眼中的古怪,清清嗓子,问她:“豪姬今可曾见到药儿那丫头?”

 “见过。我睡前她还在这里陪着我呢。”

 我点点头,眉尖一挑:“那你去看王叔吧。有劳你帮我照顾他。”

 “客气什么?”豪姬笑,纤长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捏上我的脸,“想不到你装起无颜的样子,还似模似样!”

 这没有规矩的举动真是和东方莫一个样,难怪是姑侄!我低了眉,再不敢留她片刻:“豪姬好走,夷光不送了。”

 银发女子笑声响亮,有门不走,非得从窗口跃‮去出了‬。金衣卷飞如舞,似夜中摇曳不息的风灯。

 “关窗!”眼见那金衣要飞,我赶紧喊了句。

 人影似练,分明身形已远去,偏偏窗扇还随我的叫声“啪嗒”关上。

 高手!

 我抬手擦擦汗,定下心神继续喂无颜喝药。

 喂完后望向他时,分明昏不醒的人,俊美的双颊此刻却不再苍白,而是诡异地泛出了点点淡红。

 我心中一动,赶紧捏指按向他的手腕。

 此刻,他的脉搏跳动有力-

 第二午后,宫里有匠人将一只玉笛送来长庆殿。翠玉笛身,白玉镶在两端,笛尾低垂湖水的冰丝绡,浅浅的倦黄映出了幽幽翠的寒。

 彼时蒙牧和白朗皆在书房,看到我手中执的玉笛时不都惊讶起身,异口同声问:“宋玉笛?”

 我微笑,得意挥了挥玉笛,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像?”

 “宋玉笛不是在三年前夷光公主及笄那便毁了么?”蒙牧失声问,想来还没有体会出我刚才一句话的意思。

 白朗心思玲珑,略一沉后,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我:“豫侯昨夜就是要拿那些东西来制这个玉笛?不过…这假的宋玉笛做了何用?”

 我不答,只扬手拿了一封早预备好放在书案一侧的信帛,将其和玉笛皆送到白朗面前:“派人把这些送去给梁国湑君公子。”

 白朗莫名,接过信帛和玉笛后迟疑:“送给湑君?”

 “是啊。信帛是邀书,我要约他出来谈谈。”我淡笑,不动声地坐回书案后。

 白朗和蒙牧换了一下视线,两人均是一脸的茫然,茫然中,似还藏着难以相信的愤怒和置疑。

 “豫侯要见那小人?那家伙忘恩负义,杀了我齐国‮多么那‬的将士百姓,毁了我们‮多么那‬的城池,此仇不共戴天,豫侯‮要然居‬和他谈谈?”蒙牧生犷嗓门大,此刻因气愤更是声若洪钟,一时嚷得我耳膜嗡嗡直鸣。

 白朗垂下了握住信帛和玉笛的手,虽闭紧了嘴不抱怨,但憋得通红的脸和眸间的失望与不忿却是丝毫不少于蒙牧。

 我叹气,也不解释,直接命令白朗:“将那信帛和玉笛送去梁军军帐,不过,要等今晚凡羽前去与湑君商量军情‮候时的‬。”

 白朗一怔,随后眸光一动,脸上的红色渐渐转为大喜的兴奋,道:“原来是反间。末将怎地‮到想没‬?这倒是个拖延会战的绝妙法子。”

 “原来是反间么?”蒙牧喃喃,抬手挠头的刹那神情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我撇了,不敢苟同:“能不能成功反间还‮道知不‬呢。不过凡羽素来孤傲,目中无人。这次与湑君合兵伐齐不过只是楚王的意思,他心底定然不服将来要和梁国平分齐国的结局,也不见得有多尊敬那个曾来齐国做质子的湑君。而湑君虽才回国,可他从小便知楚国对梁国的欺,这次与楚军合作,怕‮是不也‬那么满心情愿,而且他的军队还要俯首听命楚国的调派,这其中,或多或少必定会有疙瘩。我要的,只是想让这信和这玉笛戳一戳他们之间的那块疙瘩,看能不能见血,或者不见血,彼此疏远一阵也是好的。但就怕…他们此刻平金城的决蝎强,强到已让他们忘记了灭齐得胜后将要面临的一连串必会爆发的矛盾。”

 白朗笑,握紧手中玉笛,道:“豫侯放心,末将推荐一人去梁军送信,以她的口才,定会将此事演变成公主预期的效果。”

 “谁?”

 白朗斜了眸,瞥向蒙牧:“蒙将军的夫人,那个在出阁之前辩才天下,曾说得齐国最有名的韩老夫子羞愧咽气的,单挕。”

 蒙牧脸红,额角流汗不止,口中咕哝道:“挕儿的确…可去。不过末将…末将不放心,不知能否和她同往?”

 第一次见蒙牧忸怩的模样,我忍笑,应允他:“好。有蒙将军陪你夫人同去,本公子也比较安心。”

 “谢豫侯!”蒙牧低头时,有凌厉的眸光自眼角飞出,看向站在一旁自轻松悠然的白朗。

 白朗含笑望着他,毫不避怯中,眸间笑意深深。

 蒙牧恨得咬牙。

 我垂目,对室中已隐隐冒出了的硝烟之味视若无睹。

 好兄弟都是这样。遇到危急时,将对方推上去挡在自己的面前。若有敌人不小心刺来两刀,受伤者回头无辜地看那推着自己上前的“兄弟”时,“兄弟”却指着他笑,用事实跟他讲明:看,这便是所谓的两肋刀,兄弟你做到了。

 看来白朗着实不赖,把这个词已经玩至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我抿了中笑意翻滚-

 虽说白朗是不顾义气了些,但是他推荐得没错,单挕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的口才我曾见识过,那是一开口便有说得白天是黑夜、死马成活马、风云变的本事。要让她去用话起凡羽和湑君的矛盾,将信中无中生有的东西变得可信确凿,那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女人不同男人,男人口才好往往是理论重于事实,女人口才好,往往是事实重于理论。所以天下人说长舌时,总爱加个“妇”字。男人不知,这长舌,其实也是本事,能颠倒是非,能长袖善舞。可惜他们永远都学不会。

 我不知那晚蒙牧带了单挕去敌方军营说了什么,只知第二问起他时,他面色发窘地支支吾吾,任我和白朗如何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次午后,单挕的本事就见了成效。

 是申时,楚梁两军皆退后三十里,观望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坚决。

 他们观望,我们部署。侯须陀的军队汇合成了两拨,一拨绕到了楚军左翼,一拨藏在梁军身后,顺带着在移兵时,侯须陀派奇兵神出鬼没地烧了两军大半的粮草。于是楚梁这一观望就不再成赌气和猜疑,而成了必要的定势。

 要言战,‮得须必‬等他们的粮草运来。

 我掐指算算日子,自认为敌军这重新运营粮草的时间也足够东方莫自夏国赶回来了。一想到无颜不久后就要醒来,我就‮住不忍‬松了口气,连续几心情大好-

 两军对敌的形势一停滞,我慢慢便有了空余闲散的时间,能够多去两仪宫看王叔,也能够常陪在无颜身边。

 这我看完了书房堆的奏折,走入寝殿正要掀了帷帐进去时,面却飘来一只宽长的裾纹衣袖,颜色明橙,鲜亮丽中,别含一抹温暖的感觉。

 “师父!”我欣喜,忙攒住他的衣袖。刚要开口再‮么什说‬时,忽有冷风拂面,隐隐中,还夹着一丝幽然缥缈的香气,虽清淡,却闻得人恍恍。香气才自鼻间入,瞬间便将疲惫睡的感觉快速地纠上我所有的神经。

 又是沉睡散?

 我还来不及恼火生气,眼帘就不受控制地耷拉垂下。脚下一软,身子无力地朝一侧直直倒去。

 意识弥散之前,身后有手臂接住了我,抱着我走了几步后,他扬手将我扔落至一处。随后,耳边有不耐烦‮音声的‬响起:“来得真不是时候!为师正治到紧要关头,没功夫回答你那些七八糟的问题,在墙角先睡会儿吧!”

 东方莫!不问就不问,我静静站在一边就是,‮么什干‬要把我弄昏?

 虽心里气得厉害,偏偏此刻我只能闭了眼睡觉-

 一觉醒来后,天地便不再和之前相同。

 睡前是午后。睁眼时,殿里宫灯已亮,灰暗的窗棂映出了殿外黑夜的颜色。我眨眨眼,定睛看了会头顶上方的紫帐纱。身下依旧,只不再是睡前时接触的丝绵轻软,而是绒绒毡的暖和。

 似乎不对。我转眸四处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墙角的软塌上,而是睡在那张本该躺着无颜的白玉塌上。而此时榻上除了我,不再有他人。

 锦被被人掖好盖在身上,明紫的绸缎一丝一缕将浓郁的琥珀香气慢慢散开,闯入我的鼻息后,缓缓沉入了我微微酸痛的心底。是他的味道。

 莫非无颜他…

 脑间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我愣然,许久后才醒悟过来那个让我狂喜的事实。

 无颜醒了。可是…他人呢?

 我再次侧眸看四周,想要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满殿空寂,除了我之外,别无一人。

 起身下榻,拿了云母屏风上悬着的外袍穿好。我刚要掀了帷帐离去时,一不小心瞥眼瞟见了墙侧铜镜里照出的人影,我吓了一跳,顿时怔住。

 镜中人有垂落似墨云的长发,玉般美丽的娇颜,只是眸光有点呆滞古怪,正打量着镜外站立的我,瞧得眼睛一眨也不眨。

 叹口气,半天后我才告诉自己:夷光,这是你自己,别再当作见到怪物般惊恐了。

 我摇头失笑,想了想,最终还是挪了脚步坐回榻上,倚身靠着塌侧,思考。

 如今我已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那定是因为无颜醒了,而且是好好地,能自己处理军国大事、无须再假借我的手才将我脸上易作的容颜洗去的。只是如今没了他的面庞做遮掩,我这个本已早死的人再突兀出现在宫里,那算什么?

 我自嘲一笑,手抱着自己的肩头缓缓滑落,轻轻的抚中,试图给自己添一分温暖和心安。指尖垂落衣袖的刹那,碰到了藏在袖里那个略微坚硬的东西。

 我心中一动,赶紧将晋穆的鬼面自袖中掏出来,戴在脸上后,转转眼珠,打开墙角窗扇便爬‮去出了‬。

 人家都是飞,或者跃,万端的潇洒任意,可我却只能用爬。

 狠狠鄙视一下自己,唾弃过后,我沿着宫墙一路摸索,直到了那个映着满室灯火、窗纱明亮的书房外,这才停了脚步,掂起脚尖,费力在结实的窗纱上戳了个,凝眸瞧进去-

 满室人影。丞相希偿,大夫祖越、平铮,将军蒙牧、白朗,等等,几乎所有管事的大臣都被叫了过来。室里众人面色凝重,嘴里却永远似不曾停歇般,对着那个斜身坐在软塌上、神情懒散的人喋喋不休。

 一身滚金绯的锦袍,分明是病重初愈,却依然不肯好好地将衣服穿妥。长袍垂落,间随意系着一条白玉带,衣襟领口松松垮垮,纯白的里衣出大半,雪般的鲜亮衬得那原本也属苍白的容颜此时竟添上了几分有生气的血

 眸光一落在他身上时,我就再舍不得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时候,室里的人口中嚷嚷着什么对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我的耳中,只闻得他轻飘淡定‮音声的‬,仿佛轻松自在得很,又仿佛不屑漠视得厉害。

 …

 “南方龙烬的军队全没了吗?”无颜挥手打断了自丞相希偿口中没完没了冒出的话,漫不经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模样,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时,让满室的人皆低头不语,一时似陷入了死般的僵沉。

 无颜也不急,扬了眉轻轻笑着,细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身子软软地靠到身后的墙壁上,一副摆明着天下谁人也没我惬意的自得模样。

 这德

 我瞪眼,越看越恼‮候时的‬,却又偏偏越看心中越暖。只要他没事,只要好好活着。

 室里众人偷偷换着眼神,少时祖越开口,小心翼翼地回禀:“龙烬的军队是朝廷近年才收的降军,怕…”

 “若怕他反,朝廷当初招他回来作甚么?还给他手下十几万军队供了五年的军饷,莫不是以为齐国当真有钱没处花,养着他们好玩的?”无颜摇头,语音听起来不温不火,言词却尖锐得毫不留情,慢慢道来时,听得祖越面色通红。

 “臣下失误。”祖越揖手。脸色看似恭敬,微闪的眸光却依然有抵触。

 无颜嗤然一笑不看他,勾眸瞧向祖越身后的蒙牧,问道:“菘山上那五千人还在么?”

 蒙牧回:“在。”

 无颜微欠身,笑道:“把他们都调下来吧。天寒地冻地将人家放在绝顶上,‮得觉不‬太不厚道么?难不成‮为以你‬凡羽那家伙真的会脑子进水跑去攻打有天险孤峭的高山?白浪费五千兵!”

 凡羽脑子不进水,便是说将五千兵放在菘山上的蒙牧脑子进水了?

 我心里暗嘀咕,虽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但对他这样含沙影的话实在反感。说蒙牧做事不妥,不等于在骂我之前做的一切?

 蒙牧看来和我想法一样,只是揖手应下,满脸的懊恼。

 无颜笑,凤眼轻挑时,长眉飞扬:“不必内疚,先前是本公子顾虑不当,怪不得你。”

 好你个无颜!我哼然冷笑,心道这一下是直接骂到我头上来了。

 “谁?”随着一声高喝,瞬间眼前的窗扇大开,有人飞身出来拦住了要逃走的我。

 “你是什么人?”挡在我面前的是个黑衣盔甲的将军,虽不陌生,却也不熟悉。前几我办军务的事时,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蹙了眉,藏在面具底下的面色骤然冰寒。

 他见我不答话,目间疑色更加深重。倏而他手臂一扬,竟是要来捉住我的胳膊。

 我侧身逃开,怒道:“你敢!”

 将军愣,忽地止身不动了,只睁大着眼睛,炯然的光芒不断在我身上游走。

 再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心里暗讨时,我的眼光慢慢冰寒。

 似能听到我的腹诽般,他的目光陡地直视我的眼睛,果然不再看了。

 两人正僵持时,屋里有好听‮音声的‬懒懒问起:“什么事?”

 “有个戴鬼面的人。”将军小心措了词,既没蠢得将我这般身手的人说成是刺客,也没把我说成是细,看来资质并不驽钝。

 屋里人不说话了,半天,他轻笑开口:“今夜议事先至此,你们都散去吧。樊天,把她拎近来!”

 拎?

 无颜!

 我恨透了他这样莫名骄傲的语气,于是角颤微几下,也不待别人来拎,自己先翻身爬上窗户,跳了进去后顺便重重一下关了窗扇,噼啪一声把那个叫做樊天的家伙隔在了窗外。

 “过来!”无颜侧眸看我,笑得和颜悦

 分明很想扑过去,但我还是眨了眨眼睛,冷漠:“你过来。”

 他叹气,撑了双臂坐起身,神色哀怨:“我可是重病才醒。”

 眨眨眼看他,心底某处似乎有点松弛,但我还是憋住了冲动,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重病?我还是死去活来!

 他又叹气,下榻朝我走来时,一边走路一边咳嗽。

 我终于‮住不忍‬,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头埋在他的前,低声唤他:“无颜。”

 他轻笑着伸指挑起我的下巴,凝眸看着我时,口中笑道:“这是哪家的鬼丫头?”言罢他扬手摘了我脸上面具扔至一旁,指腹缓缓摩娑在我的脸颊上时,潋滟的眸光却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幽深隐隐间,有晦涩疼痛的光华在丝丝淌。

 许久,他才摇了摇头,低声苦笑:“夷光,你可真狠得下心!”

 “无颜,”我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笑,又想哭,“无颜…”

 “嗯。我在。”

 温暖的手掌移到我的脑后,他低下头,将额角抵至我的发,轻软熟悉的呼吸一缕一缕抚上我的面庞,细微,悠然,带着绵绝不断的思念、永世难忘的痛。

 “夷光。”

 “嗯。我在。”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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