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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夏日云淡风清,绿油油的稻子风摇摆,水田倒映天上云朵,村姑赶着几百只鸭子走过田边小径,准备回到另一头的溪边鸭寮。

 江照影拉住缰绳,站在骡子左边,耐心等候鸭子过街。

 喜儿却是兴奋极了,跑过去挥舞两手,帮村姑赶鸭子,一时之间,鸭子飞,羽掉,呱呱嘎嘎‮音声的‬吵得好不热闹。

 “我闯祸了。”喜儿吐着舌头回到骡车边,不敢看扳起脸孔瞪她的村姑。“我倒把她的鸭子赶了,看来隔行如隔山,我还是安分点,回去榨我的麻油。”

 江照影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老骡一下,车起骡车继续往前走。

 喜儿也不坐骡车子,就走在他身边,转头看他一眼,心里又觉得好笑起来,他明明在笑,却老是故意不笑出来。

 算了,她很习惯他这个表情了,别人以为他是郁郁寡,她却知道,只要那绷紧的嘴角稍稍拉开,就是一张难得的好看笑颜。

 “阿照,作坊的榨木用了四十年了,断裂了好几,都快不够用了,你说要去哪儿找好木头?”

 江照影微一沉,即道:“好的榨木必须用樟木,我回去找专门贩送木材的货行,要他们送来最好的成,待仔细查验过了,没缺损、没虫蛀、足够坚韧,这才能做榨木。”

 “就这样办,交给你了。”有他办事她放心,她都没他想得周全呢。“这有,万大叔今年的芝麻长得很好,你记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决定收购价格。”

 “好。”

 “李大娘家的白芝麻产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麻油原料,她下回送货来时,尽快磨了,别搁着忘了。”

 “好。”

 “我们箍榨饼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问几户农家收购吧。”

 “好。”

 “你一直说好,到底记住了吗?”喜儿‮住不忍‬要问了。

 江照影这才微微一笑,把她刚才说的话以及其它办事项又复述了一遍,条理分明,没有遗漏。

 “你果然好记忆。”喜儿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灿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来,总是要带上纸笔,记下该记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许等我老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也要带上纸笔出门了。”

 江照影话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着骡车前行。

 “这好啊!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柜的功夫。”喜儿欣鼓舞地说着,脸上漾出活泼开朗的笑靥。

 有了阿照的帮忙,她仿佛多出一双手和一个脑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个月,幸亏有他,这才能将曾掌柜过世后一团的油坊给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让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越来越依赖他了,他能不能就永远待下来不走了?

 她脸颊微热,说不上这种期盼的心情。

 可能吗?或许将来有一天,四少爷仍要重拾他以往的身分,另谋更好的发展,他又怎会留在一座小油坊当掌柜呢?

 想着想着,她不略感怅然,抬眼一瞧,前面弯过一条小溪,岸边大树遮荫,蝉鸣鸟唱,水潺潺,清风徐徐。

 “哇!看了就好凉快!”

 喜儿马上忘了烦恼,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边便踢开绣鞋,褪了袜子,落坐到石头上,将两只细白的天足浸入溪水里。

 “真舒服!”她闭上眼,感受脚底水抚触的清凉。

 江照影牵来骡车,也在离她几尺外的石头坐下,静静地注视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水?”喜儿睁眼,向他看来。

 “小姐,小心着凉了。”他将视线转到清澈的小溪。

 “不会啦!天气这么热。”她顽皮心起,两脚踢起溪水,溅得水花。“阿照,泡泡水嘛,你走上这段路,脚也一定热疼了。”

 江照影轻轻摇头,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又憋着脸,好似不得不放纵她去玩耍的无奈模样。

 什么表情嘛!喜儿不信他不笑,决心逗他,便卷了衣袖,俯身拿手掌去拨水,往他那儿洒了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

 “小姐…”他也不闪,就让她淋了一头一脸。

 “你来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过度拘谨的呆样了,又娇笑着往水里捞去,不意手伸得长些了,身子一个没坐稳,人就往溪里跌去。

 “啊!”才刚叫出声,她已经被拉了回来。

 她还是惊魂未定,忙扯紧了身边所能抓住的东西,抬起头,原来是他及时揽回她的身子。

 “小姐,你没怎样吧?”

 “还好有你,好快的动作。”否则她就得淋淋回去了。

 喜儿了一口气,见他微的额发,还有那显而易见的担忧神色,不口问道:“万一我掉进水里,你一定会来救我吧?”

 “小姐,有我在,你不会掉进水里,请放心。”

 讲话还是这么正经!她噗哧一笑,放开了手…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慌乱之间,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点没将他衣衫也给拉了。

 她红着脸放开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们再坐‮儿会一‬,就回城了。”

 “好。”他收敛神色,也回去原处坐好。

 喜儿低下头,按住怦怦跳的心脏,脸蛋莫名燥热‮来起了‬。

 她垂着滴水的双手,任清风吹拂晾干,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蓝天白云的他,眸光深远,神情宁静,仿若想到什么似地,他的嘴角缓缓地轻逸一抹淡然的、足的笑容。

 终于笑了!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人个两‬,水中两个影,喜儿凝视在水波里漾着的他和她,笑靥更加甜美了。

 *********

 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袭青布衣衫,步履稳重,神态沉静,即使他已是一个平凡的油坊掌柜,但他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吓!苞他年轻时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富贵逍遥,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对了,就像是现在的侯家少爷。”

 “如果你不跟我说他是江四少爷,我是认不出他来了,俊嘛,是一样的俊,可那神情几乎是变个人了。”

 “家破人亡,离子散,哪能不转啊!可就‮道知不‬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轻风将闲言闲语吹过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稳脚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经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过去不可追,眼前的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

 “哈!这是我们的阿照少爷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俩好面而来,齐齐堆出两张肥油脸“你收帐回来了?”

 江照影颔首致意,他向来对这两位堂少爷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个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挤到他的身边,以前所未有的热烈语气说道:“我们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请你过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叹了一口气,眉一皱,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还记得以前你家院子边上有一座祠堂?”

 怎会不记得?每年父亲都要率领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终追远之意。

 “可如今闹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后头唱双簧,将五官皱起一起扮鬼脸。“话说侯老爷买下你家宅子,没注意看时辰,就将江家祠堂拆了,从此新盖的花园夜夜传来鬼哭声,闹得白天也没人敢往那儿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顿觉心口一,那么…祖先牌位呢?

 “吓!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吗?”程大山抱紧双臂,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呜,别说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音声的‬梗住了。他的亲娘早逝,他又差了上头的三哥足足有二十岁,因此大娘格外怜他宠他,视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日亲恩,想到败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脸孔笼上一层郁

 程大川察言观,又是“哀恸”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没人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来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说完,立即转过身子,往曾经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收敛起“悲伤”神情,同时勾起一边的嘴,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

 “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摇铃作法,念念有辞,纸灰飞扬,顿时将一座奇石嶙峋、花开柳曳的清幽花园变成了法会道场。

 江照影抑下内心澎湃,神情肃穆庄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临时写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愿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间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极乐。

 一拜再拜,洒下祭奠的酒水,让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爷,多谢你了。”侯府老爷侯万金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是我该做的。”江照影凝视地上的酒水印渍。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济事,看错时辰拆祠堂。”好不容易结束了繁复无聊的法事,侯观云忍住呼之出的大哈欠,百无聊赖地道:“现又请了这位道爷,也‮道知不‬是不是来骗钱的…”

 “闭嘴!”侯万金怒斥一声。“我就是有你这个不长进的儿子,这间宅子又大又破,处处都得用心整修,你却只顾着成天玩耍,不懂得帮为父的分担事情,再这样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样…”

 案子同时往江照影看去,他却置若惘闻,就像一尊雕像,动也不动,连睫也不眨一下。

 香烟袅袅,让微风给吹向池塘,轻轻飘过合起花瓣的莲花。

 原来在一边无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适时”出现,涎着笑脸道:“总算请回江家长子回来祭拜,侯老爷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侯万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还在念经的道上。“道爷说,一定得找江家的长子过来,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爷回来了,不然我这座砸了三千两银子的花园也只好废了。”

 长子?孤伶伶的莲花在风中颤抖,江照影心头一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经事的幼子遂成了长子…

 多年前曾有过的深沉悲痛又如海般涌上,他毅然转过脸,不再去看那朵孤瑟缩的莲花。

 “侯老爷,侯公子,江某告辞了。”

 “江四哥,要过去我院子坐坐吗?”侯观云热情地邀请道:“跟你以前住‮候时的‬不同了,我给你瞧瞧大水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色“不了,我该回油坊了,小姐等着。”

 “江四少爷,这是给你的。”侯万金从家仆端来的木盘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不由分说就往江照影手掌去。

 “我不能拿。”江照影马上缩回手。

 “你该拿的。”侯万金十分坚持。“你没听说破财消灾吗?这二百两不给你,实在说不过去。”

 “二百两!”程大山和程大川张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这么重的一个红袋子,是现银,不是银票啊!”“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该做的事,请侯老爷收回。”江照影也很坚持。

 程大山赶忙游说道:“阿照少爷,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爷破不了财,就消不了灾了。”

 程大川也跟着演掇道:“这是给江家的功德钱,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舍给穷苦人家,也好为你家祖先积点德。”

 江照影才迟疑了一下,双手已经捧住了那个沉重的红包。

 侯万金满意地点头,又道:“江四少爷今天帮了这个大忙,我吩咐家仆在前面花厅摆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马上就道:“多谢侯老爷好意,可‮定一我‬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头道:“别怕我家的喜儿妹妹啦,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爷,却让她使唤来使唤去的,为她作牛作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饭。”小姐会等他的。

 程大川摇头道:“阿照,你这样就不对了,回油坊吃饭算什么?侯老爷有头有脸,他请你吃饭更是体面。”

 侯万金扯开脸上的皮,现出一个大老爷的笑脸“江四少爷,我也不勉强你,就照道爷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让我尽到礼数,真正将江家人送出这座宅第才行。”

 “我明白了。”

 道士念完经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随手就丢进了纸钱火堆里,火苗卷起,一下子噬了上头的字迹,江家历代祖先也随之灰飞烟灭…

 江照影的心仿佛也被烧得鲜血淋漓,眸光黯淡了下来。

 没有江家的败亡,就没有侯家进驻这座生他、养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将活着的江家人给永远送‮去出了‬。

 毕竟,这里不再属于他江家的了,他再怎么游目四顾,也找不回昔日无忧无虑的欢笑时光了。

 “阿照,我们跟侯老爷进去吧。”

 程大山和程大川使个眼色,亲热地簇拥着他走出花园。

 “要喝酒吃,怎能少我一个!”侯观云赶忙跟上,叫道:“我跟江四哥喝杯酒,再陪他回油坊,呵!顺便见我那朝思暮想的喜儿姑娘…”

 “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两个壮硕的仆妇挡住他的去路。

 “什么,又来了?!”侯观云俊脸一扭,惨叫一声。

 “是的,少爷的二姑姑、三姑姑、大姨妈、三姨妈带着您的三、四、五、六、七、八、九表妹来了,您一定得去才行。”

 “可我喜欢的是喜儿姑娘啊!”“夫人说男儿三四妾是平常之事,若您不娶上一两个表妹,她在亲族间抬不起头来,就准备撞墙自杀。”

 “哼!”侯万全听到仆妇‮音声的‬,一脸怒气地转过身,一见到两个冬瓜也似的壮妇,又嘀咕道:“怎我就不能三四妾?只能守着一个疯婆子,还有她生下来的笨儿子啊!”“因为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砍人啊!”侯观云也很无奈,比了手势要父亲说话小声些,接着扯开喉咙喊道:“江四哥,我今天不能过去看喜儿姑娘了,你若不胜酒力,可别喝酒,对身子不…”

 “你给我住嘴!”侯万金瞪了儿子一眼。

 侯观云身不由己地跟着仆妇离开,不又回过头,注视那一身青衫的孤身影,低声祝祷着。

 “江四哥,请你自求多福了。”

 *********

 包夫敲过梆子,今夜无风,空气显得有些闷。

 都三更天了,油坊的铺子大门半开,喜儿守在桌前,烛火焭焭,映出她焦虑不安的影子。

 “小姐,你别等阿照了,他晚回来,让他关门不就得了?”小梨困得掉出两滴泪水,说着就要拉起喜儿。

 “再等一下吧,小梨你累了先去睡。”

 “小姐,让我们来等门。”阿推和几个住在油坊的年轻伙计说道。

 “你们刚才出去找他,明天一早还要上工,都累了,快去睡。”

 “可是小姐也很累,你都还没吃饭。”

 喜儿困惑地摸了一下肚子,她忘了吃饭吗?

 因为阿照还没回来,她叫其他人先吃,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等他收帐回来,再陪他一起吃饭、聊天、讨论当天油坊的事务。

 这已经是她和他每晚的例行公事,别人看是小姐和掌柜正正经经地谈事,可她却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候时的‬,通常是他说的少,听的多,她也抓住讲话的机会,大胆地瞧着他的脸。

 往往在她说个不停时,那张俊雅的脸孔偶尔会沉思,也偶尔会轻皱起一对剑眉,待彼此商讨议定后,再对她出淡淡的、赞同的笑容。

 这时的她,脸会热、心会跳,虽然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真的好喜欢看到他的笑容:他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应该都过去了吧…

 蜡烛爆出火花,她回过了神。他今天收款二百两,却是迟迟不归,她担忧出事,叫伙计出去寻人,但店家却说他早就走了。

 有人告诉伙计,他们看到阿照和程家两兄弟走进了万花楼。

 不!她绝不相信!那是有女陪同喝酒、赌钱、玩乐的销金窟啊,阿照已经不是从前的江四少爷,他不可能回去做那公子哥儿的勾当的!

 “小姐?”小梨看小姐神色有异,自己便做了主“我去帮小姐煮消夜,你们全部去睡。”

 “回来了!”喜儿突然跳‮来起了‬,冲出门外。

 大家也跟着出去,一眼就看到石板街道的那端走来三个人…应该说是程大山和程大川叉着不省人事的江照影,一路踉踉跄跄地跌了回来,人都还没走近,就闻到了冲天酒气。

 喜儿的心情直落谷底,口好像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涌了上来,让她的眼眶发热,瞬间变得一片水雾朦胧。

 她担心了一整夜,他却跟着两个素行不良的堂哥酒醉归来?!

 小梨替小姐生气,气愤地道:“小姐,阿照喝成一团泥巴了!”

 “阿照怎么这么醉?”阿推和栗子一边摇头,一边上前搀扶。

 “喂,扶好,别跌坏我们的江四少爷。”程大山晃头晃脑,大声地道:“今天江四少爷可风光了,教万花楼的姑娘大开眼界了。”

 “哥哥你说错了!”程大川也是脚步不稳,差点将江照影给摔‮去出了‬,聿好阿推及时撑住。“我们才大开眼界,你瞧他那掷骰子的功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这才能赢钱啊!”“哈哈!这就是宝刀未老,哪像我们手指头不灵活,就算要大把摸姑娘,也摸不着啊!”兄弟俩说着便当街狂笑‮来起了‬。

 丙真去赌钱?喜儿一颗心还是直直往下跌,那份对他的信任和依赖顿时化作灰、成了烟,只怕倏忽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喜儿妹妹,我说…呃!”程大川打了一个酒嗝,往低垂着头的江照影背部推了一把。“你这掌柜果然厉害,一出手就是五十两的大元宝,才几下子,就翻了好几翻,赚进了六百两…”

 “可惜呀可惜,”程大山醉意十足地接下去道:“不知是咱阿照少爷喝了太多酒,脑袋不清了,还是他故意让那些姑娘,就一直输一直输,倒把荷包里的二百两本钱输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零头角子。”

 二百两!喜儿几晕眩,他竟拿油坊的款子去赌钱?!

 她心寒地往江照影看去,只见他睡得酣甜,原是梳理整齐的头发散得不成样子,衣襟敞开,膛,带也松了,再随随便便系上,衣裳上头沾了几个粉印儿,浓厚的脂粉香味和扑鼻酒臭混在一起,又让周遭的空气更加滞闷难闻。

 这就是她独排众议、单纯信赖的油坊掌柜?!

 难道四少爷还是四少爷,果真捱不了油坊清苦踏实的日子?

 “哇呵!我们兄弟俩也该回去了,不然大哥你那个恶婆娘呀…”

 程大川大笑,哥俩好手挽着手,东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喜儿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夜空,很快地以手背抹去眼角泪珠。

 “你们带他进去,帮他换上干净的衣衫。”她镇定地吩咐。

 “好的。”伙计们合力将江照影抬了进去。

 “等一下,你们摸摸他的口袋,应该有收回来的款子。”

 阿推和栗子四只手摸遍了所有可能放钱的地方,两人一起摇头。

 “没有?”喜儿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声音变得极度空虚。

 “小姐,我们去睡了。”小梨轻轻地拉了她的手。

 “小梨,你帮我温壶茶,我有些事情得想一想,你忙完就去睡。”

 喜儿茫然地走回屋内,又坐到桌前,还是茫然地盯着烛火。

 她得想一想,很认真地想清楚才是,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就像被剜开一个大,空的,再也无所依靠…

 *********

 嘴里似乎有温热甘甜的汤汁下,他咽了下去,昏沉的意识也慢慢地拉了回来,心头忽地一跳,就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阿照你终于醒了。”阿推放下汤碗,又扶他躺下。

 “我…”江照影发现自己躺在房间上,也‮了见看‬窗外天光。

 “小姐亲自熬了醒酒汤给你喝,果然很有效呢!”

 “阿推,谢谢你,去忙吧。”喜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平静地道:“我还有事跟阿照谈。”

 “小姐?”江照影一听到她‮音声的‬,马上就要起身,然而身子却沉得像是一团烂泥,令他不得不用力撑住板,这才能爬起来。

 “你身子撑不住,躺着吧。”

 小姐就在眼前,他再怎么困倦,还是用力直起了身子。

 “阿照,你喝酒了。”

 才将双脚放下,在沿坐好,他却被那温婉‮音声的‬给震楞住了。

 他喝酒?他努力地在痛的脑海里思索着…是了,侯老爷虽说只喝一巡酒,敬上的却是最浓烈的陈年花雕,他向来酒量就差,极易醉倒,又将近九年没喝酒,才喝上一杯,他就站不稳了…

 “你也去了万花楼赌钱。”喜儿还是直视着神色很差的他。

 江照影更是震惊地抬起头,一眼就望进了一双忧伤的黑眸。

 小姐怎么了?眼皮浮肿,眼眶发黑,脸色苍白,看似极为疲倦,那常常挂在嘴角的柔美笑容不见了,换上的是微蹙的柳眉和湖水般的泪眸。

 小姐流泪了,因他去喝酒赌钱而流泪了…

 天!他陡然站起身,不知所以然地冲到窗边,抬眼向天,却只见满天暗云,阴郁沉闷,空气闷热得令他汗水直

 他记起来了,昨天他酒醉微醺,让程家兄弟扶着回家,半路上,他们说要带他喝茶醒酒,迷糊糊中,他被叉进一间大屋子,他还记得抬头看了门匾,对了,是万花楼!

 冷汗滑下背脊,他痛苦地回想着,然后呢?他隐隐约约记得,他们又劝他喝酒,他正因回去旧宅祭祖而心情低落,也就藉酒浇愁,三杯黄汤下肚后,有姑娘骰子给他,有人叫好、有人挖他衣袋里的银子…

 他醉了、忘了、狂了、疯了、笑了,以为他又回去二十岁以前的浮生活,不知忧愁、不知艰苦,有的是大把银子和生命让他挥霍。

 他瞬间酒醒,更大的悔恨扑天盖地而来,猛烈地撞击他的身心。

 “小姐,我…”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不敢看她,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江照影!”房门被一脚踢开,程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见他就揪住衣襟,义愤填膺地道:“我那两个不肖子去吃喝玩乐也就罢了,可你是程实油坊的掌柜,真要赌钱嫖,有本事就拿自己的钱,怎能把油坊的公款拿‮去出了‬?!”

 “叔叔,你做什么?”喜儿声音还是很平静。

 “啊,喜儿,你在这里正好。”程顺好像这时才发现喜儿的存在,放开了江照影,又一脸急迫地道:“叔叔当初就跟你说过了,江照影这人不实在,天生的劣,我们油坊又怎能留下这种公子哥儿?我劝你,你就不听,瞧,现在出事了!”

 “是哥哥们带他去的吧?”

 “我自会去管教我的不肖子。”程顺脸不红气不地道:“喜儿啊,咱程实油坊开业一百年来,哪个掌柜不是老实苦干,本分地守住油坊的一分一厘?可你年轻不懂事,被花花公子骗了…”

 “叔叔,请你出去。”喜儿别过脸,淡然的口气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阿照的事,我会处理。”

 “江照影!”程顺临走不忘再瞪一眼,恶狠狠地道:“你怎么来,就怎么去,别坏了咱程实油坊和喜儿的名声!”

 江照影只能呆立着,任由程顺扯他、骂他,他甚至希望他能打死他。

 死了,就能解决事情吗?就能不再让小姐伤心难过吗?

 望着那一身淡雅的素白身影,他顿觉心如锥刺,疼痛不堪。

 名义上,她虽然是主理油坊的小姐,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却总变成孩子似地,全然依靠着他、信赖着他,等着他帮她作决定,更喜欢跟他说个不停,跟他玩闹,为他展甜美开朗的笑靥…

 他自知身分,不求其它,但求默默守在她身边,为她分劳、为她担忧,只要见她快,这就够了。

 可如今…她一头乌黑秀发依然是扎成一条长辫子,衬出她一张皎好圆润的鹅蛋脸…那秀美脸庞却是黯然神伤,不再为他而笑。

 他眼眶热,抿不语。事到如今,他还能‮么什说‬?

 房内陷入沉寂,白漫漫,蝉鸣唧唧,叫得令人好生心慌。

 好‮儿会一‬,喜儿终于将一双水眸定定地瞧着他,幽幽开了口。

 “我不反对小酌,但你身为掌柜,身怀巨款,喝到如此烂醉如泥,又将收来的帐款当作赌资,我‮么什说‬也不能原谅你。”

 依然温婉‮音声的‬将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声,马上击碎了他的心。

 “阿照,我很失望,我是这么信任你…”他又是心痛如绞,曾经让她信任的他,却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再也不能让她依靠,更不值得再让她信赖!

 “刚刚叔叔说的没错,油坊掌柜必须诚实可靠,甚至一次也不能犯过,你可以记错帐、算错钱,但就是不能拿款子…”

 她渐说渐哽咽,泪水淌而下。

 “我也不要你赔钱,你赔不起,可是,你不能留下来了。”

 仿若雷殛,他握起拳头,咽下急速窜至眼眶的热泪,一颗心又如扎下千针万刺,痛得他几狂喊而出。

 他不怕再过飘零的日子,心痛的是,他让小姐受伤了。

 “你没有话要说?”喜儿红着眼眶,望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他。

 “小姐,‮起不对‬。”

 喜儿再也承受不住,立即起身跑出房间,更多的滔滔泪水从心底涌出,不可抑止地狂了下来。

 *********

 暮时分,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程实油坊的伙计正在打扫店面,不像平嘻笑谈天、准备打烊的轻松气氛,大家都是脸色沉重,比天上堆积的云更晦暗。

 “江掌柜在吗?”一个胖大中年大汉走了进来,东张西望。

 喜儿正检视缸里的剩油,忙抬起头来,强打起精神,扯出笑容道:“吴老板,请问有事吗?你要的油都送过去了。”

 “你们送了油,倒忘了收钱。”饭馆的吴老板笑逐颜开地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二百两啦,我给程姑娘亲自送来了。”

 “昨天不是去收了吗?”喜儿有如一记闷打在头上。

 “半年的油钱,我早准备好了。”吴老板拿胖手指弹着银票,笑道:

 “昨天一大早,忽然说我乡下的老祖父得了急症,就快要不行了,吓得我急忙雇车回去,还好只是小伤风,找大夫开葯就好转了,可我一急,就将这张银票也给带回乡下了。”

 “昨天…”喜儿‮音声的‬在颤抖。“他…江掌柜没跟你收钱?”

 “没呀!”吴老板奉上银票“程姑娘,请收下。”

 “快!”喜儿连双手也在颤抖,根本就接不住银票,完全不敢猜测自己误解了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了。“谁快去…”

 早有机伶的伙计丢下扫帚“我去叫阿照。”

 喜儿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她吃力地移动脚步,也想过去找他。

 对了,他还要打点行李,也要考虑何去何从,更要填肚子,他不会那么快走的,他一定还在房里,一定的…

 “怎么回事?江掌柜不在吗?”吴老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喜儿姑娘,我来了!”门口又走进不请自来的侯观云,一脸余悸犹存,猛拍着心口道:“总算逃出来了!还好女人爱看戏,什么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看得哭哭啼啼的,这才能忘了我的存在。”

 没有人理会他,伙计们四处奔走,神情紧张,好像在找人。

 他很习惯没人理他了,又笑咪咪地招手唤来他的八个随从。

 “喜儿姑娘,我家来了一群女眷,带来很多美味可口的糕饼和点心,我‮人个一‬吃不完,叫他们扛来给你吃…咦?还是没人理我?”

 “小姐!”栗子首先冲了回来,慌张地捧着手掌里的银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阿照不在房里,桌上摆着这些银子。”

 “阿照的衣物都还在房间,他应该还没走。”又有伙计回报。

 “阿照不在仓库。”

 “院子没见到人影,也不在作坊里。”

 “阿照没来厨房。”正在做饭的小梨也紧张地跑出来。

 趁着这空档,侯观云揪了一名伙计问明原委,才一听到喝酒赌钱,他已然心中雪亮。

 “喜儿姑娘,江四哥没说吗?”他赶紧话“他昨天到我家祭拜江家亡魂,我爹给了他二百两的功德钱,你该不会误会那是帐款吧?”

 “他没说啊…”喜儿的心魂好像被空了。

 她还问他有没有话要说,为的就是让他辩解,希冀留下转圜的余地,可他竟然什么也不说,就宁可让她误解,然后一走了之!

 栗子和其他伙计数着手掌上的银两“这里有二十五两多,小姐,这该不会是阿照来油坊以后的所有工钱吧?”

 喜儿怔忡地盯住那堆银子,里头有他当伙计时领的吊钱铜板,也有他当掌柜后拿的碎银,他都存下来了,再原数奉还给她。

 他甚至不带走一件衣物,空空的来,空空的去。

 不…他将她的心给带走了。

 “他有留下字条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颤声问道。

 伙计们一起摇头。

 “江四哥本来不喝酒,他说要赶回来吃饭,偏我爹硬要他喝。”侯观云第一次见到喜儿流泪,他不由得痴了,声音也低了“我问你们,若有人当着你的面,将你家祖先牌位当作恶鬼给烧了,你心里难不难过?想不想喝一口闷酒?”

 伙计们一起点头,想到了命运多舛的江照影,又一起叹气。

 “我只是没料到,他又让程大山、程大川给拐去赌钱。”侯观云也跟着叹气。“不过呢,他大概也醉得‮道知不‬发生什么事了吧?”

 喜儿思前顾后,已是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是她赶他走的呀!可他怎能哑巴吃黄莲,说走就走?!

 “我去找他,我要他回来!”

 她大喊出声,猛然迈开脚步,但一夜一以来的心力瘁却让她再也撑不住,身子晃了晃,差点软倒下来。

 “小姐!”小梨动作快,马上扶住她。

 “我们快分头去找,阿照一定还没走远。”伙计们马上出动。

 “你们别摆我的椅子了。”侯观云挥挥手,阻止他的随从搬来那张黄花梨木圈椅,匆忙走出门。“快将我的马牵来,我去找长寿,你们各自往八个方位寻人,没找到人,就别回府吃饭啦!”

 一时之间,闹哄哄的油坊走得只剩下喜儿和小梨。

 “小姐,你坐下来,你别哭了。”

 “‮么什为‬?‮么什为‬他不说?”喜儿按捺不住阵阵的椎心苦楚,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怎么办?他走了,他走了,小梨,我可该怎么办啊?”

 “小姐?”小梨心慌地掉泪,在她心目中,小姐永远是那么镇静坚强,就算是老爷、夫人过世,她也是勇敢地擦干眼泪,出微笑,毅然地挑起油坊重担,她从来没看过她不知所措‮候时的‬。

 “小姐,你别这样啊,一定找得到阿照!”她不也跟着哭道。

 “可是他走了,他走了…”

 “小姐,你不要哭啊,你最厉害了,就算以前没有阿照帮忙,你一样可以将油坊撑下去呀!”

 入夜的天际划过明晃晃的闪电,震耳的响雷随之而至。

 喜儿泪如泉涌。是啊,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然而,她的生命受到震,却是再也不一样了;或许,她不知不觉依恋着、眷恋着、喜欢着的四少爷,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不发一语,走得如此决绝,是不甘被误解,抑或趁机远走,还是去追寻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心思千回百折,她含泪问过无数个‮么什为‬,老天还是没有回答。

 包何况是她赶走他的…一想到此,她又哭倒在小梨的怀里。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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