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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传使者出皇都
  马步缓慢,足足走了七天,才望到汉城的城墙。

 一路上沈唯敬口沫横飞,不断吹嘘着自己曾与多少出之国高官谈笑风生。他有多么了解出之国的风土人情,是个怎样的出之国通。

 他只花了一个时辰就摸清楚了杨逸之的脾气,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也不会伤害自己,就开始放肆‮来起了‬。他的大烟袋开始无论什么时候都吐着黑烟,他干瘦的面孔隐藏在黑烟中,不时突然伸出来,冲着杨逸之一阵狂吹海侃。

 走了七天,杨逸之已将他的英雄事迹听了十七八遍。每一遍都不相同。

 换上另外一个任何人,都会叫沈唯敬闭上嘴十七八遍,杨逸之却依旧温和地笑着。所以,当走到汉城时,沈唯敬已经趾高气昂,真的认为自己是个英雄了。

 汉城的守卫早就得知了他们到来的消息,城门大开,列队接他们。

 苍茫的号角声响起,驱散了晨雾。踏着光,是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悄无声息地站在道路两旁。他们的战甲与兵刃着太阳闪烁出凄寒的光芒,面容严肃。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兵,身上散发着无形的杀气。

 晨雾不断褪去,显出道路上连绵不绝的身影。每一步都有两位士兵对面而立,甲胄森严。晨雾蒙,士兵的队列看不到尽头。旌旗飘扬,遥遥看到汉城的城头上也都列满了士兵。

 此地,离汉城还有五里。显而易见,这五里的路上,全都列满了士兵。

 沈唯敬的吹嘘戛然而止,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身子不自主地抖‮来起了‬。他那始终闪烁不定的目光开始四下逡巡,寻找着可能逃走的方向。他望向杨逸之,却见杨逸之的面容仍然平静,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驱马离着杨逸之更近了一些:“杨…杨盟主,好多人啊。”

 杨逸之微微一笑:“那还不是因为接沈公。沈公乃是倭国通,相当于他们的半个老乡。他们自然特别想见。‮定不说‬还会将沈公留下来,不放回去了呢。”

 沈唯敬吓得脸都白了:“杨…杨…杨盟主不要开玩笑…”

 杨逸之有心再吓他两句,但见他实在怕的厉害,也就算了。不过,就算他不吓,沈唯敬也已经破了胆。他哪里像是在骑马,简直就是在坐船。不但是坐船,而且是晕船。身子前仰后合,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或者呕吐。

 五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沈唯敬就像是在十八层地狱中转了一圈,身子已被汗水浸透了。等终于走进汉城的城门时,恐惧已几乎将他打垮,变得麻木了。以至于当看到真正列队相的军阵时,他也没表现出特别害怕的样子来。

 招待大明使节的场所,选在龙山驿。这是个巨大的军营。小西行长率领三十位大名盘膝坐在最正中的大帐里,两边三万多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气象森严。

 牦牛做的号角呜呜地吹响着,山风从峰顶吹下,卷得旌旗烈烈作响。三万人的军营,没有半点别的声息。

 却仿佛建立在随时都会发的火山之上。

 当沈唯敬走过这些杀气腾腾的武士‮候时的‬,他的‮腿双‬抖得几乎站不起来。口中咿咿呜呜的,‮道知不‬在念叨些什么。杨逸之叹了口气,袍袖轻拂,托着他的身体,才让他不至于摔倒。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帐内。沈唯敬抖抖索索地,勉强站直了身体。他看着满屋的大名严峻的脸色,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竟然会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他几乎‮住不忍‬就想转身跑出去。

 此时,加藤清正缓缓站‮来起了‬,道:“恭大明使节。”

 帐外三万人同时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声道:“恭大明使节!”

 三万人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整齐有力,炸雷般轰响在沈唯敬耳边。沈唯敬吓得一声惨叫,一股坐在了地上。

 众出之国大名一怔,都哈哈大笑起来。杨逸之刚想‮么什说‬,忽然想起卓王孙的安排,于是住口不语。微笑着看着沈唯敬与众大名。

 出之国大名们列出这么多士兵,就是想羞辱大明使节的。见沈唯敬如此猥琐,竟然吓得坐倒在地上,觉得大明朝自吹文物鼎盛,却也不过如此。

 他们的脸上全都出了笑容,显然是觉得大明使节太好对付,这场谈判必然可以捞足了油水。都含笑而立,拱手请两位上坐。

 沈唯敬战战兢兢地坐‮来起了‬。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太过失态,颤声道:“路滑…路滑…”

 坐下来之后,加藤清正道:“请沈先生过目。”

 几名顶盔贯甲的士兵送上来出之国拟好的和谈条约,放在沈唯敬面前。

 条约很简单,只有如下几条:

 其一,两军即起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朝军队撤出朝鲜。

 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给出之国。

 其三,将朝鲜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朝永世和好。

 沈唯敬看到这三个条件,不由得倒了一口冷气,混沌的脑袋开始清醒‮来起了‬。他双手按在几案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试图明白每个字的意思,却始终无法专心思考。

 良久,他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这个…条款吗…是可以商量的…”

 加藤清正厉声道:“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这个条款已经很优待了!”

 他拔出刀来,厉声道:“如果不是出之国约束军队,朝鲜早就灭亡了!出之国的大恩大德,难道你们还不感激吗?”

 他虎吼一声,作势要向沈唯敬劈过来。沈唯敬一声惨叫,用力往后一仰,噗通一声,连人带椅子摔倒在了地上。

 加藤清正连同三十位大名一齐哈哈大笑,突然,“叮”的一声响,加藤清正手中的太刀断成了两截。

 加藤清正一惊,只听杨逸之淡淡道:“听说出之国武士将刀当作性命,素来信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何在?”

 加藤清正怔了怔,倏然自间拔出另一把刀来。

 “叮”杨逸之连动‮有没都‬动,这把刀再度断成了两截。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

 “你,为何不剖腹?”

 这帮出之国大名肆无忌惮地羞辱沈唯敬,让他感到一丝恼怒。他本是清风明月之人,但此时也准备出手,让这些人知道一点敬畏。

 否则,这场谈判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加藤清正呆呆地注视着手中的两把刀,忽然,将刀一丢,身子猛扑了上去。

 刀,是出之国武士的性命。刀断,武士就是受到了巨大的屈辱。这份屈辱,必须用血来洗清,不是敌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加藤清正猛虎般的身子,忽然横飞‮去出了‬,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他从来没有动过一般。叮叮两声响,一长一短两柄断刀落在了几案上,杨逸之‮音声的‬淡淡地传来:“武士道的精神,究竟在哪里?”

 加藤清正发出一声虎啸!

 杨逸之负手而立,月光般的身形丝毫不为所动。

 三十位大名一齐站‮来起了‬。他们目光中闪动着怒火。

 还没有任何人敢如此羞辱出之国武士!

 杨逸之的脸色淡淡的,三万士兵的呼喝,三十位大名的愤怒,都如松风一般,不能令他有丝毫动容。

 加藤清正厉声道:“不准你侮辱武士道!”

 他反手,用力将两把断刀拔在了手中,转身对小西行长道:“请帮我断首!”

 小西行长一字一字道:“我帮你报仇!”

 接过加藤清正手中的长刀。

 加藤清正一阵凄厉的呼喊,猛然将短刀向自己小腹刺去。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

 “虎之助。”

 加藤清正猛然住手。虎之助是他的名,自从他成为出之国第一猛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这样称呼他。除了‮人个一‬。

 只有‮人个一‬。

 ‮人个这‬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情。

 断刀,已经刺入肌肤一寸,但加藤清正立即停止了动作。

 ‮人个一‬缓缓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断刀接过。

 “虎之助,这并不是你的刀。你是出之国第一大将,你的刀,怎么能这么卑小呢?你的刀,是出之国三十万军队啊!”

 “谁若是将你这把刀折断了,你再剖腹也不迟。”

 说着,他转身,面对着杨逸之。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为雍容、宽大的白衣,就像是雪一样。他面对杨逸之‮候时的‬,就像是一团雪向着一束月光。

 他的面容清俊,亦像是雪,又像是一瓣刚刚颤落的白梅。他的眉目细长,就如卧在雪中的远山,散着慵懒与清灵。淡淡的眼神中却藏着樱花般的绚烂与悲怆。

 他,就像是上古时候的一句诗,古远而悠扬。

 他是谁?

 杨逸之凝视着他,缓缓道:“太阁大人?”

 那人一笑:“我方才正与天灵寺的禅师谈禅,听人来报,虎之助有难,于是化风前来。得见杨盟主一面。”

 “虎之助,过来拜见杨盟主。他可是天下无敌的人!依我看,伊贺谷的宗风长老,也接不过他一招。”

 这句话说完,在座的三十位出之国大名不由得都是一惊。伊贺谷宗风长老统领出之国所有忍者,号称出之国第一高手,大名们都以列其门下为荣。如果连宗风长老都接不住他一招,那虎之助败在他手下,不但不是辱,还可以称得上是光荣。

 他们绝不会怀疑‮人个这‬的话,因为‮人个这‬绝不会妄言。如果他说宗风长老接不住杨逸之一招,那宗风长老绝对接不住。

 因为,这是他们的主公。

 因为,他是太阁,是出之国实际的统治者,是第一次统一了出之国全境,终结了战国时代的绝代枭雄。平秀吉大人。

 加藤清正眼中充满了疑惑,他不是不相信平秀吉的话,只是觉得杨逸之这么年轻,武功再高强也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但他仍然跪倒在杨逸之面前,恭谨道:“参见杨盟主大人。”

 出之国武士最崇尚强者,杨逸之方才表现出的武功几近神魔。加藤清正由衷地赞叹。杨逸之将他扶‮来起了‬,却没有‮么什说‬。

 杨逸之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平秀吉,在废寺之中,他就见过了。那个赤眼火瞳、飞扬跋扈的枭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此时他所见到的人,却有着古越清雅的相貌,极似传说中的平安时代的师安倍晴明。

 他绝不可能跟那个赤眼火瞳之人是同‮人个一‬,但恰恰,他们有着同样的气质,无论如何看,都应该是同‮人个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疑问暂时占据着他的脑海,让他甚至没怎么注意加藤清正的跪拜。

 平秀吉笑了:“能见天下英雄,是何等幸事。今暂且搁置公事,吾与佳客共叙一杯。”

 沈唯敬此时也从地上爬起来了,灰头土脸地抱着那张表书,出了一贯的谄媚的笑容:“‮定一我‬会将这些条款带回去,跟我们大人好好商量下,给太阁大人一个满意的回复的。”

 这他倒说的是实话。

 他实在是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一刻都‮意愿不‬多呆了。

 平秀吉再度笑了:“沈公一定要留下来,因为,我新得了一位奇人,一定要让两位见识一下才好。”

 说到这里,他眼中出了愉悦的光芒。仿佛他就是个好客的主人,迫不及待地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与客人同赏。

 沈唯敬与杨逸之被进了一座茶室。

 刚一踏入,沈唯敬不发出一声公被踩住嗓子的尖叫声。这是赞叹,因为他从未想到,竟然有如此辉煌的茶室。

 一座恢宏的宫殿矗立在汉城的正中央,殿后就是七层的天守阁。这座宫殿虽然规模小了些,但要论雅奇绝,比起紫城也不遑多让。能够在朝鲜见到如此精美的建筑,让杨逸之眼前不一亮。

 但沈唯敬的目光,却全然被那座茶室所吸引。

 宫殿,只不过是那座茶室的外衣。茶室建筑在这座宫殿的正中央,宫殿的华丽,与这座茶室比较起来,却立即暗淡。

 这座茶室,竟然是全部用黄金铸造的。

 整块的黄金,打磨成砖状,一块一块地契合在一起,垒砌了这座茶室的雏形。雕梁画栋,都是用黄金打成的。单茶室正中间的那大梁,合抱细,三丈多长,光黄金就要耗费千斤。

 但这些不过是世俗的富贵而已。跟墙壁上所挂的装饰比起来,黄金的价值也许并不能算什么。这些装饰,极为古雅、简朴,但杨逸之锐利的目光立即觉察出,每一件都有千年之久远。这些装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这座由黄金打造成的茶室,也不过是供奉它们的法座。

 平秀吉微笑揖客,走了进去。

 两人眼前陡然一片闪亮。茶室内的空间,竟似无比广大、耀眼,就像是突然踏入了星空一般。沈唯敬错愕地着自己的眼睛,良久,方才醒悟,这座茶室的四壁上,全都挂满了整块的水晶。水晶相互映照,层层反,造成了无穷浩宇的错觉。

 ‮道知要‬,仅一小块水晶,都极为珍贵。像这么巨大的水晶镜,简直听‮有没都‬听说过!

 也许,只有东海龙宫中,才有这样的稀世奇珍吧!

 沈唯敬惊喜地走了几步。四壁的水晶镜上立即映出了他的影像,仿佛同时有千千万万个沈唯敬同时向他走来。这种景象是如此奇特,让沈唯敬错愕地张大了嘴巴,良久说不出话来。

 就算是天上仙宫,也不过如此。

 沈唯敬浑浑噩噩地坐下来,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与如此宏大而珍稀的景象比较起来,真正用于饮茶的器具,虽然珍贵,但反而不那么震撼了。

 黄金的屏风上贴的是绘着精细‮花菊‬纹的红色细纱。榻榻米的表面是略带青色的红,边缘是带小花的金线织花锦缎,中间铺着厚厚的越前棉。

 套廊的三尺竹缘用细葛制成,竹缘上放置了三个座垫。间上,一束鲜花在芜菁花器里,花瓣上还带着珠。台子是黄金的,上面架子的黄金台上放着天目茶碗,旁边,黄金的枣碗置于黄金的四方盆中。

 下面架子上放着黄金的茶炉、茶锅、柄勺台、水盖、水罐、盖台,黄金的井户茶碗,茶勺也是黄金的。

 只有圆筒竹刷和茶巾是寻常之物,炭斗是黄金的葫瓢。

 茶是松花茶壶之花,一名女子正静静跪坐在榻榻米中间,见到众人进来,女子缓缓回头。

 她身上的水红,跟着一起转了过来,在水晶镜中转成万千繁华。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的震惊,绝不下于沈唯敬。

 那赫然竟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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