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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南枝好梦方酣,歧西隔着窗户,把他喊醒。

 南枝下地去开了门,让歧西进来坐下,笑道:“你还是没改你的脾气,早上起得这样早啊!”歧西不理,低着头只管抽烟。

 南枝穿上了袜子,过去一拍歧西的肩头,笑道:“我不在家,你闷得很,今天天气倒不坏,吃点东西,我和你到南庄围猎去,好不好?昨我碰着赵岫云的几个走狗,在那边张罗设网,他们风头倒出得十足。”

 歧西舒徐地放下水烟袋,侧看头说道:“南枝,我‮意愿不‬你今天出门,‮道知你‬,昨儿晚上,我们县里闹抢案呢。”

 “抢的那一家?伤人没有?”

 “刚才贾得贵回来我才知道,他说:张晚翠家里,晚上四更时候,有十几个人撞门进去,明火执杖,伤了两条人命。

 所可怪的,这十几个人并不怎样搜索财物,伤了人便一窝风散了,今天外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南枝听了,一拍大腿,暴着两个眼睛说道:“那个张晚翠不是和赵岫云,因为田地的事打过官司的么?

 这恐怕也是赵岫云干的,昨天我碰着的那几个人,都眼生的很,他们那样子就很不是路道…”

 南枝说到这里,歧西急忙站起来去握住他的嘴,低声说道:“不要高声!这桩事,岂可随口来!”

 南枝劈开歧西的手笑道:“到底张家伤了什么人,你都打听得明白了?你的胆子还是这样小得可怜!

 别说我们在家里说话,就是站在大街上姓赵的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可惜昨晚酒喝多了,没有听到一点消息,不然打进去抓他一‮人个两‬,倒有趣呢!”

 歧西道:“好了!我的少爷,你还是没改掉你的孩子气,什么事都和我们不相干,何必我们多管闲帐。

 张晚翠那老头子十足的官架子。平常欺凌孤寡,傲慢贫寒,活该他有个报应。得贵说:他和他的五姨太都被那一班强盗,劈得稀烂,死的情形十分可惨。今天我们的父母大人‮道知不‬要忙得什么样子了!”

 南枝道:“眼前的县尊还是那个李柱国么?”

 歧西道:“不!李柱国去年就调到河南去了。这案若是在他手中,或许有点办法。现在这一个何文荣,简直不是东西。

 好财骛外,一味圆滑,听说他和赵氏兄弟都有十足的情,两家家眷来往非常得亲密异常呢!

 有人说何文荣拜赵岫云的母亲做干娘,他的太太和岫云的侄女儿又认了姊妹,颠倒认亲,闹得一塌糊涂!

 说起来就难怪何文荣要一味巴结赵家。你‮道知不‬岫云的哥哥砥海已补了上海道,岫云本人也高升了一级,我们真定县除了赵家,还找得到这样一个缙绅么!”说着,不住的摇头叹气。

 南枝笑道:“赵家兄弟就巴结到中堂地位,我石南枝也不当他们是人。你说真定县没有像他一样的缙绅,现放着一个石南枝石二爷,就比他们兄弟来得漂亮!”说着,鼓掌大笑。

 歧西笑道:“好了!这些话别再提了,你快点梳洗过吃面去吧!这几年来家里收支的帐目,也该算它一下才是。”

 南枝笑道:“我不管。有你一天我乐得清闲一天。再不然等你弟妹来了!你把一切交给她去掌理也行。”

 歧西笑道:“我总怪你不把弟妹带口来,论理就该…”

 南枝不待歧西把话说完,截着笑道:“昨儿我不都告诉了你,她不能来的情形么。你还‮么什说‬该不该。你想我既是要到云南去,当然把她寄在姑妈家里,一切都妥当啦!”

 边说边喊人进来打了脸水,洗过脸,兄弟都到堂屋上来吃面。

 桌子上两人正谈得入港,忽然看门的石升进来回说:“县里大老爷派王师爷来,要见二爷!”

 南枝听了,便是一怔,回头问歧西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王师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歧西不理南枝,他看住石升说道:“你说二爷不在家…”

 说到这里,那个王师爷已是大摇大摆走进来了。

 歧西和南枝只得站起身到廊前。

 那王师爷抬头看了他们兄弟两眼,抢一步先向歧西作了一揖,笑道:“孝廉公一向都好吧?”

 一转身又揖着南枝道:“久仰二爷大名,今天幸会了!”说着,哈哈一笑。

 歧西南枝,抱拳含笑,让他到堂屋坐下。

 这位王师爷,生得五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纪,短眉毛,三角眼,掩口鼠须,满脸狡猾。

 南枝看了,心里便不高兴,懒懒地问道:“老夫子大驾见临,‮道知不‬有什么事情下问呢?”

 王师爷笑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慕名久,特来请安的。”

 说着,又站起来拱拱手儿,笑道:“请问,二爷是昨儿回来的么?‮道知不‬一行还有几个朋友?”

 南枝愕然,不知所谓。

 歧西急忙笑道:“舍弟昨儿下午刚到家,单身匹马,并没有带有多少人,老夫子这句话,也有什么意思么?”

 王师爷笑笑道:“不瞒孝廉公,昨晚张家闹了命案,敝上一早过去勘看,在死者张晚翠上捡出一张名片,上面是二爷的名字。

 敝上很明白二爷是个佳公子,断不至有什么不好行为,这怕是那一伙强盗弄的诡计!想陷害二爷。

 所以特派兄弟造府请教二爷看看,平有什么仇人没有。敝上他听说二爷有一身武艺。他十分希望二爷肯出来帮他一些忙,把案情办个水落石出。他说:这桩案件,很关系二爷的声名,想来二爷一定是肯助一臂之力的。”

 南枝大怒,跳起身,冷笑道:“这样说,我倒感激得很。不过刚才老夫子问兄弟带来几个朋友,看来县尊大人就未必能够原谅石南枝罢!”

 王师爷欠身伸手拦看南枝坐下,笑道:“二爷你老不要生气,敝上绝对是精明不过的,如果他有些可疑二爷,他就不会派兄弟过来了!至于问二爷带几位朋友,这却有点道理。”

 西歧冷然笑道:“你说,你说!”

 王师爷把手中的合扇拍了大腿一下,一晃脑袋,微笑道:“敝上在张家检出那一张名片时,贾马快站在一边回说,有人看见二爷昨天中午匹马由万松岗进城,紧跟着又有十多个外地人鱼贯着过去。

 这看见的当然也是衙门里的做公的,他觉得那十几个汉子,神色不对,过去一问,里面却有二爷的两名挑夫。

 ‮人个这‬公事上太马虎,他以为那些人全是二爷的随从,再也不问一个清楚,便让他进城来。敝上明知道这叫做龙蛇混杂,无非是匪徒的诡计,但不能不来问二爷一声…”南枝听到这里,‮住不忍‬狂笑道:“好一个贤明的父母大人,他也知道石南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告诉他,南枝不愁吃,不愁穿,家里有的是钱。二来和张晚翠是通家世好,并没有什么冤仇,若说我南枝会干出抢杀勾当,这只怕真定县三尺童子都未必相信。”

 南枝接看又说:“实话说,昨天我回来‮候时的‬,那松岗里,却的确有十多个匪徒全是外地人。

 但我认得他们是赵岫云的爪牙,何县尊果然想替地方办事,不用来石家问三问四,只要他敢…”

 南枝说到这里,歧西急忙抢着说道:“舍弟年纪轻,说话没有分寸,请老夫子多多原谅他。

 若说他这一次回来,一共只带两名挑夫,前一刻刚刚打发他们回去,不信的话,我可以马上派人赶他们回来,当着老夫子面前问个仔细。

 至于舍弟这一次回来的原因,那却是云贵总督潘桂芳有信勉勖他出来报效国家的。因为他离家久,所以绕道回来看看,一两天他就要赶上云南报到去了。”

 南枝笑道:“哥哥,这些话不用说,只要何县尊能够破除情面,敢办赵岫云,我绝对帮他的忙,替张家报仇,替真定县除害,我石南枝无妨尽点义务!”

 王师爷听了,面上微微有些异样,但他马上便拿定颜色笑道:“二爷急公好义,真是难得…很好,那么就请二爷一块上县里去,和敝上商量一个办法罢!”

 歧西猛吃一惊,正要把话阻拦,却不料南枝已满口答应。

 歧西只得笑道:“老夫子,还是先请一步,我和舍弟倒有些家事。得讨论一下,等会一定教他拜谒何县尊去。”

 王师爷转了一会眼珠,便站起身笑道:“那也好,我回去告诉敞上一声,下午我们恭候二爷的大驾!”

 说着,一拱手儿,便告辞去了。

 这里歧西送走了王师爷,进来便着实的埋怨南枝,不许多管闲事。

 南枝笑道:“想一个何文荣,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这一案我们倒要看看他怎么办,好就好,不好我联合全县父老逐走他,也并不见得要费若干力量。”

 歧西深晓得南枝的脾气,他说得到,也就办得到,眼看他那一个决绝的样子,只急得通身是汗。

 他说破皮,劝南枝托病在家,不要往见何文荣,无奈南枝坚执不听,劝得愈紧,南枝火气愈大。歧西也只得罢了。

 黄昏时,南枝独自跨了一匹马到县里来。

 何文荣带着三师爷把他到花厅坐下。

 何文荣竭力把南枝恭维了一番,接看便说道:“兄弟虽然出身寒微,对于尊贤两个字,倒还理得,履新以来,无不想和仁兄见面,偏是兄弟缘悭,一向仁兄都不在家。

 刚才听说仁兄肯帮忙兄弟办理张家抢案一案,兄弟真是感激不尽。‮道知不‬仁兄对于这一案是否有成竹?到底应该如何入手?可能赐教一二!”

 南枝笑道:“治下今天原是投案来的。因为治下在父台眼中已经成了嫌疑犯,所以不得不趋前听审。至于说到帮忙一节,这只看父台能否谅解南枝而信任南枝了!”

 文荣欠身笑道:“这是那里话,兄弟还该请仁兄多多原谅才是!不过早上派王师爷造府领教,那原是公事上必然的手续,兄弟并没有半点不好的意思,务请仁兄不要见怪!”

 王师爷笑道:“二爷是豪的人,这些话彼此都不必说了,倒是商量一下正经的事情罢!”

 南枝看何文荣,滚圆的一张脸,堆满笑容,轻装缓带,并不托大,心里已有几分的欢喜了!

 听了王师爷的话,便道:“父台大人,也认得赵岫云兄弟两人么?”

 何文荣他一丝不惊惶的颜色,率尔笑道:“都认得,彼此很有一点情,不过他们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而且世受国恩,想来该不至干出犯法的勾当。不过兄弟到任日子无多,也许还弄不清他们的底细。

 可只是岫云喜欢和些武朋友要好,人多品杂,不敢说里面全是好人,所以我听了王师爷所说仁兄的主见,兄弟倒也有一番揣度。兄弟虽然位卑职小,但是地方官,绝不能畏惧权贵,不恤民情。

 兄弟一榜成名,不敢说廉洁自矢,对于清的一字,听了倒还勉强巴结得到。这一案关系至大,兄弟断不肯马虎了事。

 如果真的是赵府门客干的,兄弟怎样都要捋一捋虎须的,说不得参了官,也博个声名!现在别的话不用多说,总而言之,惟有仰仗仁兄多多帮忙,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这一篇语,先头还是舒徐地说着,后来却是愈说愈快,一派正气,益于言表。

 南枝听了不由不相信他是个好人,他忽然站起身笑道:“闻名不如见面,父台不愧是一个清官,我石南枝一定要出一分力帮帮忙了!”

 王师爷笑道:“一见如故,真是难得的很。敝上备有一杯水酒,一定请二爷留驾赏脸多玩‮儿会一‬,我们再详细讨论一番怎样办案,明天便可以下手了。

 这案情是愈快会好,我们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抓住一‮人个两‬,定了案!一切就无所顾虑了。”

 何文荣笑道:“王师爷说得对,事不宜迟,越快越炒。现在,我们且先喝两杯,再从长计议。”

 说着,回头喊一声:“来人!”

 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掀开门帘进来,向何文荣打个苏儿,垂手退在一旁,听候他的吩附。

 何文荣抖手说句:“开席!”

 青衣仆人回了一声“是”便扭转身出去了。

 王师爷离座,对南枝笑笑说:“敞上是一个酒将,但是好酒而并不糊涂。就是兄弟也勉强能喝几杯,等会儿倒要领教二爷的海量。”

 说着,抚掌笑。

 南枝毫无戒心,笑道:“喝酒,我倒是真能喝。师爷如果只是几杯的量,那真不是我的敌手呢。”

 何文荣听了,笑得更是阴沉。

 刚才那个仆人,又匆匆走了进来,回话说:“老爷,酒已备妥,请老爷过去坐席。”

 何文荣站起向南枝拱手促客,说:“仁兄请,兄弟带路…”

 南枝也拱拱手,笑道:“父台客气,请。”

 何文荣一直到了大堂那边的房子,这里可以看得到空旷的大堂。

 南枝心中感到好笑,心想:排酒排到大堂,这官儿也就糊涂得可想而知了。

 他跟着入座,何文荣已先就了主座落座,王师爷打横相陪,脸上堆满笑容。

 桌上没有菜,却有三大杯酒。

 南枝忽然心里一动,睁着虎目盯着酒杯。

 三杯酒,分别放在三人面前。他盯着自己面前的一杯,目光扫过杯内酒的颜色,和酒杯的色彩。

 何文荣十分机警,马上将自已面前的一杯酒,拈起调换南枝面前的一杯。

 就这拈杯调换的关头,何文荣的手指,在放下酒杯的片刻间,移过杯口。

 黄昏时光,房中昏暗,谁也没留意何文荣的指甲里,洒出一些很难看得清楚的粉末。

 粉末酒落杯中,立即溶化在酒里。

 南枝虽然动疑,留了心,可只是没能发觉何文荣指甲内有鬼。

 何文荣调换了南枝的一杯,笑道:“你怕我占了便宜吗?其实这酒杯虽然色彩不同,但容量倒是一样的。”

 边说,边举起杯儿,一仰脸将酒喝尽,对南枝一照杯,又笑着道:“敬你一杯,菜马上进。”

 南枝被何文荣这一番做作,反而觉得自己多疑,不再疑心酒里有什么毛病。

 王师爷也乘机举杯,一饮而尽,照杯说道:“二爷,敝上是诚意的,我这里也先干为敬。”

 南枝笑笑,拈起了酒杯。

 何文荣瞟着他笑,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一个遁正路当官的人,怎么会江湖下毒手法?OCR者注。)

 王师爷抬起酒壶,泰然自若先替何文荣斟酒,一面笑一面说:“石二爷酒量如海,等会儿得换大壶。”

 斟满一杯,酒壶移向南枝,似要等候添酒,又说:“二爷不必喝得太急,等会上菜之后,我们一面喝,一面计议,免得喝多了误事。”

 这么一催,南枝这冒失鬼可就不假思索,举杯往口中送。

 半杯酒下喉,他猛然狂叫一声:“有毒…”

 何文荣和王师爷,忽然推座而起。

 他抓住杯,劈面向何文荣掷去,跳起来一脚踢翻桌子,抢一步伸手要抓何文荣。

 何文荣早已让开了,狂失着说:“石南枝,你发觉得大晚了。”

 他站立不牢,忽然一阵头晕,腹痛如绞,摔倒在地痛得打滚,抱着肚子狂叫:“何文荣,你…你用甚么…”

 何文荣不敢走近,站在远处说:“一种出在大内的毒药,只要碰上嘴,就可以致命。你已经喝入肚内,片刻就会断送性命。”

 “你…你为何…我与你无冤无仇…”

 “但你与赵岫云有仇。一山不容二虎,石南枝,你还不明白?”

 “原来你…”“我们已等了你好些日子。昨你回来,所以才会有张晚翠的血案,所以才会有今晚的约会…”

 他强忍住痛楚,尽平生之力,钢牙一咬,猛然跳起来,扑向冷笑着的何文荣。

 外面暖阁边,忽然闪出赵岫云,一个虎跳蹦了进来,恰好接住了南枝,拳脚加,两人舍死亡生火杂杂一场狠斗。

 南枝的武功,比赵岫云要好得多,无如腹中奇毒作怪,毒催发,片刻间便全身无力气了!

 赵岫云觊个真切,下面一个鸳鸯拐子腿,把南枝踢翻在地。

 南枝搐了几下,口中鲜血一,立即魏飞魄散,一命呜呼。赵岫云就地下扶起南枝,抢出大堂,把他的头对着堂柱用力一撞,碰擦一声响,马上满地挑花,血染堂下。

 何文荣跟上堂,急急说:“快走,不能让人看见你。”

 赵岫云丢下南枝的尸身,急急转入后堂走了。

 这里何文荣急急穿了袍褂,传班升堂,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已是井然有序。

 不一会,石歧西被差役传到堂上了,他‮见看一‬南枝惨死廊前,抢一步跪到地下,抱住痛哭失声。

 何文荣教人把他挟到案前,对他说道:“石南枝黑夜持刀率众,杀死张家男女两命,经本官司拘提人证,当堂质审,南枝理屈辞穷,还敢咆哮公堂,辱毁命官,自知罪大恶极,触柱身亡。

 既死不能复生,你可领回尸身,备棺收殓。本县疏忽之处,自当详禀督宪,自请处分,你可遵照。”

 说罢,拂袖退堂,转过屏风进去了。

 石歧西只气得怒发冲冠、眼中血,他站在公堂上,思前想后,一筹莫展,终于只得请人带回南枝尸骸,殡殓入棺,再定报仇方法。

 南枝身死,转眼已过一个多月。

 歧西几番进省,控告何文荣,均不得直。

 不久又听得何文荣有调部的消息,歧西眼看报仇无望,椎心泣血,寝食俱废。

 可怜他体质原不大好,生平又寡断无能,这一下怨气攻心,便弄成疯癫症疾,整天价号叫跳跃,啼笑无常。

 这一天忽然他跑到赵岫云家里去叫骂,被岫云唆使一群奴才把他殴得遍体鳞伤,回来时便病倒了。

 石家有几个忠心的老仆,看到这个样子,私下计议一番,有的便提议派人南下,请二少回家主持一切。

 那一个年纪最大的管家贾得贵,便对大家说道:“这样事原该早给二少知道的,是大少爷怕姑太太年纪大,受不起惊吓,不肯教人通知。

 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明天就派人南下罢!听说二少有一身好武艺,也许她能够替二少爷报仇雪恨。

 眼前的赵家财势太大,要想报仇,除非行刺。可恨我们全都是老古董了,手又无缚之力…”

 贾得贵说得伤心,不放声痛哭。

 有一个王长胜,他是石家多年马夫,‮人个这‬忠肝义胆,技击到家,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却还是走及奔马,力举百钧。

 这时候他听了贾得贵的话,慨然说道:“你们放心,也不必去接二少,报仇两个字算交给我王长胜了。”

 说时,长髯飘动,目光如炬,那样子就十分决绝。

 贾得贵止住哭声,连连摆手劝道:“王兄弟,你切不可造次,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人有些武艺,你如果再断送了生命,我们主人的一点家产,就也没有人保护了。

 你还‮道知不‬真定县的人都是强盗,再说赵岫云的武艺那一个不害怕?而且他还有许多助手,我们二爷都着了他的道,你这样的年纪了,还配和那楚霸王似的人争斗吗?”

 王长胜愤然道:“得贵哥,你别看人不起,世上除了二爷,那一个在我眼里?赵岫云便有三头六臂,我王长胜也要把性命结了他。我说得到就办得到,你看我的好了!”说着,迈开腿儿便走。

 贾得贵急忙抢过去,一把抓住他,说道:“王兄弟,你再听我的一句话。比方说,你这一去不成功,教赵家有了戒备。

 以后二少的扔来时报仇不成,你不弄成了石家的罪人么?你有能耐,你等二少来再出死力帮忙,可不是还有你报主的日子,你得想想呀!”

 王长胜听了,便说道:“那也可以,你们马上写信,我自己请二少去。”

 贾得贵还想留住他看家,另派别人。

 王长胜坚执不肯,大家迫得紧时,他便抓了一柄刀,立刻要杀上赵家去。

 贾得贵没法去,只得写了信。

 给了王长胜一点盘川,打发他上杭州去了。

 华姑娘盛畹自南枝北上后,总盼望着夜卜灯花,晨占鹊喜,暗计行程。

 近月来她盼不到南枝来信,心里十分惊惶。

 这天老太太午睡醒来,睁开眼,恍惚中看见南枝满身浴血,立在前。老太太大惊,急忙坐起身,又失去了影像。

 老人心里疑惑,便喊玉屏把菊人请到屋里,告诉她所见,菊人也觉得十分奇怪。

 婆媳两人正在说话,忽然盛畹抢进来,楞着眼看住菊人说道:“嫂嫂,刚才我在后解手,隔着帐子,看见窗前站住一人,那样子分明是南枝…”

 老太太颤抖看问道:“好儿子,你看清楚?他身上是不是带着…血…”

 这一句话,把盛畹问得呆住了。

 菊人急忙笑道:“那有的事,您心头整天记挂着他…”

 菊人说到这里,玉屏忽然惊叫道:“堂屋上,谁?”

 口里叫着,她已是由窗前扑到沿去。

 这一下大家都觉得发悚立,咽不下气了。

 霍地听见看门的王三,在窗外说道:“直隶有人来,请见表少。”

 盛畹抢到堂屋上,颤着声道:“喊他进…”

 这里老太太菊人玉屏也都跟了出来。

 ‮儿会一‬,王三陪着一个老头子进来了。

 那老头子走到阶前站住,说道:“我唤做王长胜,是石家的马夫。那一位是二少呢?”

 菊人伸手一指盛畹,王长胜扑翻身便跪了下去,放声大哭。

 盛畹心知不好,楞着两眼看住他,口里说不出话来。

 菊人大惊,急忙高声问道:“王长胜,你说家里有什么事?”

 王长胜以头抢地道:“二爷…被赵岫云害…死了…”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盛畹觉得眼前一阵昏黑,往后便倒。

 老太太却已是眼泪鼻涕,哭起苦命儿来了。

 堂屋上马上大,古农出来一看这样情形,他吓得心胆俱裂,抱着头痛哭回去。

 菊人强自拿定心神,对玉屏道:“你还不照顾老太太去。”

 说看又对一个仆妇道:“快请华老太太灌救表少。”

 回头便对王三道:“扶起王长胜,我有话问他。”

 说完,便往花厅来。

 王三把王长胜带到花厅,菊人坐在杨妃榻上,教王三给王长胜一张凳子坐下,问道:“你详细说二爷身死的情形。”

 长胜息着,站起身由前拿出贾得贵的信,双手送到菊人面前,说道:“一切话都写在这里面了。”

 菊人抖看两只手,拆开信,一边看,一边挥泪不止。

 王长胜趁菊人正在读信,他便悄悄去问王三,菊人是甚么人?

 王三告诉了他,他便不敢坐,侧身和王三并肩站住。

 菊人把信看完,抢一步,跪下一腿,说道:“王长胜请表少安!”

 菊人挥手,命他起来,问道:“现在你家大少爷病得什么样子了?”

 王长胜便把岐西几番上控不直,急怒攻心,得了疯癫症候,一股儿诉个清楚,终于他说:“王长胜受主人的厚恩,‮得不恨‬粉身碎骨,替二爷报仇。贾得贵说二少有一身武艺,所以长胜来禀告一声,请示后再办事!”

 菊人道:“这样事,等会和二少再商量,你且跟王三出去歇息罢!”

 说着,站起身又到盛畹屋里去。

 这时候,盛畹躺在上,一声不响,瞪着两眼流泪,倒是华老太太王氏已哭得和泪人儿一样了!

 菊人走到沿坐下,要想劝慰盛畹两句话,却只是找遍肚子,‮道知不‬应该怎么说,她‮住不忍‬抱住盛畹呜咽起来。

 晚上一家子饿着肚子在盛畹屋里相对流泪。

 盛畹忽然对王氏说道:“妈,您安歇去罢!您不用守着我,我是不会自杀的,血海深仇,我能不留着身子?”

 回头又对玉屏道:“好妹妹,你照看老太太去,留下少,我有话和她商量。”

 玉屏听了,含着一泡眼泪,过去扶住王氏,一块儿出去了。

 屋里只剩菊人,盛畹由上下来,掩上房门,一翻身跪在菊人面前,紧紧地抱住她,说道:“嫂嫂,南枝惨死仇人手中,不容我偷生人世,我决意明天带王长胜回家去了,天可怜我,教我能够生食赵岫云之,死亦瞑目!干妈年老力衰,请你念我一点好处,你替我奉养终身…”说着泪下如雨。

 菊人挣扎着,扑在盛畹身上哭道:“妹妹你有志为夫报仇,这是多么义烈的一回事,我不敢拦阻你。不过我总希望你假手别人。歧西病,纵是不会好,还有古农,他也应该替表弟尽一分心的!

 再不然还有南枝的盟兄龙璧人,…石家只剩你‮人个一‬了,你得替儿子想想,如果你这一去有个长短,妹妹…”

 盛畹哭道:“嫂嫂,不共戴天之仇我怎能假手他人?我不能顾虑到一切了。而且当年南枝告诉我说过,赵岫云武艺到家。并不容易对付。

 刚才我已经查问过王长胜,他兄弟两人眼前官高势旺,不是打官司能够给我们占着胜利的呀!

 你想歧西古农都是文人,他们有什么力量要赵岫云的性命?画虎不成反类狗,徒给赵家一个戒备的警告。

 就说龙璧人也远在云贵…嫂嫂,虎儿我是决计带他走的,假使我也死在岫云手中,留下他无父母的孤儿有什么用?”

 盛畹说到伤心,霍地把菊人拘起纳在椅中。

 她走到头拿起她的那柄长剑,又去身上扯下南枝临别时给她的那个金环,放在桌上出剑。对菊人说道:“我这一去,能够报仇雪很,这一剑把金环劈成两半…”

 说着,举起剑,柳眉倒竖,双眼圆睁,噗嗤一声,劈了下去,金环分飞。

 盛畹返剑归匣,捡起两个半个金环,纳在菊人手中,说道:“天意许我报仇,你还不安心么?这两半环儿留给你做一个纪念罢!”

 菊人愁然说道:“妹妹,报仇三年,不失为晚,你独不能多留几天!”

 盛畹笑道:“嫂嫂,我接受你的劝告,半个月后,我再走好了!现在天气很不早了,你该歇息去啦!”

 说看,便上去扶起她,拉她出去。

 ‮人个两‬来到回廊上,盛畹忽然泣道:“嫂嫂,你自己慢慢走,大哥在家,我不送你过去了!嫂嫂,我们明天再见…”

 说到“见”两目抛珠,遍身颤抖,呜咽不能自已。

 菊人觉得心痛如裂,悠悠晕,强自支持哽咽着道:“妹妹,你答应我了…半个月后才走的…”

 盛畹道:“我记得…你…只管回去罢!”

 菊人凄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

 盛畹眼看菊人走进东院角门,她望着菊人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嫂嫂珍重,我们再见了!”

 说着,站在堂屋上又发了一会呆,这就毅然回到屋里去换过一身衣服,拾掇过应用的家伙,打了一个小包袱,带上长剑,一直跑到门楼上来喊王长胜。

 刚好王三醒着,认得是表少声音,便急忙去开起门来。

 盛畹低声说道:“王三赶快喊醒王长胜!”

 王三愕然问道:“表少,这时候了…”

 盛畹截口道:“你别管我的事!唤起王长胜,再去马房里,教李秃子预备两匹马来!”

 王三不敢多说,回身进去推醒王长胜,提了个灯笼,上马房去了。

 王长胜出来看见二少浑身上下换了一青布褂,一手夹住一个包袱,一手拖柄长剑。黑帕包头,紧扎管。

 那个样子分明马上就要赶路的神气,心头一阵狂喜,跪下问道:“二少,我们就走么?”

 盛畹道:“起来!以后在路上,我们可以叔侄称呼,瞒人耳目。现在你赶快准备,找已经教王三备马去了!你替我拿包袱,我来开大门。”

 说着把手中剑和包袱都递给王长胜,自个儿过去轻轻找了门闩子,蹲下身托开大门。

 回头对王长胜道:“王三出来,你问他借一件大褂穿,把我这一柄剑藏在褂子底下,不要眼,招人骇怪。留心验看马力,背好鞍,我进去就来!”

 说完,扭回身来到娘屋里。

 看娘睡得沉酣,她悄悄地抱起虎儿。

 小孩子惊醒来,认得娘,一声不响。

 盛畹拿一块方形四尺来宽的青布,把他背上肩头,扎裹清楚,迅速的来到了大门口。

 王长胜已是背好马鞍,穿上大褂同李秃子王三并肩站着等候了。

 盛畹一转星眸,对王长胜说一声:“我们走…”

 一耸身便窜上马背去。

 王长胜急忙认蹬上鞍,王三和李秃子都跪下去送行。

 盛畹带住马,挥泪命他们起来,说道:“你们回少爷少一声,说我带着王长胜走了。不能报仇,我是不回来的!”

 说看一抖缰绳,泼刺刺马蹄声急,滚烟似的两匹马,望着街头尽处去了。

 这里,王三看住李秃子道:“我们还是赶快进去禀告少爷知道。”

 李秃子道:“好!我来开门,你快进去。”

 王三便往东院来,叩着窗格大声说:“大少爷快起来,表少带着虎哥儿走了!”

 菊人听了大惊,跳起身问道:“王三么?你‮么什说‬?”

 王三道:“表少和王长胜带着虎哥儿跨两匹马走…”

 古农骂道:“狗才,‮不么怎‬拦住她!”

 骂着,又对菊人道:“你赶快告诉华老太太。老太太那边,得暂时瞒着!”

 菊人急忙穿上衣服,开开门出来,不及再去问王三详细的情形了,一直去王氏房里喊醒王氏。

 王氏听了菊人的话,先是一愕,接着便说道:“既是这样,我得追上去了。请你教马夫预备马,我得立刻赶路。”

 菊人道:“您老人家这样大的年纪,还能够驰马?”

 王氏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我行!我还可以去助她一臂…”

 菊人只是沉,站着不动。

 王氐发急道:“我的少,快点罢!再等一会便追她不着啦!”

 菊人不得已退出去,教李秃子去预备马。

 李秃子回道。“马房里只剩着那一匹铁青了,脾气很坏,不容易骑!”

 说时刚好王氏已由里面出来,听见便说:“不要紧,你只管带来我看,饶它生龙活虎!我也不怕。”

 李秃子不敢多说,便去把马牵到庭下站住。

 王氏留心一看,只见这匹马浑身似铁,滑如油,头大鼻宽,暴睛缩耳,四条腿,前长后短,蹄如盘钹,小若锥。

 看了不觉大喜,走下石阶过去伸手一按马背,那马忽然大吼,声如呜钲。

 王氏对李秃子道:“这匹马可载重千斤以上,一天至少要走六百里路程。有这样马,不怕追不上表少扔了,你喂它,配上鞍,拴起来等我罢!”

 说着,回头对菊人道:“现在,你且告诉我你妹妹走的情形。”

 边说,边走上堂屋来。

 菊人道:“我也是睡里被王三喊醒的,知道的不很清楚!”

 说看,便喊王三过来!

 王三过去报告了刚才盛畹走的情形。

 菊人和王氏又过来喊母。偏是这一个母睡得十分,喊了半天偏不醒,菊人急得大骂。

 王氏劝道:“喊醒她,其实也没有用处,我们倒是上盛畹屋里去看看她到底带走了什么东西。”

 于是,‮人个两‬便到盛畹屋里来。

 菊人看了一切,忽然泣道:“华太太,您看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这可怎么好?”

 王氏道:“不相干,我可以替她带去一点的。你拿个大包袱,包十几件衣服就行,别的倒不要紧。我去拾掇我自己应带的家伙。”

 菊人听了点点头,王氏便自去整装。‮儿会一‬,王氏已是跨在一匹青马背上了。菊人古农送出门口,彼此不免都有一番嘱咐。

 王氏离了查家,正辰时,放开辔头,那马真像箭一般快法,一口气便赶了百十来里路,却不见盛畹的影子。

 老人家心里奇怪,暗自揣度了一会,便猜到一定是盛畹怕古农夫妇派人追赶,不让她走,有意绕道躲避的。

 想看,便决计不再去寻找了,‮人个一‬独自兼程北上。

 这一天来到真定县,她却先去落下客店,黄昏时上街走了一次回来,直待到夜深时,才悄悄地到石家去敲门。

 贾得贵出来盘问了半天,千喜万喜的把她接了进去。

 王氏吩附了几句话,又回到客店去住了一宵。

 第二天早上,便有一个贾得贵的朋友姓李的冒充王氏的侄儿,到客店里来把王氏接去。

 王氏在真定县住了十几天,天天跑到城外去等候盛畹,好容易这一天算是被她等着盛畹了!

 一见面,倒把盛畹吓得一大跳。

 在路上,王氏不许她多说话,一直把她拦到李家来。

 才对她说:“赵岫云那一个势派,想报仇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回来了,多少总会引起人家的注意,那有很大的妨害。

 不如留在这里,看机会再下手,报了仇容易身。报不成,他‮道知不‬我们的底细,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

 我这一次昼夜兼程赶来守候你,便是怕你不懂机变,不守秘密,弄到画虎不成。你在我身边长大的,难道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又何至不许你为夫报仇?‮不么怎‬先和我商量一下,你不想想,赵家是龙潭虎,凭着你‮人个一‬,怎么能成呢!万一…”

 王氏说到这里,已是挂下两行眼泪,说不下去了。

 盛畹十分感动,抢一步跪在王氏面前,泣道:“干娘,并不是我粗心大胆,不和您商量,就因为‮道知我‬赵岫云不容易对付,不忍拖累您,所以才不告诉您…”

 王氏一抬手挽起盛畹,说道:“呆丫头,你见过大世面?‮人个一‬脚的干得了什么事?你不要我帮忙,我安得下这一片心么?再说,如果你有了差错,留下我孤零丁一人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孩子,我‮你诉告‬,我从小儿玩腻了,大江南北生平就没有看过什么样大不了的人物,今年六十九岁了,倒也愿意会一会这一个暗箭伤人无的畜生…”

 说到这里,忽然截了口,接着便是一阵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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