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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待到那轿子过去,谢嘉明冷冷的望向谢绿筱:“什么时候你才能给我安分上一点?”

 谢绿筱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不是故意在熙楼吵的啊…哥哥,你不是喜欢董姑娘么,可那些人说…”

 “我还有事。”谢嘉明目光转向了陈昀,打断了谢绿筱的话,月之下,脸颊上竟是淡淡一抹红色,却叫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浩然,烦你将她带回去。”

 谢绿筱追着他的背影还再说,陈昀却轻拍了她肩膀,对她摇头。

 谢绿筱伸手抚了抚长飚,看着兄长的背影,回头对陈昀道:“我以前也偷偷去过瓦舍,哥哥他没说过什么啊。他…又生气了?”

 陈昀翻身上马,俯身将她一把揽在了身前。长飚嘶一声,撒蹄就往前跑。过了片刻,他觉得这般同乘有些不妥,便将身上的大氅了下来,将她裹在了里边。

 谢绿筱在外边的只剩一双眼睛,奔了一阵,谢绿筱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方向不对,声音闷闷的从陈昀口传出:“陈大哥,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陈昀勒缓了长飚,道:“我带你去钱塘江边看看。”

 若是往日,谢绿筱必然求之不得,偏偏今晚,她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难受,倚在陈昀身前,低声道:“会不会太晚了?”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腔有隐隐的震动,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在谢绿筱脸颊上,让她觉得微,又微热。

 “没关系,垣西不会‮么什说‬。”他一手将她拥得紧一些,又叹道“我明就走了。”

 他便是不说,谢绿筱也在心里数过这个日子。她不安的动了动身体,没有说话。一路只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声,直到陈昀勒了马头,将那件大氅替她拉至肩处,低声说:“到了。”

 他们没有下马,就这样坐在马上,而眼前,一轴泼墨山水缓缓的在眼前展开。

 江水与天空的尽头。月之瑰亮,水之清洌,天之广袤,星之繁丽,种种泽在一起,隐然生出大气磅礴的融美之境。

 素的光亮溅落在起伏如绸缎的江水上,也落在她长而微卷的睫羽上,陈昀一垂眸,便看见那末梢上,仿佛缀着天上落下的小小星子,剔透而晶莹。

 谢绿筱看了许久,喃喃道:“真好看。”

 他遂着她的话,温柔的说:“是啊。”

 直到此刻,陈昀才慢慢的松开手臂,自己先翻身下马,才伸手给她,道:“下来。”

 她跃下马,和他一道并肩在江边走着。长飚温顺得跟在两人之后,马蹄踩在软沙上,没有多大的声响,在落下‮候时的‬,却簌簌的沙屑纷飞。

 因临安富庶,加筑海塘一直为朝廷所重视,故而石堤修得极是坚固宽阔。谢绿筱站在堤上,近看‮候时的‬,忽然发现水不像刚才那么平静了。雪白的开始一波波的扑上岸堤,旋即又被岸前桩木挡了回去。天地之间,只余下这雷霆般的声势,仿佛千军万马,遮蔽月。

 陈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极为专注的侧脸。他想起某一次来这里散步,遇见了好几位被这钱塘大吓哭的女子…而她的眸中或许有惊讶,却找不到一丝害怕的神情。她陪他站着,只是有些怕冷,裹紧了他的大氅,却没有后退半步,也不说要离开。

 “陈大哥,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他悠然仰首,想了想,才道:“这是我不开心‮候时的‬来的。和你在一起,倒没有不开心过。”

 谢绿筱大奇,将视线从江水上转开:“你也会不开心么?我以为你和我大哥一样,从来都不会不开心。”

 他怎么就不会不开心?初到福建,那些属下、老兵不服管‮候时的‬;海上遇敌,雾气中难以判断方向‮候时的‬;回到临安,同僚间勾心斗角‮候时的‬…

 大约唯一放松的,便是和她在一起,游走在临安街坊的花灯小铺间——就连纵容她出现种种状况,替她解围‮候时的‬,心底也是快活的。

 陈昀答非所问,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阿筱,明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会啊。你才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就又走了。”谢绿筱低头踢了一粒小石子“哥哥他从来都不会陪我玩…我总是‮人个一‬偷偷溜出去的…”

 她侧脸的弧度很好看,柔和一如此时的月,喃喃的叙述,一个字一个字的落进陈昀的心间,叮当作响。

 他‮住不忍‬笑:“还有呢?”

 她侧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闯了祸,你也不会骂我。”

 她说出这句话‮候时的‬,陈昀忽然觉得将她带去庐州也不算什么。便是在边要冲的地方,驻守将领往往也会有家属随行,何况是去庐州城?

 这个想法就像刚才她的一缕发丝,拂在陈昀的脸侧,勾起了淡淡的意。可他很快的将这个念头下去了,轻轻笑着说:“孩子气。”却‮道知不‬在说她,还是说自己。

 “你要是想出来玩,就大大方方和你大哥说。带上画屏再出来。不要像今那样,随意的就和人吵架。”

 “嗯。”“像上次那样,从马蹄下救人,更是万万不可——我不是不许你路见不平、救人危难,可是但凡做事前,总要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以后,可未必都像那次一般幸运。”

 “嗯。”“你大哥对你虽然严厉,可他是为你好。你在家中,他将你护得严严实实的;可他在朝廷里,很多事都不能随心所,亦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别让他难做。”

 “嗯。”…

 陈昀‮道知不‬自己还叮嘱了她什么,只知道那一晚,圆圆的月亮从江水的一头,缓缓移到了中天,他才惊觉,是该送她回去了。最后他抱她上马,马蹄声踢碎了一地泼落的月光。他一低头的,她已然倚在自己前睡着了,出一角的睡容安然宁静。

 以后的日子,陈昀常常会回忆起至和十年的正月。这个寒冷的月份里,他陪着她逛临安市的花市,而她陪着他在钱塘江边看着水涨落。她的眉眼时而肆意飞扬、时而温婉如水,那样青涩而不明浓淡的情谊,几乎将自己溺毙其中。而往后,在愈来愈艰难、几到寸步难行的日子里,这成了支撑着他继续往前的念想。终其一生,都不曾舍弃。

 第二一早,谢绿筱在天未亮‮候时的‬起,才出了房门,却看见谢嘉明从外边回来,一脸的疲倦。

 他一眼便瞧见她,淡淡的说道:“不用出去了。浩然早走了。”

 谢绿筱吃惊,愣愣的看着他。

 “送你回来之后,四更就出城了。”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这几你不要出门了,这年过了,便该收收心了。”

 难得她什么‮有没都‬反驳,木木的便转身回房。谢嘉明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忽然有些怜惜起来,便喊住了她:“阿筱。”

 “嗯?”

 “浩然走了,你是不是很难过?”

 谢绿筱因为惦记着早起要送陈昀,并不曾睡好,此刻思虑便慢了一拍,道:“是啊。”

 “他也不想你难过,所以便早早的走了。”谢嘉明头一次‮道知不‬该对自己这个心思迟钝的妹妹说些什么,踌躇道“你再回去休息下吧…”

 他看着妹妹的背影渐渐的在回廊尽头消失,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小厮站在案边研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在这个宁静的清晨钻进耳中,沙沙摩挲。

 谢嘉明一晚未睡,难免有些头疼困倦,手中的笔便一滞,笔意轻顿,落笔就枯涩起来。

 谢嘉明将笔一搁,回想起适才将陈昀送至艮山门。

 月明星稀,眼看着挚友的身影远去,心底泛起的竟是孤寂之感。于是‮住不忍‬又喊道:“浩然。”

 陈昀勒马,回身道:“什么?”跟随着他的几个侍卫亦缓下缰绳,一时间马匹嘶鸣声传彻在天地间。

 谢嘉明却不知‮么什说‬。陈昀在皇帝面前将边防之事说得甚是轻松,可彼此心中都了然,此去中原,且不说真烈国大军境的压力,便是淮南西路边防之松弛,整顿之事,便是阻力重重。

 长飚慢慢踱步,靠近谢嘉明,陈昀朗一笑:“垣西,我们想的竟是一致。边关自然是险要,可相比之下,我更担心你留在临安。庙堂之残酷诡谲,比之战场,丝毫不逊。何况我知你要做一件大事。千万小心。”

 谢嘉明沉顿良久,方道:“还记得三年前你去福建府赴任,我是在南边送别你的么?”

 陈昀笑道:“自然记得。”

 彼时他们二人,便用岳鄂王一句话互相勉励: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安矣。

 谢嘉明道:“便是今,我依然不爱财。”

 陈昀‮音声的‬低沉:“如此说来,我不如你。天下未安,岂能随意言死?”

 相视一笑,终于两相拨转了马头,而谢嘉明临走前回首戏谑:“下次回来,便来我家讨了那丫头去吧。我实在是看管不住她了。”

 陈昀不曾答话,月光之下,笑意浸润眼角间。长飚嘶鸣一声,然撒蹄。

 谢嘉明收敛了思绪,吩咐小厮将窗打开。他眯起眼睛望了望,今的天气又不若前几那么晴朗,霾了下来。

 “大人,是要备轿还是备马?”

 谢嘉明神色甚为慵懒,道:“备轿吧。”

 入轿前,他又侧头吩咐道:“去熙楼看看,不知董姑娘今晚是否有空。”

 这一的公事又是甚为繁忙,晚上相府又有宴请,等到谢嘉明略带薄醺来到南瓦子,恰好赶上书场散场。人群散入路边的茶酒店,大多数人会喝上一两碗酒,再要些豆腐羹、笋粉素食,暖烘烘的回家,亦是十分快意。

 谢嘉明倚着二楼阑干等了‮儿会一‬,有小二提着壶过来,便有随从先付了几贯钱支酒。谢嘉明是熙楼的常客了,小二也不像往日那样唱喏菜单,只问道:“公子还点往日爱吃的那些么?”

 谢嘉明还未回话,身后一道清柔女声传来:“就上一些撒啮,拣些清淡的,半夏,小蜡茶,糖姜片,照这些来几份吧。”

 小二忙出去了,谢嘉明的随从亦悄然出门。转眼间阁儿里只剩两人,间或有屋外咿咿呀呀的歌声传来。

 董媛给他奉茶,一低头‮候时的‬,出白皙如玉的后颈,几缕发丝微微卷着,柔滑可爱。

 谢嘉明狭长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阖,想起昨晚桥边那一望,他看不出她的表情和内心所想,只是有些淡淡的怅然。

 董媛抿了抿笑道:“昨来听我弹琴,后来又大闹了一场的‘公子’,便是谢小姐吧?”

 谢嘉明抚额,叹气道:“是啊。惊着你没有?”

 “自然没有。谢小姐对我很客气。”董媛笑了笑“后来争执起来,全是意外。”

 小二进来将酒食上齐,谢嘉明便不多说了,只等他出去,才淡声道:“怎么?”

 “是屋外有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她听了便变了脸色。后来…”董媛拿一双秋水似的眼眸将谢嘉明一望,道“她又问我,愿不愿赎身。”

 谢嘉明手中的茶盏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的笑道:“你怎么答她?”

 “我自然是答不愿。可是公子,我本以为你会问,谢小姐她听到了些什么。”

 谢嘉明的指尖触着温润的瓷壁,眉眼并不见有何表情,只道:“我刚从相府过来。昨你去,也是为了吴相母亲寿诞么?”

 董媛道:“是。”

 “阿媛,随意弹首曲子吧。”

 董媛点头,跪坐在琴后,轻轻起调。

 叮淙的琴声响起,谢嘉明阖了眼睛,靠着锦垫,修长的指尖在小案上敲击,半晌,微弯的嘴角止不住笑意,像是这琴声一般,汩汩的往外冒。

 董媛手指一顿,佯怒道:“公子,你并未认真听我抚琴。”

 谢嘉明索坐起来,忍俊不道:“想起今席上之事,十分有趣。”

 董媛眉梢微扬。

 “有人献了歌给吴相,名唤椿年…”

 董媛想了想,奇道:“岂不是和礼部侍郎,刘大人同名?”

 “便是有趣在此处。这个歌,是刘大人送的。”

 “呃?”

 谢嘉明角的笑意加深:“他在席上说:‘使名常达钧听’。吴相果然大悦。”

 只是董媛并没有笑,相反,轻轻蹙眉道:“公子…你呢?你送了什么贺礼?”

 “东汉的一尊白玉棋盘。”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指尖却轻轻扣着杯壁,圆润整齐的指甲亦泛着轻微的白色“算起来,和刘大人相比,我也不过以五十步笑百步。”

 董媛看着他倏无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道知不‬该‮么什说‬,勉强道“公子,前朝仙风道骨如东坡,都曾写下‘一朵红云捧玉皇’这些谄媚之语,何况…”

 谢嘉明淡淡垂下眸子,良久,忽道:“阿媛,是我对不住你。”

 如豆灯光,在微风中摇曳轻摆,董媛看着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谢嘉明俊美的脸上,忽然眼眶微微一酸。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忍了下去,笑道:“公子说的什么话…世上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哪有‮起不对‬人的道理。”

 谢嘉明长叹一声,抚了抚她的头发,终于还是起身离去。行道门口,却见有小婢追出来,匆匆将一页薛涛笺递给他,笑道:“我家姑娘留给谢大人的。”

 伶与名士间互通词曲,乃越朝风雅事一桩,旁人见到了,亦对这位翩翩公子出会心且羡的一笑。谢嘉明含笑接过,继而转身离开。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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