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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风浩

 病算什么?春风不可阻挡!

 再说了,什么叫乐观,什么叫坚强?(以及什么叫望,什么叫情种,什么叫鲁莽和愚顽?)而且,乐观和坚强说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你诉告‬:春风浩

 春风浩,就好比荷尔蒙禀领了创造的使命。枯疏封冻的季节,那丁就像在老祖母膝前玩耍的孩子,问这问那,唯唯诺诺,或偶尔随我一同张望夏娃,牵念伊甸,本本分分如同聆听一个久远的传说。然而春风一动,立刻大不相同:天空明媚畅朗,荒原豁然辽阔,绿草茵茵,繁花星布…似只一夜间这丁就变得强悍起来,思绪张狂,想蹁跹,哪里还由得了我?纤巧的萌芽亦昼夜成长,或早已于寂寞中悄然开放,蠢蠢动,屡屡昂扬。况且美女如云,美女如云哪!——人的消息阵阵袭来,常令此丁夜得梦,昼有芳思。这思这梦,弄得我也是若惧若盼,寝食难安。丁一呢,更是兼惊兼喜,罢不能。

 那只野牛好像又站起来了!

 忍耐些吧,我说他,你的病,你的病啊!

 病?那丁笑道:病是好忍的吗?病是忍好的吗?况且…

 况且啥?

 他不说。不说我也知道:况且的是这良辰将至,美景来!恰是这良辰美景让丁一由衷地感到了死的遗憾。他在心里对我说着:我才来呀哥们儿,怎么能就走呢?他心里对我说着:我盼了多久啦呀,兄弟你该知道!他心里对我说着:就这么死了你说我冤不冤?我还从没真正经历过春天呀!我还‮道知不‬她们在哪儿,我还‮道知不‬她们是不是真的在那儿,倘若就这么死了,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了,我就会以为她们儿都是幻影啊兄弟!

 唉,可怜的丁一!唉唉,你这情种!这丁一的荒原,这荒原的春天,这春天的风啊!我理解你,兄弟!

 但我还是劝他:忍耐些吧哥们儿,有些事是需要等待的。

 等待,等待,还等待个啥嘛?

 忘了吗,那个隆重的时节?

 什么隆重的时…时节?

 夏娃,夏娃她还没有来呀…

 那丁怏怏。那丁郁郁。那丁自知不便反驳我,惟眼巴巴张望春光四溢,张望那胜一的绚烂与妖娆。(透个秘密吧:在童贞的丁一,连梦都梦不见确凿女人——‮是其尤‬最为人的那一带,更总是云遮雾绕,一片神秘。)

 此地有句民歌唱道: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也许,我就放他一马?

 也许我就随他去吧。

 那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离开他,我也都算对得起他了。

 别人

 但是夏娃呢,夏娃她在哪儿?

 我仍自牵念夏娃。夏娃她正途经何处,譬如我已抵达丁一?

 夏娃没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唯一的消息是:夏娃藏于别人。

 人山人海的深处。熙熙攘攘的街头,或悄无声息的室内。一切可能的路上。山间,旷野,风雨中,骄下。颠簸的车厢或夜行的航船。某一处空间,某一种情绪,空间和情绪所牵连铺陈的历史里面,或牵连铺陈的历史正在造就的一个点上、一种时刻…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我的思念,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我的寻找,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千千万万的别人,所以夏娃她在。

 自从伊甸分手,自从那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蔽了我们的信物,抑或其实是遮蔽了爱恋者独具的语言…我们就成了别人。

 我们都成了别人,因故我们生生世世地互相寻找。可我们的寻找,又总是被千千万万的别人所隔离,所遮蔽,所阻挠。别人?啊,就比如我和丁一曾见的那一盏盏陌生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嘁嘁低语和嗤嗤窃笑。但不止于此。别人,无处不在。在墙的两边。在心的别处。在服装或表情的外面。在微笑之难以察觉的深处,或语言中另有他图的方向。在梦中,甚至躲藏在梦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树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个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满头是汗,浑身是土,天上地下洒满童真无忌的欢笑。但是晚霞慢慢退去,亮起星光。大人们说:“不玩了,该回家啦!”听话的小姐姐于是投身在大人怀中。可丁一意犹未尽,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还想再玩‮儿会一‬!”大人们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吗?现在得回家睡觉了。”睡觉,这算理由?丁一继续喊叫:“不!就现在,今天我不想睡觉!”难道有什么事比这个小姐姐还要紧吗?但小姐姐却已牵着大人的手离开,笑眯眯地回头看他。无奈并着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还玩儿,行吗小姐姐?我还在这儿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脸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来到大树下,等着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退,一直等得星光满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姐?只有漫长、空落的孤单。‮乎是于‬我和丁一再次‮了见看‬别人。别人,谁也没把明天放在心上。别人在另外的心情里。

 再譬如一个安静的中午,家门前那条小街上,少年丁一独自玩着弹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缤纷,晶莹剔透,是刚给他买的。他还不太会玩。以前总是站在一旁看别人玩,心存向往。现在他独自玩得快乐,一个碰击一个,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坏了哪个。这时来了个大孩子。大孩子惊讶于丁一怎会有恁多崭新又漂亮的弹球,便提议跟他玩一回。“真赢的!”大孩子说。“别别,还…还是假赢吧,”丁一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大孩子说:“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紧那袋弹球,犹犹豫豫;我说过此丁生怯懦,却又要脸面。“想个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安静的中午依然安静着‮候时的‬,丁一已经输光了全部“财产”小街空,细长,大孩子快乐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睖睁着站了‮儿会一‬,而后做出一个自以为顺理成章、实际却荒唐透顶的决定:让去找那个大孩子把自己的“财产”要回来。说这不合适,说:“我再给你买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别的!”丁一跳着脚喊,心里全是自家那些弹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样,一个个都似与他血相连。只好去,并且真的把那些弹球要了回来。却不料这竟是一次永远的辱——“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输给人家的东西又跟人家要回来!”“没错儿,就是他。”“哦!哦!给他一大哄哦…”这样的嘲笑和鄙视,在丁一的少年时代轰鸣,震,传扬,挥之不去,并将在我们以后的历史中深深地刻下两个字:别人。

 还有什么?还有,譬如在史铁生的“写作之夜”当我与一个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时,我们心里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样永久地刻下过那两个字:别人。

 那是个融雪时节,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着他平生最初的画作,冒了严寒但是满怀热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去找他心仪已久的女孩,要把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给她看…“嗨,你怎么来了?”那女孩说:“你本来是想去哪儿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当然是呀!”男孩心说这还有什么疑问吗?但那房子里面的布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记了怀中的画作,忘记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乐地领着他在宫似的房间里走,在宫殿般的厅廊中穿行。走过一排排肃穆的书柜,走过一盆盆安逸的鲜花,推开一扇扇房门,推开一扇扇房门里面的又一扇扇房门,走过松软的地毯,走过冰凌灿烂的高窗,走过地板上一方方曚昽的光,以及那光中隐约的琴声…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书中的男孩,走进了一座我们梦所不及的别人的家。可不知怎么,却似有走进了一种虚拟的离奇并惧怕:富丽但是空冷,优雅但是压抑,宽阔却又仿佛壅…或许是因为,那美丽空旷的房子深处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别人‮音声的‬,抑或执意要分化出别人‮音声的‬:“喂,你怎么把他给带进来了?…谁让你把他给带进来的?…好了好了,以后再也别把他们带进来了…”‮乎是于‬在那个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绝的心之暗夜,注定要有一颗童真的心撞见别人,注定会有一个纯情的梦,惊醒于别人。因故,当我或那书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便还是孤单地抱着那幅稚拙的画作——也许是他忘了,忘了原本是要去‮么什干‬了,但也许我们并没有忘,只是忽然觉得那幅画作太过平庸,在别人的心情里不会有什么位置…

 不过呢,最让我们感受到“别人”二字之丰富与神秘的,是我至今也没弄清楚丁一‮么什为‬要管他叫姑父的那个老头。

 姑父

 这老头,自打我来到丁一我们就叫他姑父,以至于少年丁一以为,凡与之相仿的老头我们均当称之为:姑父。

 那就还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经并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对门,即我和丁一最初与世界相遇的那条小街的另一边。姑父所以让我们感受了“别人”的丰富与神秘,头一个原因是,母亲总不大愿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别人谁去?”第二个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尔来个客人,邻居们总要满腹狐疑地互相打听:“来的谁呀?什么人?”姑父碰巧听见了,便一律搪道:“咳,都是为了些别人的事。”再一个原因,姑父屋里总挂着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问:“这阿姨是谁?”我以为姑父一定又会敷衍说是别人,但是没有,姑父沉良久,庄重地把那照片掸一掸、扶一扶说:“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这消息说给父母,父母听了甚是纳罕。

 父亲问母亲:“烈士?不都说他是叛徒吗?”

 母亲说:“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兴是烈士?”

 “谁呀?”丁一问:“谁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听!”父母大人齐声呵斥。

 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细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戏剧或电影有关。但此后他还是背着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头会讲故事。

 姑父的小院里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说只住着姑父‮人个一‬。院子里有好几棵树,石榴,腊梅,丁香。三间向的老屋里大盆小盆地尽养些花花草草,花草之间惟一、一桌、一凳。我记得有一棵铁树,夏天摆在外头,冬天抬进屋里;姑父说,这宗东西多少年才开一回花,伺候不好,赌气它一辈子都不开。还有一种叫昙花,姑父说一人一路脾气禀,这花开倒是开,可每次只开个把钟头,要是半夜里开你就得瞪着俩眼等它,一不留神睡着了,得,睁眼看时它已经谢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着铁树开花或等待昙花一现的时里,姑父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这样说,从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说有一半是从姑父那儿听来的。

 魔术

 在姑父讲过的故事里,最是一个涉及魔术的故事让我难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里。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花要开,姑父很闲在,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过呢,姑父又说,这也许不能算故事,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说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这确实是我亲眼得见”

 姑父年轻时在E城读书。E城倚山面海,景人。一天姑父出门闲逛,走到一家剧场门前,见个伙计正扯着嗓子吆喝:“快来瞧快来看呀!享誉欧美的华裔魔术师(什么什么斯基或是什么什么斯坦,姑父说他记不清了)回乡祭祖啊,要在本剧场作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啦!”“只此一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姑父抬头,见海报上闪电般八个大字:鬼神莫测,瞠目结舌。姑父问那伙计:“什么内容?”伙计摇头:“‮道知不‬。”姑父说:“‮道知不‬你就敢这么吆喝?”但姑父还是买了两张票。

 演出晚七点开始,姑父与其同窗好友X提前几分钟到了剧场。剧场本来不大,倒近半数座位空着。

 姑父说那兵荒马的年头,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然不错了。

 七点钟,台上毫无动静。再等一会,大幕依然紧闭,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议论了。姑父看看表:七点十分。观众席里有人问了:“这魔术师到底哪国人?”有人答:“据说是华裔。”有人摇头道:“一个中国人,非起这么个拗口的名字!”有人说:“洋嘛。”也有人说:“入乡随俗呗。”又有人说:“什么入乡随俗,简直是数典忘祖!”

 七点二十分,台下有人抗议了,有人把果皮往台上扔。

 又过了一会,剧场老板急慌慌走到台前,向观众道歉,说是这位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是概大‬被这儿的风光住了,忘了时间,此刻正从海滨往这儿赶呢。台下就有人喊:“他不会是个骗子吧?”又有人挖苦说:“他小名儿不会是叫个锁儿、柱儿什么的吧?”老板摸不着头脑,连连鞠躬:“不会不会,兄弟担保,绝不会的。”台下一阵哄笑,冲着老板来了:“那你呢,谁担保你不是骗子?”老板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赔笑脸,说好话:“兄弟经营这小剧场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担保,据说…据说这位魔术师确实不同凡响,各位不妨耐心稍等,毕竟机会难得…”不等老板把话说完,台下已经有人喊着要退票了:“据说!据说!就凭据说让咱们瞠目结舌?”

 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说要到外面过过风去,里头闷死人了。姑父说:“要不要我陪你?”X说不必,说他‮儿会一‬就回来。

 可X前脚出去,后脚就传来消息:那个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处不见X的踪影,这边大幕已然徐徐拉开,姑父赶紧跑回坐位。

 魔术师走上台,果然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观众深深一鞠躬:“‮起不对‬,真是不好意思,敝人迟到了半小时。”他举举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时。”

 姑父也看了看表:七点半。

 魔术师在台上踱步,介绍自己,说他不仅是中国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异国长在他乡,此番是头一回得见故土。他说,从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经就在这儿生活,捕鱼为业。“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魔术师说:“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这样人的海滨!所以嘛连忘返,迟到了半小时。”说到这儿魔术师站住,愣了‮儿会一‬。姑父说就这会儿,他注意到舞台灯光好像跳了一下,随后就暗淡了些。

 魔术师一边作揖一边又说:“不过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为我的父老乡亲们演出,这怎么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来就往这儿赶。”说着又举腕看表:“还好还好,一分钟也没耽误,各位请看,整整七点钟。”

 众人纷纷看表,满场惊嘘。

 姑父说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点整!我亲眼看的那还能错?”

 惊嘘声稍落,魔术师继续滔滔不绝,大意是:E城的风光着实人,山青水碧,海天一,沙滩是那么干净那么松软,阳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温柔…魔术师闭上眼睛,在台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圆润:“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蓝天,任海风和阳光抚遍你的身体,就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中…啊,四顾无人,天地惟我,涌有声,风飞如幻,海水微咸沁人心脾,白云苍狗似从远古飘来…”继而,魔术师二目微开:“我忽觉一阵眩晕,一时物我难分,仿佛自己就是那云,就是那,就是那风,就是那极目所见的一切…”

 姑父说“错不了我记得清楚”这时舞台灯光又是一跳,恢复了原来的亮度。

 魔术师踱步台心,继之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似缥缈,仿佛远不可及:“就这样,我躺在海边,之侧,风之中,云之下,躺在天地之间,躺在宇宙的一个角落…就这样我把一切都给忘记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给忘记了,所以,所以呢…”

 就当观众似醒似睡、懵懂如在云雾绕中时,突然,剧场灯光大亮。

 魔术师微笑着站起身说:“所以非常抱歉,我还是来晚了。各位请看表,七点半,确实是七点半,我整整迟到了半小时。”

 全场愕然,鸦雀无声竟达半分钟之久。

 而后掌声雷鸣。

 掌声雷鸣之际,姑父的同窗好友回来了,诧异道:“怎么着,完了?”

 姑父说:“瞧你这几分钟耽误的,偏这会儿出去!”

 X一愣:“什么你说,几分钟?”

 姑父把表举给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惊叫:“这不可能!”

 但没有人顾得上X和姑父。魔术师一次次登台谢幕,欢呼声经久不息。

 姑父说,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为离奇的魔术。

 姑父说跟这个魔术比起来,别的都是雕虫小技。

 “说真的,”姑父说:“若非我亲眼得见,谁跟我说我也不会信的。”

 姑父讲罢,弯闻一闻身旁盛开的夜来香,而后端坐,凝眸仰望再不出声。姑父的眸中是一轮明月,继而是月光下的那幅照片,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我至今还能记得姑父那一刻的神情:谦恭,敬畏,又似无比坦然。

 寻找夏娃,与三点警告

 这个魔术,不过是个小小的曲。而别人,才是我的忧虑,我的迷茫,我的困苦。更何况,丁一此时正在那些漂亮的女演员中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我提醒他:夏娃呀!夏娃,你还记得吗?

 我提醒他:夏娃没有留下地址,夏娃她藏于别人。

 不过我又得安慰他:别慌别怕,自从我来到你,自从我们结手同行,丁一呀我们就走进了无所不在的别人。

 我安慰他:可这正是我们的路啊丁一!自从离开伊甸,我们就只好在这样的路上走了,只好在这样的路上去寻找夏娃。

 可是谁来安慰“写作之夜”中的那个男孩呢?谁去安慰我们叫他姑父的那个老头呢?或者,其实我也并不能够安慰丁一。还有夏娃,谁来安慰她呢?自伊甸一别,夏娃她已经走到了哪里?

 哎,这山海一样辽阔的别人,这天地一样遥远的别人,这时光一样走不尽的别人呵,便是亚当和夏娃已失乐园的证明!因而,我只有对丁一说:此时此刻,以及永远的此时此刻,都是我们寻找夏娃的时间;别处,以及别处的别处,都是我们走向夏娃的道路。

 但是有三点警告,丁一你要记下。

 丁一你要记下,历来,这寻找的难点都是什么:第一,惟当你找到夏娃,你才能认出她不是别人,而此前她与别人毫无二致。第二,你不能靠展示上帝赋予你的信物去招告她,不能滥用那独具的语言来试探她——就譬如,人是不可以试探神的!丁一我提醒你这是重要的,否则你将在这横桓如山、浩瀚如水的别人中间碰得焦头烂额(看样子他并没在意)。但是第三,丁一你听着:最终我们又必须靠这信物,靠这独具的语言,来认定那伊甸的盟约!

 我所以要给丁一如上警告,大致是出于两种考虑。首先:此丁情种,我早看穿他决心活下去的动因根本是什么,‮为以你‬真的是乐观与坚强吗?不,根本还是望,所有的信誓旦旦多还是由于那一个“情”字!而这“情”字,能否终于走向爱,尚未可知。其次:心魂并无别。或者说心魂并没有,心魂只有别。这永远的行旅只是出于孤单,这孤单的心魂只是期求着与他者的团聚。只不过是因为这行魂需要载体,需要身器,这才有了别。,从来是身的标识,身的吸引,只是为了彰显其别和召唤团聚,而得自于上帝的赋予;那凹凸迥异的花朵因而好比是信物,是暗语。然而麻烦也就出在这儿:身器的彰显有时竟会埋没掉心魂,身之惑,竟至比魂之召唤还要强劲了!的吸引,常致本末颠倒,念横生的花朵反会置心魂于不顾,自得其乐,自行其是,以至于身魂牴牾——身与魂相互折磨!丁一一带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我不得不早有提防。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此丁终于是乐不思蜀,还是痛不生,我总不能再让他毁了我的这一次旅程,不能再一次错过与夏娃的团聚。

 身魂牴牾

 何谓身魂牴牾?比如说吧,我爱上了A,可丁一偏偏看上了B。比如说我终于找到了夏娃,可丁一却不喜欢夏娃的此一居身。又比如丁一看上了某一美轮美奂之身,而我却发现,其实那里面并无夏娃。

 再比如此地常闻痴男怨女的哭诉:“‮道知我‬他(她)不爱我,可我离不开他(她)呀!”什么意思?‮么什为‬离不开?再比如:“他(她)简直是个坏蛋,恶魔,‮道知我‬‮道知我‬,‮道知我‬我应该离开他(她)可我做不到啊!”谁知道?谁知道应该离开,又是谁做不到?以及‮么什为‬做不到?所有这类事端,莫不是因为身魂牴牾,以至于心折磨身,身戗害心。千古寻觅的路上,半途而废的梦愿或毙于路边的情魂,莫不是这样的死因。

 孤单

 问题在于:别人,不单是你的惧怕。惧怕,是因为向往,否则不会惧怕,否则无所谓别人,否则你对别人视而不见。向往,所以惧怕。而这向往,最显著的一个缘由还是:夏娃藏于别人。

 早在丁一幼年,我已借助他懵懂的目光一遍遍张望夏娃的行踪了——张望别人,张望任意的女孩,因故丁一从小就有了“情种”或“好”的名声(以及后来那残酷的称号)。——如是行径,我在史铁生时也曾有过。比如我在他的“写作之夜”就曾望见夏娃正途经一个漂亮却愁苦的女孩,见她正像我在丁一一样感受着孤单与迷茫。那时,夏娃同那女孩正如影随形地走在夕阳里,蹲在草丛中,像我和丁一一样茫然四顾——想必也是怀着同我们一样的心情在张望别人吧。她是谁?其姑且之名为“O”她曾在那史的“写作之夜”做短暂停留,以后不知去向。

 我借助丁一张望别人。

 我借助丁一的张望别人,而张望夏娃的行踪。

 那便是孤单,是孤单的与生俱来。

 我猜所有的人都是一样。因为“后来,上帝说:人单独生活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合适的伴侣…”(《旧约·创世记》)

 比如有一天你不得不离开母亲,那就是你眺望上帝为你许下的伴侣的时刻。

 那一刻,孤单得其证明。

 那一刻有限的目光眺望无限的别处,猜想夏娃的音容。

 记得那一天春光明媚,母亲答应带我们出去玩。我和丁一耐心地等候,在母亲忙的脚步间梦着远方,相信母亲把一项项家务都忙完就会带我们去。去哪儿?或许就是那神秘远山的后面,或许就去那美妙的飞霞之中?懵懂的丁一望着太阳,看它从早晨走到中午,从烈变成夕阳,以为盼望必然会在某一瞬间变为现实。但是母亲把她的诺言忘记了。母亲一直在洗衣服,洗呀洗呀,洗呀洗呀,直到太阳的光芒从山顶渐渐收敛,直到我从那懵懂并快乐着的丁一中猛然惊醒——与我在史铁生中的初次失望毫无二致:“周围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渐渐地凉下去沉郁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我一声不吭,忽然有点儿明白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衣服‮音声的‬,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那个礼拜。就在那天。母亲发现男孩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他在哭,不出声地流泪。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我听见母亲在说,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噢‮起不对‬,噢,‮起不对‬…’男孩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史铁生的《务虚笔记》)那天,就在那天,正当丁一依偎在母亲怀中之时,却是我发现正在离母亲之。那一刻,丁一或仍懵懂未醒,而我已开始张望远方,张望夏娃,在由亚当延续而来的梦想中思念她,猜想她,寻觅她…

 一切都是那一次告别伊甸的后果,以致这个名叫丁一的男孩不可避免地也将卷入这恒久的折磨——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光漫漫,远山和飞霞也似孤单。因而我和丁一(以及任意的男孩)由衷地感到,‮人个一‬真实的处境是:形单影只。

 丁一哭泣着把头埋进母亲怀里时,我飘然而出,恨不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恨不能“上天入地求之遍”并且我相信:设若夏娃之旅曾一度途经“O”那么无论何时何地,这便也是“O”的心情;如果夏娃之旅已经离开“O”行于别处,延伸至任意的女孩,那么不管她是谁她必也会像我一样地张望,为了当初的分别与盟约,而一如既往,寻觅终生。

 

 距离,或者差别,是上帝开天辟地的根本方法——唯此才可能展开一条道路。分别,然后寻找,是上帝创世之首要意图——唯此才可能维系这一条道路。使其千姿百态,使其柳暗花明,使其顾盼屡屡、思念频频…这道路才可能传扬爱的消息。就好比一个明智的父亲,见子女在家中养尊处优终无所用心,恐其年华虚度,便要他们出门远行去寻一处宝藏。宝藏在哪儿?宝藏不是别的,正是寻宝的这一路恒途。

 为了差别,上帝分开昼夜,分开天地,分开陆地和海洋,分开月星辰,分开植物与动物,分开动物与人。

 为了差别,上帝使人以亚当、夏娃之名分身为男女。

 为了他们的相互寻找,上帝赋予他们不同的标记——凸起的和凹陷的信物,或语言。因为一旦这美妙的凹凸吻合,上帝希望那便是心魂践其盟约、天地成就其团圆的时刻。

 “金风玉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到田野里去看吧,到大自然中去看吧,你把天涯海角、大漠长河都看一个遍吧,所有的生命都有着类似的标记,所有的生命都来自同样的“第一推动”——望!雄的,雌的,凸起和凹陷的花朵昼夜成长,相互思念,翘望终生!那都是情的煎熬,那都是爱的嘱托,都是焦灼的寻找与等待。等到一年或一生中最为隆重的时节,翩然入梦,不惜耗尽毕生之华,风呼喊,沐雨长歌…然后蔫萎了,枯瘪了,留下DNA所记录的遗愿,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地传扬,在不尽的光中继续那一条永远的牵情之旅、向爱之途。

 但是但是,单有不同的标记怕还不够,务使那不同的标记相互渴望,务使那相互渴望永不枯竭,永不疲倦才好,否则如何能构筑无限的前途?你看那山间草莽中的畜类,肆无忌惮地凹凸相见,因而独具的语言用滥了,天赋的信物遂不成表达,盟约废弃,庆典俗,一条意趣叠生、情不尽的寻觅之旅忽儿弯曲成一道鬼打墙,再难有爱的消息传扬,单剩下繁衍、繁衍、繁衍和繁衍这一项不见天的劳役。有鉴于此,伊甸门前才有那两片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挡住两朵不同的花。这样的遮蔽或忌是必要的,是上帝为心魂的寻觅设下的吸引,为一条美妙的恒途预置的保障。“金风玉一相逢”只怕还是偶然,金风玉相逢——这才好,这才好,这才会有风千般,妩媚万种,寂寞的宇宙才会神采飞扬!

 在这样的谛听和领悟中我与丁一相伴成长。我和丁一再也不会、或再也不敢赤身体就跑到街上去,让那朵前途无限的萌芽徒然翘立。我们理解了、或者是顺从了那些曾经视过我们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和嗤嗤窃笑。我们穿起衣裳。我们长大成人。我们甚至懂得了打扮,噢对了——包装!  m.iSj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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