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宴之客
【一】月亮出来了。
抬头看,明月已升至飞霜殿上的天空。
是一轮满月。
宛如宝玉的月亮,浮现在春天罕见的碧澄天际。
四把篝火在铁笼中烧得一片通红。
月影笼罩整座华清宫,明亮得即使没有灯火或篝火,也可看见鱼儿在池面上跳落。
石
之间已冒出
绿
草的石板上,铺着来自胡国的绒毯。这些华丽的波斯绒毯,是空海向马哈缅都借来的。
总共有三块波斯绒毯。
这儿坐着四个人。
远渡重洋的倭国留学僧沙门空海。
同样来自倭国的儒生橘逸势。
官拜校书郎的诗人白居易乐天。
胡玉楼艺
,绿眼碧眸的玉莲。
此四人,彼此对望围坐一圈。
乐师和厨师都到山下村落去了。
大猴、子英和赤,也随乐师和厨师等人下山。
任务完成之后,一行人还会折返原地。
美酒佳肴均已备妥。
巨大的瓷盘上盛着蒸煮炒炸的
、猪、牛
、青菜,包括燕窝在内的各种山珍海味纷列杂陈在席间。还有,空海请托李老人找来的荔枝。
酒杯同样各随己意,听凭取用。
空海取用的,是来自波斯的琉璃杯。
逸势拿的是夜光杯。
白乐天则是玉杯。
乐师们还留下了若干乐器。
一把笙。
一把五弦月琴。
一把琵琶。
一组编钟。
玉莲忙着为大家斟酒、夹菜。偶尔还抱着月琴簌簌弹奏。
众人缓缓喝着酒。
几杯下肚之后,逸势双颊已微泛红晕。
“空海先生。”白乐天右手握住玉杯,唤道。
“是。”空海手拿琉璃杯,望向白乐天。
白乐天的脸上,摇晃着篝火燃烧的光影。
“本来是我邀您来这儿的,当时,完全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您觉得如何?”“与您在这儿连夜对酌,真是愉快哪。”白乐天嘴里含着酒,慢慢地品尝着。
“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白乐天问。
玉莲上前,为白乐天已空的酒杯斟满酒。
“道知不——”空海仰首向天,用像是叹息音声的说道:“或许会发生。也或许不会发生。”随后,视线又移回到白乐天身上。
“不,不管会不会发生,我都无所谓。”“——”“刚才,从您那儿听到了匪夷所思的怪事。”“是的。”“真到想没,会听到贵妃其实不曾死在马嵬驿,还在华清宫苏醒过来的事。到想没此地曾发生过这等事——”“说来,玄宗和贵妃的一切事端,均始于此华清宫。”“如果说,两人在华清宫度过最幸福惬意的日子,他们共同的日子也是在华清宫结束的。那么,在此举办宴会,该是再合适不过了。”“所谓结束,是指五十年前的旧事吗?还是我们此时…”“我也道知不。”白乐天静静地摇头。
“虽然我刚刚说过了,玄宗和贵妃两人最幸福惬意的日子,是在此地度过,不过…”“不过什么?”“贵妃果真拥有过这段幸福的时光吗?”“你认为呢?”“我也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说到这里,白乐天像是在寻找适切的字眼而停下话来。
“道知你什么呢?”“不,我不是说道知我什么,但我感觉,所谓执笔为文,真是件罪孽深重的事。”“——”“像贵妃——杨玉环这样的女
,她究竟过得幸不幸福?他人不得而知。连她本人也可能道知不。空海先生也罢、逸势先生也罢,回首自身的往事,到底幸或不幸,你们能回答得出来吗?”经过白乐天如此一问,逸势摇头答道:“我道知不。”“我所想写的正是那些不得而知的事。对照贵妃生前,我所要写的这些事,感觉自己真是罪孽深重。”白乐天望向玉莲,搁下酒杯说:“请拿笔来——”一旁早已备妥笔墨。
白乐天默默地磨起墨来。
其间,谁也没有开口。
空海和逸势,含酒在口,静静凝望磨墨的白乐天。
只有玉莲弹奏的月琴声簌簌响起。
过了儿会一,白乐天自怀中取出纸张,手上握住沾了墨汁的笔。
白乐天左手拿纸,写下了一些文字。
四周牡丹缭
盛开。
蓝色月光倾泻在牡丹花上。
然后——“好了。”说毕,白乐天搁下笔。
手持纸片,自顾自地
哦起来。
声音低沉苍劲。
玉莲即兴弹奏月琴,应和着白乐天的
咏。
两鬓千茎新似雪,十分一盏
如泥。
酒狂又引诗魔发,
午悲
到
西。
白乐天音声的在月光中朗朗向上飘升。
两鬓发丝,干
翻白似雪。
饮酒满杯,我狂醉如泥。
痴癫
醉,又呼引出我心中的诗魔。
午后引吭悲
,直到
落西山。
其诗大意如此。
当白乐天的
哦声停止之时“唔…”逸势发出不胜感慨音声的。
此诗,宛如白乐天身已老去的自况。
不久,白乐天再度握笔。
继续在纸张上沙沙走笔。
掩藏在白乐天心中的诗意之门,似乎已整个敞开了。
看得出来,白乐天此时文思泉涌,不可遏止。
他将心中涌现的文思,原封不动地写在纸上。
貌随年老
何如?兴遇
牵尚有余。
遥见人家花便入,不论贵
与亲疏。
白乐天继续开口
哦。
玉莲也弹拨月琴应和。
逸势满脸
红,并非全然因醉意或灯火的映照。
一旦浓烈的情感在体内翻腾之时,此男子便会成为这副模样。
白乐天的
哦中断后,琴音又响了一阵方才停止。
玉莲把笔递给空海,说道:“空海先生也写一些吧——”“那——”空海接下笔,默默地在纸张上写字。
过了一会,握住纸片,静静地
起来。
一念眠中千万梦,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睡里实真觉不见,还知梦事虚诳优。
无明暗室长眠客,处世之中多者忧。
悉地乐宫莫爱取,有中牢狱不须留。
刚柔气聚浮生出,地水缘穷死若休。
轮位王侯与卿相,
荣秋落逝如
。
深修观察得原底,大
圆圆万德周。
(译注:根据空海所著《
灵集》,《咏十喻诗,咏如梦喻》汉诗原文,作者所引漏列最后两句,今补上。)【二】空海
毕,弹奏月琴的玉莲马上歇手。
“空海先生,您音声的真动听。”又说:“能否让我拜读您的大作?”“当然可以。”空海递出方才写就的诗笺,玉莲搁下月琴,用白净的手指接下。
就着灯火月光,玉莲盯着空海所写诗看着。
不久——“空海先生——”玉莲抬起头,说道:“我想为这首诗跳一段舞——”“喔,荣幸之至。我也想亲睹玉莲姐的舞姿。”空海才点了点头,自乐天便接腔说:“玉莲,这一定很有趣。”白乐天本来就是胡玉楼
客,他和玉莲的交往,比空海更久。
“空海先生会弹琵琶或月琴?”“多少会一点。这样好了,我虽不像玉莲姐那样行,倒还可以用月琴为你伴奏。”“唉呀!能够配合空海先生的月琴起舞,真叫人高兴哪。”“那,我来弹琵琶。”白乐天开口。
“乐天先生也行?”“我多少也会一点。”白乐天回道。
“既然这样,我就吹笙吧——”连逸势手上也拿起了一把笙。
“喔,连逸势先生也要——”当然,习乐是宫中的基本教养,橘逸势也能玩上一、两种乐器。
讲到吹笙,橘逸势绝不输给一般人。
本来,彼时传人日本的乐器,便是经由大唐而来,其基本构造和吹奏方法,并无多大差别。
音、声该如何配合,四人简单作了安排。
玉莲取来一块绢布,披挂在脖子上。
夜深人静,玉莲身影,孑立在白天
泻而下的月光之中。
空海轻拨一条琴弦,琴音袅袅,尚且回
在夜气之中时,逸势双手所握住的笙,跟着传出了乐音。
月光下,笙音飘向天际。
仿佛要与月光共鸣,笙音竟隐约可见了。
在月光中闪闪飘升的模样,似乎可以映人眼帘。
当笙音悠扬飘升天际之时,骤然之间“铿当”一声,月琴的弦音拨动来起了。
空海的月琴,应和着逸势的笙音。
琴声簌簌飘落,仿如大小珠玉白天上滑落。
然后,袅,白乐天的琵琶声
叠其上。
乐音与天地和鸣。
天地为之振动。
同时,空海开始
哦自己的诗句。
一念眠中千万梦,配合诗句,玉莲挪动了身子。
缓缓向前踏步,脚尖柔软地踮立在绒毯之上。
右手缓缓向月光伸去,随即轻快折返。
乍娱乍苦不能筹。
玉莲开始舞蹈。
白净的手指像要捡拾月光一般,在空中比划。
空海清朗音声的,冉冉飘向天际。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空海音声的,朗朗传人逸势耳中。
逸势的眼中淌下泪来。
连逸势也不明白,突然流泪的意义。
泪水汩汩
出。
我究竟怎么了——逸势那张脸,仿佛如此说道。
对自己内心瞬间
泻的情感,逸势看似不知所措,仅能寄身其中。
哦诗句、弹奏月琴之人,正是飘洋过海,经行万里,远自倭国而来的沙门空海。
与空海笙琴合奏者,乃倭国留学生橘逸势。
应合弹奏琵琶之人,则是
后扬名倭国,鼎鼎大名的大唐诗人白乐天。
而在此三人面前婆娑起舞的——是碧眼胡人玉莲。
此四人所在的场所,却是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曾经共同生活的华清宫。
这是何等怪异的奇妙命运啊!睡里实真觉不见,彼时——四人身后,有一组编钟响起。
发出声音的,是最小的一口钟。
玉莲停下动作,朝编钟方向望去。
音乐全部停歇。
空海、逸势、白乐天三人,同时回望身后。
看不见任何身影。
仅有编钟搁放在原地。
编钟,是挂着各式各样大小铜钟的乐器。叩小钟,会发出高音,扣大钟,则传来低音。
这回准备的编钟,全部分三层,总共二十四口,所以能发出二十四个音阶。
然而,编钟要奏出声音,绝非一人所能独自完成。
演奏编钟,必须动用钟槌。当然,这回也准备了。可是,钟槌却搁放其下,看不出有谁动过的迹象。
冷不防——又传来钟声。
明明看不到任何人影。众人发现,这次是最大一口钟发出了声响。
“看来有人大驾光临了。”空海道。
“喂,空、空海——”逸势胆怯地出声。
“放心吧。”空海向逸势道。
说的是日本语。
“随时恭候——”空海并非特意向某人说道。
像是要阻止逸势说话,空海接着说道:“我们何不继续宴会呢?”空海
边浮现一抹愉快的笑容。
“别担心。我们继续吧。”这回空海说的是唐语。
月琴弦音又响起,空海继续开口
哦——还知梦事虚诳优。
玉莲仍然翩翩起舞。
白乐天也袅袅弹奏琵琶。
逸势再度吹笙。
仿佛也要与他们应和一般,后方传来编钟乐音。
无明暗室长眠客,处世之中多者忧。
玉莲在月光下缓缓起舞。
四周牡丹花,在月光下聚首盛开。
编钟加入合奏,逸势也渐渐不再挂意无人钟声的怪事了。
不久——大
圆圆万德周。
空海朗朗声歇,
咏结束。
其声音却随同音乐余韵,残留在月光之下,在半空中飘
了好儿会一,就像细小的琉璃碎片漫天飞舞一般。
不知何时,身后作响的钟声也沉寂了下来。
那时——“啊,那是——”玉蓬低声叫道。
玉莲手指水池方向。
稍离水面的空中,浮现一个幽微发光的物体。
是菩萨。
“是不那干手观音吗?”自乐天说道。
干手观音浮现在水面之上,静静摇动干只手臂,不知在舞弄着什么。
干手观音的身影同时映照在水面上。
“好美…”逸势屏息赞叹道。
月光之下,菩萨一边起舞,一边缓漫地飘升。
仿佛在追赶消失于天际的乐音,菩萨也向天际飘去。
随着逐渐飘高,菩萨身影也愈来愈透明。
逐渐透明逐渐消失。
终于,菩萨身影飘升到在场众人必须仰头才能看得到的高度。
已经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菩萨了。
菩萨身影缓缓消融于月光中,终于不见了。
“那是我给你的回礼。”有声音自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一名白发老人端坐在编钟之前。
“因为你们让我听到了悦耳的音乐。”灯光下,老人微微一笑。
“喔…”空海微笑,望向老人。
“在下丹翁。”老人解释。
丹翁望着白乐天、逸势及玉莲,随后,慢慢将视线移到空海身上。
“对了,空海。”“是。”“先给我一杯酒吧。”“乐意之至。”空海回道。
【三】子英默不作声,屏气凝神地往前走。
他正在追赶走在前面的巨大黑影。
此刻,他人在西绣岭之中。
此处是一条羊肠小径,两旁覆满了野草。
子英脚下,是铺满石子的地面,如果往上走,小径将变成石阶。
小径两旁,耸立着老迈的枫树及
大的巨松。
由于覆盖头顶的树梢之间,还有月光洒落,子英总算还可行走,否则,他将寸步难行。
稍不留神,前方的那道黑影,便会跟丢。
不知是身体轻巧,还是娴熟路径,前行的巨大黑影,步伐极快。
向前奔走的黑影——就是大猴。
此刻,子英尾随大猴身后。
护送厨师、乐师至山下村落后,他正在折返华清宫途中。
赤留在村落,子英和大猴返回华清宫。
此前不久——子英推测该是快到华清宫候时的——走在前头的大猴,不知绊到何物,整个身子向后翻滚。
“好痛!”大猴坐在地上,手按住头。
似乎撞到了头部。
“不碍事吧——”“不碍事。”大猴起身,松开按
头部的双手,摇了两、三次。
接着,大猴又向前跨步。
脚步变慢了。
大猴终于呆立原地。
“怎么了?”子英问。
“我想起来了。”大猴说。
“想起什么?”“我想起我忘记的事了。”“忘记的事?”“我必须折回一趟——”“回哪儿?”“山下的村子。”“么什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先回华清宫。事情办好,我就回来。”“所以我要问你是什么事呀?”子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总之,你先上路。我去去就来——”大猴说。
“我懂了。”到底是什么事,子英不得而知,却也只能如此作答。
“我马上会回来。”说完,大猴转身,走下方才爬上来的山路。
起步往上走的子英,也停下了脚步。
大猴的事,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愿明说事由,让他感到不解。
此种情况下,大猴还要赶回山下村落的理由,令他难以想象。
或许,在自己道知不的情况下,空海和大猴之间曾有某种约定。
大猴应当是突然想起此项约定,才说出这番话的吧。
于是子英也掉头折返,追赶在大猴身后,开始往下坡走去。
说来,子英确实是奉命派遣到空海身边当差的。
然而,那是奉朝廷之命。
本来,他就在朝廷当差,会被派到空海这儿,完全是遵从柳宗元指示。
正确地说,自己该当听命的对象,是柳宗元。
当然,关于这回华清宫之行,他早已详细回报柳宗元。
空海也没要求他保密,而且这是他的任务。
关于华清宫之行,柳宗元不抱太大期望。
“察觉任何异状,立刻回报。”柳宗元如此吩咐子英和赤。
遵照指示,此刻,赤该已快马飞报长安了。
至少,在看到数量如此惊人的狗尸之后,他不能不立刻上报。
因为有人在华清宫作法下咒,肯定错不了。
子英再一次对空海的直觉——或说能力,感到震惊。
子英打算对空海说,赤留在山下的村子,但对方若是空海,一定可以猜出自己或赤其中一人,会策马奔回长安通报吧。
如果空海和大猴隐瞒自己,准备做么什出事,子英也得查明到底是什么。
此举若是大猴个人行为,也还是要查。
大猴究竟想么什干事,子英必须先行了解。或许,大猴折返回去,就是想查明赤在不在村子里。
此一想法,在子英脑海中翻腾起落。
大猴转身下坡,算不还太久。
刚好是尾行跟踪的适当距离。
蹑手蹑脚走下坡,马上便看见巨大的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这道人影正是大猴。
他的身影十分诡异。
他并有没赶路前进。
大猴停下脚步,正望着一旁树林。
子英顿步,
低身子,侦察大猴动向。
大猴有时望向林中深处,有时又在月光下观看自己脚边。
他的模样不像在搜寻掉落的东西,也不像在寻找哪个人。
不久,大猴跨步向左边树林走去,子英这时才了解大猴在找什么。
大猴似乎在寻找进入树林的入口道路。
大猴灯也没提,就这样走在深夜的树林之中。
树林内的枝叶还不像夏天般那么繁密。
月光正好也可照
到林中。大猴似乎借助那月光,行走在林子里。
子英尾随大猴,也穿入树林。
大猴的方向,看来是朝着华清宫南侧的西绣岭。
“奇怪——”西绣岭一虽说是山,却盖了许多殿堂。
冬天一到,长安的政治机能便整个移转至此地。
山中到处铺设石阶小径,也建造了不少大小楼阁。
而今,楼阁若非遭到盗贼所拆窃,便是任其毁坏倾颓。
大猴究竟要去哪儿?子英默默地在大猴身后追赶。
此时,大猴终于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栋屋顶毁坏、陈旧腐朽、看似道观的建筑物之前。
大猴在原地呆立了一下子。
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此时,子英感到困惑了。
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尾随进去呢?虽说大猴还没察觉已被跟踪,但若走进那座道观——总之,先靠近道观,由外窥伺内部动向,应该没有问题吧。
于是子英悄悄向道观挨近。
是概大屋瓦大半都已掉落了。道观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瓦片。
从大猴进入的附近窥伺,部份屋檐已腐朽
开,月光自此
入。
看不到大猴身影。
道观内部,像是用灰墙隔成数个房间。
大猴似已走进其他房间。
正当困惑不知所措时,突然传来了声响。
那是大猴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那声音,有时像是在搁置某个小东西,有时又像在摩擦那个小东西。
就在此时——灯亮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灯光,辉映在眼前墙壁之上。
接着,仿佛在敲打物体音声的响起。
好大音声的。
随后,便听到嘎吱嘎吱撕裂某物音声的。
然后是敲打音声的。
然后是捣毁音声的。
过了一会,声音停止了。
然后,又传来丢弃东西音声的。
大猴巨大身躯来回走动音声的。
重的
息声。
墙面映照的灯光,这回摇晃得更厉害了。
大猴似乎想握拿不知搁在何处的灯火。
灯光在墙面上晃动。
大猴像是手持灯火在走动着。
他打算走到外面吗?子英搜寻隐密的地方,摆好架势。
然而,大猴却没步出房内。
映照在墙面上的灯光,慢慢减弱下来。
大猴的脚步声也愈来愈小。
渐行渐远了吗?并非如此。
那是往下走音声的。
是步下石阶音声的。
不,或许是爬上阶梯音声的。
大猴到底要做什么?这座古老的破旧道观,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子英不
生出兴趣来了。
然则,若是被大猴察觉——到底该如何辩解呢?有什么好辩解的?该辩解的人——应说是大猴吧。
子英如此作想。
就在此时“喔喔喔…”一阵低沉音声的传来。
一开始,子英听不出是人音声的。
他还以为,是枯枝雨
被风掀吹起音声的。
或是衰老的野兽声音。
在子英耳里听来如此。
然而,那却是千真万确的人声。
喔喔喔…啊啊啊…那样音声的——宛如缓缓将肺部膨起,一边呼吸一边清喉咙的声响。
又像是打哈欠声,痛苦呻
声,或哀号哭泣音声的。
继之,变成了喃喃般的私语。
声音主人似乎在述说某事。
听来像是回答问话的,则是大猴音声的。
只是,他们到底在交谈什么?子英却无法听见。
如果能再挪近一点——屈服于好奇心。
子英缓缓跨步走人道观之中。
他小心翼翼,避免地板发出声响,然后朝下一个房间前进——走到那儿,子英吓了一跳。
地板上,赫然裂开一个黑色大
。
月光照
在此地
上。
而且,还有石阶通往地
。
子英喑忖——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才传来音声的,是在破坏地板,寻觅通往地下入口音声的。
不知不觉,声音沉寂下来了。
只有通往地下的入口敞开着。
而且,内部深处还摇曳着灯光。
不再有任何声响了。
子英心想,该怎么办呢?蓦地,耳畔传来嘶哑音声的:“你为何而来?”子英回过头一看。
那儿浮着一颗狗头。
狗头双眼溃烂,腐蚀了大半,眼看就快滑落地面。.牙间垂出长长的舌头,舌尖还滴着粘糊的鲜血。
宛如半
蛋黄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那双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正盯着子英看。
狗的舌头动了。
“你为何而来?”悬空的狗头开口说话。
“啊!”子英惊叫一声,倒退一步,右脚浮踩在半空中。
随后,倒退的脚步踩落敞开的地
。
“哇——”子英面向窟窿下方,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下半身遭到猛烈撞击。
话虽如此,由于头部未经碰撞,所以仍然保有意识,还活着。
“痛…”双手撑地,子英抬起上半身。
屋顶
隙洒落的月光,勉强映照至
底部。
借助幽暗的月光,他隐约看到了某物。
有个巨大黑影站立在那儿。
看似人影,却又比常人来得巨大。
“大猴?!”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然而,那道人影既没响应,也没移动。
子英起身,伸手触摸。
那人影硬得像块石头。
黑暗中,子英定睛凝视——终于看清楚了,是个士兵模样的脸孔。
“是俑…”子英喃喃自语,就在此时,兵俑动来起了。
“你为何而来?”那兵俑追问子英。
【四】众人怡悦地举杯畅饮。
酒杯内映照着月光,众人宛如饮下月光般地喝着酒。
美酒来自胡国。
是葡萄酒。
“哎,这回让我来弹琴吧。”丹翁心血来
,伸手取来月琴,轻挑慢捻地弹来起了。
他所拨动的琴弦,在月光下
泻出异国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势均不曾聆听过的妙音。
弹奏终了,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又伸手取琴。
有时,逸势吹笙应和。
或者白乐天弹奏琵琶,为月琴助阵。
“今晚真是醉人哪。”丹翁将月琴搁在绒毯上,说道。
“是的。”空海颔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点头的空海伸去。
“空海,来,喝酒吧——”“是。”空海兴冲冲地伸手取酒,斟满丹翁的空杯。
仿佛极其甘美一般,丹翁举杯细细啜饮。
“你也喝一杯。”丹翁手拿酒瓶
向空海,这回换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这主意真好。”丹翁开口。
“我没料到,又能在华清官如此举杯畅饮。”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动,像是寻觅让他怀念的东西。
盛宴。
穿着华丽服饰的宫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过往的荣华繁景,已不再映人眼帘。
昔日在此走动的身影,也不复见了。
如今只剩——“我人个一了…”丹翁用苍老衰弱音声的,自言自语般说着。
像是要聆听已完全消融在大气之中的音乐一般,丹翁闭上了双眼。
“丹翁大师…”出声叫唤的是逸势。
“什么事?”“督鲁治咒师会来吗?”“喔——”丹翁睁开双眼。
“你是说,白龙吗?”丹翁动了动嘴
。
“你刚刚么什说?”逸势问道。
“你是说,白龙吗?”“啊——”“换句话说——”“督鲁治咒师就是白龙。”“什么?”“白龙这名字,你该听过吧。”“是的。”“过去拜师黄鹤门下的我们,就是丹龙和白龙。”“我听过。”“白龙是督鲁治咒师,丹龙,就是丹翁我。”“啊!”逸势惊呼出声。
“空海…”丹翁对空海说。
“是。”“你看到长汤内那些东西了吧?”“看到了。”空海点点头。
“我也看到了。”数量庞大的无头狗尸——还有蛇、虫的尸骸。
“那,你应该明白吧?”“——”“来不来都不是问题。因为督鲁治咒师——白龙现在人就在华清宫。”“是。”空海点点头。
“不过,到想没会是华清官——”“——”“连我也没察觉到。不过,仔细想想便可明白。除了华清宫,别无他处了。可是,空海啊,来自倭国的你,居然也会这到想里。”“不。”空海摇头。
“最先察觉此事的,并非我,而是乐天先生。”白乐天摇摇手,不同意空海的话。
“不,我什么也没察觉到。别说察觉了,此事攸关大唐王朝的秘密,我想都没想过。我只是——”说毕,白乐天闭上嘴。咬了咬嘴
,又开口:“我只是想,如果来这儿,或许能获得作诗灵感。察觉此事的,应该是空海先生——”“不,要是没听到乐天先生提起华清宫的话,我也不会想到。”空海响应。
丹翁饶富兴味地望向白乐天,问道:“作诗?”“是的。”“你打算要写什么呢?”白乐天又咬了咬嘴
,缄默了片刻。
过儿会一,他继续解释:“我想写玄宗和贵妃两人的故事——”“是吗?”丹翁一边点头,一边问:“那,来到这儿,能得到什么灵感呢?’’“玄宗和贵妃两人,到底怀抱何种心情,在这儿共度时光等等的事——”“——”“我在想,两人到底过得幸不幸福?”“那,来到这儿之后,你明白此事了吗?”“不!”抬起头,白乐天高声响应。
“不…”这次,变成微弱的自语了。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该如何把两人的故事写成诗,我什么都不明白。”白乐天睁大眼睛瞪视着丹翁。
“丹翁大师。”白乐天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事?”“请您告诉我。贵妃在华清宫过得幸福吗?您应该知道的。他们两人在这儿过得幸福吗?他们在华清宫是如何共度的?”白乐天这样发问时,一瞬间,丹翁似乎痛苦地皱起眉来。
“啊,白乐天大人。你问的是关于人心的问题。”“——一”“而且,你问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别人的心。”“——一”“大体上,所谓人心,即使是自己的心,也无以名状。不能仅用一
绳索去绑缚。你的提问,我根本回答不出来。”“诚如您所说,”白乐天回道“诚如您所说,我也必须靠自己编造的语言咒力来完成——”白乐天说到这里,事情发生了。
“那是?”最先开口的,是一直默默聆听的玉莲。
有笛声传来。
笛音极其微弱。
不,不仅是笛音。
还有笙、琵琶、编钟。
数种音乐随风自某处飘来。
那音乐愈来愈近。
徐徐向前。
不过,虽然感觉音乐愈来愈近,音量却未明显变大。
音量未曾变大,音乐倒是一点点地鲜明来起了。
“喔,空海,你看——”逸势伸手高声指道。
逸势手指的方向——面向水池的左侧篝火之下,有某个物体在移动。
那是人。
不单是人。
且是矮小的人。
不仅仅是一、人个两。
无数的小人,踩着篝火底下的地面,朝此处走来。
小人的身高大约三、四寸。
身穿红或蓝、白或紫衣裳的小宫女们,有的弹奏乐器,有的起舞,向空海等人走来。
一人。
两人。
三人。
四人…数都数不清。
二十人。
数十名宫女,衣裾飘飘闪动,一边舞蹈一边奏乐,渐渐走近。
【五】“这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逸势半起身问道。
“终于来了。”说话的是丹翁。
丹翁悠然自得地,将右手的酒杯送到嘴里。
“是的。”空海漫应了一声,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空海,是谁来了?”逸势问。
“是白龙大师。”“什么?!”你一言我一语候时的,起舞的宫女数量继续增加。
有人拿笙。
一边弹琵琶,一边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是蟾蜍。
同样地,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老鼠,一边敲打类似钟的东西,一边在起舞的宫女之间穿梭来往。
不知何时,起舞的小宫女四周,已被蟾蜍群团团围住。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却没走进篝火围绕的内圈。
“喂、喂,空海——”“放心。他们不能越篝火一步。”“当真?”“是的。因我已划下结界。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许还可以,但因咒而生成的东两,无法进入这个结界之内。”(译注:密教于修法时,为了防止魔障侵入,划出一定之地区,以保护道场与修行者,称为结界。)“可、可是,你不是说白龙来了吗?”“我说过。”“那他在哪里呢?那些舞蹈的小宫女,不会就是白龙吧?”“嗯。”“白龙到底在哪里?”“快来了。”包围空海等人的小舞娘们,益发热闹起舞。仿佛应和喧闹的舞蹈,音乐也愈来愈高亢嘈杂了。
红衣宫女,伸出白净小手,朝半空中翩翩舞动。
蓝衣宫女,跨步连续跺踏地面。
月琴响起。
琵琶响起。
笙响起。
“啊,好热闹呀。”由于空海和丹翁两人,看不出半点慌乱的样子,玉莲也恢复镇定,
边浮现一抹笑意。
“这等事竟在我眼前发生——”白乐天说。
不久,宫女、乐师们开始左右分列。面对水池方向的人墙散了开来,宫女、乐师们利落地分立左右两边。
乐音停歇。
宫女们也不再舞蹈。
全班人马就地坐下。
“原来如此。”兴味盎然的丹翁,左手轻抚下颚。
“空海,什么要开始了?”“继续看,你就明白了。”空海说。
沉静之中,只剩篝火发出爆裂音声的。
倏地,笙音响起。
仅此一道的笙音,飞升至月光天际。
音
听来哀怨悲戚。
冷不防——人墙之中,窜出一只猫来。
是只黑猫。
用两只脚走路。
“空、空海,那只猫——”逸势低声叫道。
黑猫用绿光闪烁的眸子盯视空海等人,同时亮出锐利齿牙,吼叫出声来。
仿佛是打了个信号,那老鼠又现身了。
自右前方穿出的老鼠,走到无人的空地中央,面对空海一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头上顶着一只金色皇冠般的东西。
乐音忽地改变。
笙音停歇,另有声音响起。
那是月琴声。
月琴细微地弹奏起来。
然后,像是为了与月琴合奏,左侧又跑出来一只蟾蜍。
这只蟾蜍不仅用两条腿走路,身上还披着或许是宫女们转送给它的红衣。
有如引领那只蟾蜍一般,巨大如鼠的一只蟋蟀,搀扶蟾蜍的手,走在前头。
此蟋蟀
部
着看似白绢的布匹,仿佛人的模样,用两条脚直立行走。
蟋蟀将蟾蜍带到老鼠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即退至后方。
正中央只剩老鼠和蟾蜍。
老鼠握着蟾蜍的手。
笙音再度响起,与月琴合奏。
仿佛笙音代表老鼠,琴声则是蟾蜍。
不知不觉之中,黑猫已消失了踪影。
“原来如此。”空海点点头。
“什么原来如此?”逸势向空海低声道。
“这是一出戏。”“一出戏?”“老鼠、蟾蜍、蟋蟀在合演某个故事。”“故事?”“是的。”“什么故事?”“嘘——”逸势追问时,空海对逸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头戴皇冠的老鼠,和身穿红衣的蟾蜍,相偎相依地开始拥舞。
过了儿会一,老鼠将蟾蜍的红衣
起,自后方抱住
,
部开始前后摇摆。
老鼠和蟾蜍正在
合。
蟾蜍仿佛因痛苦而扭动身子,一边
动一边发出感官的叫声。
两者接二连三改变动作。
“这是——”叫出声的是白乐天。
“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白乐天膝行靠近说。
“什么?”逸势问。
“那只老鼠是玄宗皇帝,那只蟾蜍则是贵妃娘娘。”“什、什么?”“然后,那只蟋蟀是高力士大人——”白乐天答道。
“当真?”“没错。”回答的是空海。
“现在,我们眼前上演的,就是玄宗和贵妃的故事。”“怎、怎么可能——”“是真的。”“这——”“逸势啊,华清宫确实最适合演出这个故事,不是吗?”将空
之地当作舞台,老鼠、蟾蜍、蟋蟀各司其职,扮演玄宗、贵妃、高力士的角色。
最先登场的情节,该是两人初次邂逅吧。那,场所就在华清宫。
场景接连改变着。
这回,是玄宗要高力士想办法,劝解执拗不依的贵妃。
不久——玄宗和贵妃——老鼠和蟾蜍手牵手,随后,仿佛突然受到什么惊吓,两人仰望天空某处。
似乎是在诠释安史之
发生了。
遭人追赶般,两人逃离长安。
最后,终于——玄宗自贵妃身边离开,来到高力士这边,继之,他凑近高力士耳畔低语。
过了一会,扮演高力士的蟋蟀走了出来。
他来到扮演贵妃的蟾蜍面前,解开
绕在
际的白布,握在手上。
贵妃不停往后退。
高力士往前追赶。
终于追上贵妃。
扮演高力士的蟋蟀,将手握的自布,小心谨慎地
绕在贵妃脖子上。随后手握白布两端,用力拉扯。
贵妃倒卧在地。
方才一直奏鸣的音乐,戛然而止。
至此为止,始终安静席地而坐的宫女们起身,以袖口掩面,开始哭泣。
接着,该是秘密挖出贵妃,带她来到华清宫的场景,故事到此便没继续发展下去。
因为,突然有阵笑声自天而降。
非常好笑似的,嘎啦嘎啦的嗤笑声,自天际响起。
那笑声,不知何时又变成说话声。
“终于来了。”声音听似兴高采烈。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像是高兴得无法抑制音声的。
声音从天而降。
“丹龙啊,空海啊,你们终于来了!”接着——突然有个东西从天空飘落了下来。
是一条绳索。
而且,掉落的只是绳索一端,另一端还停留在上空。
仰头观看,只见绳索伸向遥远天际,完全看不见彼端。
绳索半途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只能看见月光中垂降地面的绳索。
“现在就来。”天空又传来了声音。
“喂、喂…”逸势用手顶碰空海后背“空海,是人哪——”仰头看得脖子发酸的逸势说。
“嗯。”空海也了见看那个身影。
遥远的夜空中,隐约可见一个孤伶伶的细小人影。
定睛凝视,那个人影正缓漫地往下降落。
某人沿着绳索,正打算自天际降落到地面上来。
那的确是人。
沿着绳索垂降的那个人,终于抵达地面。
此处,正是方才老鼠、蟾蜍、蟋蟀,演出玄宗、贵妃、高力士的场所。
原先的小宫女、舞娘的身影,均已消失不见。
老鼠、蟾蜍、蟋蟀也不知去向了。
刚才多么那的身影,再也找不到了。
音乐不再响起。
只有三个人站在此处。
一位身躯瘦小的黑衣老人。
他的脖子宛如鹤鸟般细瘦。
老人左右各有一名女子。
一位是年轻女子。
另一位是身穿华丽薄绢的老妇。
黑暗中,那只黑猫再度现身,然后,在三人脚下止步。
“在下白龙。”老人开口说道。
【六】自称白龙的老人,以黄光闪烁的眼眸注视着丹翁。
老妇的视线,并未刻意看向谁。
她的眼眸望向浩瀚的夜空。
年轻女子握着老妇左手。
眼见那名年轻女子——“丽香姐…”玉莲嗫嚅低唤了一声。
被称为丽香的女子,与玉莲视线相对后,嘴
拉出弧线,浮现出微笑。
丽香,雅风楼——胡玉楼的艺
。
空海第一次到胡玉楼时,曾因玉莲右手臂麻痹、无法动弹,而帮她医治。
空海为玉莲驱除附在手臂上的饿虫
气。
胡玉楼的人传言,下咒施放饿虫的,似乎就是丽香。
当时销声匿迹的丽香,如今却在此出现。
“玉莲姐、白居易先生,久违了。”丽香用沉稳音声的说道。
“原来偶尔出现在自龙——督鲁治咒师身边的女子,就是这位丽香?”逸势用
出如此话语的脸孔,望向空海,但并未作声。
某晚,在西明寺牡丹盛开的庭院起舞的,就是这位老妇,同时现身的则是丽香。
“丹龙,好久不见。”老人开口。
“白龙,久违五十年了吧——”丹翁点点头。
“好,就叫我白龙。这名字比较适合我们。”“嗯。”点头称是的丹翁,方才到现在,视线始终注视着白龙身旁的老妇。
仿佛紧紧贴住,丹翁的视线不曾移开那位老妇。
老妇个子娇小。
脸颊和
出衣袖外的手臂,均已布满皱纹。
不论脸颊或手臂的肌肤,全都长满了斑点。
年龄似已八十出头。
她的身子干瘪,全身包裹在衣裳之中,隐而不见。
老妇长发俱已花白。
白发盘梳在头顶,以红布绑缚,然后
上发簪。
那是珍珠镶缀的银发簪。
嘴
和两颊,不知是否擦过胭脂,微微泛出红晕。
自脸颊至脖子,不知是否擦过粉,格外白净。
老妇大概不是自己抹粉、擦胭脂的,当是自龙或一旁的丽香为她装扮的吧。
为了今晚,刻意装扮——然而,老妇嘴
半开半阖,隐约可见黄浊的牙齿。而且,还可发现缺了数颗。
老妇仅是神情呆滞地望向四周。
含水带
的牡丹花,盛开在月光之下。
遍地牡丹不可胜数。
老妇看似心
神驰,迷茫地眺望着眼前景致。
丹翁只管凝望着那名老妇。
强烈的情感,仿佛正从丹翁内心涌溢。他却拼命想压抑下来。
丹翁的喉结,
烈地上下跳动。
“丹龙,认出来了吗?”白龙问。
“坐在这里的贵人,你认出这是谁了吗?”丹翁的嘴
数度开阖,却出不了声,终于又闭上了嘴
。
他的双眼,落下了两行泪水。
“她是贵妃娘娘。”白龙说。
喔——空海一旁的逸势失声低呼。杨玉环——横亘六十年以上的悠悠岁月,与玄宗皇帝在此华清宫邂逅的女
的名字。
杨贵妃。
“到想没…”白乐天嘶哑地叫出声来。
“今晚是宴会——”白龙说:“快准备宴会吧。”白龙
起
膛,把脸拾得高高的。
“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快准备音乐、美酒——”“请进来。”空海开口。
白龙自结界外跨了进来。
他单膝下跪在波斯绒毯上,恭敬行了个礼。
丽香借势手挽老妇——杨玉环,跨步向前。
仿佛经过丽香催促,杨玉环抬起脚步。
两人静谧无声地走进结界之中。
结界外,只剩下那只黑猫。
空海自席间起身,说:“这儿请。”随后,让位给贵妃。
坐北面南的场所——那是天子之席。
杨玉环坐在中央,丽香和白龙分坐两旁。
“拿酒来——”白龙开口。
丽香将手托住贵妃之手,让她能够握住玉杯。
玉莲为玉杯斟上胡国的——葡萄酒。
由丽香托着手,贵妃缓慢地举杯送到嘴边。
贵妃的红
,触碰酒杯边缘。
她抬起下颚,仰饮胡酒。
白龙手握酒杯。
丹龙手握酒杯。
白乐天手握酒杯。
空海手握酒杯。
橘逸势手握酒杯。
各自酒杯都斟满了酒。
贵妃的酒杯也再度斟满了酒。
丽香、玉莲同样手持满斟的酒杯。
众人随意举杯送到嘴里啜饮。
“丹龙,终于和你相遇了——”放下空杯,白龙说道。接着又说:“空海,我要向你致谢——”“不。”空海摇头:“没这道理要向我致谢。”“不,若非有你,我们相遇的那一瞬间,或许会立刻厮杀起来。”白龙感慨万干地解释着。
“厮杀?”“没错。”“——”“在场的丹龙,应该听得懂我现在所说的意思。”仿佛同意这句话“嗯。”丹翁响应了一声。随后将空杯搁在绒毯上。
“今晚,为了毁灭,我们才在此聚首。”丹翁说。
“丹龙,原来你还活着——”“白龙,你不也一样。”“我们都活太久了。”“嗯。”“是时候了。”“没错。”丹翁点点头。
白龙望向空海,说:“今晚,你该不是第一次与贵妃相见吧。”“是的。”空海点了点头,随手搁下酒杯。
“某晚,我们曾在西明寺碰过面。”“想来如此。”“月光下,贵妃于庭院翩翩起舞…”空海说道。
空海还未说毕,贵妃缓缓站来起了。
她双手捧食某物,正在吃着。
是空海准备的荔枝。
贵妃脸颊,汩汩
下泪水来。
她边哭边吃荔枝。
随后,举头仰望明月,跨出两三步,伸出手指拨弄一口编钟。
清彻的钟声回
在月光之中。
杨玉环环顾四周,说了一声:“牡丹…”旋及缓缓步出座席中央。
“喔,贵妃娘娘要起舞吗?”白龙开口。接着又说:“丹龙,你要注意看。快抬起头来。我们的贵妃,今晚又要在华清宫起舞了。”贵妃站立着。
“喔。在此华清宫,玄宗皇上也来了。这儿,高力士大人也来了。那边,倭国的晁衡大人也来了——”白龙眼中挂着串串泪水。
他声音颤抖地叫道:“来。大家快吹笙弹琴。琵琶准备好了吗?钟槌拿定了没——”玉莲将月琴抱在怀中。
手上捧笙的,是橘逸势。
空海手拿琵琶。
白乐天握着笛子。
丽香手持钟槌,站在编钟之前。
“对了,该奏什么曲调呢?”白龙喃喃说道。
“喔。我差点忘了。李白大人不也在这儿吗?既然如此,那就来个《清平调词》吧。李
年大人,你负责
唱。今天晚上,我们贵妃娘娘,将在华清宫再度起舞——”月光下,白龙举起皱纹满布的手。
乐音在夜气中响起。
然后——杨玉环——贵妃在月光下缓缓起舞。
【七】玉莲弹月琴。
橘逸势吹笙。
空海弹琵琶。
白乐天吹笛。
丽香敲叩编钟。
乐音在夜气中奏鸣。
宛如轻轻弄抚那乐音,杨贵妃的纤指也在夜气中舞弄来起了。
乐音和月光,水
融。
看上去,像是彩
斑斓、幽光微闪的龙群,伴随在贵妃四周。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
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唱者是丹翁。
李白所作的词。
时间是六十二年前,天宝二年(七四三年)。
地点在长安兴庆宫。
此宫位于
城之南,并列着龙堂、长庆殿、沉香亭、花萼想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壮丽建筑。
该是在沉香亭吧。
时当春日——沉香亭牡丹盛开。
宴会在此盛大举行。
那天的宴会,是为了芳华二十五的杨玉环——贵妃而举行。
当天,餐桌满是山珍海味。
几乎被乐音所淹没的宴席上,宫廷主要人物齐聚一堂。
玄宗皇帝。
杨贵妃。
高力士。
晁衡,也就是倭国的安倍仲麻吕。
李
年。
然后,李白也在场。
连青龙寺即将出发至天竺的不空也
脸了。
贵妃三姐妹。
杨国忠。
黄鹤。
丹龙。
白龙。
宴会进入高xdx
之际,宫廷乐师中最负盛名的歌者李
年,
轴登场。
彼时——玄宗起身,这样说道:“坐赏名花贵妃,旧词焉能用乎。”意指,娇
牡丹、美丽的贵妃当前,怎能继续
唱旧词呢——“传李白。”于是传来了李白。
“依清平调,你当场填词吧。”所谓“清平调”是唐代所作的新兴俗乐曲调。
曲调现成。玄宗命李白,配合此调,就地填词。
当时,李白已经喝醉了。
醉眼朦胧。
靠近玄宗御前时,他已无法
靴。
“谁——谁来帮我
靴?”李白如此说,望向高力士“高力士大人,那就麻烦你了。”李白向高力士恭敬地行了个礼,以半带戏谑口吻及动作说道。
正因为他醉了,也正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李白,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没喝醉而敢在宫中如此撒野,那可会身首异处。
对此,高力±若是
然生怒:“无理的家伙!”举座一定很扫兴。
他也会被说成是不识风趣之人。
“喔。这是醉仙驾临。”于是高力士主动向前,帮李白
下靴来。
此时,李白拿起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沙沙振笔疾书,一气呵成的词句,正是这一首。
呼应此一新词,杨贵妃也即兴起舞。
而今,在这华清宫牡丹庭院,一切都重现了。
此刻,八十高龄的贵妃,在空海、逸势面前翩翩起舞。
不知是感动还是兴奋,逸势满脸通红。
关于此一宴会种种,远在日本国时,逸势便曾耳闻。
此情此景,如今重现眼前——而且配合贵妃曼妙舞姿的,竟是自己所吹奏的笙音。
逸势和空海对看一眼。
空海啊,予愿足矣,死而无憾——逸势的眼神如此说道。
橘逸势
着泪继续吹笙。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
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如空海之前所评价,此歌词乃是才情之作。
惟有才情存在。
只有耀眼生辉的词句,淙淙
动而已。
词句中,大概没有所谓的深刻思想,甚至没有任何感动。
只是存在着基于才情所编织而成的词句。
而,杨玉环也正以此翩翩起舞。
一枝红
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写此歌词的李白,因
靴事件而为高力士怀恨在心。
也因为此一歌词,李白遭高力士自长安赶走。
词中的“飞燕”指的是汉成帝爱妃,后来成为皇后的赵飞燕。
她擅长歌舞,因美貌闻名。
歌词中,李白将贵妃比拟为飞燕。
后,高力士便在此文句上寻隙挑拨。
飞燕后来虽然成了皇后,却因出身歌女,行为放
,最后被废。
将贵妃比喻为飞燕,岂非暗示贵妃低
呢?高力士如此指责。
分明是有意找麻烦。若非李白要高力士当众为他
靴,歌词也就不会出事。
然则,高力士对此却耿耿于怀。
名花倾国两相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
代替李
年
唱这首歌的丹翁,眼中潸潸落下两行泪水。
宛如消融在夜气之中,乐音沉寂了下来,一切复归于平静。
贵妃也停止了动作。
没人发出任何声音。
静谧之中,仅有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响起。
贵妃看似恋恋不舍。
明明想多舞几回,音乐却戛然而止。
她凝视着夜阑苍穹,仿佛在寻觅那飘然逝去的乐音。
“都已过去六十二年了…”白龙喃喃自语般说道。
却无一人响应。
沉默之中,白龙的语音又再响起。
“六十二年光
——当真就这样消逝了吗?”依然无人响应。
“大家都到哪儿去了?”“——”“丹龙啊,只剩我们和贵妃还活在人世。”“——”“皱纹满布,老态龙钟,只剩我们还活着。”啊——白龙望向四周的牡丹,说:“花
依然,一如往昔——”“——”“然而——”说到这里,白龙哽住了。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梦幻一场——”丹翁说。
“一切都是梦幻啊。”“梦幻?”“——”“你是说,那一切都是梦幻?沉香亭之宴,安禄山之
,马嵬驿事件,连华清宫之事,一切都是幻梦?”“我们都是已经结束了的梦幻中的亡魂。”
“——”“话说回来——”丹翁静静开口,语气很是温柔:“那以后的事,可否说来听听?”“那以后的事?”“我们为此梦幻收拾残局之前,白龙,你告诉我吧。”听到丹翁此话,白龙呵呵干笑:“好吧。”白龙轻轻点头。
“就算你不咐吩,我也打算这么做。就算没人来到这儿,我也打算说出来。”白龙以指尖按着眼睛,看了丹翁一眼,又望向空海等人。
“我把你们当作是玄宗。你们既是高力士,也是李白、晁衡或不空,以及死去的众人…”没人发出任何声响。
“我就在这个亡者曾经聚集的场所,述说那以后所发生的事吧——”于是,白龙便以苍凉音声的,慢慢说出事情的经过。
m.ISj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