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风萧瑟,再过月余,凛冬将降临临冬城,届时整个临冬城会被大雪笼罩,积雪长达数月。
那是临冬城最为难捱的日子,尤其对住在城北大杂院里的穷人家来说,更是煎熬。
虽处在北方,但临冬城并不是穷乡僻壤。城外往北有打不尽的猎物、取之不竭的珍贵药草及玉石宝物,往南则盛产瓜果及谷物,物产丰饶。
近
来,南来北往的商旅比平时更多,因为从南方来的商队必须赶在凛冬来到之前办完买卖并南返。
“良叔,这些炭渣,我带走了。”
客栈后门,一名身着
布衣
,肩上罩着件破旧斗篷的人轻年正捡拾着客栈烧剩的煤炭渣,一点一点的装进手上的布袋里。
但他不是个“他”,而是个“她”范兔儿,一个带着六个孩子住在大杂院里的年轻女孩。说是女孩,其实也合该是嫁人生子的年纪了。
二十有一的她,是大杂院范老爹在二十一年前从南方往北方的路上捡到的。
她的父母亲因途中遇到恶匪行抢,双双丧命在恶匪刀下。恶匪抢了她爹娘的财物之后,便将她弃在原地,任她自生自灭。
幸好范老爹经过并救了她,才教她免于落得被山犬或野兽
噬的下场。
范老爹早些年死了
子跟儿子,自此便过着孤单的生活。他将兔儿视如己出的抚养成人,直到两年前的冬天,他染了恶疾,因没钱就医而撒手人寰。
他身后没留下半
钱,只遗留六个他捡来的孤儿,分别是十三岁的女孩多美、十一岁的男孩多福、十岁的多财、九岁的多金、七岁的多语,还有六岁的多康。
在范老爹过世后,有人上大杂院提亲,但都被兔儿拒绝了。
对她来说,再没有任何事比将这六个孩子拉拔长大还要重要。
告别了良叔,兔儿抓着一袋煤渣,怀里揣着辛苦攒钱买来的五颗热腾腾包子,心满意足的踏上归途。
穷人家聚集的大杂院位在临冬城最北边的地方,虽然都在临冬城内,但那一带却寂静萧条,一点都不像城中心这般的繁华热闹。
怀里的包子不断传来阵阵
香,让她的肚子住不忍叫来起了。
走过大街,天未暗,但店家已点起灯火,客栈、食堂、街边的小贩…到处都有人在招揽生意。
因为接近掌灯时分,街上挤满了人,十分喧闹拥挤。
此时,在一个卖玉石的摊子前,一名身着上等
料短斗篷,一头黑亮长发简单的扎在颈后,看似外地人的男子,正专注的看着摊子上的玉石。
许是男子看得太专心,以至于完全没有提防到蹭在他身边的偷儿。
从兔儿的方向看去,正巧清清楚楚的瞧见偷儿的手正伸到男子斗篷里,准备摸走他
间的锦囊。
见状,她毫不犹豫的上前。
范老爹在世总是说,偷儿不如乞儿,因为乞儿向人乞讨,至少光明正大。
她走到偷儿旁边,一把掐住偷儿的手,吓得那偷儿跟那男子都同时转头—
偷儿看着她,一脸惊惶,“你干么?”
她怒视着偷儿,“我才问你在干么呢?临冬城的名声就让你这种人给坏了。”
“什…”偷儿羞恼成怒的瞪着她,“你在么什说?”
“你做了什么,心知肚明。”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那穿着上等短身斗篷的外地人开口问道。
这时,兔儿才正眼看他。
好俊逸的男子!一头浓密且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扎在颈后,
上及鬓边虽因长途旅行而未能整理而微冒着胡子,却显得他英气
人而不感觉邋遢。
两道斜飞的剑眉充满着男
的霸气及自信,而眉毛底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则像是两洼深潭般,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他的鼻高
而正直,皮肤比北方人来得黑些,一看就知道他是打从南方来的旅人。
他是少见的美男子,至少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
励守峰瞅着眼前这个盯着他看的小伙子,不觉一愣。
小伙子一身
衣,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脸上到处有黑渍,像是沾上了煤灰似的,一手掐着另一个矮瘦男子的手,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袋子,
口鼓鼓的,仿佛
了什么东西。
发现男子也正盯着她看,兔儿不觉有点慌,深
一口气,正义凛然道:“他是个偷儿。”
“什么?”励守峰微怔,转而看向那一脸心虚羞恼的男子。
“我、我哪是!”偷儿气急败坏的瞪着她,“你少胡说八道!臭乞丐!”
“就算我是个乞丐,也正大光明过你这个偷儿!”
“你…你看见我偷了什么啦?”
“我看见你把手伸进这位爷儿的斗篷里!”
“你少含血
人,我…我只是在这儿看玉石。”
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的大吵,励守峰不
头疼烦躁。
“行了。”他打断了两人,然后摸了摸
间,锦囊安在。“我的锦囊还在。”
“那是因为他还没得手就被我逮住了。”兔儿生气的看着这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外地人,“要是再晚一步,他就摸走你的锦囊了。”
她扯住偷儿的衣领气愤地喝斥,“你认了吧!你刚才确实是想偷这位爷儿的锦囊!”
“啐!”偷儿见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是心虚不安。
他猛地推了她一把,趁
钻进人群,一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兔儿被他一推,原本揣在怀里的包子掉出来,撒了一地。但她不急着捡包子,而是转身想去追回那死不认错、还推她一把的可恶偷儿。
“小兄弟。”见状,励守峰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震,猛地回头看着他。他叫她什么?小兄弟?
“算了。”他说。
“算了?”不知怎的,她
口窜起了无明火。
他笑视着她,“得饶人处且饶人,由他去吧。”
“就是有你这种人,才会助长人心腐败!”
“什…”他一怔。
他助长人心腐败?这小伙子是哪
筋不对,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
“你是有钱爷儿,所以就算
间的锦囊被偷也不打紧吧?”她直视着他质问。
“或许他有困难,那么…我就当接济他也无妨。”他说。
“有困难就可以偷抢拐骗?”兔儿义正辞严的驳斥,“抢人的、骗人的、偷人的,都是不如乞丐的下等人!”再穷,都不该做坏事。
励守峰微顿,两只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老实说,这小伙子有令他钦佩的情
。
“枉费我为了替你逮住那偷儿,还弄脏了我的包子。”她蹲下身来将包子一个个捡拾起来,总共五个。
“小兄弟,包子脏了,别捡。”他皱了皱眉头,“我买来赔你吧。”
“不必。”兔儿将包子的表皮剥掉,再搁进布巾里,“我从不白拿人家的,你那莫名其妙的善心留着对别人好吧!”说完,她抓着袋子,迈开大步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励守峰不
一叹。
“爷儿,你还看吗?”这时,卖玉石的汉子开口问。
“嗯。”回过神,他重新看着摊子上的美丽奇石,但脑子里还被刚才那小伙子给霸占着。“那小子还真有趣…”
他像是说给卖玉石的汉子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呵呵呵。”汉子笑来起了。
励守峰疑惑的看着对方,“这位大哥,你笑什么?”
“她不是个小兄弟,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家。”
闻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兔儿一回到大杂院,正在廊下编著草鞋的多福跟多财,便兴奋的放下手边的工作,朝她跑了过来。
“兔儿姊姊,你回来啦?”
“嗯,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她搁下装着煤炭渣的袋子,将揣在怀里的包子拿了出来。
闻到包子香,两人眼睛登时一亮。“兔儿姊姊,是
包子?”
“可不是吗?”她将布巾里的包子递给了多福,“拿进去跟大家分着吃吧。”
“咦?那兔儿姊姊呢?”他疑惑的看着她,“你不吃吗?”
兔儿摸摸他的头,“我吃过了。”
其实,她多么想啃那
包子一口。但包子只有五个,孩子却有六口。要是她也吃上一个的话,那他们都得饿肚子了。
这几个孩子不是正在发育,就是长不了
…像六岁的多康,生来体弱,尤其到了冬天更会犯咳,有时严重到连气都
不过来。去年凛冬,他老毛病又犯,还差点儿送了命。
“多美呢?”
“多美在帮多语跟多康擦澡。”多财说。
“今天不只多语跟多康能擦澡,大家都能擦澡喔。”说着她打开袋子,“瞧,我今天捡了不少煤炭渣,够我们用上好几天了。”
“太好了!”知道今天都能用热水擦澡,多福跟多财都十分高兴。因为,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能擦澡了。
“来,你们快去吃包子,兔儿姊姊帮你们烧水。”
“嗯!”多福跟多财像两只快乐的小狈儿,蹦蹦跳跳的跑进了他们的厢房。
看着他们的身影,兔儿住不忍笑了。
她一切的辛苦都只是为了看见孩子们
足的笑容及快乐的身影。
为了他们,她什么苦都甘愿承受。
提着煤炭渣跟桶子,兔儿来到大杂院的公灶前烧水。
低下头,看见映在水面上的自己,她不
一愣。
小兄弟?她真像个男人吗?罢了,喂养这么一大群孩子靠的不是美貌,真要依赖美
的话,她早听了酒楼大爷的话,到香柳楼那样的地方挣钱了。
“兔儿,你回来啦?”
“咦?”兔儿转头一看,见是同住在大杂院的杜婆婆,立刻绽开笑颜,“杜婆婆,您吃过了吗?”
“嗯。”杜婆婆凑过来,看见袋子里的煤炭渣,“哎呀,你捡了这么一大袋煤炭渣呀?”
“是啊。”
“凛冬就快到了,最近煤炭渣真是越来越难到手。”杜婆婆一叹,“我家儿子不争气,不像兔儿你这么能干,总是能—”
“杜婆婆,”兔儿打断她,笑叹,“别念杜大叔了,要不,我分点给您?”
她一听,一点都气客不的点了点头,“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别跟我客气,大家都住在大杂院,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您回头拿个盆子来装吧。”
“好、好、好。”杜婆婆连声答应,转身就要走开。走了几步路,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兔儿,我家儿子说涤尘澡堂晚上缺人手,你想去吗?”
“咦?”
杜家大叔在城里最大的涤尘酒楼负责跑堂的工作,所得虽不多,但也够养活一家五口。
“最近商旅多,澡堂晚上特别需要人手帮忙,你有…”
“我去!”等不及她说完,兔儿已一口答应。
杜婆婆一笑,“那我跟我儿子说去,你明天可以上工吧?”
“随时可以。”赚钱还能间时没吗?她范兔儿最需要钱了。
凛冬将至,至少在这之前,她希望能替孩子们添件冬衣或是买两
被子,好让他们一家七口安度寒冬。
涤尘客栈,天字一号房。
这里是临冬城最头等的客栈,底下还有澡堂跟酒楼,以
足远来商旅的一切需求。
励守峰每回到临冬城,一定入住涤尘客栈。几年下来,已成了这儿的老主顾。
想他自二十一岁接起父亲的
子,至今已有七载。
励家自他祖父那一辈便是皇商,专门替皇室、贵族及重臣们远行至各地带回珍稀之物,举凡药草、玉石、
皮、绸缎、刀械,甚至良驹,都在励家的买卖范围。而之所以一直深受皇室的信任及重用,原因无它,只因他们采买的物品绝对是上等的逸品。
他娘亲走得早,父亲也在七年前因病饼世。现在,他身边的亲人就只剩下祖
了。
说到他的祖
,在天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代奇女子。
她早年守寡,一个妇道人家不只将儿子拉拔长大,还一肩扛起了励家庞大的家业。一开始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没人相信她能接下亡夫的
子,甚至还有其他的商贾想趁机将励家从皇商的位置上拉下来。
到想没,她亲自带着商队远行至各地,以强势的作风、精明的脑袋及高超的手腕,成功的做成一趟又一趟的买卖。
她在稳住励家江山的同时,也尽其所能的培育独子,也就是他的父亲励明涛,并将买卖的工作逐步的
到独子手上。
祖
如今已七十高寿,整
为了他的婚事烦恼,毕竟他已二十有八。
她总说:“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你已经六、七岁了。”
或是说:“唉!老太婆我恐怕活不到看见你娶
成家,为励家延续香火的那一天了…”
总之,每当他返回天城,祖
总会在他耳边叨念个不停,或是想方设法的撮合他跟谁家女儿的好事。
他不是不想成家,也知道身为励家唯一香火的自己肩负着何等的重担。
但,这事讲求的是缘份,勉强不得。
叩叩。
“谁?”
“少爷,是我。”门外传来的是李飞音声的。
“进来吧。”李飞跟他年纪相当,既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他的护卫。
李飞推门进来,“掌柜的想知道你是先用膳,还是先入浴?”
“我还不是太饿,先入浴吧。”
“好的,我这就去通知掌柜。”李飞说完,转身便走去出了。
“兔儿,三号房的客人要再添条干净布。”
“好的!”兔儿手脚俐落的拿了条干净布,立刻往三号房而去。
因为杜大叔的帮忙,澡堂的大爷答应让女儿身的她到澡堂上工。她并不是澡堂里唯一的女人,但女人在澡堂通常做的都是清洗及打扫的活儿,绝不会有人上第一线做事。
但兔儿手脚快、做事牢靠,又比一般女人来得有气力,因此澡堂大爷让她穿着男装做小厮的打扮,在各个澡堂里进出。
做了两晚,还没人认出她,或发现她是女儿身。
涤尘澡堂里有公澡堂及私澡堂,顾名思义,公澡堂就是大伙儿泡在同一口池子里洗澡,私澡堂就是拥有独立的大澡桶或是澡池。
在涤尘澡堂里有两个房间拥有独立的澡池,其中一间就是三号房。
据她所知,能使用这两个房间的都是住在涤尘客栈天字房的客人,也就是说,使用者非富即贵。
来到三号房前,她敲了门。
“进来。”里面传来男人音声的。
这不意外,澡堂里的客人十之八九是男人。
“打扰了。”她非常有礼的说了声,然后推门进入。
房里白烟袅袅,热气袭人,十分的暖和。
浴池里,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全身沉浸在热水之中,只剩颗头。
男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男人,唯一可见的是,他那一头比她还长的头发
在池水中。
为了工作及整理方便,她的头发总是剪得极短,只够扎起一个马尾巴。
蓄留一头乌黑长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的特权,像她这种穷女孩,根本没有间工夫跟闲钱去照顾一头长发。
她轻轻带上门,以免热气窜到外头,走到池边,小心翼翼的问:“爷儿,这干净布搁哪儿?”
“唔…”男人发出一声舒坦的低
,宽大的肩膀跟结实的胳膊
出了水面。
看见他的身子,兔儿惊羞得倒
了一口气。
道知她在澡堂上工,免不了会看见光着身子的男人,在来之前,她已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决计不会因为这样而逃之夭夭。
再说,为了养活六个孩子,她早已舍弃了女儿身,把自个儿当男人用了。
“爷儿,我把布搁在边上,不打搅您了。”她快快放下那条干净布,急着想离开。
“嘿。”突然,客人叫住了她。
“是。”
“麻烦你一件事…帮我擦背。”
“欸?”她一惊。这客人肯定拿她当小伙子看,才会要求她替他擦背。也是,谁想得到一个女人家会到澡堂来工作?
“怎么?不成吗?”男子微侧过脸看她。
瞧见了他的侧影,她发现他是个年轻男人,而且有点眼
。
正想再瞧个仔细,他已将脸转了过去。
“我会额外加你钱的,行吗?”
一听他要额外付钱,兔儿精神为之一振。没有人嫌钱多的,是其尤她。
“爷儿要付我钱,当真?”
“绝不骗你。”
“多少?”她急问。
他呵的一笑,“你倒是很急。你要多少?”
“十个铜钱,成吗?”
她预计他会杀个她对半,所以故意开了这样的价钱。
“成。”他想也不想的答应了。
兔儿愣了一下。因为,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只是帮人家擦个背就索价十个铜钱,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穷人要财,也该索之有理。
“算了,五个铜钱吧!”她说。
客人微怔,低声一笑,“怎么心虚了?”
这话是说,道知他她开高了价钱?既然道知他,么什为还答应她?
有钱爷儿有两种,一种是吝啬小器,锱铢必较的守财奴;另一种是出手阔绰,全看心情的散财童子。她想,她肯定是遇上了第二种—散财童子。
不等她回应,客人又开口,“没关系,说了十个就是十个,你只管帮我好好擦背,我不会少你半个铜钱。”
“…”好吧,反正她不偷不抢,又是他自个儿愿意给的,还跟他客气什么?
拿起干净布,她走到池边,来到他身后。“爷儿,可以擦了吗?”
“嗯,擦吧。”说罢,他再往池边的阶梯多坐上一阶,将整个背
出了水面。
如此近距离看着男人的身体,兔儿心跳加速,住不忍又倒
了一口气。
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打颤,喉咙干得像是
了风沙般…
女人家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工作,更不该为男客擦背,这是低微卑
、毫无尊严的工作。
但贫穷就要不了尊严,再说,她卖的是力气,又不是身体,至少还保有清白。
吧吧,范兔儿,就当他是只
了
的
,别怕。
这么一想,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手抓着他肩膀,一手以
巾擦拭起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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